一 落入陷阱
1866年,一系列的动乱、革命和战争使得欧洲诸国焦头烂额。巴黎的La Patrie 1 报断言巴勒莫的起义、干地亚的暴乱、奥斯曼帝国的动荡、希腊的持续不安定以及墨西哥华雷斯派的节节胜利等事件只不过是针对即将爆发的对德战争和全面欧战的国际大阴谋罢了。面对普鲁士的威胁和美国的压力的法国已经自顾不暇,所以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可能再对路易-拿破仑有所指望,身在欧洲的卡洛塔早就对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一切全都白费。”英国和西班牙这两个起初曾经参加过三方会议和入侵的国家更不打算再去理会墨西哥及其皇帝了。在整个66年当中,英国人一方面要对付牙买加黑人群众的暴乱,另一方面又必须面对另外一个与他们的疆域及观念关系更为密切的事态:美国的南北战争结束后,所有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芬尼亚分子2 全都回到了爱尔兰秘密地并经常以恐怖手段掀起了反对联合王国的独立运动。而四十年来一直拒绝承认秘鲁独立的西班牙正忙于同那个南美国家的战争:1864年,海军上将平松攻占了钦查群岛,又叫鸟粪群岛;66年,西班牙舰队炮轰了卡亚俄港以及同秘鲁结盟的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港。
至于La Patrie 报提及的华雷斯派的胜利,在1866年确有其事而且还接连不断。这一年一开始就出现了对风雨飘摇中的墨西哥帝国来说极为不祥的朕兆:1月5日,里德上校和克劳福德将军指挥着近五千多美国黑人士兵侵入了当时在帝国军队控制下的塔毛利帕斯州的边境港口巴格达德并大肆抢掠了一番;没过多久,外国军团的三百人马在帕拉斯城附近的圣伊莎贝尔庄园受到重创,遭到了卡马隆之役式的惨败;几天之后,杜埃将军想要报复,可是占了便宜的一方却在马皮米沙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法墨联军的另一次débacle3 发生在三月,是在圣赫尔特鲁迪丝。那次失败成了马塔莫罗斯落入华雷斯军队之手的前奏。布朗肖上校在其《回忆录》中引用了一位法国国王在听到说巴黎市民没有面包吃之后说的一句名言:“既然没有面包,那就吃点心好啦!”随后,布朗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奥尔维拉将军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既然他的部队没有水喝,那就该让他们喝酒啊。那支连续四十八小时滴水未沾的部队是被华雷斯的部将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击溃的,可是他们押解的辎重竟然是四万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奥尔维拉将军若是头脑能够稍微灵活一点儿……一人一瓶Chateau Margaux4 ,布朗肖说,准保会大获全胜。
然后,喝了酒也好,没喝酒也好,总归是华雷斯的人得了手。继圣赫尔特鲁迪丝和圣伊莎贝尔之后,共和军又连续几个月不断取胜。与此同时,法国军队在撤退的过程中也在陆续放弃一些地盘,这就使得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宣布退位搭船返回欧洲和保留皇位并尽早回归帝国首都之间做出最后决定成了当务之急。这期间风传波菲里奥·迪亚斯正在逼近奥里萨巴。如果说,有理由对此存疑的话,那么,那位墨西哥将军的部队在卡尔博内拉大败卡尔·克里克尔指挥的一个奥地利军团的支队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正是这位军官在寄给在维也纳的哥哥尤利乌斯的信中曾经说过身在奥里萨巴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完全陷在亡命之徒和吹牛大王们的包围之中”。比利时军团司令范德施密森的遭遇和卡尔·克里克尔颇为相似。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建议马克西米利亚诺建立一个师团并亲自挂帅,同时又建议创组一个奥地利-比利时旅由他督统和另外一个旅交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又一个“干亲家”米盖尔·洛佩斯上校指挥。参谋长的职务后来给了梅希亚将军。
还没过一个月,范德施密森就在伊克斯基尔潘被打得丢盔卸甲,据他自己讲——他在Souvenirs du Mexique 5 中就是这么说的——是由于低估了与之交手的自由党人的力量。科尔蒂指出:奥地利军团里的墨西哥籍士兵一见到敌人就纷纷开了小差。当年的年底,范德施密森再次惨败,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也提到了,当时第六骑兵营在撤离图兰辛戈的时候反水投敌了。然而,背叛帝国事业的不只是墨西哥人,还有法国人、比利时人、奥地利人和埃及营的努比亚兵也都在逃跑,尤以外籍军团为甚,布朗肖本人曾经讲到有一次驻扎在边境的八十九名外籍军团官兵就集体逃到美国去了。
一些从前的帝制鼓吹者们如今开始逃亡,据说有几个著名人士正在收拾家当准备跟着法国军队一起撤向韦拉克鲁斯,然后再前往欧洲。许多老朋友也在抛弃皇帝,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就是其中之一。马克西米利亚诺委派胡安·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将军接替他担任了驻巴黎大使而将他召回准备委以国务大臣的重任。伊达尔戈回到了墨西哥,这是事实,不过内心却充满了恐惧,于是很快就又满怀恐惧地找机会悄悄地潜回了欧洲。
事实上,在一些人相继逃遁的同时,也有人回到墨西哥来投身于帝国事业,米拉蒙将军和马尔凯斯将军就是。他们的突然回国使国防大臣塔维拉将军极为恼火,因为他们都是在未经准许的情况下擅离职守的。但是,在请示马克西米利亚诺之前,塔维拉又不敢逮捕他们(实际上也始终没有逮捕他们)。然而,当时马克西米利亚诺身在奥里萨巴附近的哈拉皮亚庄园里,其处境形同处于费舍尔神父的劫持之下。其时位居副国防大臣之位的布朗肖上校在其回忆录的第三卷里讲到,决定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否禅位的代表大会于11月26日在奥里萨巴召开了,只有十八人参加,其中四人是帝国内阁大臣。许多官员没有出席是因为他们不愿冒险穿越华雷斯的游击队时常出没的三四百公里地段。据布朗肖说,十人投了维护帝制的票,其中包括了四位大臣。另外一些作者,比如科尔蒂,则说根本不是什么“代表大会”,只不过是一次大臣会议而已,按理巴赞应该出席,但他借故回避了。科尔蒂说,十一位大臣支持退位,“另外一些人反对,其余的人则希望等到拥护帝制的好处得到保证之后再做决定”,可是英国公使斯卡利特在写给伦敦的报告中却说,会上十九票支持维系帝制、两票反对。不论会上的情况到底如何,事实上看来在11月28日上午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打定了一去了之的主意并且起草了几封致欧洲国家驻墨西哥大使的辞别信。然而,就在11月28日当天的下午,他又变了卦,宣布不打算退位。
同一天,来自纽约和哈瓦那的萨斯奎哈纳号轮船到了韦拉克鲁斯。随船抵达的有著名的威廉·谢尔曼将军和美国派驻华雷斯政府的新任公使刘易斯·坎贝尔先生。后来听说谢尔曼将军是取代拒绝陪同坎贝尔赴墨西哥上任的尤利西斯·格兰特将军的,但是永远都没能搞清楚的是:当华雷斯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奇瓦瓦的时候,新上任的美国使节留在韦拉克鲁斯都干了些什么。看样子,两位yankees原想一有马克西米利亚诺退位的消息就立即登陆。由于事态没有朝那个方向发展,萨斯奎哈纳号后来也就驶回新奥尔良了,而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听说美国人来了以后派到那个港市去的代表也就未能同他们有所接触。
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写给首相特奥多希奥·拉雷斯的一封信中说内阁成员所表现出来的“忠诚和爱戴”使他深受感动并表示自己愿意做出“一切牺牲”。作为他留在墨西哥的条件,他提出了必须颁布征兵法、断绝同法国人的一切关系、继续努力争取同美国签订协议、废除《十月三日法令》和军事法庭只能审理刑事案件等项要求。12月10日被选定为向墨西哥全国宣布马克西米利亚诺关于不打算丢下帝国不管的决定的日期。
马克西米利亚诺于1866年12月12日墨西哥和美洲保护神瓜达卢佩圣母节那天离开了奥里萨巴。头一天晚上,他的大臣们举行了丰盛的酒宴以庆祝皇帝起驾。费舍尔神父因为饮酒过量而没能在第二天陪同皇帝一起登程。大队人马穿过了水眼镇,驻跸于普埃布拉大主教的乡间别墅索纳卡庄园。在那儿,据蒙哥马利·海德在Mexican Empire 6 一书中说,马克西米利亚诺仍然没有忘记采集花草和昆虫标本。巴施大夫却告诉我们说,皇帝先是以默画望海城堡和拉克罗马修道院的方式消磨时光,午饭后又去练习手枪射击,不过,这时候彼利梅克却去休息了,因为他受不了枪声。在索纳卡庄园,皇帝总算是接见了卡斯特尔诺将军,陪同他一起被接见的还有法国驻墨西哥公使阿方斯·达诺。
卡斯特尔诺将军并没有对路易-拿破仑隐讳其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看法。海德在其著作中引用了刊登在1927年8月号Revue de Paris 7 上的那位将军写给法国皇帝的信的片断。墨西哥所需要的,卡斯特尔诺写道,“是一位具有常人见识和魄力的人物”。而马克西米利亚诺,他补充说,二者皆无。卡斯特尔诺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也许只不过是位“艺术爱好者”而已,除了其固有的缺点之外,“还沾染了那种使其掩饰自己的真正用意的非常墨西哥式的狡黠”。当时,法国皇帝在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已经决定留在墨西哥之后于盛怒之下拍发给其助手的电报已经公之于世,电报中,路易-拿破仑指示卡斯特尔诺立即遣返所有想要回国的法国人员。那封电报同时也导致了奥地利和比利时志愿兵部队的解体。
达诺和卡斯特尔诺的使命是尽一切可能说服马克西米利亚诺禅位,所以他们就在他面前把局势描绘得一团漆黑。然而,一方面,马克西米利亚诺身边的人一直都在朝相反的方向使劲儿,而最终还是他们的说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另一方面,当时巴赞的态度显然极其含糊:当达诺和卡斯特尔诺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说退位是唯一出路并指出这是法国皇帝本人的观点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却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封电报递给了他们。在那封头一天晚上发出的电报中,巴赞元帅告诉马克西米利亚诺千万不要放弃皇位并承诺将尽最大努力来支持帝国。这似乎和路易-拿破仑的最新指示恰好针锋相对。
布朗肖认为那封电报或函件是由费舍尔神父伪造的。不过,归根到底,巴赞的举止令人起疑。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元帅想留在墨西哥,因为这是佩皮塔·佩尼亚的愿望。也有人说,巴赞曾经幻想成为墨西哥的贝纳多特8 ,一旦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让出皇位,他就可以在那儿建立起一个像瑞典的查理十四那样的光辉而持续的王朝。埃米尔·奥利维耶写道:马克西米利亚诺看到达诺和卡斯特尔诺的惊讶神态之后非常开心,并说他很清楚元帅在耍两面派,他也知道阿希尔·巴赞就在对米拉蒙和马尔凯斯做了各种承诺的当天还跟波菲里奥·迪亚斯共进过午餐。迪亚斯将军后来承认,巴赞通过一个中间人提出可以卖给他六千支步枪、四百万发子弹以及大炮和火药,不言而喻,得等到他成了墨西哥的军事、政治领袖的时候才能成交。然而,奥利维耶指出:不事先得到国防部长的认可,任何一位军官都不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否则将会被推上军事法庭。
其实,达诺和卡斯特尔诺对巴赞的怨怒根本就无须别人来挑唆。当时法国的军政要人们之间已经在公开或隐蔽地相互攻击了,巴赞是主要矛头所向,尤其是在写给在巴黎的妻子的信中把元帅贬得一文不值的杜埃将军的阴谋活动的主攻目标。杜埃非常清楚那些信件会落入路易-拿破仑的手中,因为他的老婆是杜伊勒里宫卫队司令勒布雷东将军的女儿。而巴赞,科尔蒂告诉我们,设法弄到了卡斯特尔诺写给法国皇帝的报告的一份草稿。他看到报告中对自己的指责以后非常生气,于是就写信给巴黎请求让他转入预备役。路易-拿破仑的新任国防部长尼尔元帅只好竭力抚慰。
回到墨西哥城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起初没有住进帝国宫和查普特佩克城堡。可能是由于这两处地方都差不多成了空的了吧,倒不只是因为皇帝已把大量的个人财物运往了韦拉克鲁斯,还因为于他不在期间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不单纯是洗劫,而且还有以一切可能想象得出来的方式进行的变卖和交易。比方说吧,据卡斯特洛特讲,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离开查普特佩克城堡的时候没有把门窗的铁栅栏锁死,由于皇帝忘记付给城堡厨师工钱了,所以这位厨师就只好变卖炊具和库藏食物。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离首都只有几公里之遥的特哈庄园里安顿了下来。他原先的属于自由党观点的大臣们拉米雷斯、罗夫莱斯和埃斯库德罗就是到那儿去向他辞行的。米拉蒙和马尔凯斯以及梅希亚将军也已经赶到那里同皇帝会合了。这些人认为局势的确艰难,但却也还没有到完全没有希望的地步。这三位军人的追随者们也都陆续赶到:克芬许勒上校负责组建了一个墨西哥轻骑兵团,哈默斯坦男爵中校搞了一个步兵团,威肯堡伯爵则创立了宪兵队。在那些日子里,墨菲先生提出了一项建军计划。根据这项计划,三军将一共拥有一千九百一十三名军官、两万九千六百六十三名士兵、六千六百九十一匹马和十个半炮兵中队。正如科尔蒂所说,那份报告的目的是想让马克西米利亚诺相信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很快就可以装备完毕,而且,如果真的像墨菲本人估计的那样对方的兵力也只不过为三万四千左右,那样双方的实力也就基本持平了。然而,这并非事实,永远也没有能够变成事实。
