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信弃义的干亲家和跪地求情的公主
马克西米利亚诺有过一个笔记本,后来被人称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秘册》。这个笔记本中记有他的宫廷要员——几乎全部都是墨西哥人——的名单,并附有从不同来源——几乎全部都是外国人——得到的关于这些人的经历及性情的扼要描述。比方说吧,关于阿尔蒙特,笔记本上说他“冷漠、吝啬和报复心重”。关于米拉蒙,是聪明,“但嗜赌”(而且还输不起:有一次在托卢卡,笔记本上写道,米拉蒙曾经用刀砍了一个赢了他一大笔钱的人,硬是逼着人家一分不差地把钱如数退还给了他)。关于拉瓦斯蒂达大主教,也很聪明,而且博学,是一位极端的宗教狂。如此等等。提供情况的人中有让宁格罗斯、埃马尔、卡斯塔尼、克多利特施、埃洛因……甚至包括了迪潘上校本人!
有关洛佩斯上校的那一段是这样说的:
“洛佩斯,名米盖尔:1847年服役于美国人组织的反游击部队。在失去圣安纳的保护以后,以叛国罪受到过追捕。为人骁勇,但忠诚可疑。”
马克西米利亚诺既然了解这些背景,为什么还同意带米盖尔·洛佩斯的一个儿子去参加洗礼呢?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上校的背叛行为倒是很容易解释的:一遭不义,终生不仁。
然而……洛佩斯真的是个不仁不义的人吗?
历史上确实有过背信弃义的事情发生,不过,可以说,这类行为总是相当显而易见的。然而,还有些情况就永远也都无法断定到底是不是背信弃义的举动。比方说吧,在克雷塔罗人人都确信马尔凯斯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他没有像事先说好的那样重新返回到那座城市里去。不过,有些历史学家却断言,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人们不赞成他的作为,但是却从来都不否认他是个出色的军人——认为,如果波菲里奥·迪亚斯占领了普埃布拉,这位共和派的将军就能够不受任何阻拦地向首都挺进并从而切断克雷塔罗得到援助的通道。所以,在这些历史学家看来,马尔凯斯做出的进攻迪亚斯的军队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这只塔库瓦亚猛虎在圣洛伦索被瓦哈卡的将军打败了,后来也就无法再进军克雷塔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背叛的问题。
那么,洛佩斯呢?好吧,如果洛佩斯确实像许多人说的那样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除了别的一些人之外,他的老婆,也就是洛佩斯本人的老婆,可就是对的了,因为,据马格努斯男爵讲,当上校回到在普埃布拉的家以后,他的老婆对他吼道:“唉,米盖尔!你对咱们的干亲家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啊?你要是不把他平安地领到这儿来,我就永远都不再理你!”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米盖尔·洛佩斯真的是为了一笔钱而于1867年5月15日凌晨把十字修道院连同皇帝一起给出卖了,那么,皇帝的狗贝维约也就是有道理的了,因为这只狗对皇帝的所有将校级军官全都摇头摆尾,只是米盖尔·洛佩斯除外:一见到他,就要发出威吓的哼叫声,如果可能,还会冲着他的脚后跟咬上一口,那些强调那只狗对皇后龙骑兵队长的反感的历史学家们是想说明洛佩斯竟然卑鄙到了连身上都带有叛徒气味的地步了而且贝维约凭着本能——因为那狗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墨西哥军队中的经历远非无可挑剔——就已经对此有所觉察了。
那些了解在特瓦坎发生的那桩丢人事件的人们在得知洛佩斯将有可能被晋升为准将的消息之后请求谒见马克西米利亚诺并向皇帝禀明了他认为皇帝的干亲家不配得到那一军衔的理由。在那次会见过程中,可能出现过两种情况:要么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那些将军们他了解洛佩斯的历史并承认他们讲得确实在理,要么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假装对洛佩斯以前的背叛行为一无所知并在听了他们的“揭发”之后故意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不管事实上到底是哪种情况,结果是皇帝改变了主意,没有把将军的绿色绶带授给他的干亲家,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断定,洛佩斯在气愤、不平和妒忌等情绪的驱使下最后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
根据阿尔贝特·汉斯、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和巴施大夫等人的叙述,5月15日深夜两点钟的时候,洛佩斯上校找到了负责设在十字修道院里的一个炮台的军官并命令他将一门大炮撤出炮位并把炮口“转向左方”。早在前一天晚上,这位洛佩斯就已经让一个姓雅勃罗斯基——或哈勃隆斯基——的中尉指挥的由侦察兵组成的非正规部队替换了布防在那个炮台上的城市卫戍部队的一个排。据推测,这位中尉是他的亲信,因而也就不会违抗他的命令。随后,洛佩斯本人带领的步兵排立即在大炮的后面摆好了阵势。这时候汉斯发现自己的佩剑不见了(其他的士兵也说自己的滑膛枪被窃),而等到他从那带黄色军阶的灰呢制服和黑色圆筒帽上认出那些人是共和军至高权力营的士兵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十字修道院已经落入敌人之手。这位炮兵中尉接着说道:他问至高权力营的军官是不是洛佩斯上校放他们进入修道院的,那个军官的回答是肯定的。
科尔蒂却说从5月13日夜里洛佩斯就已经同华雷斯的人联系上了,并不止一次地到他们——指埃斯科维多将军——的营地去谈判。科尔蒂还提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拉戈男爵的一次谈话。根据那次谈话,洛佩斯早在克雷塔罗陷落前四天就以两千金盎司的价格(尽管后来实际上他只得到七千比索)“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皇帝甚至计算过,结论是洛佩斯以每人十一雷亚尔的价格出卖了他及他的部队。”不过,这位科尔蒂指出,5月14日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洛佩斯同马克西米利亚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在会见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授予了洛佩斯一枚勇敢奖章并对这位上校说道:在即将实施的突围过程中,如果他本人因为负伤而难免被华雷斯的军队活捉的话,就请洛佩斯开枪将他打死(巴施大夫说后来他听马克西米利亚诺亲口讲过这件事情)。