也在那同一时期,马克西米利亚诺收到了维也纳方面的报告说卡洛塔皇后在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都已完全康复。这也并非事实,而且几乎立即就又收到了一份更正的电报。总之,赌注已经下了,似乎已经根本不可能再让马克西米利亚诺回头了。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决定再进行一次表决。这一次巴赞元帅倒是参加了会议,不过后来好像又有点儿后悔,因为他把那次会议说成是演戏,事实上马克西米利亚诺早就打定了主意:留在墨西哥。
说马克西米利亚诺主意已定,首先,鉴于不可能召开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于是他就同意由一个内阁成员加上几名著名的墨西哥籍保守党人的“会议”来决定帝国的命运;其次,哪怕是拥护帝制的意见只占一票的优势,他也会欣然接受表决的结果。关于出席会议的人数,似乎有多种说法。汉纳-汉纳在其《拿破仑三世与墨西哥》一书中说是一共为三十五人。据美国的历史学家们讲,其中二十四人投了拥护帝制的票,六人反对,五人弃权。汉纳-汉纳说,弃权的是教会人士,借口政治不属于他们的职权……可是另外一些提供不同数据的历史学家们却断言给了费舍尔神父以投票的权利并且恰恰是他的那一张赞成票决定了表决的最后结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可以说墨西哥帝国的命运和哈布斯堡家族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命运是在那一天由前德国新教牧师决定的。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结果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接受了会议的决定并留在了墨西哥。
然而,法国人却走了:
法国人已经全都在开拔,
直奔那圣胡安-德乌卢阿;
上好的雪莉美酒多得是,
足喝以后还可以往家里拿;
哨声伴着军鼓连天价响,
酒杯相碰清脆悦耳开心花……
这是人们为他们编的歌谣,和那首《永别啦,母后卡洛塔》一起,已经成了关于法国入侵的民间文学的组成部分。
但是,在法国人最后撤离之前,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巴赞彻底决裂了,起因是一篇登在《祖国》报上的咒骂法国人——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的文章。巴赞下令查封了那家报纸并逮捕了文章的作者。与此同时,马尔凯斯则命令逮捕了据科尔蒂讲一直为巴赞效力的墨西哥人佩德罗·加顿。法军司令莫西昂要求释放加顿,未能如愿,于是就下令逮捕墨西哥警察司令乌加尔特将军。马克西米利亚诺认为这种干预是难以容忍的。最后,巴赞收到了特奥多希奥·拉莱斯的一封信,除了其他一些事情之外,信中提到,在进攻特斯科科镇的战斗中,墨西哥帝国的军队没有得到法国军队的任何帮助。元帅在回信中声称,鉴于那封信的口气,他将拒绝再同拉莱斯的政府发生任何联系。他还把这一决定函告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函件当天就被退了回去,并附有一份由费舍尔签署的照会,照会说,除非巴赞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否则陛下今后也不愿意再同他保持直接联系。
事情就此结束。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再见到过巴赞,就连元帅要当面辞行的请求也被拒绝了。1867年2月5日,马克西米利亚诺站在帝国宫的一个窗口透过虚掩的窗帘目送了法国军队的离去。队伍于上午九点钟穿过阿拉梅达,随后沿着圣弗朗西斯科和银匠大街一直走到中心广场并列队从帝国宫前走过。
一队spahis——也就是土耳其骑兵——作为巴赞元帅的前导。紧随其后的是:卡斯特尔诺将军,参谋部,卫队和法国轻骑兵队,万塞讷的轻骑兵,卡斯塔尼将军,第七○和第九五○步兵团,炮队,第三○阿尔及利亚团的一个营,辎重队和第三○阿尔及利亚团的殿后部队。队伍朝着圣安托尼奥哨所的方向开去。
据说,马克西米利亚诺自言自语地说道:
“现在我总算自由了。”
这句话使人想起欧仁妮当初在西班牙军队和英国军队撤离韦拉克鲁斯的时候也曾说过:“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是摆脱了盟军!”
法国人在离开墨西哥之前销毁了所有无法随身带走的武器和弹药。莱昂斯·德特鲁瓦亚就曾经援引了Nord 9 杂志以十分惊讶的语气提出的问题:巴赞在撤退的时候怎么能下令把一千四百万发子弹沉入水底而不留给马克西米利亚诺呢?然而,尽管在巴赞和马克西米利亚诺之间有着许多误解,到了最后关头,这位法国元帅还是开始可怜起那位奥地利大公了。所以,到了阿库尔金戈以后,他拍了一封电报请法国公使达诺转告马克西米利亚诺,就说他仍然可以帮助皇帝离开墨西哥去欧洲。马克斯自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后来,元帅又在奥里萨巴滞留了一些日子,仍然幻想着皇帝会改变主意。
出于默契,法国军队在撤离的途中没有受到华雷斯的军队的骚扰。华雷斯的军队只是远远地跟着并逐个接管法国人接连放弃的城镇。
巴赞元帅是最后一个离开墨西哥土地的法国人。
那是1867年3月12日。布朗肖上校讲了一个颇有意味的插曲:元帅搭乘的Souverain10 号已经起锚了,这时候带着邮件从圣纳泽尔驶来的客轮France11 号开进港湾。人们以为巴赞会命令客轮停下来并派艇把寄给将校军官们的邮件送到旗舰,因为很可能会有杜伊勒里的重要指令、凯道赛的文件、朋友和妻子的书信……然而,巴赞却视而不见。也许,就在那一时刻,他的脑海里回响起了阿劳霍-埃斯坎东先生在大臣会议上对他喊出来的、同时也正是一位教皇曾对吉斯公爵12 说过的那些话:“你走好啦,你的所作所为对国王很少帮助、对教会微不足道、对你本人的名望更是绝无裨益。”客轮扬长而过,隐没于圣胡安-德乌卢阿台地的背后,而Souverain号及其他军舰刚在地平线上消失,取道佛罗里达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驶向土伦。
回到法国以后,巴赞没有受到一位元帅应得礼仪的欢迎:总得有人为在墨西哥所遭失败当替罪羊。早在六年前德·拉·格拉维埃曾经断言用六千人马就可以称霸墨西哥。然而,五万精兵却未能如愿。到了后一个时期,欧仁妮也许已经意识到需要三十万才能征服那块辽阔的土地:卡洛塔的外祖父路易-菲利普就用了十万之师才制服了比墨西哥小十倍或十五倍的阿尔及利亚。
米拉蒙的一次辉煌胜利让马克西米利亚诺高兴了好几天。随着法国军队的撤离,贝尼托·华雷斯逐渐逼近国家的中心地带。途经杜兰戈的时候,曾经拥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居民所给予他的热情欢迎使他发出了慨叹:“走了总督,来了总督”,意思大约是“国王该死,国王万岁”。就在那一天,华雷斯对自己的人民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其实和世界上所有的人民差不多。从杜兰戈南下到了萨卡特卡斯,就是在那儿,正如墨西哥历史学家贝拉德斯所说,总统在决定去视察城市防线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军人。米拉蒙发动了突然袭击,而华雷斯却跨上马背一溜烟儿地跑了。据说,米拉蒙以为华雷斯是乘车逃走的,于是白追了一场,让他从手边滑脱了。华雷斯躲进了赫雷斯,可是,除了那只漂亮、贵重、价值两千比索的手杖,感谢上帝,没有丢掉之外,他的全部行装都落入了米拉蒙之手。保皇党人想起了另一次——65年11月当巴赞攻打奇瓦瓦的时候——让华雷斯总统骑马逃走的事来并取笑说:那个萨波特卡族的土人活到五十岁都没能学会骑马,但是,如果老是这么让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人跟在屁股后头追得仓皇出逃的话,用不了几天就能学会。皇帝喜不自胜地写信给米拉蒙说,如果华雷斯及其部长们落入他的手中,他会立即进行审判,但是,未经他的许可,却千万不可处决。他的这一指示被华雷斯的人劫获了,几天之后,共和派将军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的部队从侧翼包围了向萨卡特卡斯挺进的米拉蒙,并在圣哈辛托庄园对之发起攻击、将其打败。米拉蒙丢掉了帝国的资金和二十二门大炮,他的一千五百名部下当了俘虏。这些俘虏中,有近一百名欧洲人,大多为法国人,被枪决了,因为华雷斯认为:既然路易-拿破仑的军队已经撤退,任何仍然留在墨西哥并被发现手持武器混迹于入国篡权的强盗的队伍之中的法国人都应该被看作是强盗。米拉蒙的兄弟也做了俘虏并被处决了:听说,他因为双腿已经断了,被人用椅子抬到刑场,而且是在烛光下被枪毙的。
马克西米利亚诺大约就是在那几天里收到了母亲的那封信(科尔蒂曾经提及、现存于维也纳国家档案馆)。信中,除了表示赞成马克西米利亚诺留在墨西哥之外,女大公还对他讲述继正式的圣诞活动后于12月26日en famille13 共同过节的情景、她的孙女和孙子吉泽拉和鲁道夫跟他们的小表妹及小表弟们玩得有多么开心、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如何用雪橇哄小胖子奥托以及最后,在随后的星期天,当大家聚在一起吃早点的时候,马克斯的那架奥尔米茨钟打起点来,于是泪水模糊了索菲娅女大公的眼睛:“泪水涌入我的眼睛,”她写道,“仿佛是你从远方给我送来了祝福……”索菲娅还告诉马克斯:有一次在吃午饭的时候,古斯塔夫·萨克森-魏玛说他以一笔钱做赌注担保皇帝直到五月份仍然还会待在墨西哥。
1867年5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是还在墨西哥,只是不在首都,而在克雷塔罗城,身陷三万共和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之中。
很多历史学家都说是马克西米利亚诺自己钻进陷阱的,因为克雷塔罗城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不过,也有人认为放弃墨西哥城而去迎击共和军的决定不无道理。当时,华雷斯的将军埃斯科维多、科罗纳和里瓦·帕拉西奥正统率着两万七千人马从全国的四面八方向首都方向聚拢,而地处北方和西方好几条交通要道交会点的克雷塔罗却居于极其有利的位置。此外,特奥多希奥·拉莱斯极力主张应该尽可能使首都免受围困和攻击的“灾难与恐怖。”
据说保皇派将军托马斯·梅希亚在戈尔达山拥有大批追随者,与此同时,奥尔维拉将军估计也能从那儿拉起两三千“山野土人”的队伍,而戈尔达山恰恰又一直绵延到克雷塔罗盆地和圣胡安-德尔里奥盆地:这也是到克雷塔罗去的理由。墨西哥历史学家胡斯托·谢拉认为,从军事上来看,拉莱斯的计划并非考虑不周,因为保皇派的军队在抵达克雷塔罗之后的第八天本可以一举击溃科罗纳将军的人马,但是,由于犹豫不决而没能采取任何行动这一事实导致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拥护者们的失败:等到埃斯科维多的部队同科罗纳的人马会合到一起以后,再想取胜就已经绝对不可能了。得出这个结论的不是胡斯托·谢拉,而是替谢拉的那部关于华雷斯的著作补写了最后两章《克雷塔罗》和《里奇蒙》的墨西哥历史学家卡洛斯·佩雷拉。作为公共教育部长,谢拉真是忙昏了头,那本书出版的时候,竟然忘了对佩雷拉的贡献做出必不可少的说明。然而,华雷斯却有所预感并且意识到时间本身就会把禁锢在克雷塔罗城里的大公拖垮。他把自己的这一看法写信告诉给了女婿桑塔希利亚。不过,值得指出的是,有些历史学家并没有把全部责任归结为皇帝的犹豫不决,而是认为克雷塔罗城的人民也起了作用:似乎当帝国军队准备采取主动前去迎击共和军的时候,克雷塔罗市民恳请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要将该城弃之不顾,于是皇帝也就心软了。
阿尔贝特·汉斯在《克雷塔罗: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麾下一名军官的回忆录》一书说道,确切地讲是赞叹道:“那位恺撒和日耳曼族的高贵传人是多么高尚和伟大啊!”汉斯很可能是对的,而已经接任军队最高统帅并穿上墨西哥将军制服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以其向两边分开的金色长髯、头顶的宽檐儿白呢帽、脖子上的墨西哥之鹰勋章绶带以及胯下那剽悍骏马奥里斯佩洛,看起来一定像是金羊毛武士或者新大陆的吉诃德。顺便说一句,为了把秘书勃拉希奥变成一个桑丘·潘萨,在前往克雷塔罗的途中,他竟然让那个年轻人从马背上下来:“秘书是文人,不是军人”。他说,并令其换乘一匹温驯的骡子,此外,这样一来,他还可以一边款步行进一边口授指令。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而勃拉希奥只好拿起那支变色铅笔——完全可能——记录在案。
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于1867年2月13日清晨五点钟离开墨西哥城的,身边带着一千五名文武官员和士兵以及五万比索的现金。人们都说皇帝是个迷信的人,他本人也坦然承认,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挑选13日那一天离开墨西哥城。不过,卡洛塔也是13日启程去欧洲的。内阁秘书阿古斯廷·费舍尔和博学多识的彼利梅克没有跟随皇帝前去克雷塔罗,但是,在随行人员中,除勃拉希奥之外,有传令官普拉迪约、奥地利籍侍从安托尼奥·格里尔和匈牙利籍厨师蒂德斯,还有墨西哥籍将军维道里和德尔·卡斯蒂约以及属于德意志重要王室家族之一的费利克斯·萨尔姆·萨尔姆亲王。萨尔姆·萨尔姆家族的一位成员在利奥波德之前曾是比利时王位的候选人,这是事实。不过,这位萨尔姆·萨尔姆在国内债台高筑,是一个亡命之徒,参加过荷尔斯泰因战役14 (普鲁士国王为其表现而奖给他了一把“佩剑”)和美国的南北战争,甚至还当过北佐治亚的军政长官。似乎他起初并没有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留下好的印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博得了皇帝的绝对信赖。作为职业军人,萨尔姆·萨尔姆认为克雷塔罗是世界上最难固守的城市,因为,据他说,这座当时只有三万居民、以其教堂和修院(有些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碉堡)而被人称之为“利未人15 的城市”的小镇的每一幢房屋都暴露在来自四周山上的火力之下。
“Majestät sind nicht allein”(“陛下并不是孤家寡人”),据哈丁讲,萨尔姆·萨尔姆这样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说道。是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并没有完全被遗弃。跟他走的还有马尔凯斯、米拉蒙、梅希亚和门德斯将军。巧的是他们的姓氏的头一个字的声母全都一样,由此生出了字母M是皇帝的不祥之兆的传说,因为,除了那四位将军的M之外,还有他自己的名字马克西米利亚诺的M、米拉马尔城堡16 和墨西哥的M,最后是“蒙难”一词的M。这还不够,当然不应忘记在克雷塔罗背叛他的干亲家洛佩斯上校——黄头发、蓝眼珠、英俊、潇洒、穿着镶有黑穗的大红轻骑兵制服、佩戴着荣誉团军官十字章、极其优雅地陪伴着卡洛塔骑马驰骋的皇后警卫团团长——的名字米盖尔的M。
皇帝的坐骑奥里斯佩洛在前往克雷塔罗的途中曾经失过蹄。仿佛这一凶兆还不够似的,队伍前进到莱切里亚的时候曾遭到一伙自由党人的袭击,一名司号员受伤后就倒在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脚边。后来,他们在卡尔普拉尔潘又看到一名帝国军队的士兵被人拴住脑袋吊在树上,躯体已经让人用刀砍得稀烂。那天上午,有许多许多的蝴蝶,黄花白蝴蝶,黑花黄蝴蝶,橘红蝴蝶,而不是绿豆蝇,在尸体的周围飞来飞去,差不多糊了满满一层。也是在卡尔普拉尔潘,匈牙利籍厨师蒂德斯的嘴上挨了一枪,被打掉了好几颗牙。
然而,克雷塔罗城是那么美……那一百三十年前修筑的、如今仍然将卡尼亚达峡谷那清凉的溪水源源不断地导引入城的高拱红石水渠是那么重要,那环绕全城的盆地是那么辽阔、那么恬适、那么肥沃,那教堂和修道院——其中如圣罗莎(有着几近东方风格的塔楼和见棱见角的扶垛、外部装饰和起伏变化的圣罗莎·德·维特尔沃教堂)和圣克拉拉(有着威严的门廊和金碧辉煌的精美讲经台的圣克拉拉教堂)简直就是殖民时期、洛可可和丘里格拉艺术的精品——是那么雄伟壮丽,那阳光明媚的街道是那么清秀光灿,那天空是那么湛蓝,那诸如有着绿叶覆盖的拱门的荫凉庭院的彼亚尔侯爵夫人宅第或有着令人赞叹的金属装潢的埃卡拉公馆等著名建筑的外观和内饰是那么绚丽,那由天才的瓜纳华托建筑师、特雷希塔教堂和修道院的设计者特雷斯·盖拉斯营造的海神喷泉是那么典雅……正是由于这一切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迷人之处,为了克雷塔罗,不只是应该举办弥撒而且还值得大战一次乃至千次、值得英勇搏击、值得拼死夺得最后胜利或者干脆就一败涂地。克雷塔罗,巨石所在的地方(“克雷塔罗”这个名字源自塔拉斯语的“克伦达”——意思是“巨石所在的地方”),确实是个造就功名的城市:不论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奇纳坡受到克雷塔罗城大部分居民欢迎的墨西哥皇帝正是这么想的和这么做的。不过头几天里马克西米利亚诺并没有住在城里而是在郊外的一个叫做钟山的土岗上安下了营盘。据说那个土岗上有几块石头或者巉岩,只要一敲,就会像钟鸣一般发出噹噹噹的响声,故此得名。山梁的顶部有一个殖民统治时期的碉堡的遗迹,站在那儿可以俯瞰整个盆地那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小片树林以及通向圣路易斯、塞拉亚和墨西哥城的公路的辽阔平川。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那儿过了好几个晚上,有时住在帐篷里,有时干脆就身上裹起斗篷和苏格兰毛毯睡在露天地里。在包围圈开始收缩以后,他才把自己的大本营搬进了十字修道院,并且又挑了个13日:1867年3月13日。两天前共和军破坏了一段水渠以期切断城里的水源。但是城里有几处水塘,居民、部队以及牲畜的用水也许还可以维持几个星期。此外,还有一条小河穿过部分城区,不过河水很快就被腐烂的尸体污染了。
据把十字修道院描绘成为“一个由台阶和无数过道连接到一起的庭院、回廊、拱顶过厅、礼拜堂及密室的大杂烩”的卡斯特洛特讲,修道院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当年当地土人在向白人征服者们缴械投降的时候看见天空出现了一个大十字。看来,那儿注定是个兵败之地,因为它也曾经是于墨西哥取得独立的1821年6月28日向起义军缴械投降的西班牙部队在克雷塔罗的最后据点。
3月13日,也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住进修道院的当天,共和军的大炮朝那儿开起火来。皇帝安顿在一间小小的禅房里。房间里有一个行军床,一张放银脸盆和个人卫生用具的铁腿桌子,一把扶手椅和挂在墙上的两幅画:费尔南多七世的肖像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城风景。就是在那间禅房里,马克西米利亚诺全面担负起了墨西哥帝国军队最高统帅的责任。当时共有九千人马——比墨菲估计的数目要少两万——和四十门大炮集中在克雷塔罗。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统领参谋部。米拉蒙掌管步兵。梅希亚指挥骑兵。门德斯将军负责后备队。雷耶斯任工程兵司令,而萨尔姆·萨尔姆则为工兵营长。
尽管有些历史学家对克雷塔罗之围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他们似乎都有点儿急于叙述那悲惨而荒诞的结局),但是,如果他们愿意铺陈的话,手头的材料是很丰富的,当事人及过来人的大量日记、回忆录、纪事、函件和大事记等都可资参考。这些当事人及过来人中,有共和派的索斯特内斯·罗恰和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两位将军、胡安·德·迪奥斯·阿里亚斯等,有保皇派的阿尔贝特·汉斯、萨尔姆·萨尔姆亲王、萨穆埃尔·巴施大夫和秘书何塞·路易斯·勃拉希奥等。此外还有New York Herald 17 派驻克雷塔罗的代表的文章。这位先生已经感到大公注定要失败。战争将继续下去,他说,直至这只“奥地利鹰”的羽毛全部被拔光,甚连一根用以“签署遗嘱”的都不给他留下。鉴于这里不宜详述从1867年3月10日开始到六十一天后的5月15日凌晨结束18 的包围战的全部经过,而只能列举其间的重大事件及某些结论和评论,外加一个边注:在克雷塔罗包围战期间的大多数日子里,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疾病有所加重,特别是痢疾和疟疾;而梅希亚将军的风湿病也几次急性发作,使他不止一次地被迫卧床休息。
即使马克西米利亚诺与克雷塔罗得手也不一定就表明帝制必然胜利。不过,事实上似乎是他的部队错过了好几次本可以压倒敌人的时机。这种未能有所作为的状况得归咎于一系列相互矛盾的命令,而指挥上的混乱则是起源于最得马克西米利亚诺宠信的将军们之间的对立和恩怨。比方说吧,3月17日米拉蒙将军本来准备带领自己的人马去攻下圣巴勃罗和圣格雷戈里奥两个山头,可是马尔凯斯却下令撤销那项计划。米拉蒙大发雷霆,把帽子朝地上一摔,眼泪汪汪、“面无血色”——至少有一位目击者是这样说的——地让维道里告诉马克西米利亚诺说他打那以后只管执行命令而绝对不再参加任何军事会议。
马尔凯斯显然是妒忌米拉蒙打过了一个又一个胜仗,但是他当时提出的理由却是不能让十字修道院没有足够的守备力量。几天前,14日,敌人曾经攻打过修道院并迫使马尔凯斯放弃了修道院的教堂、墓地和花园。同样跟马尔凯斯势不两立的萨尔姆·萨尔姆在日记里把那次失败归因于他所说的马尔凯斯的“愚蠢或居心叵测的疏忽”。而在那同一天,3月14日,萨尔姆·萨尔姆却因独自一人夺得了一门架在圣塞瓦斯蒂安桥对面对被围在城内的人造成严重危害的膛线炮而大出风头。
3月20日,米拉蒙找到了报复马尔凯斯的机会,只是为了找那位参谋长的别扭而反对他所提出的保皇派部队“集体突围”的计划。当时整个城市已经处在三个方向都被堵死的境地了。
然而,马尔凯斯很快就退出了舞台:3月22日至23日夜里,他口袋里揣着帝国摄政的新头衔、率领一千二百名骑兵离开了克雷塔罗,奉命于二十天后再带着增援部队掉过头来从背后攻击埃斯科维多。突围很顺利,但是马尔凯斯却再也没能回来。共和派将军波菲里奥·迪亚斯已经接连在特维金戈、特拉夏科、洛德索托、瓦华潘、诺奇斯特兰、卡尔博内拉和瓦哈卡等处取得了胜利。在这一长串名单中,很快就又增加了普埃布拉城。
波菲里奥·迪亚斯是在4月2日攻占普埃布拉的。马尔凯斯通过强行征募的办法使自己的兵力增加到了六千人,其中有许多原本就是罪犯,然后挥师普埃布拉,结果却在圣洛伦索败在迪亚斯的手下。有些作者——如吉恩·史密斯——说,马尔凯斯的部队在撤退途中不得不把整整一车皮的黄金抛撒在路上以吸引共和军的士兵们去捡拾才最后得以逃脱。马尔凯斯退守墨西哥城,直到帝国垮台,他才装扮成为脚夫偷偷地逃了出去。
这只塔库瓦亚猛虎差一点儿没能离开克雷塔罗城,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彼森特·里瓦·帕拉希奥将军统率四千人马到了奇纳坡,最后完成了合围之势。那是3月23日的事情。24日,发生了卡萨勃兰卡之战。在这次战斗中,拉米雷斯·德·阿雷亚诺上校表现突出,击退了科罗纳将军的进攻,作为奖赏,当天就晋升为将军。那一天,田野里丢下了两千具共和军士兵的尸体,但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却差点儿丧命,因为有一颗手榴弹就在他的跟前炸开了花。
26日,克雷塔罗的一名管道工疏通了一条水道,于是部分城区就又有了活水。除了水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也开始紧张起来,制作炮弹用的铅和锌就是其中之一。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接替马尔凯斯当了参谋长的塞维罗·德尔·卡斯蒂约将军下令拆下了伊图尔维德剧院顶部的金属板材。卡斯特洛特说,这一做法起初甚至能够保证每天供应八百公斤铅。再后来就开始熔炼澡盆乃至于印刷厂的铅字了。
与此同时还被迫强派债款和征收战争税,横征暴敛的事情接连不断。卡斯特洛特就讲到了西班牙派驻克雷塔罗的领事的遭遇:他除了被抢去了八千法内加19 玉米之外,居所的房梁还让人拆走拿去为皇帝修筑工事了。卡斯特洛特也提到马克西米利亚诺还增设了门窗税:每扇门窗每个星期一个皮亚斯特拉20 ,每开一次再加收一个皮亚斯特拉。德尔·卡斯蒂约发布了一个告示:凡藏匿玉米及其他粮食者,一经发现,将于二十四小时内处以极刑。
3月30日,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十字修道院举行了一场晚会,出人意料的是,在晚会上,他本人作为军队的最高统帅获得一枚他自己的军队的勋章。
第二天,米拉蒙将军曾经试图收复圣格雷戈里奥高地,但是没有成功。他的其他一些尝试,如4月11日收复墨西哥哨所的行动,也都以失败告终。到那时候,门德斯和米拉蒙之间的不和以及米盖尔·洛佩斯上校对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刚刚被马克西米利亚诺任命为副官并且立有从敌人手中夺得六门大炮的战功)的妒忌都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4月22日,马克西米利亚诺知道马尔凯斯失败了,但却对人民和军队隐瞒了这一军情。塞维罗·德尔·卡斯蒂约开始发布假战报,不时地公布胜利的消息并以鸣炮、吹号的方式大肆庆祝,然而事实上墨西哥城和克雷塔罗或者克雷塔罗和墨西哥城之间似乎已经完全断了联系,因为经常可以在清晨看到有帝国的信使身上挂着“皇帝的联络员”的牌子被吊死在城郊的立竿或木桩上。与此同时,马尔凯斯在墨西哥城里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以稳定民心。换句话说,在克雷塔罗就宣传首都的形势一片大好,而在首都则鼓吹克雷塔罗城里事事如意。事实上,在两个地方,首都和克雷塔罗,帝国的事业都处在无可挽回的崩溃之中。
就在4月22日当天,共和军方面的一位代表(科尔蒂没说是谁、卡斯特洛特说是林孔·加亚尔多上校)来到克雷塔罗城里并提出:如果该城不再抵抗,“可以允许皇帝按照战争的礼仪撤离”。卡斯特洛特说,那位代表提出的主要条件是大公必须在韦拉克鲁斯港登船离开墨西哥。马克西米利亚诺拒绝了这一建议。
就在那几天里,人们看到了一辆由四头骡子拉着的黄色马车在奇纳坡的方向驶进了埃斯科维多的营地。于是,克雷塔罗城里纷纷传说华雷斯来了。后来知道,车里坐的不是总统本人,而是一位女士:萨尔姆·萨尔姆公主。