有的历史学家认为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采取的那次突然授勋的举动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给予洛佩斯的一种奖赏以补偿他所做的牺牲。墨西哥历史学家卡洛斯·佩雷拉在叙述克雷塔罗陷落前提及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执意指控马尔凯斯背信弃义的时候,谈到了他所谓的大公“突发的坏心”,断言马克西米利亚诺需要一个承担罪责的人、一个叛徒:“不幸的事态只能用对他这位至圣人物的叛卖来解释。”佩雷拉说道,接着就讲起了5月14日至15日夜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佩雷拉没有明说,但是他的意思是要告诉人们,马克西米利亚诺觉得除了马尔凯斯之外还需要一个叛徒,于是就选中了他的干亲家米盖尔·洛佩斯。他要求洛佩斯所做的牺牲并为此而给予补偿的是让他以那种身份、以叛徒的身份出现在历史的面前。
那些坚持认为洛佩斯确实叛变了的人们一再引用那次围城战的幸存者们的叙述。这些人讲到,当天夜里直到天亮以及第二天一整天,亲眼看见洛佩斯上校骑着马、穿着显眼的银丝绣的军服领着共和军在城里左冲右突,丝毫不受干扰。汉斯中尉补充了一个跟好几位目击者——如萨尔姆·萨尔姆——的见证相矛盾的细节。萨尔姆·萨尔姆亲王说,当见到准备撤向钟山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普拉迪约、德尔·卡斯蒂约、勃拉希奥和萨尔姆本人的时候,是林孔·加亚尔多上校说的“是老百姓,放他们过去”,他还说当时洛佩斯就站在共和军的那位军官身边。然而,汉斯却只字不提林孔·加亚尔多,而是说那句话是洛佩斯讲的。萨尔姆·萨尔姆说,他本人当时身穿军服,所以不明白华雷斯军队的士兵们怎么会把他当成老百姓。尽管有些文稿给人造成一种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短外套遮住了他的将军制服的印象,但是却没人提到德尔·卡斯蒂约的装束。假设德尔·卡斯蒂约也穿着军装——霍安·阿斯利普就是这么说的——的话,同样也无法解释林孔·加亚尔多怎么可能说他是老百姓。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因为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意短外套遮住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军服的说法,有人在描绘他的着装(除了“细金丝带宽檐白礼帽、针织马裤和高腰皮靴”之外)时说他穿的是一件蓝色的立领“军礼服”。此外还有佩剑,“挂在腰上”藏在礼服下摆的底下。
类似的含糊不清和互相矛盾的说法,尽管许多是无关紧要的,在关于围城战的叙述文稿中真可谓俯拾皆是。比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那只狗吧,有人说叫“贝维约”,但是到了萨尔姆·萨尔姆的笔下却改变了名字和性别,成了“巴拜”和母狗,他还说巴拜一直跟着主人到了钟山,后来跑失,最后被发现落入了一位姓塞尔万特斯的上校手里,这位上校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皇后并拒绝将其卖给萨尔姆·萨尔姆,因为这个亲王原想把那个小东西带回维也纳作为礼物送给索菲娅女大公。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巴维约和巴拜到底是同一只狗呢还是两只不同的狗(在亲王的回忆录中还有第三只名字叫作“帕祖卡”),历史学家们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疑团。
如果因为这些含糊不清的说法是关于一只狗的就无关紧要,并不能因此就说当牵涉到在许多人的眼睛里连只狗都还不如的米盖尔·洛佩斯上校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变得重要起来。换句话说:“放他们走,是老百姓”这句话到底是他说的还是不是他说的没有多大关系,5月15日及以后的好几天里他是被关了起来还是没有被关起来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会为他罪加一等或者解除对他的叛卖行为的怀疑。
汉斯、巴施、萨尔姆·萨尔姆以及其他一些当时的见证人在克雷塔罗事件发生过后不久就相继写出并发表了回忆录和新闻报道,在他们看来,洛佩斯是个不容置疑的叛徒,事实上他的妻子也是那么认为的而且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再理睬上校了,最后还永远地离开了他。然而,二十一年之后,洛佩斯重又提出了自己无辜的问题——早在1867年7月他就在一份致墨西哥及世界人民的声明中提出过——并在《环球》报上发表了一封信要求埃斯科维多将军披露“历史真相”。埃斯科维多答应了洛佩斯的请求,1888年7月8日呈交给共和国总统波菲里奥·迪亚斯将军的一份报告中声称:“帝国上校米盖尔·洛佩斯”(他称之为“大公的首席代表”)只是他和已经无力并且也不愿意继续坚守下去了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之间的联系人。“洛佩斯,”埃斯科维多说道,“尽管对祖国无情无义,但是却没有背叛奥地利的马克西米亚利诺大公、也没有为了金钱而放弃自己的战斗岗位。”洛佩斯通知埃斯科维多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准备以准许他离开这个国家为条件交出克雷塔罗塔并保证今后不再踏上墨西哥的国土。埃斯科维多回答说他收到的最高政府的命令是除无条件投降外决不接受任何其他解决方案。有些人认为埃斯科维多很可能私下里向洛佩斯承诺了私放马克西米利亚诺逃走。据这些历史学家分析,埃斯科维多可能觉得有了大公这么个战俘将会给华雷斯平添许多麻烦而不是喜悦,所以林孔·加亚尔多上校——依照埃斯科维多的指示——才会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离开十字修道院的时候有意放他一马。的确,在究竟是谁——是洛佩斯还是林孔·加亚尔多——说出了“放他们走,是老百姓”那句名言的疑团面前,埃贡·德·科尔蒂宁可把这句话同时安到了他们俩的嘴上。然而,居斯塔夫·尼奥克斯——Expédition du Mexique.Récit politique et militaire 1 ——却示意读者林孔·加亚尔多的态度并不是由于什么特别的命令而是另有原因:上校的父亲瓜达卢佩侯爵,尼奥克斯说道,早就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宫廷里接受了一个职务。接受职务的到底是林孔·加亚尔多的父亲还是他的妹妹们?哈丁在卡洛塔“宫女”名册中提到了两个姓氏相同的名字:安娜·罗莎·德·林孔·加亚尔多和路易莎·基哈诺·德·林孔·加亚尔多。New York Herald 2 还提到过另一段有关洛佩斯和林孔·加亚尔多的轶事,许多历史学家也都曾引用过:据说,所谓的叛徒请求佩佩·林孔·加亚尔多举荐他到自由党的军队中就任“一个职位”,唐·佩佩回答道:“要是让我举荐您就任一个职位的话,洛佩斯上校,那个位置将设在树上,脖子上要套一根绳子。”