当时,马克西米利亚诺经常冒着枪林弹雨到战壕里去,一心希望能有一颗“仁慈的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从而导致结束对城市的围困。到那时候为止,他不仅拒绝了敌方谈判代表的提议,而且也拒绝了好几项保皇党人自己提出来的护送他突围的建议:他的荣誉,他说,不容许他抛弃知己。不过,正如马塞拉斯在Un Essai d’Empire au Mexique 21 一书中所说,他最后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就请求他的将军们起草一份文件为他在历史的审判面前辩白。突围的日子定在4月27日。那一天凌晨五点钟的时候由米盖尔·米拉蒙在希马塔里奥高地方向发起进攻,皇帝可以乘机带着行装和卫队冲出克雷塔罗城。
希马塔里奥战役是克雷塔罗围城战中的又一个载入史册的战事,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军队来说,既是胜利又是失败,二者兼而有之。
说是胜利,因为米拉蒙的成功突袭赶跑了一万名“惊恐万状”的共和军士兵,帝国军队缴获了二十一门大炮、数千支步枪以及粮食和数十头牛、骡、羊及辎重,此后还捉住了六百多名俘虏。
说是失败,因为帝国方面为了庆祝胜利而浪费了好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好几位历史学家在这一点上看法完全一致),从而使得共和军得以重新集结并夺回了希马塔里奥高地。阿尔贝特·汉斯在其关于克雷塔罗的回忆录中谈到了他的失望心情,因为他发现相当一部分帝国军队的士兵和“红胡子”(人们对所有共和军的称呼)们相比纯粹是些“绿胡子”(人们对缺乏经验而又组织涣散的军队的蔑称)。不过,汉斯本人也发现并非所有的自由党人都是“红胡子”,而最后打退米拉蒙的第二次进攻的加莱亚纳的轻骑兵确实是一支善战的队伍。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因素:美国造16号步枪和“远胜于我们的”——汉斯语——仇恨。所以,当军号传出了加莱亚纳的冲锋命令以后,望风而逃的可就是保皇派军队了。
希马塔里奥战役过后,克雷塔罗斯城里就已经再也没人相信帝制能够取胜了。5月10日的所谓的卡耶哈之战也许可以说是最后一仗。先是共和军强占了卡耶哈庄园,随后保皇军接到将其收复的命令。深受马克西米利亚诺宠幸的军官之一,像洛佩斯一样黄头发、蓝眼珠的霍阿金·罗德里盖斯上校那天早晨奉命带队去执行这一任务的时候对皇帝说道:“今天陛下将晋升我为将军……否则就是我已经死了。”罗德里盖斯将军永远也没有当成将军,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使他陈尸克雷塔罗的原野。
5月5日,共和军用音乐、礼炮和烟火庆祝了普埃布拉战役的周年纪念日。
在克雷塔罗城里,点燃了无数处焚尸的火堆,许多尸体已经严重腐烂,是用铁钩子从河沟里捞出来的。
曾经负责建立硝石厂和火药厂(为此征收了克雷塔罗城里所有药房里的硫黄和岩盐)的拉米雷斯·德·阿雷亚诺将军在其《帝国的最后时刻》一书中讲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克雷塔罗的力量到这时候已经减少到了几乎只及起初的一半:首先是马尔凯斯带走了一千多人,其次是战死的、被俘的以及为数众多并且还在与日俱增的逃兵。
此外,炎热的天气、恶劣的卫生条件和食品的匮乏也在加速临时凑组起来的医院里的伤员的死亡。坏疽在蔓延,黄热病在肆虐。伤口和断肢全都生了蛆。
跟这类长期围困战的情况一样,就连床垫里的谷草也全都掏出来喂了马和骡子,然后这些马和骡子只好开始去啃树皮,最后士兵们再把马和骡子宰了吃掉。
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在其回忆录中问道:那些成群的墨西哥野狗怎么会闹得彻夜不宁呢?
回答这个问题倒也无须太多的想象力:要么是狗在争食人的尸体,要么是人在宰狗充饥,二者必居其一。
马克西米利亚诺于5月13日至14日夜里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会议决定皇帝于14日凌晨带领卫队再做一次突围的尝试。卡斯特洛特指出,马克西米利亚诺打心眼儿里是不愿意接受这一逃跑建议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突围计划被推迟到二十四小时以后再开始执行,尽管梅希亚也希望暂缓采取那一行动。
就在1867年5月14日至15日夜里,洛佩斯叛变了。这位上校举着白旗潜入埃斯科维多将军的营地并谈妥了交出十字修道院和他的干亲家皇帝本人的条件。然后,他把共和军的部队一直领到由其同伙雅勃隆斯基中校把守的修道院门口。
那天夜里,马克西米利亚诺直到深夜一点半钟才勉强入睡。但是,没过一会儿,剧烈的腹痛又把他弄醒了。巴施大夫赶去为他诊治,陪了他一个多小时,然后才退回自己的房间。皇帝睡着了。
清晨四点半钟,洛佩斯上校冲进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在十字修道院里的房间把他喊醒:“快去救皇帝,敌人已经进了修道院。”
洛佩斯上校说完之后就离开了萨尔姆·萨尔姆的房间。这时候,被雅勃隆斯基叫醒了的勃拉希奥已经跑到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房间去报信了。萨尔姆·萨尔姆亲王随后赶到并催促皇帝赶快离开修道院。
马克西米利亚诺穿上了便装,由四名亲随簇拥着离开了修道院。华雷斯军队的士兵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但是带队军官林孔·加亚尔多上校说:“放他们过去……是老百姓。”
皇帝步行到了钟山顶上,立即发现已经无路可逃,于是就派人通知埃斯科维多准备投降。
埃切加赖将军来到山上,下了马,走到马克西米利亚诺跟前说道:“陛下,您被俘了。”
据勃拉希奥讲,马克西米利亚诺似乎已经骑上了安特希罗,一名马夫牵着奥里斯佩洛,可是一位共和军士兵从马夫手里夺过缰绳,把马放了。
埃贡·德·科尔蒂伯爵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埃切加赖说自己已经不是皇帝了,退位诏书在国务院手中。随后,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带到了埃斯科维多将军的面前,并且交出了自己的佩剑。
那位墨西哥将军转手把佩剑交给了手下的一位军官并且说道:
“这把剑属于国家。”
二 Cimex domesticus Queretari22
一把剪刀和两面镜子(一面是椭圆形的、固定在桌子上,一面是圆的、有一个玳瑁柄、可以拿在手里):这是眼下能够给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最佳馈赠了。梅希亚将军原以为,既然连餐叉都不给他们,就更不可能给他们剪刀了。人们是怎么想的呢?以为他们会用餐叉自杀?或者以为他们会用餐叉袭击卫兵然后再杀上戈尔达山?
好啦,重要的是又给了他们餐叉、对剪刀没有提出异议、再加上巴施大夫送来的梳子和刷子也就有了修剪胡须的全套装备。
毫无疑问,这得归功于他——马克西米利亚诺——个人的那种能够让周围的人为其做任何事情的本事。比方说吧,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就曾经说过,只有皇帝能够把那个斜眼的、一个大字不识的鲁莽上校帕拉西奥斯调理得像只绵羊似的(现如今帝国的命运就看这位上校做何打算啦)。此外,很多人都对他极好。鲁维奥先生每天都把在自己的庄园里烧好的可口饭菜送到皇帝的餐桌上。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给他准备了大批急需的床单并供应家制甜食——水晶梨、蜜饯无花果——和甜橙。这些甜橙,她们对他说,是蒙特莫雷洛斯产的,是世界上最甜的,于是他就微微一笑,然后答道:
“噢,女士们,如果我对你们道出、道出心底的甘苦的话,我就会告诉诸位,我这一辈子吃过的、也许哪一天可能会再吃到的最甜的甜橙是阿约特拉的,当然了,那也是世界上最苦的甜橙。”
他没有对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做出解释。不过,可以肯定,那些可爱的克雷塔罗的女士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阿约特拉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可怜的现如今已经精神失常并独自一个人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他那可怜的cara, carissima Carla23 的地方……
他照了照镜子。那镜子就在脸盆的旁边,不过脸盆却已经不是他在十字修道院的房间里用的那个银的了:那个脸盆同他的望远镜、其他物品及文件一起被人拿走了。那些人什么都不放过,甚至把床垫也给豁开了。难道他们以为皇帝会把积储藏床垫里吗?天哪!
这是一只常见的普通白瓷脸盆,上面有些手工描画的花儿。这也是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的礼物。
他对着镜子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胡须。没有了胡子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先生们,让我剃掉胡子?”临近围困快要结束时的一天夜里他对自己手下的将军们吼道:“让我剃掉胡子,然后再乔装打扮一番,像个逃犯似的偷偷离开克雷塔罗?快饶了我吧,先生们!”
他松开了胡须,拿起刷子轻轻地修饰起那缕缕长长的金丝……
“让我剃去这金色的长须,乘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十字修道院,可是打扮成个什么模样呢,先生们?书记员?牧师?破落庄园主?或者是像拿破仑三世逃离阿姆要塞时那样装扮成木匠,腰间系条蓝围裙、头戴黑色假发、肩上扛块板子?饶了我吧,先生们!”
他用梳子在胡须中间划开一条缝,将其分为两半儿,然后又再次操起刷子。
“看在上帝的份上,米拉蒙将军!看在上帝的份上,也看在您那弟弟唐·霍阿金的份上,他可是在军乐队演奏的波尔卡舞曲声中的蜡烛光下被人枪毙的呀:不能让他的血白流!”
他把刷子放到了桌子上,用双手捋了捋胡须,将一半儿向右拉了拉,将另一半儿向左抻了抻……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您的弟弟霍阿金·米拉蒙的份上,也看在所有那些像罗德里盖斯上校那样为了帝国的事业而英勇献身的人们的份上。也许是你们已经把他们的英雄气概忘了吧?”他问道。
“他用标准的法语——我是说纯正的法语——高喊着‘En avant, mes chasseurs’,‘冲啊,我的轻骑兵们’,冲到了阵前,共和军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心脏,使他猝然倒下了,难道你们把这一切全都忘了吗?”
他随后理了理唇髭:有点儿长了,喝巧克力和汤的时候沾湿的部分比平时要多就是证明。啊,可怜的蒂德斯居然还有心思为他烧汤!
“看在罗德里盖斯上校的份上,先生们,多亏了多梅上尉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的尸体拖回来,我们才得以将他体面地安葬在天主教会的教堂里……看在多梅上尉的份上,先生们!”
当然,还得看在蒂德斯的份上,看在所有还活着的、仍然忠于他、追随他的人们的份上。看在那些没有像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和洛佩斯上校那样背叛他的人们的份上。
桌子上放有一罐糖水。巴施大夫让他每天都得喝上几杯,以免会因为腹泻而造成脱水。他揭掉盖在罐口防苍蝇的餐巾,倒了杯水,然后对着镜子举起了杯子,就像是在给自己祝酒,就像是在说:“祝你健康……”
“还有勃拉希奥,门德斯,德尔·卡斯蒂约……”
他以糖水代酒喝了下去。他想起了那次也是临近围困快要结束时喝酒的情景。当时,人们已经纷纷在打狗、逮耗子充饥了,但是却突然在克雷塔罗城里的一个商家里发现了一个藏有好酒的地窖……
“祝您健康,费利克斯……”
他对萨尔姆·萨尔姆说道。
“也祝您健康,米盖尔。”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名字来称呼米拉蒙。但是米拉蒙却坚持先为皇帝的健康干过一杯之后再来领受这份荣幸。然而,马克西米利亚诺说什么都不答应,最后还是先为这位墨西哥将军干了杯,不过将军的固执劲头使他想起了(现在是想起当时想起了)三月份的那个荣耀的日子,那一天整个十字广场张灯结彩,皇帝要在那儿给几位将军和士兵授勋以表彰他们的英勇顽强,米拉蒙突然走出人群,将自己得到的铜质“军功章”授给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他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该受到奖赏……就在当天,人们还交给了他一张证书,上面写道:“从来都不曾有过哪位君主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走下金銮宝殿来和自己的士兵们分担——正如我们在这儿亲眼所见——非同一般的艰险和困苦……等等,等等。”
这是事实。他在脖子上围了一块白手帕。他从来都没有躲避过战斗的风险。他把左边的唇髭朝下梳了梳。他甚至还把危险——就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拿来当笑料。他把唇髭修剪掉了几毫米。
“我恳请,”他说,“恳请诸位作证:炮弹从窗口射了进来……”
炮弹从窗口射进了十字修道院的钟楼……
“那是一颗十二磅重的炮弹,打到了对面的墙上……”
的确是一颗十二磅重的炮弹,也的确打到了对面的墙上并且在墙上穿了一个窟窿,扬起了一片尘雾……
“咱们所有的人全都从头到脚变成了土人啦!”
其中米拉蒙将军简直就像是个磨坊老板……
“……刚刚从磨坊里钻出来!”
皇帝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由于他做出了榜样,所有的人也就都跟着笑了起来。任何战争都不是滑稽戏,但是,在所有的战争中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他把右边的唇髭朝下梳了梳。比方说吧,共和军给他们送过来了一头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的牛,身上还挂着个牌子写着:“希望你们补充点儿营养”。他举起剪刀,把唇髭修掉了一点儿。于是,他们就回敬了对方一匹也是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的马,牌子上写的是:“等我们突围的时候,就请你们用此良驹来追吧。”
有一边被剪得略微缺了一点儿……是左边。于是他就又把剪刀伸向了右边……谁能够否认有些小打小闹颇带幽默色彩呢?共和军占领了十字修道院的墓地以后,埃切加赖上尉搞了点儿小计谋就缴了他们中好多人的枪:他们刚把枪管伸进墙洞,上尉一把就给夺了过来。他下剪子剪了唇髭。就这样,埃切加赖一共弄到了二十多支步枪。
现在嘛,两边齐了。至于那颗把墙穿了个窟窿的十二磅重的炮弹,落地之后居然没有爆炸,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就让人把所有在场的人的名字写到了那颗炮弹皮上,准备以后送到望海……
“是的,先生们,送到望海的战争博物馆去,总有一天那儿将展出所有的战利品,其中当然也包括塞瓦斯蒂安桥的大炮……”
他发现忘记把糖水罐遮起来了,如果继续修剪胡须,免不了会有胡子茬儿落进去。于是就将其遮了起来。他取下围在脖子上的手帕,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眼睛。那么子弹呢,将致我于死命的子弹将送到哪儿去呢?我要不要在遗嘱里写明请他们将其送到望海?要不,送到维也纳?送到哪儿去呀,卡拉?送到哪儿去呀,我的上帝?
在他说出——或者是想到——“我的上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银质十字架。
随后,他拿起那面圆镜子从侧面来看看自己的胡须、他那长长的金色胡须怎么样,先看右边。很好。再看左边。不错。是我自己修剪的,相当可以啦。他把镜子放到了桌子上。
他重又露出了微笑:额头重又舒展开来,眼睛重又现出神采。
“伙计!伙计!事情会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哇,伙计!”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同时倍感亲切、几乎是满怀柔情地想起了那位西班牙语教师,正是那位老师在望海的海鸥厅里告诉他说,“伙计”这个词儿用在不同的场合可以表达高兴、惊异、愤怒等几乎一切感情色彩:
“伙计,当然会一切顺利啰!老师Herr24 ,墨西哥人哪里敢枪毙他们的皇帝呢,伙计!不是吗?那可是犯罪啊,伙计!”
如果能够再见到那位老师,他会这么对他说的。如果那位老师奇迹般地在那儿、在克雷塔罗出现……
他坐到床上并想起了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天夜里帕拉西奥斯上校就会把他原先交给那位公主的带有帝国标记的戒指再交还给他本人。如果是这样,也就是说……就是说帕拉西奥斯和彼亚努埃瓦同意接受十万比索的期票了,一旦逃跑成功,奥地利皇室将负责把那些期票贴现……
他将胳膊肘倚在膝盖上,用双手支着脑门儿,闭上了眼睛。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一再拒绝逃走吗?那个令人窒息的金色下午,在十字修道院的花园里,他曾一边大步地走着一边怒冲冲地对手下的将军们吼道:“说的是我吗,先生们?让我悄悄地离开克雷塔罗?让我像个杀人凶手、像个罪犯似的逃跑?让我,像伊图尔维德做过的那样,像华雷斯和圣安纳一而再、再而三做过的那样,一走了之,溜到坦皮科或者图斯潘或者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搭上一艘yankees出于可怜而派来的美国船逃离国家、把国家丢下不管?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们!看在上帝和墨西哥的份上!”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说这些话的吗?
他睁开眼睛,想起了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那漂亮的脸蛋儿。不过,为了正义,不仅长得非常漂亮而且还非常雄辩的萨尔姆·萨尔姆公主曾经对他说过,为了正义而逃跑,陛下,是一回事儿,为了不义而逃跑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陛下有义务活下去,为您的人民、为墨西哥而活下去。
他当时微微一笑。陪伴着公主坐在鲁维奥先生的豪华马车里前往赫丘利庄园的途中,迎面而来的风吹拂着他的胡须、他那长长的金色胡须并将其吹乱,那时候,他就像现如今坐在特雷希塔修道院的囚室里一样用手捋着胡须。犹如回声一般,他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话语:“剃掉胡子,公主殿下,乔装打扮之后出走是一回事儿,留着胡子出走却是另外一回事儿,对吧?骄傲地留着胡子,不是吗?”
他不仅从这文字游戏中品味到了乐趣,而且同时也打定了主意:如果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或者拉戈男爵、或者米拉蒙、或者巴施、或者费利克斯·萨尔姆·萨尔姆,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可怕的是他们一起——能够让他确信逃出特雷希塔修道院和克雷塔罗是他为了墨西哥人民以及他接受的祖国的利益非做不可的事情,他将,是的,他将做这一牺牲,不过:
“我永远都不会剃掉这漂亮的胡须,”他对萨尔姆·萨尔姆亲王说道。亲王告诉他,并不是非剃掉不可,只是将胡须遮起来、藏一藏罢了。为此,他还让人把蜡和线绳送进了囚室……多可笑……
“是的,多可笑,”他说着站起身来又照了一遍镜子,照出了整个的胡须。“我永远也不会把这胡须掩藏起来:我,墨西哥皇帝,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没有任何东西需要遮掩隐藏的,我亲爱的夫人,”他在下车的时候对萨尔姆·萨尔姆公主说道,随后把胳膊伸给公主并和她并肩走向庄园的美丽花园,埃斯科维多将军正在那儿的一个池塘边等着他们呢。
他把胳膊伸给想象中的萨尔姆·萨尔姆公主以后,就迈开脚步在特雷希塔修道院的囚室里走了起来,仿佛那囚室每边足有百米之长、仿佛那囚室就是一个辽阔的广场或者一片田野……
但是,他只不过横向走了几步、竖向走了几步就撞到了墙上、撞到了桌子上、撞到了另一面墙上、撞到了床上,最后又回到镜子前面。
他对着镜子,挤了挤眼睛,耸了耸肩膀,说道:
“伙计!”
“伙计,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心、使他不满的话,那就是自己被囚禁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不让他到克雷塔罗的大街上去走一走……
“我所到过的一些城市,”他年轻时候、还享受着自由的时候曾经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让我联想到某种特别的颜色。比如,罗马就是蓝紫色……”“那么,威尼斯呢,马克斯?”卡拉问道。“威尼斯?威尼斯使我联想起暗红色的大理石……卡塔赫纳是黄的……格拉纳达,绿的……君士坦丁堡有一种光灿灿的黄金的颜色……”
“那么,克雷塔罗呢,陛下?”一天上午勃拉希奥问道,当时两个人正在中心广场上散步。
“克雷塔罗?”马克西米利亚诺反问了一句,随后就去同几位满怀感恩和崇敬的心情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克雷塔罗的妇女打招呼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克雷塔罗嘛,我亲爱的勃拉希奥,使我想到了白色,不过,可不是像加的斯的那种白天鹅的颜色,而是阳光照在雪地上的那种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白色。这倒不是因为这儿有许多房屋和教堂都是白颜色的:一个城市的颜色同它的建筑物的关系不是很大,而是同它的气质……”
然而,并不只是他熟悉克雷塔罗,克雷塔罗全城的人也都熟悉自己的皇帝。的确,他经常和勃拉希奥一起到广场上去散步,嘴里叼着根雪茄,不时地向毫无思想准备的行人借火、对勃拉希奥口授几点关于《宫廷仪典》的修改意见、祝愿那些到红鹰饭店去玩牌的军官们赌场得意或者朝着那些由女士陪伴着大摇大摆地走进伊图尔维德剧院去看带有荒唐味的vaudeville25 的人们投以微笑,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抚摸一阵克雷塔罗的人们送给他的、侥幸逃脱了变成烤羊羔的命运的那只温顺的猎兔狗贝维纳,还有的时候他则挽着塞维罗·德尔·卡斯蒂约将军的胳膊到设在夜总会里的临时医院去同伤员聊天……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曾经吼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也看在克雷塔罗不只是失去了一条腿而且连命都丢掉了的可怜的吕比克上尉的份上!”
和吕比克一样,还有洛阿伊萨上校,他在被截去两只脚以后,也死在克雷塔罗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们,也看在洛阿伊萨上校的份上,看在死于膝伤的法尔凯上校的份上,先生们,他因为早就死了老婆,只好把两个小儿子留给了米拉蒙将军,也看在上校的儿子的份上,先生们!”
他几乎是对着德尔·卡斯蒂约将军的耳朵喊道:
“您要提醒我,将军,向克雷塔罗的妇女们多要一些床单来做绷带……”
“做什么,陛下?做帐篷?”耳背的老将军问道。
“不是帐篷,我亲爱的将军,是绷带,绷——带!”
供帝国军队伤员使用的绷带。不过,这些绷带同样也给共和军的伤员们使用,因为,正像已经当了俘虏之后他还让人给那些像狗一样在他的囚室门外席地而睡的看守们买来斗篷一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整个城市被围期间对从战场上收容来的共和军伤员同样也表现出了他那宽宏的胸怀:尽管他已经很感激手下的人在焚烧自己人和敌人的尸体的时候总是挑选风向可以阻止烟尘和焦肉味儿飘向十字修道院的时辰,由于天气酷热,病房里还是散发着一股如同毒气一般的刺鼻臭气,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同每个人都交谈几句、对每个人都能找到温存的话语。人们还多次见到他由洛佩斯上校陪着出现在前线、出现在战壕里,见到他向士兵们询问吃得如何、是否满意……他无数次、无数次地走上克雷塔罗的街头,甚至还不得不禁止市民和军队冲他喊“吾皇万岁”,因为只要听到这样的喊声,敌人几乎总是立即就会朝着喊声响起的方向扫射过来一阵弹雨。
是的,只有流弹也许才会夺走他的生命,而那些走上前去同他聊天的平民百姓、那些总是能够得到他的施舍的乞丐、那些用制作圣体面饼用的面团为他烤制了面包的修女、那些一天夜里为了压过远处共和军士兵们唱的《永别啦,母后卡洛塔》的歌声而在广场的牌楼下用木琴为他们那远在他方的亲爱皇后演奏起了《鸽子》的乐师们……
他站起身来望着镜子。
“这些人,”他想道,“这些人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对他们的皇帝下毒手,谁都不会突然抽出藏在石竹花束或者草莓篮子里的匕首刺进我的胸膛……”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哥哥弗兰茨·约瑟夫算是走运,制服的扣子挡了一下利文伊的利刃……”
他重又摸了摸胡子,笑着想道:
“这胡子将会救我性命……好长的胡子啊!”
他拿起圆镜子从侧面照了照。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胡须的确很长,在墨西哥城的时候,那位负责画一幅他的侧面像用以铸造钱币的画师就曾说过那胡子“太不适宜铸于钱币”了。他的意思是说钱币容不下他那胡须,如果硬要铸进去的话,就必须把皇帝的头缩小,结果头像就会显得太小。
他转了个身,照了照另外一边。很好:两边一样长。即使有差别,也很难一眼就被看出来。
他觉得囚室的墙上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一个小黑影……会是一只蜘蛛?一只蟑螂?他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了臭虫。“亲爱的彼利梅克,”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写给这位博学的昆虫学家的一封信中说道,“我在克雷塔罗这儿发现了一种臭虫,墨西哥城帝国宫里的那些臭虫简直无法与之相比……这种臭虫,亲爱的朋友,嘴巴特别可怕,有一个很大的穿刺兼吮吸的器官……等有机会的时候,我将给您寄去几个标本。眼下我想告诉您的是:我已经给它取了名字。这就是:Cimex domesticus Queretari……这是一种偏爱蓝血的小东西。对此,我敢断言,因为我有过切身体会……”
“Cimex domesticus Queretari……您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梅希亚将军?”他对“小黑人”问道。
到了克雷塔罗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只是为一种臭虫定了名字,而且还给手下的将军们取了绰号,尽管他们本人并不知道:这是皇帝和萨尔姆·萨尔姆之间的秘密。梅希亚摊到的是“小黑人”。“小黑人”答道:
“对不起,陛下,您说的Cimex是什么意思啊?”