言归正传,埃斯科维多在其报告中说,在要求——用交出城市来为大公换取一张通行证——遭到拒绝之后,洛佩斯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重申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无意延长战争恐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无条件地——达成交出城市和修道院的协议。“洛佩斯,”埃斯科维多接着说道,“返回城里向马克西米利亚诺通报:无论是否遇到抵抗,凌晨三时准时攻占十字修道院。”随后,那位墨西哥将军又说:克雷塔罗城陷落以后,洛佩斯上校又找到他并给他看了一封信,“其全文,”埃斯科维多写道,“如下:我亲爱的洛斯佩上校:务请严守派您同埃斯科维多将军联系一事之秘密,如有泄露,朕的名誉将受污损。致礼。马克西米利亚诺。”
洛佩斯问埃斯科维多是否可以保守这一秘密。埃斯科维多的回答是他将在认为必要的时候再行公布。接下去,将军在报告中谈到了不久之后他在方济会女修院的囚室里同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一次私下谈话。谈话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亲口请求埃斯科维多——将军是这么说的——千万不要泄露。埃斯科维多当时回答说,他认为大公似乎更应该去同米盖尔·洛佩斯谈这个问题,“因他是在这一事件中人品上受到伤害的人”。马克西米利亚诺却说,只要埃斯科维多不予张扬,洛佩斯肯定会守口如瓶。马克西米利亚诺还说只求他保密“很短的”一段时间,“到卡洛塔公主去世的时候为止,她一得到丈夫被处决的消息立刻就会命赴黄泉的”。
在那些日子里,马克西米利亚诺有理由断定卡洛塔可能会很快就死去,事实上也确实多次传来大公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我们知道,卡洛塔又活了许多年,很可能埃斯科维多认为他的披露已经不会对卡洛塔造成伤害,这倒不是因为已经时隔二十年了,而更主要的是因为从那时候起皇后就一直没能恢复神志,同时又没有迹象表明她将会恢复神志。又过了十年,也就是跟克雷塔罗城陷落三十年之后,《马克西米利亚诺生命的最后时刻》一书的作者古斯塔夫·戈斯特科夫斯基曾有机会陪同埃斯科维多将军做过一次历时几个小时的旅行(至少在书里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关于洛佩斯是不是一个企图洗刷恶名的犹大3 的问题,老将军断然地回答说不是,被围困在克雷塔罗城里的人已经陷入了绝境,饥饿和黄热病造成了大量的死亡,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才决定秘密派遣洛佩斯联系投降事宜。谁都会认为埃斯科维多对戈斯特科夫斯基讲的这一席话完全印证了这位将军十年前所作的声明,尤其是如果我们准备相信像那位作者所说埃斯科维多有着“绝好的记忆力”的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埃斯科维多在写给迪亚斯总统的报告中说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洛佩斯是在5月14日夜里,可是他却对戈斯特科夫斯基谈到洛佩斯曾经三访共和军的营地。第一次提出以准许大公离开墨西哥领土作为投降的条件。第二次,“手持确认他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特使的信件”,前去了解共和军方面对他所提要求的答复:于是埃斯科维多告诉他政府方面不接受任何条件。第三次,通知埃斯科维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决意不再抵抗。要么是埃斯科维多的记忆力并非如戈斯特科夫斯基说得那么“绝好”,要么就是这位戈斯特科夫斯基的记忆力太差或者是他过于喜欢幻想。可是,一切迹象表明科尔蒂过分地相信了这位作者以及拉戈男爵等人而不相信埃斯科维多本人的正式声明。此外,埃斯科维多在其报告和同戈斯特科夫斯基的所谓谈话中都曾提及的那份文件,也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写给洛佩斯的那封信,二十年后也出现了,并且掌握在所谓的叛徒手中。这封信的真实性,正像可以想见的那样,受到许多人的怀疑,而且还是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怀疑,比方说,埃米尔·奥利维耶就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朋友”卡斯卡大夫以四位画家的意见为依据断然宣布纯属伪造。奥利维耶还谈到了何塞·马利亚·伊格莱西亚斯的著作《历史勘误》。这位墨西哥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在其著作中指出,对画家们的见解不可过分认真。与此同时,塞蒂恩-雅塔又提醒我们,在伊格莱西亚斯看来,交给帮凶一件伪造得极差的凭据“是一份很容易被指斥为赝品的可笑文件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护身符”将会更加符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利益。换句话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很可能刻意让那份文件看起来像是假的。奥利维耶接着写道:伊格莱西亚斯以其精明和雄辩的推理“彻底打碎了关于洛佩斯叛变之说的神话”。
但是,奥利维耶错了。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今天,曾经出现过大量对那位墨西哥上校或褒或贬的论稿、文章乃至整部的著述,例如阿·蒙罗伊的《洛佩斯不是叛徒》和阿方索·洪科的《克雷塔罗的叛卖:是马克西米利亚诺还是洛佩斯?》就是。这些论著甚至对那些最细微的——同时也是无聊的——枝枝节节都进行过透彻的分析,以期能够证实这种或者那种理论。据这些人讲,1867年5月14日墨西哥城的日落时间是下午六点二十七分(数据取自加尔万日历),而在克雷塔罗太阳落山的时间还要略迟一些。可是,晚霞,也就是太阳的光线,在日没之后还将延续半小时。所以,洛佩斯上校在其声明中所说的“5月14日晚上那位背时的亲王(马克西米利亚诺)”请他去同埃斯科维多取得联系是谎话。说这是谎话,因为那位墨西哥将军在其报告中称:5月14日晚上七点钟,一位副官通知他说洛佩斯在塞尔万特斯上校的帐篷里并表示想以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名义拜见他。这也就是说,要想在七点钟的时候到达共和军的营地,洛佩斯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出十字修道院和克雷塔罗城,而这样做是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的。