“Cimex是属名,属于臭虫科,比方Cimex lectularius就是普通的臭虫,我说得对吗,巴施大夫?Domesticus是‘家的’的意思,因为它生在家里,与人共生……对,当然了,修道院里也有。最后,说Queretari,显然是因为是克雷塔罗的原产……”
“噢,陛下博学多才,”梅希亚将军说道,但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发现这位墨西哥将军并不理解他的幽默。不过,“小黑人”是个尽心称职的人:他是位好战士、好教徒、好保皇党人。说不定他将会把皇帝从克雷塔罗带进戈尔达山,再从那儿去到海边。咱们到那不勒斯或巴西去过冬,将军,为了让他忘掉自己的风湿病和其他种种忧虑,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止一次地这么对他说过,也曾向他描述过望海和拉克罗马的生活,但是没有用处:将军似乎对望海的六千多册藏书以及亚得里亚海的湛蓝颜色毫无兴趣。“我是个粗人,”他对马克斯说,“如果您真的带我去望海,我就去钓鱼……”
他又一次觉得墙上有个东西在动,可是囚室里的那个角落很黑,即便是一只蜘蛛的话,也是没法看清楚的。他认为不可能是臭虫,因为,据他所知,臭虫不会在墙上爬来爬去,那是夜间生物,而且他已经让人把行军床和床垫全都用开水烫过了:修道院的那一部分不该有臭虫了,至少是他的囚室里不会有啦。
他想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手拿镜子对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然后让镜子反射出来的光亮照到他以为那个小东西在动的那面墙上去:什么都没有。
他又照了照其他几面墙壁、照了照屋角和地面:什么都没有。然后,仍然站在太阳光下,把镜子横在胸前,低头看了看从下往上照出来的胡须是个什么样子。结果发现那胡须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黄更密:简直就像是一大团金色的云雾。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着叹息,胸部动了一下,那镜子也跟着胸脯移动了位置,于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阳光正好照到了他的眼睛上,一时间使他眼前一片昏黑。
就在这个瞬间里,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行刑队的排枪响了,他跌倒在地,但是还活着,睁着眼睛,脸对着天空,太阳将其全部的光、全部的亮都倾泻到了他的眼睛上,于是他想道:不知道母亲索菲娅此刻正在美泉宫里干什么呢。
他走回桌边,放下了镜子,然后坐到床上,脱掉靴子,躺了下来。有命令让他清静几个小时。太好了,他可以睡个午觉。
他又一次见到了萨尔姆·萨尔姆公主的面容。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居然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波菲里奥·迪亚斯,埃斯科维多将军,华雷斯总统本人。她会见所有的人、同所有的人交谈。她什么地方都肯去:圣路易斯,首都,克雷塔罗,再到圣路易斯,塔库瓦亚,普埃布拉。她可能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乘着那辆淡黄色的马车,身边坐着形影不离的女仆马尔加里塔,怀中抱着小巴儿狗吉米,胸口两个圆圆的白乳房之间形成的温馨的窝窝里藏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六响左轮手枪。“啊,我亲爱的公主,”马克西来利亚诺一天下午同她一起在特雷希塔修道院的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对她说道,“等哪一天我获得自由离开这儿的时候,我将任命您为外交大臣……我的女大臣。”她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只要能救得了她的丈夫和皇帝的性命,她会不惜代价的。
当然,那位公主并非只是乘着那辆黄色的旧出租马车四处奔波,她并没有白白地当过马戏团的马术师——人们曾经称她为“女性半人半马怪”,只要需要,她就会骑上一匹烈马,在马鞭子上拴上一块白手帕,策马奔向军事要地或飞越战壕。
经验告诉他,和女人打交道更为容易。当然,那是指有教养的、感情细腻的女人,就像卡洛塔、他的母亲索菲娅、 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因为跟女人既可以谈军事战略也可以谈烹饪技术。可是跟他的将军们,有时候却连军装的式样都谈不起来,因为他们不感兴趣。有人认为,他对门德斯将军说道,皇帝警卫营士兵的红上衣很像华雷斯的“红胡子”们穿的制服,可是您别忘了,将军,加里波第的部队也穿红衣服,阿卜杜勒卡迪尔的正规骑兵的装束更是从头到脚一身红……总之,什么“红胡子”?一天下午他又问那位门德斯将军,当时他们俩刚好从修道院的屋顶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敌人的士兵们正光着身子提着枪在山脚下走来走去,他们的白军服晾在石头上,是的,从头到脚全是白的,而不是红的。不仅是白的,而且,由于常洗的缘故,白得无可挑剔、白得耀眼,这不仅让皇帝惊异,而且还让他有点儿伤心,因为他最怀念的事情之一就在查普特佩克湖里的晨浴了。克雷塔罗城里甚至连喝的水都快没有了,相反共和军的水却多得用不完:引水渠被切断了,好多股小小的清流如同瀑布一般从拱顶上飞泻而下。他下令不准在那种情况下向华雷斯的士兵们开枪,因为他认为不应该杀害一个没有敌人的标志、没穿军装——这比武器更为重要——的人。军装也给人以尊严,不是吗,门德斯将军?可是,门德斯将军似乎并不明白穿着军装的敌人和打着赤膊的敌人有什么不同。
他知道自己要睡着了,知道自己总算有可能真的入睡,哪怕仅仅是几分钟呢。前一天夜里,修道院的卫兵们每隔一会儿就喊一遍“哨兵注意”、“哨兵注意”,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啦,皇帝当然没法合眼了。更糟糕的是他又拉起痢疾来了,肚子痛得厉害,就连巴施那个“小大夫”给他的鸦片丸也都不管用了……
“小大夫”,在克雷塔罗,人们都这么称呼巴施。
他也知道自己睡得很沉,因为醒后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发觉自己的口水流到枕头上了。是口水,肯定无疑,因为是凉的。血不是凉的,而是温的,从他嘴里流出来的那东西不是温的,但是却变成了血,因为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片刻他又沉入了梦乡并且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告诉我,勃拉希奥:我的脸被打伤了吗?他问自己那位墨西哥籍秘书。勃拉希奥转过身来,一股紫颜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你听见我叫你了吗,勃拉希奥?但是勃拉希奥却没有理他。马克西米利亚诺于是就觉得一阵寒战从脚底板经过全身的皮肤一直升到了他的天灵盖,就像是有一群红蚂蚁爬过一般……可是,那是蚂蚁吗?或者,是臭虫吧?
他一跃而起并掀起了床单。Cimex domesticus……他差点儿恶心得吐起来,Cimex domesticus Queretari……他为想象中的成群的没有血色的臭虫、成群的因为吸足了血而红艳艳的臭虫而感到恶心……然而,幸运的是连一只臭虫也没有找到。连一只也没有。
他坐到了床上,用手背抹去了残留在胡须上的口水。他站起身来,在镜子里照出了“整个胡须”,公主殿下,“我要骄傲地留着胡子”,我亲爱的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不过,自然了,那胡须——真是个永无尽头的故事——在睡梦中又一次被弄乱了。
他抓起了刷子。他发现天已经黑了,有人——肯定是格里尔——点燃了烛台上那也是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送来的蜡烛。啊,这些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在城市被围期间表现得那么勇敢,当他同手下的校官们玩过保龄球以后从夜总会里出来的时候又是那么热情地同他寒暄攀谈,她们吃了不少苦头……
“为了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他说着从上到下梳理起左边的长胡须。
有一回正在同马尔堡少校玩whist26 的萨尔姆·萨尔姆亲王曾经表示同意:“为了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
“为了夫人太太们,先生们,为了战死在希马塔里奥的匈牙利轻骑兵!”马克西米利亚诺吼道,并从上到下梳理了右边的长胡须。
蒂德斯曾为自己那些战死在克雷塔罗的同胞能被皇帝提及而大受感动。所以:
“为了我那忠诚不渝的蒂德斯,那在卡尔普拉尔潘曾被一颗子弹打掉三颗牙齿的蒂德斯!”
米拉蒙曾经对此表示赞同,倒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几个星期以后,克雷塔罗城已经陷落以后,他自己也在嘴上挨了一枪而遭遇非常相似的缘故:
“为了米拉蒙将军,先生们,在英勇的克雷塔罗保卫战中负伤的米拉蒙将军……”
……还因为蒂德斯坚定不移、富于创造精神、费尽心思地做出来的马肉ragoût27 、狗肉饼、猫肉香肠……
胡须梳理好了以后,他又把手帕围到脖子上,随后操起了剪刀……
“为了死在圣巴勃罗的阿尔及利亚志愿兵们,先生们,为了为皇帝而在卡雷塔斯平原捐躯的塞拉亚营的士兵们,为了在十字修道院的坟地里丧生的第三工程兵连的战士们,为了葬身在引水渠拱洞下面的妇女们,为了牺牲在卡萨勃兰卡战役中的伊图尔维德营的人们,先生们,为了5月15日清晨被乱枪打死的可怜的桑塔·克鲁斯上校……”
“当然……”
当然,这时候他想起了门德斯将军。下令处决了共和派将军阿尔特亚加和萨拉萨尔的拉蒙·门德斯。在克雷塔罗,马克西米利亚诺给他取了个绰嚎叫什么“无畏的矬子”。他仿佛就在自己的面前,神采奕奕的黑脸膛、粗硬的长胡须、明亮的眼睛、乌黑平直的头发。门德斯一直都在说:皇帝如果能够逃离克雷塔罗,就请跟他到希塔夸罗山上去,他对那儿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字修道院失守的时候,门德斯躲进了克雷塔罗城中的一户人家里。暴露后,被押解到了阿拉梅达,在那儿被枪毙了,是从背后开的枪,罪名是叛国。
“当然。为了门德斯将军,先生们,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的门德斯将军……”
尽管人们都说,门德斯在听到“开火”的命令以后立即转过身来,用胸口迎接了射来的子弹……
皇帝抖了抖胡须,用手帕擦了擦,又抖了抖手帕,把胡子茬儿抖落到了地上,再次拿起刷子,小声地说道:“不论是从背后还是从胸前,无论如何他不是叛徒。我再说一遍,先生们:为了门德斯将军。”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梳理起胡须来,心里想道:即使是萨尔姆·萨尔姆带到克雷塔罗来的瑞士籍理发师也不见得就能够修剪得比这更好。
是的,为了所有这些人,为了所有的死者,他必须保留这美丽的胡须,即使是要逃出特雷希塔修道院和克雷塔罗,他不仅不会剃掉胡须,甚至都不会把那金色的长胡须遮掩起来,尽管米拉蒙将军说过,在太阳光下,两里地以外就可以从那胡须上认出他来……那么,在月亮地里呢?马克西米利亚诺问道,即使是在城市被围和他本人被囚禁期间,他也从来都没有失去自己的幽默感,其证据就是他曾大大嘲笑过一番忠心耿耿的“小黑人”梅希亚请求他不要那么去冒险时说过的那些话。“您可曾想过?陛下如果死了,上帝不会这么安排的,如果您死了,我们这些人就会为争夺总统的职位而内讧的。”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就设想了一场殊死的战斗,一场大混战:梅希亚反对米拉蒙反对洛佩斯反对门德斯反对圣安纳反对维道里反对德尔·卡斯蒂约反对特奥多希奥·拉莱斯反对马尔凯斯……不、不、不:休想……绝对不行,不能丢下墨西哥不管。
如果说为了死去的人们都必须维护尊严和荣誉的话,那么,为了活着的人们就更需要这么做了:
“为了所有的墨西哥人,先生……今天的墨西哥人和将来的墨西哥人,先生……”
……但却不能死去。很快,就在那天晚上,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之内,就会知道萨尔姆·萨尔姆公主的计划能否付诸实施了。
实际上,仅仅过了几秒钟,马克西米利亚诺就知道了一切。
敲门的声音将他从梦中唤醒。看守通报说萨穆埃尔·巴施大夫求见奥地利大公。
大夫脸色不好。显得很忧伤。强做微笑,敬了个礼,然后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印章戒指。萨尔姆·萨尔姆公主请他将其转交陛下并转告陛下必须取消一切计划,帕拉西奥斯拒绝接受那些期票,埃斯科维多将军此刻可能已经掌握了全部阴谋。是的,不只是可能,而是肯定:加莱亚纳的轻骑兵卫队当天下午就已经被换掉了。所有的看守都是新来的,此外,人数也增加一倍……
“增加了一倍?”马克西米利亚诺问道,同时接过戒指套到了指头上。“啊,我亲爱的巴施大夫:他们害怕猎物会跑掉……他们吓得打起哆嗦来了,因为狮子跃跃欲试,想要冲出牢笼……”
“正是,陛下……”大夫附和道。
马克西米利亚诺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烛光下,跟阳光下、月光下、星光下或者想象中一样,他的胡须现在是并将永远都是那么别具一格、那么长而金黄……许多年以后,一位诗人是这样描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
金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珠,平展的额头
——如同一张白纸,不见有一丝的忧愁——,
那飘逸的胡须一分两半,像瀑布
将金灿的光辉倾泻在他的胸口……
他想起五月初的一个阳光充足、尘埃四起的下午在和德尔·卡斯蒂约将军一起散步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墨西哥独立之父米盖尔·伊达尔戈神父是怎么死的。被枪杀的,被西班牙人枪杀的,将军答道,不过,将军补充说,由于士兵们的枪法不好,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最后结果了他的性命。神父坐在凳子上,德尔·卡斯蒂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形式来处决他,第一排枪只打断了他的一只胳膊,第二排枪伤及了他的肩头和打出了他的肠子,第三排枪全部放空,这时候蒙在神父眼睛上的布掉了下来,士兵们看到了他那泪汪汪的眼睛以后就更加慌了手脚,据说,又放了一排枪之后,神父才从凳子上跌倒到自己的血泊中,但是却仍然活着,最后只好让人走到跟前去补了几枪才把神父打死。后来,陛下,您想象不到,他们割下了他的头,和他手下的三员大将的头一起,送到了瓜纳华托的格拉纳迪塔斯市场,用铁笼子装起来,分别放在四个角上,以儆效尤……
马克西米利亚诺知道华雷斯是不会那么干的,知道自己的脑袋以及马尔凯斯、米拉蒙或者梅希亚的脑袋都不会被装进铁笼……
可是,怎么能保证行刑队的枪法准确呢?这可得提出来……可得写信给埃斯科维多……
“您说什么,陛下?”德尔·卡斯蒂约将军问道。
“我说得写信给埃斯科维多,必要的话,甚至直接找到华雷斯本人,让他们保证行刑队的人都有一流的枪法,只用一排枪就能结果我的性命。”
他继续站在镜子前面。巴施待在屋角里默默地望着皇帝。
“还得告诉他们不能损坏我的容貌,请求他们瞄准心脏。我将亲自指点他们该瞄准的地方……”
他捋开那分成两半的飘逸的、浓密的金色长胡须,指着自己的心脏的地方说道:
“这儿,先生们。”
三 诱惑(二):“等一会儿嘛,埃斯佩兰莎……”
等一会儿嘛,埃斯佩兰莎。把手从我的胳肢窝里拿开,你弄得我怪痒痒的。什么?至今你才知道我怕痒?可别跟我说你就不怕胳肢。来试试……你是在忍着不笑。说个事儿,你知道吗?我喜欢自己的手沾上你的汗味儿。对,我知道你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了。不过,女人总还是有自己的气味儿的,就是那种味儿,女人味儿,而不光是肥皂和广藿香味儿。可是,你放开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今天晚上我不是为那个来的,我得考虑大公的案子,明天就要开审了,在伊图尔维德剧院。不,我不知道会不会让女人进去。只知道他不会出庭,我们要进行缺席审判。听说他病得很重,在拉痢疾,整天坐在便桶上。我看很可能是吓的。不过,让我高兴的是,埃斯佩兰莎……别揉搓我的头发。没有,今天我没抹那么多油。让我高兴的是他没能逃掉,尽管他让那位公主,就是那个萨尔姆·萨尔姆,让她去跟帕拉西奥斯上校睡觉。他没能逃出牢房,也没能逃脱受审。我还高兴他是在这儿,在克雷塔罗,被逮住的,否则的话,埃斯佩兰莎,也许咱们就得好久不能见面了。跟你说了,放开我。别摆弄我外衣上的扣子。不,我不想。此外,他也没能逃脱关于他为什么要到墨西哥来的质问,一共问了三次,按照习惯是三次,三次他都回答说,那个戒指,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我给的?不,不记得啦。三次,我在说,他都回答说那是一个政治问题。也就是说,他不承认军事法庭的权威性。你说那个奥地利佬的脸皮有多厚吧。你不放开我的手,可让我怎么写字呢?我得做很多笔记。仿佛人们还不知道似的,他打扮得既像墨西哥的马术师又像奥地利将军,率领着他那所谓的帝国军队开到了克雷塔罗。对,小妞,对,你知道我一向都是喜欢你那双手的。还有你胳膊上那长长的汗毛。我喜欢你那对奶子。喜欢你整个的人。可是现在,要是摸你的话,就没法儿写字了。我最好还是写吧。我一大早就得赶到伊图尔维德剧院去,而且还得精力充沛。到此为止,我倒还并不觉得大公有多坏,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坏。有时候甚至还觉得他有点儿可怜。不过,对米拉蒙,我却恨透了。他当过共和国总统,是查普特佩克和帕迭尔纳的英雄。最后当了卖国贼,那一切还有什么用处?是他核准杀害塔库瓦亚的那些烈士的命令的,那一切还有什么用处?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儿热了。对,好,帮我解开外衣的扣子吧。奥地利佬的厚颜无耻远不止如此。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他居然说由于不了解法律……有点儿胖了?我承认,肚子长了点儿,这倒是真的。我想,可能是因为过于缺少运动和为了庆祝帝国的垮台而喝酒太多的缘故。这个嘛,你昨天都跟我说过了。据以审判他的法律,他既然不了解,那就得把华雷斯总统就此颁布的法律拿到面前来才行。不,我不想脱掉外套。他不知道的,等一等嘛,埃斯佩兰莎,你别把我的腿给并得那么紧嘛,坐过去点儿,你弄得我老是写错。他不知道的,恰恰由于他不了解本国的法律,那就是为了了解这些法律,他得学好西班牙语……埃斯佩兰莎,我亲爱的,让我安静一会儿。因为那些法律,告诉你吧,认为拒不辩白或者无端沉默就是承认所控罪行。那叫,埃斯佩兰莎,那叫抗传。这个指甲?是昨天断的。别,别咬,去找把剪刀来。等一等。你的牙齿真漂亮,埃斯佩兰莎。对,你弄疼我了,不过,只是轻微的一点儿。所以,一共十三条罪状……跟你说吧,必须是十三条,因为人们都说可怜的大公非常迷信。别,别嘬我的指头,弄得我不好受。我在说,十三条罪状的最后一条就是指控他抵触和抗传。是抗——传,我亲爱的。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有点儿类似于抗拒,类似于顽固不化。就像你有时候的那种样子,埃斯佩兰莎,比方今天,就够那个的啦。我知道,人家会说,由拒不回答引申出来的默认或所谓承认,远不像明确招供那么具有说服人的力量。我还知道,他们肯定会援引埃斯克里切。西班牙人埃斯克里切,就是那部《法律法理辨析词典》的编纂者。我的脊背上干吗得按你的意愿来发痒呢?快别挠了。我说过了,我是到这儿来找清静的、来思考皇帝的案子的。我是想说,大公的案子。看见了吧,你闹得我尽出错。胛骨下边。是胛骨,小妞,那块有点儿凸出来的骨头。对,对……你瞧有多滑稽:我居然会称被告为“皇帝”。别使那么大的劲儿,挠得我好疼。昨天你在我的脊梁上留下了好多指甲印子。对他的主要指控之一,我认为是最主要的指控,就是僭号,不是吗?到墨西哥来谋夺合法的宪法权力,以及志愿充当法国干涉的主要工具,而这一干涉的目的在于……对,当然,我记得这件衣服。是我第二次来克雷塔罗时给你的。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喜欢这件衣服,不只是因为它是中国绸的,还因为那国旗绿的颜色,特别是那暴露的式样。我告诉过你,不准在别人面前穿,只能穿给我看。目的在于破坏和平。当然是墨西哥的和平。通过……你干吗把裙子撩了起来?我说了,希望你这会儿能让我安静。啊,对,吊袜带。那吊袜带,我也记得。可是,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埃斯佩兰莎:你要是真的打算把我送的东西全都亮出来看看的话,那可得脱得一丝不挂了。告诉我,我在墨西哥城,在圣弗朗西斯科街,买的那件鲸须束胸,你记得的,就是那回我装扮成脚夫藏在驴鞍垫下面给你带来的那件,你用过吗?你还记得吗?为了破坏和平,墨西哥的和平,通过……等一等。等一等嘛,亲爱的。别脱掉袜子。对,对,我知道大腿上的那块记不是我给你的。通过,我在说,通过一场非正义的战争,其形式是非法的,其做法是背信弃义的、残暴野蛮的……我得把这句话记下来,这句话说得妙。你注意到了吗,埃斯佩兰莎?你那块记上长出了一根黄色的长毛。非正义的战争,其形式是非法的,我还说什么来着?啊,对,其做法是背信弃义的、残暴野蛮的。你的大腿真漂亮,小妞。要是提起……真的是非常漂亮。要是提起他们所犯的暴行,法国人和奥地利人没有差别。他们把绞刑带到这儿来了。让人想起卡芬雅克在巴黎所犯的罪行。至于迪潘上校那个混蛋,就更不用说了。在克雷塔罗被围期间,有一个奥地利佬,大概叫什么帕特讷少校,只因为手下的一个士兵不怎么听话,就开枪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你知道吗?这会儿居然要来跟我们谈什么公正、民法、军事法庭的权限。怎么能说我不喜欢你的膝盖呢?我喜欢。只不过总是凉冰冰的。也许像你说的,因为我的手热。好,行啦。埃斯佩兰莎,我的小妞,快把袜子拉好,把大腿遮起来,你弄得我没法儿聚精会神。给我倒杯水吧,行吗?在篡夺了政权和以外国人,也就是说强盗和没有同墨西哥交战的列强的公民,以这些人为主体组建了军队以后……这句话也很不错,对吧?那位大公现如今竟然说什么必须正式宣布是否承认他是前皇帝,如果不是,就只能按一个奥地利大公来对待,哎?你觉得怎么样?那么一来,就只好把他当作战俘,求求你啦,埃斯佩兰莎,送到他们国家的一艘军舰上去。我要的水呢,快给我。可怜的家伙。我说过,那位大公给我的印象倒不是很坏。不过,我们还是要送他上绞架。对,所有的,一共是三个。对,对,小妞,我知道,你的膝盖总是凉的,可是你的大腿却总是滚烫滚烫的。你就说吧。不需要摸就能知道。他想的,当然,是好歹能保住性命并回到他的望海去,才不在乎那些帮凶、傀儡们会怎么样呢。才不会管那些烧香拜佛的人呢。等一会儿嘛。不过,是帮凶们。不是英雄们,不是……等等,小妞,让我写下来,放开我。你又用剃刀刮腿了,对吧?你知道我不喜欢。刮完以后,好几天里都显得很粗糙。跟你说吧,他还居然有脸写信致函给唐·贝尼托说什么他不懂得西班牙语的法律语言,并且称呼唐·贝尼托为“总统先生”。这会儿他倒是承认了,对吧?这会儿,他已经永远完蛋了,被关在特雷希塔的牢房里,坐在便桶上,身边只有一个银十字架陪伴着。你怎么会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我怎么可能喜欢你的一条大腿而不喜欢另一条呢?完蛋了,是的,只从宣布案件进入辩护阶段并有可能升格为全面审理以后,他就完蛋了。不,不对:自从他从诺瓦拉号上下来踏上韦拉克鲁斯的海滩那一刻起,他就完蛋了。喂,我不能给你解释每一个字的含义。改天吧……要是给你讲起法律调查、全面审理、初判、结束辩护,那可就没个完了。不过,别不高兴,埃斯佩兰莎。对,再坐到这儿来吧,可是别挨得太近。谢谢你给我倒的水,很凉。不对,坐到这边来。我是左撇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对,写字用右手,因为人家是那么教的……后来,他又下令让手下的人,或者是默许外国警察,杀害了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我的思路全乱了。“思路”怎么写来着?那么?那么什么,埃斯佩兰莎?啊,尽管这会儿我不想干那事儿,但是我还是喜欢你坐在我的右边,这样我就可以用左手来摸你,用左手可以摸得更那个。你再坐过去一点儿,老老实实地待着。失败阶级,我指的是在改革战争中被打败的那些人,失败阶级中最腐朽的残余势力求助于外国,期望依靠他们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贪欲和野心,告诉我,你觉得这句话说得怎么样?最让我头疼的是叛国问题。他们想以这一罪名来控告他,可是死刑只适用于那些在外族侵略的战争中背叛祖国的人。比方米拉蒙、梅希亚、马尔凯斯,以及其他好多人。对,对,我的手感觉到了你的脉搏。但是却不适用于大公。你放开我的手。因为,正如他的辩护律师们所说,他不属于抵抗侵略的一方……也就是说,他不是墨西哥人,而是奥地利人,我们怎么能够指控他……?你的奶子又圆乎又坚挺……你知道吗?怎么能够指控他叛国呢?总而言之,他是叛徒。不,不是那个。只是大腿根儿那有点儿痒痒。背叛了奥地利。我需要伸伸腿。对,背叛了他的祖国,也就是奥地利。米拉蒙和梅希亚这些倒霉鬼的情况可就不同了。米拉蒙,你知道吗?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什么为共和国效力的军人起而反共和国是违背诺言的叛徒。然而,一个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共和国、也没有为共和国效过力的人可能是敌人,但却永远都不会是叛徒。