然而……如果洛佩斯没有说谎,那么就是埃斯科维多说谎喽?或者是他记错了时间?除了那些新的、旧的和可能出现的种种辩词之外,还有许多这样那样似乎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比如:巴施曾经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当了俘虏以后多次对敌方军官讲过:“如果把佩洛斯和马尔凯斯交到我的手里,我会放掉洛佩斯,因为他的叛变是由于生性卑鄙,但是我却要绞死马尔凯斯,因为他的叛变是出于冷酷无情而且经过深思熟虑。”这种奇怪的态度,也许是内疚心理造成的结果吧?此外,洛佩斯似乎是真的在贫困中度过余生的。那么,他用叛卖赚来的钱哪儿去了呢?也许真的像奥利维耶引用的谣传说的那样洛佩斯在赌博中输掉了二十万法郎?那么,马克西米利亚诺为什么不是在5月15日交出自己的佩剑时而是于两个星期之后当那件“秘密”很可能已经变成了街谈巷议时才提请埃斯科维多为他保密呢?那些指责洛佩斯伪造——而且是以极其拙劣的方式——了那封所谓大公写给他的信的人们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洛佩斯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完全可以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字体和签名学得惟妙惟肖呢?不过,信的本身,不就很荒唐吗?马克西米利亚诺有什么必要把已经口头上对洛佩斯提出过的要求再写成文字呢?再说,写信请人保守秘密之举的本身就意味着确认秘密的存在,这样一来,泄密的危险不是就更大了吗?那封信不论荒唐与否、不论是真是假,米盖尔·洛佩斯为什么要苦熬了二十一年之后而不是于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被处判的当时公之于世?还有,埃斯科维多有什么理由也要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克雷塔罗城陷落的当天,对洛佩斯affaire4 的细节一无所知的华雷斯以抑制不住的兴奋口吻写信对贝里奥萨瓦尔将军说道:“祖国万岁!今晨八时,克雷塔罗被强行攻克。”当时有一种说法,洛佩斯的叛卖行为有损于共和军的胜利的光辉,因为那座城市是缴械投降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强行”攻克。然而,当了二十一年活的墨西哥英雄之后的埃斯科维多将军,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还是他觉得披露了这件事情既不会贬低经受住了墨西哥历史上历时最久的围困的人们的英雄气概也不会消减共和国及其将军们的荣耀?
最后,为洛佩斯开脱是否就等于责难马克西米利亚诺呢?全力支持华雷斯的事业的奥利维耶认为:没有必要在打破洛佩斯是叛徒的神话的同时再去制造另外一个神话指责马克西米利亚诺背叛了他的将军们,因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大公唯一的愿望就是避免“可怕的无谓牺牲”。假设事实果真如此,马克西米利亚诺自然也就不是背叛洛佩斯。不过,确实伤害了他,而且伤得很重。其严重的程度,可以说应该换过来由卡洛塔对自己的丈夫提出指责:“唉,马克西米利亚诺!你对咱们的干亲家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啊?”至于那些将校军官、部队、志愿兵、死者和伤员,他没能做到体面地投降而是屈辱地被缴了械,难道不就是对这些人的背叛吗?难道不就是背叛了他们的信念、果敢、忠诚和牺牲吗?对这类问题,也许不能用“是”或“不是”这样断然而具体的言词来予以回答。事实上,如果埃斯科维多说的是实话,马克西米利亚诺真的提出过要他等到卡洛塔死后再披露这一秘密,他在离开人世的时候良知上应该是比较平静的(尽管心灵上可能会更加痛苦),因为,6月15日,也就是在他被处决前的第四天,梅希亚告诉他欧洲传来的消息说卡洛塔已经去世了。
既然不可能得出一个结论来,那么就该指望那些研究克雷塔罗这出情节剧的学者们能在若干年——三十年或五十年或一个世纪——以后为读者解开所有的疑团并最后结束一切争论啦。然而,有趣的是事态并不一定会按照这样的推理去发展。科尔蒂就流露出了一种情绪:尽管他称埃米尔·奥利维耶的著作是“权威性的”,但却不同意他对洛佩斯的结论;尽管他把伊格莱西亚斯的书列入自己的著述的参考书目,但在正文里却又未见引用。不仅如此,科尔蒂还在Die Tragödie eines Kaiser 5 ——亦即Maximilian und Charlotte von Mexiko 6 的缩写修订本——中加上了关于洛佩斯可能以“每个人头十一雷亚尔”的价格出卖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部下的说法。也就是说,似乎科尔蒂宁愿不对洛佩斯是叛徒这件事情提出怀疑,似乎这也是那些偏向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作者们的立场,对这些人来讲,很可能是有个叛徒会更舒服一点儿,甚至说不定更具浪漫色彩。而如果这个叛徒能是墨西哥人,那就可以说是好上加好啦(早在当时路易-拿破仑就觉得这样很舒服,他在1867年8月2日写给弗兰茨·约瑟夫的吊唁信中就表白说自己为那位单枪匹马地同“一个只是借助于叛徒的力量才终于取胜的集团”——这是那位法国人的皇帝的原话——战斗过的人感到“无限悲痛”)。
我们之所以说“如果这个叛徒能是墨西哥人,那就可以说是好上加好啦”,因为几乎所有想要给读者留下米盖尔·洛佩斯是叛徒的印象的作者,都“不”是墨西哥人,而是欧洲人。科尔蒂属于一个极端,良心不允许他对伊格莱西亚斯和奥利维耶的说法视而不见,但是他不相信,并且还要特意说出来。居中的有吉恩·史密斯、卡斯特洛特和阿斯利普等人,他们不屑于深入地去探究那些疑点。另外一个极端的作者们则是鬼迷心窍,他们打从骨子里仇视墨西哥人,无论是洛佩斯还是华雷斯、不论是圣安纳还是阿尔蒙特,所以执意认为是他们墨西哥人毁了大公而不是大公自己毁了自己。为了能使所谓的叛卖行为更具戏剧性,这一批人还讲述了许多根本就不曾有过的事情:有的人可能是由于混淆了某些情况,另一些人则纯粹是蓄意杜撰。比方热·普·德沃尔克斯大夫在他的Maximilien: Empereur du Mexique ou Le Martyr de Queretaro 7 一书中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大声喊道:“告诉洛佩斯,就说我原谅他的背叛。告诉全墨西哥,就说我原谅它的罪行。”接着,德沃尔克斯又写道,“陛下握住了费舍尔教士的手”。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临终之前根本就没有说过那种话,而费舍尔当然也没有在行刑现场。在最后时刻给皇帝以安慰的人,确切说是得到皇帝安慰的人,众所周知,是索里亚神父。
关于索里亚神父,同时也是为了结束谈及叛徒干亲家这一部分,有必要特别提一提神父的那份曾被奥利维耶引用过但却为大多数作者所忽视的声明。“洛佩斯,”神父说道,“只做了人家要他做的事情。”不管那些偏袒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人是否喜欢,对这句话的最符合逻辑的解释应是:由于受到必须为忏悔人保守秘密的戒条的约束,索里亚不能公开泄露马克西米利亚诺就5月14日至15日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可能讲过的或者想要讲的话的内容,但是他有权通过那样一份声明暗示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也许是因为良心提醒他:虽然已经不能为拯救去世了的干亲家马克西米利亚诺再做任何事情了,但是倒可以为拯救还活着的干亲家米盖尔·洛佩斯多少尽点儿力。
另外一些轶事,诸如关于传说中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在自己的房间里对帕拉西奥斯上校的所作所为,同样也有疑点和矛盾之处。这位公主在自己的著作Ten Years of my Life (《风雨十年》)中谈及克雷塔罗的时候对此只字未提,不过,她的遗忘是很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如果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在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的情况下,公主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说服那位墨西哥上校私放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她的丈夫逃走,于是只好把那个军人请进自己住的旅馆、锁上房门并开解内衣的扣子,也就更加可以理解了。似乎帕拉西奥斯被吓坏了,威胁说要从窗口跳出去,公主无奈,只好打开门,让上校仓皇逃走。
可是,如果公主本人没有讲过这件事情又没一个现场见证人,那么,是谁传出来的呢?是帕拉西奥斯?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一位墨西哥军队的上校肯定会自恃为男子汉和无所畏惧的,难道他会告诉朋友、同事和下属说自己看到一位漂亮的外国公主、人所共知的洋美妞献出那香艳的躯体的时候差点儿从阳台上跳下楼去?富恩特斯·马雷斯却援引好几个人的见证把整个事情描绘成为当众自售,他说:就在埃斯科维多下令将公主及所有欧洲代表逐出克雷塔罗城的当天晚上,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一怒之下,当着前去拘捕她的军官们的面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表示愿意委身于能够帮忙救皇帝一命的人,但是却没人出来应承。”
撇开内衣和阳台不谈,不容置疑的是,为了能保住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性命,那位公主还干了一件别的事情,那就是跪在贝尼托·华雷斯的面前请求他能够开恩。这件事情发生在共和政府当时的所在地圣路易斯-波托西的政府大厦里。达涅尔·莫雷诺在其为《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回忆录》的西班牙文版写的序言中告诉我们,当时的情景已经由一位著名的墨西哥画家画了下来,画面上同时出现了“唐·塞瓦斯蒂安·莱尔多·德·特哈达的形象,他面带狡诈的神情站在总统的背后,示意绝无宽恕的可能”。
公主的回忆录是从她到达墨西哥之前的几次美国之行写起的。在这一部分里,除了其他内容外,公主还讲到了当时的yankees8 的唯灵论热、南北战争期间随军征战的职业尸体防腐师以及在密西西比河上悄然顺流而下的白色浮动医院。早在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有了那只名字叫作“吉米”的狮子狗了。这个小东西到了克雷塔罗之后在染上对枪声和鼓声的恐惧的同时还喜欢上了唐·贝尼托·华雷斯在圣路易斯-波托西的办公室里的沙发。每当公主为了什么事情去找总统的时候,它都会舒舒服服地趴在那只沙发上。之所以又提到一只狗——本节的第四只——是因为阿格娜丝——也叫伊内丝,我们还是叫她伊内丝吧——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公主有一次乘火车从纳什维尔到布里奇波特去,吉米在一个乡间小站上跳下了车厢,列车重新启动以后,公主拉响了警报器,火车在旅客和乘务人员的一片惊恐之中骤然煞住,本来跟在一辆公共汽车后面疯跑的吉米调转头重又回到了车厢爬进主人的怀里,而它的主人当然是教训了它一顿,而这时候车长也过来训斥起公主,可是公主却又反过来冲着车长又吼又叫、指指点点,说他不通人性、不负责任,到了最后车长竟被弄得满脸羞愧地连声道歉。一个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女人,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帝国而追随丈夫到墨西哥驰骋沙场、听任子弹在其黄色的阳伞下面紧贴着飘逸的乌发呼啸的女人,一个敢于直接面对墨西哥城的莱奥纳尔多和普埃布拉的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女人,一个针对在瓦哈卡出生的迪亚斯将军让其离开这个国家的命令声称见不到埃斯科维多即使是戴上镣铐或枪毙也决不从命并且最后果然在克雷塔罗城的帐篷里面见到了埃斯科维多将军的女人,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完全可能会剥光衣服自荐于一位上校或者是跪倒在一位总统的面前,不止于此,还完全可能周详地策划——事实上也确实那么做了——让马克西米利亚诺逃离墨西哥。