他是这么说的,你想想看吧,还当过共和国总统吗。正是他这个强盗,在任总统期间,竟然下令强行启封英国使团的邮袋拿走宪法政府用以偿还协约国债务的资金……好的,行,行,我坐下,不过只能是一会儿。很快我就得走了。总之,我是应该把大公的问题及其案件先放一放,以便腾出工夫来再跟你说一遍你到底有多美。你挪过来一点儿。你知道吗?我得承认,随着奥地利佬和法国人的到来而时兴的那一套,什么皇后的社交晚会啦、丰盛宴席啦、怪里怪气的舞蹈啦,什么鹅肝酱饼啦、香槟啦,我全都非常反感,跟你说吧,但是有一样却很合我的胃口,就是我送给你的那种衣服,那领口开得只差露出奶头的衣服。都让你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埃斯佩兰莎。这会儿你是怎么了?你说该怎么办吧,埃斯佩兰莎?刚才是你老来招惹我,现在又不让我碰你啦。真不可理解,小妞。幸亏我已经把惠顿的《国际法》和格鲁特 28 的《战争法》学得滚瓜烂熟了。那些辩护律师们肯定是会引用的。那位yankee律师,就是那个叫什么霍尔的,来的时候胳肢窝里就夹了一本惠顿的著作,你知道吗?当然,他们还会援引瓦泰勒29 ……瓦泰勒的“瓦”怎么写来着?瓦泰勒,小妞,就是那个写了《万国法》的……让我摸摸嘛。就一会儿,求求你啦。我说了,你的总是那么柔软又那么硬挺。不,求求你啦,别解开衣服。我的上帝啊。我信上帝?当然不信。只是个说法罢了。你知道他们现在说大公的政府是个事实上的政府吗?事实上的,就是实际存在的。他们还说真正谋夺权力的是拿破仑三世,你知道吗?行啦,够了,埃斯佩兰莎。看在上帝的份上,或者看在别的随便什么人的份上,快把衣服扣好,你会着凉的。人是要受周围环境制约的,这又是一个那些辩护律师们会提出来的理论。咱们怎么可能把拿破仑三世弄到墨西哥来受审呢?梅希亚那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说他认为摄政府和所谓的帝国不是法国干涉的产物而是墨西哥人民通过投票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而后邀请大公来的。休息?不用,我说过了,只是大腿根儿那有点儿痒痒罢了。瓦泰勒说,只要一个强有力的党觉得有权同君主抗衡……今天你也用了我给你的那香水,对吧?如果那个党准备以武力来与执政党对抗,就必须……就必须……你快穿好衣服。埃斯佩兰莎,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不让你脱光衣服躺在床上等我而要你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吗?那么就必须,从那儿以后或者至少是在一段时间里,把那两个党看作是两个独立的实体。不是身体,是实体,你别傻啦,是国家、民族的意思。你能够想象会有两个墨西哥民族吗?等一等,埃斯佩兰莎,你把我的衣服都弄皱了,这可是我仅有的啊。明天我得干干净净的而且穿戴整齐,不能让人说审判大公的人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乡巴佬。我说过了,过一会儿我就回军营去,至少也得睡几个钟头才能保证明天早晨有精神,你哪有工夫给我熨呢,小妞?他们也会援引哈伦和麦考利30 。你问谁是哈伦和麦考利,亲爱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两个反对死刑的可恶家伙罢了。当心点儿,你会弄脏我的外衣领子的。好的,好的,我脱掉,不过只能是一会儿。我得走。明天肯定还会有人提到亚历山大大帝,说他曾经赦免过几个米利都人,只不过是为了嘉奖他们的勇武精神。或许也有人会提到处死卡洛斯一世的对手的事件,佩德罗·德·阿拉贡31 对此曾进行过猛烈的抨击。不行,你别就那么放在那儿,好好挂起来,求求你啦。不过,请你告诉我,像可怜的大公那种胆小鬼是否也值得同情,因为我们还将控告他搞假退位的把戏,他的退位并不是立即生效,而是要等到被打败以后……放开我,放开我,埃斯佩兰莎。也就是说,要等到他不想退也得退的时候……不,我并没有想亲你……等到他迫不得已非退不可的时候。那当然,埃斯佩兰莎,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改变观点。也就是说,要等到不管他的意愿如何也不管有没有退位诏书都得剥夺他那窃取而来的墨西哥君主头衔的时候。我的胸脯上当然有几根白毛了,你就没有注意到过?让它长着吧,你要干什么?放开腰带,求求你啦。尽管梅希亚不住口地炫耀他曾经饶过埃斯科维多和特雷维尼奥两位将军的命……你别揪那几根毛。什么?汗毛沾上吐沫就会卷曲?你问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求求你,别摸我的乳头,它会一连几个钟头都撅着的,然后衣服一蹭,就会火烧火燎地疼。对,他们是怎么对待阿尔特亚加和萨拉萨尔的?我常常在想,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么多被他们拷打过和屠杀了的华雷斯的支持者的、是怎么对待所有那些抢掠过和焚为灰烬的城镇的?尤其是……你的内眼角旁边长出了一根睫毛。啊,埃斯佩兰莎,你的脸蛋儿可真漂亮,而且又那么柔软。等一等,你别把腿放到我身上。会把我的裤子弄皱的。尤其是,我在说,尤其是在米却肯、锡那罗亚、奇瓦瓦、科阿韦拉。别解我的裤子,行吗?新莱昂和塔毛利帕斯。你问我为什么不穿便服来?你喜欢我穿军装,你不是对我说过无数次了吗?此外,我还要着重向他们指出,瓦泰勒的书是为欧洲的统治者们写的,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了解像咱们国家这样的现代共和国的宪法。我说:如果脱了裤子,我就得上床。你别以为我会穿着裤衩坐在这儿。如果上了床,我就不会像个傻瓜似的一个人待在那儿。如果你跟我一块儿上床,埃斯佩兰莎,难道你以为我是根木头橛子?
埃斯佩兰莎……埃斯佩兰莎……你睡着了吗?你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的。你是在装睡,对吧?我跟你说过,跟你一块儿上床的条件是你老老实实地待着,让我思考大公的案子。但是我可没让你睡着啊。我喜欢有你陪着,喜欢你听我讲话。你听见了吗,埃斯佩兰莎?好吧,你可别怪我。我要穿衣服走啦。怎么?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没有,我没有咬你的脖子。只不过是亲了一下罢了。你为什么不把脸转过来对着我?我当然喜欢你的脊背了。你整个的人,我都喜欢。不行,你不能睡着,求求你啦。我答应你不再提大公了。我讨厌死他啦,还有梅希亚和米拉蒙。讨厌死了宪法和埃斯克里切、瓦泰勒、雷诺索。啊,当然,他们会援引雷诺索和没有防卫能力的人民的处境……好啦,你如果不愿意这样,那就转过身来。也就是屈从于征服者,根据自然法则……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现在,搂着我。还有政治法则。他们还会说10月3日法令……当你脸对着我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你的屁股。你的屁股真是美极了,埃斯佩兰莎。等一等。你别碰我。他们会说,我在对你讲,会说那个法令和1月25日法令的用意差不多,是在一片恐怖的条件下发布的。你别乱摸,知道吗?我特别喜欢让你的胯骨顶住我的两肋,小妞。这个嘛,埃斯佩兰莎,就是你的胛骨。把腿分开一点儿,只要一点点儿。求求你啦。快点啊,埃斯佩兰莎,别那么懒洋洋的。你全湿了。洗过,洗过,我洗过手了,你不记得啦?你又哆嗦起来啦。等一等嘛。不,别转身。这样你就不会冷了。我很沉吗,亲爱的?此外,我还要说1月25日法令……不,别把腿分得那么开,只要一点点儿就行啦。你要配合点儿嘛。等等,等等,你的戒指划疼我了。就这样,就这样。这回对啦,好,好……噢,埃斯佩兰莎,我的心肝儿,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多么爱你、多么……我在说,1月25日法令。华雷斯……可是你别这样。上帝啊,埃斯佩兰莎,大公和案子怎么可能比你还重要呢!就这样,就这样,心肝儿。你是知道的,我得想着或者说点儿别的事情,否则一下子就完了。慢点儿,你的指甲又划了我啦。别那么用劲儿。啊,埃斯佩兰莎,埃斯佩兰莎,你可真会扭动身子啊。就这样,就这样,继续,宝贝儿。不,别那么开。别把腿分得那么开,我已经坚持不住了,梅希亚,米拉蒙。等一等,就这么待一会儿,别动。不,就像现在这样。可是,你别动嘛,让我想点儿别的事情。他们所犯的罪行。你别动。用刺刀把人捅死。米却肯,科阿韦拉,锡那罗亚。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埃斯佩兰莎?塔毛利帕斯,新莱昂。让我开始动一动,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可是你别动,你就像睡着了一样,听见了吗?新莱昂,塔毛利帕斯。我们要处死大公。就这样,我的宝贝儿,就这么轻轻地。不,别再把腿分开啦。处死米拉蒙。处死米拉蒙。和他一起处死的还有梅希亚,马尔凯斯,科阿韦拉。因为他到这儿来了……因为……我弄疼你了吗?处死他。因为他抗传,因为他抗招……现在嘛,再动一动。不对,别那么猛……好,就这样,对,就这样,埃斯佩兰莎,慢慢儿地。慢慢儿地,然后,等我告诉你的时候,你再加快。啊,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啊,埃斯佩兰莎。科阿韦拉,华雷斯,塔毛利帕斯。你简直是在要我的命啊,埃斯佩兰莎。不,我没有抱怨,只是……再把腿分开点儿,现在嘛,埃斯佩兰莎,你就用尽全力吧。动啊,宝贝儿,动,埃斯佩兰莎。不,等等。等一等,上帝啊。科阿韦拉,米拉蒙,梅希亚,埃斯佩兰莎,我的上帝,马尔凯斯,埃斯佩兰莎,求求你,塔毛利帕斯,新莱昂,求求你,我不行啦,科阿韦拉,梅希亚,米拉蒙,米拉蒙,米拉蒙!米拉蒙!米拉——姆姆姆——蒙蒙蒙……!
埃斯佩兰莎……埃斯佩兰莎……你听见了吗?我睡着了。这会儿可都有点儿来不及按时赶到法庭了。不必,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迟到的。最后,我将以祖国的名义请求枪决这些罪行昭著的罪犯。对首犯,是根据第十三和第十四两条。你瞧我这裤子皱的吧,埃斯佩兰莎。而且脏物也没有弄掉。对其他两个人,是根据1862年1月25日法令的第一条第四款、第十三条和第二十一条的前半部分。你没看见我把帽子放在哪儿了吧?弄到最后,你既没有给我熨外套也没有钉扣子。没有,小妞,我没生气。瞧,你的胸脯上还沾有我的一根白毛。你知道吗?我要再给你买一个戒指。一个戒指,我会时刻记在心里的。不,不啦,埃斯佩兰莎。我得走了。你睡吧。好好休息。审判一结束,我立刻就来。你再穿上那件绿衣服,行吗?不,你最好还是脱得光溜溜的等着我吧。听见了吗?光溜溜的,躺在床上等我……好吗,埃斯佩兰莎?
1 法文,意为《祖国》。
2 十九世纪中叶在爱尔兰、美国和英国活动的爱尔兰民族主义秘密团体成员。
3 法文,意为“溃败”。
4 法文,酒牌名,音译为“夏托马戈”。
5 德文,意为《墨西哥的往事》。
6 英文,意为《墨西哥帝国》。
7 法文,意为《巴黎评论》。
8 贝纳多特(1763—1844),拿破仑手下的法国元帅,1810年被选为瑞典王储,1818年继位,称查理十四或查理·约翰,其后裔至今仍然据有瑞典王位,世称贝纳多特王朝。
9 法文,意为《北方》。
10 法文,意为“君主”。
11 法文,意为“法兰西”。
12 吉斯公爵是十六世纪宗教战争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法国家族成员,家族的创业者克洛德·德·洛林(1496—1550)于1528年受封为吉斯公爵。
13 法文,意为“合家团聚”。
14 荷尔斯泰因是日德兰半岛南部的一个地区,1815年参加德意志联邦,1864年荷兰人想以武力抢占未果。
15 古代以色列人的一个支派,专任宗教职务(事见《圣经·出埃及记》)。
16 西班牙文原文为Miramar,即望海城堡的音译。
17 英文,意为《纽约先驱报》。
18 原文如此,但从3月10日到5月15日不是六十一天,似应说“六十五天后”。事实上,克雷塔罗城早在3月6日就已经被埃斯科维多将军率领的两万五千人马团团围住,正式的攻城战则始于3月14日。此处当为“3月14日”之误。
19 计量单位,合一百升。
20 辅币名称。
21 法文,意为《帝国对墨西哥的一次尝试》。
22 拉丁文,意为“克雷塔罗家臭虫”。
23 意大利文,意为“亲爱的、最亲爱的卡拉”。
24 德文,意为“先生”。
25 法文,意为“滑稽歌舞剧”。
26 英文,音译“惠斯特”,一种游戏。
27 法文,意为“杂烩”。
28 格鲁特(1583—1645),荷兰法学家、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其著作《和平与战争法》为现代国际法的基础之一。
29 瓦泰勒(1714—1767),瑞士法学家,其著作《万国法》将自然法的理论应用于国家关系之中。
30 麦考利(1800—1859),英国的政治家、演说家、政府官员、政论家、历史学家。
31 佩德罗·德·阿拉贡,西班牙十七世纪的政治活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