这项逃离墨西哥的计划其实细节不多而且也不十分复杂。在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的再三恳求下,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意了把普鲁士的代表马格努斯男爵叫到克雷塔罗城来。其结果很可能是欧洲其他各国派驻帝国的外交代表跟着马格努斯齐聚克雷塔罗,尽管只不过是露个面而已。事实果然如此,奥地利的拉戈、比利时的胡里克克斯和意大利的库尔托帕西很快就到了。没过多久,法国内阁特使福雷也追踪而至。公主本打算借助于他们全体或其中部分人的暗中支持,或次第向华雷斯政府施加压力,或组织逃跑。伊内丝的想法之一是让各个大国承诺为马克西米利亚诺付一笔赎金或者为墨西哥偿还战争债款担保以换取大公的性命。公主确信能够得到大西洋对岸那些国家的支持,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被认作是“欧洲的表兄弟”。这一主意未能奏效,墨西哥政府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类建议。于是,逃跑就成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唯一活路,彼亚努埃瓦上校也正是这么对伊内丝说的。
马格努斯认为逃跑是胡闹,并且直言不讳地把这种看法告诉给了公主。公主很快就发现,外国代表们在克雷塔罗的言行举止只能加速灾难的进程。作为美国人,伊内丝说道,而且“未曾受过欧洲思想的熏染”,相比之下,她更能理解墨西哥人,而不太理解诸位使节先生们。此外,伊内丝还特别指出,这些使节先生们由于是欧洲人,所以不相信贝尼托·华雷斯的政府敢于处死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那样一来,“所有欧洲列强都将采取报复行动”。然而,公主心里非常清楚,华雷斯及其内阁根本就没把欧洲当回事情,如果大公被判处极刑(后来果然如此),判决肯定会执行。伊内丝要是知道了华雷斯的代表在华盛顿发表的声明,肯定会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因为马蒂亚斯·罗梅罗说道:“在欧洲就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胆略,因为他们想不到弱国也能有胆略……”
最初把逃跑的时间定在6月3日夜里,可是,恰巧在2日那天克雷塔罗收到了马格努斯以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两位辩护律师德·拉·托雷和里瓦·帕拉西奥斯即将到达的电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马克西米利亚诺不顾萨尔姆·萨尔姆夫妇的反对,提出将计划推迟执行。事实上,永远也无法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究竟有多大的越狱逃跑的愿望。据说,在被关进特雷希塔修道院以后,他曾经大声地同亲信们议论过越狱的各种可能性,甚至在最后几天里还多次想象过自己已经登上了当时停泊在韦拉克鲁斯港的格罗勒船长的奥地利船伊丽莎白号。他还曾跟秘书勃拉希奥谈起过将来的打算。他计划先去一趟伦敦,然后回望海撰写他的帝国的历史。他也考虑过去希腊、那不勒斯和土耳其旅行。然而,转眼之间他就又回到现实中来,开始谈论起有关自己的尸体的防腐处理或遗嘱之类的事情。这时候,他意识到那部历史只能由别人代笔:“你是唯一可能重返欧洲的人,”有一天他对巴施大夫说道,“所以就请您来写那部历史并对我做出公正评判。我建议您的题目就用《墨西哥帝国百日记》。”
从各个方面来讲,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都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并且不肯服输,尤其是不肯在欧洲使节的无能及畏缩面前服输:还得要他们为期票作担保。想出期票的主意是因为缺少资金。早在被围期间马克西米利亚诺就为缺乏现金犯愁了,他曾经说过准备“只用一个仆人,再把马卖掉,安步当车,以图节省开支”。现在失败了并且当了俘虏,当然更是不名一文啦,所以根本无法像伊内丝起初建议的那样在鲁维奥先生的银行里存上十万比索。不过,可以制作一些汇票和期票,马克西米利亚诺签字后,再由外国使节担保。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意了,但是那些使节们却不愿意为之担保。最后,皇帝还是签了两张各为十万比索的期票,一旦越狱成功,将由奥地利王室贴现。马克西米利亚诺刚被囚禁的时候,一些共和军队的军官曾经索要贿赂并答应私放大公逃走,但是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够组织越狱的,最后全都携款失踪了。不过数目不大,只是这个五百、那个两千而已。这一次可是要收买两个确确实实能够让大公逃生的人:握有“监狱最高权力”的帕拉西奥斯上校和“指挥全城卫戍部队”的彼亚努埃瓦上校。对那两个穷鬼——伊内丝说帕拉西奥斯本来就是个几乎一个大字不识的土人——来说,十万比索无疑是个大数目。
奥地利代表拉戈男爵是唯一在期票上签了字的人,不过,他的签名很快又从期票上消失了:所有的外国代表一起来说服他以不签为好,其中的一位还抓起剪刀将他的签名剪了下去。话再说回来,帕拉西奥斯上校根本就不可能会为几张带有花押的纸片片动心,倒不是由于伊内丝所说的无知,而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别说是一个半文盲的土人——如果帕拉西奥斯果真如此的话——啦,即使是换个别的受过教育的军官,要想让他能够不顾自己的名声和性命去帮助一个已经落了难并被众人遗弃了的外国侵略者,借用伊内丝本人的一句原话,“最有说服力的可能还得是装有现金的钱袋”。帕拉西奥斯把期票退还给了伊内丝,伊内丝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印章戒指交给了他并恳请他设法将其交还给牢房里的马克斯:这是事先约好的越狱计划失败的暗号。但是,帕拉西奥斯就连这个忙也都不肯帮,把那个戒指接过去试了试以后,就又还给了公主。伊内丝只好再把戒指交给巴施大夫,请他退还给皇帝。这件事情发生在1867年6月13日。当天夜里,拉戈男爵和胡里克克斯先生连行李都没有带就溜出了克雷塔罗城,不过,他们倒是于无意中抢了先,因为埃斯科维多正准备下令将卷入越狱图谋的外国代表们轰出克雷塔罗。埃斯科维多还召见了公主,通知她必须在几个小时之内离开克雷塔罗城。命令执行了:就在那天夜里,伊内丝带着侍女马尔加里塔、狮子狗吉米和那把六响左轮手枪搭乘一辆载客马车奔圣路易斯-波托西而去。
对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两位将军米盖尔·米拉蒙和托马斯·梅希亚的审判是于前一天在克雷塔罗城的伊图尔维德剧院开始的。墨西哥历史学家何塞·富恩特斯·马雷斯在其《华雷斯和帝国》一书的末尾采用小说的笔法设计了背景和对话,为我们描绘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和法国人福雷会面的情景,正是在这次会面的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断然提出拒绝出庭:“明天就要对我进行审判了,对吧?”他对法国特使说道。“不过,我不准备出庭。决不,请您记住,福雷!我宁可面对任何危险。我不会坐到罪犯席上去的。决不,请您听清楚!”尽管福雷苦口婆心地对陛下讲了被告席最终变成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纪念碑的“基座”,马克西米利亚诺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审判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进行的:共和军的首席医官里瓦德内拉大夫为他出具了健康状况不佳的证明。话再说回来,这倒并不是瞎编: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病得很重。
在那些希望能够在克雷塔罗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后来果真如此)的人看来,许多同审判有关的离奇而有失大雅的细节都对他们的理由至为有利。首先,他们庆幸审判能在一家剧院里举行。然而,克雷塔罗是一座小城,从未在那儿进行过那么重要(甚至在整个墨西哥历史上都属于前所未有)的审判,就其宽敞而言,剧院很可能是最合适的场所。其次,场地是以墨西哥的第一位皇帝的名字命名的,而这位皇帝又是被自己的同胞枪决的。其实这只不过是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一个讽刺而已,这样的事情,他一生中遇到过的多着呢。再说,华雷斯的人并不应该对剧院的名字承担责任。
然而,毕竟是剧院,“大厅里,”福雷在写给阿方斯·达诺的信中说道,“灯火辉煌,就像是演出一样。”许多人想在审判中看到的也正是这个:一出事先背好了台词的话剧,一场充满血腥气味儿的滑稽戏,在那里,不论是辩护律师还是检察官、法官、听众、陪审员和被告本人全都是同谋犯和演员、全都对那不可避免的悲惨结果了解得一清二楚。
结局确实是事先就定了的,倒不是由于事情发生在墨西哥而墨西哥又是一个生番的国度,即使他是在当时乃至现今的欧洲以及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里,也都只能是那么个结局,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一个已经确立了的——而且还是符合宪法的——政权的外来窃夺者和一次非法将他扶植上台的外国入侵的主要工具。当然,欧洲是不会愿意承认这是一个文明结局的。事实上,绝大多数卷入过那次侵略行径的欧洲人根本就不想承认在墨西哥这个国家里或华雷斯及其政府的立场上有任何“文明”之处可言。比如,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在其《回忆录》中就对埃斯科维多没有在他费利克斯第二次参与策划马克西米利亚诺逃走之后在他身上兑现其“恶毒宣言”一事感到大为惊异,随后又补充说道:如果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就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指未对其严惩)。他的这一态度附和了马蒂亚斯·罗梅罗。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如此,马克西米利亚诺竟然还差点儿免受一死,因为,在确认他有罪的情况下,法庭在讨论最后判决的时候,竟然还出现三票赞成处死、三票主张永久驱逐的局面。这一对峙虽然被庭长普拉彤·桑切斯的一票所打破,但却表明法庭的成员并没有像事先可能有人猜想的那么不公正,也表明华雷斯政府没有收买他们——德沃尔克斯断言那么干了——以求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处以极刑。
巴施大夫在其6月13日的《日记》中引用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话:“上帝宽恕我吧,我觉得他们挑选的是些衣着较为规整的人,至少表面上还能给人以还算体面的印象。”时至今日,已经无从考证法庭所有成员的履历,不过倒是有关于庭长和检察官的材料。检察官马努埃尔·阿斯皮罗斯先是在故乡普埃尔拉州成为知名的律师和政治活动家,1867年以后直至在墨西哥驻华盛顿大使的任职期间去世为止,曾先后担任过不同的外交官职务。没有任何情况能够说明他不是一位称职的检察官。
普拉彤·桑切斯在某些著述中被描绘成为“一位衣冠楚楚、戴着羔皮手套的绅士”。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审判举行过之后没过几个月,他就在一个叫作“狼群山庄”的地方被加入了共和军部队的原米盖尔·洛佩斯指挥的皇后卫队士兵刺杀了。因此,除了以那次审判的庭长身份在墨西哥历史上争得一席地位之外,他也就没有机会再有别的作为。但是,弗朗西斯科·佩德罗·特隆科索将军在1863年普埃布拉围城战期间所写的《日记》中倒是保存了有关桑切斯上校的某些材料。在自己的日记中,那时候还不可能想到普拉彤·桑切斯会以什么形式留名于世的特隆科索除了称赞当时的上尉那“百折不挠的无畏精神”外,还说他是个无比豪爽的人。
另一方面,为马克西米利亚诺辩护的却是当时墨西哥最有名望的两位律师: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度想任命为内务部长的马里亚诺·里瓦·帕拉西奥律师(就是写了《永别啦,母后卡洛塔》那首诗的共和军将军的父亲)和拒收辩护费的拉法埃尔·马尔蒂内斯·德拉·托雷(为此,弗兰茨·约瑟夫特意把一套银餐具寄到墨西哥送给他作为礼物)。他们两人委托欧拉利奥·奥尔特加和赫苏斯·马利亚·巴斯凯斯两位律师负责在克雷塔罗的“当庭辩护的工作”,然后就启程到圣路易斯-波托西去会见了华雷斯总统。他们的目的是:第一,请求宽限,以便准备辩护词:第二,请求总统对马克西米利亚诺颁布特赦令。
里瓦·帕拉西奥和马尔蒂内斯·德拉·托雷苦于准备辩护的时间太短又在寻求宽限期间上损失了一些时日:他们要求推迟一个月,但是华雷斯只给了三天。审判于克雷塔罗陷落后一个月开始了,并且从头一天起就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将受到审判。人们也全都知道他将受到指控的罪名和法庭肯定会做出的判决,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签署《十月三日法令》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签署了对自己的死刑判决。诚然,辩护律师们在开庭审判前写给华雷斯的一封感人长信中抨击了被他们称之为“可怕而荒唐的”《一月二十五日法令》,然而,总统却提请他们不要忘记那个法令是在大公动身来墨西哥前颁布的,而且共和政府还专门派唐·赫苏斯·特兰到望海城堡去拜会了大公并对他讲明了这件事情所包含着的种种危险。
至于特赦问题,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辩护律师们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在审判之前提出,正如政府在驳回时所说,不可能免除一项未曾宣布的判决。待到判决之后,律师们又恳请总统特赦,总统却回答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法律和判决”都是“不可更改的”,因为这是“社会状况”的需要。正是这一社会状况,总统补充说,“还告诉我们应该减少流血,而这也是我平生的最大愿望”。应该指出,在克雷塔罗的陷落和帝国垮台以后,只处决了为数极其有限的人,其中包括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梅希亚、米拉蒙、门德斯、奥霍兰和维道里。
认真阅读一遍收在一部厚达六百多页的书中的所谓《关于自称墨西哥皇帝的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帮凶、所谓的将军米盖尔·米拉蒙和托马斯·梅希亚所犯破坏国家独立和安全、社会秩序和和平、人权和人身保障罪行的案卷》可以帮助消除有关检察官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辩护律师们的法律学识和道德品质的所有疑团。这份文件的手稿曾在十一年间下落不明。1878年,一位姓托伦蒂诺的将军得到的情报说有人企图将一批可可豆和桂皮藏匿在军用物资里面偷运入境,于是就下令进行了搜查,结果却发现了那部颤动着的、发了黄的、被可可豆和桂皮——如果真有那批走私货物的话——熏香了的手稿。“不能让那东西接触空气!”托伦蒂诺将军惊讶地吼道。由于这一意外的发现,由于没有让那手稿接触到空气,一份从中既可以看到辩护律师们为拯救大公的性命所做的努力又可以看到检察官为使审判名副其实所做的工作的极具历史价值的文件。在这份文件里,还可以看到皇帝及其律师们所进行过的狡辩,诸如:第一,不承认法庭的能力,因为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指控都是“政治性的”;第二,强调那份“具有追溯效力的退位诏书”早在马克西米利亚诺被打败和被拘捕的当时就已经生效了:第三,坚持说马克西米利亚诺用心纯正、动机善良。法官的裁断是一致的,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两位将军有罪。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提出的罪状一共是十三条(这个不祥的数目又一次出现了),正如前面所说,在极刑的判决上,起决定作用的是庭长的那一票。
克雷塔罗的伊图尔维德剧院是以墨西哥城国家大剧院为原型按比例缩小而建成的,顶棚上绘有荣耀的彩云和光环簇拥着的七位墨西哥和两位西班牙戏剧大师的画像,在这后两位中有一位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朋友何塞·索里亚。这座剧院可以容纳两千名观众,很可能正如福雷所说,那天大厅里“灯火辉煌,就像是演出一样”,因为没有理由在昏暗之中进行一次审判。此外,也很可能像另外一些著述中所说向公众出售了门票,不过可以肯定是某位人士自作主张这么干的,绝对不是政府的意思。同样,自然也很可能有人在审判进行的过程中吃了东西,不过这倒不一定是墨西哥人民所独有的表现,因为,在恐怖时代的法国,有些女人就曾坐在离被革命处决的人们的头颅滚滚落下的断头台仅几米远的地方边织毛衣边吃东西。说得具体点儿:哈丁称,旁听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审判的人们一直在吃番荔枝和松子,其实这也是无稽之谈,因为这跟那些法国女人在那据说是由路易·吉约坦大夫(也有人说是安托万·路易斯大夫)发明的地狱之门旁边吃橘子或烤栗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前面已经说过,6月15日,梅希亚将军走进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囚室说他已经得到了关于卡洛塔在欧洲去世了的消息。看来,这是梅希亚和米拉蒙合谋编造的瞎话,目的在于让马克西米利亚诺能够安然赴死。巴施说过: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来说,这虽然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是却“可以让他在弃绝人世的时候少受一点儿痛苦”。既然皇后已登“天使之堂”,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人间也就少了一项牵挂,他说道。巴施在其《回忆录》中说,6月16日十二点钟的时候,“新任检察官贡萨莱斯”来到了特雷希塔修道院,站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囚室门槛上宣读了判决。据巴施大夫的描述,马克西米利亚诺“面无血色但却微笑着”听完了宣读,然后转身对他的医生和朋友说道:“时间定在三点钟,你还有三个多小时来处理全部事情,倒也还不算紧张。”接着,他对勃拉希奥口授了一封致唐·卡洛斯·鲁维奥的信,向他借钱以便对自己的尸体做防腐处理并将其运回欧洲。随后,在米拉蒙的囚室里做了弥撒,三个被判死刑的人领了临终圣体。快到三点钟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摘下结婚戒指交给了巴施。“请您告诉我的母亲,”他恳求道,“我尽到了战士的责任并堂堂正正地献出了生命。”他把自己的领带别针和袖扣送给了勃拉希奥,把梳子及其他随身用物留给了萨尔姆·萨尔姆亲王。然而,“三点钟到了,”巴施写道,“却没人前来押解皇帝和两位将军。”那天确实不会有人前去押解他们的,结婚戒指重又回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手上,因为普鲁士代表马格努斯男爵在圣路易斯-波托西说服华雷斯把执行判决的时间推迟到了6月19日清晨七点钟。
正是在这个时候,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及其侍女马尔加里塔和狮子狗吉米重又出场并在墨西哥历史上永远留下了漂亮的外国女郎跪到贝尼托·华雷斯总统面前求他宽恕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性命的佳话。
正像可以想见的那样,还有一些外国人也为此做过努力。加里波第致函华雷斯请他能够网开一面。维克多·雨果也写了一封信,但是,据说,那封信在死刑执行以后才寄到。看来,这一切都没能对华雷斯的决心产生任何影响。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首先敦请美国总统约翰逊出面请求将判决再次暂缓执行。然而,此刻华雷斯已经在为这一次的推迟感到后悔了,因为外国记者们纷纷断言那位“嗜血成性的”“残暴土人”所追求的只不过是“延长对大公的折磨”罢了。而美国总统能够做的事情也极为有限:奥地利驻华盛顿公使维登布鲁克请求西沃德国务卿的政府出面干预,约翰逊致电美国新任驻华雷斯政府代表坎贝尔令其立即从避居的新奥尔良赶到圣路易斯-波托西去为大公的性命进行斡旋。可是,跟拉戈男爵一样被吓得半死的坎贝尔却宁愿辞职也不肯去墨西哥。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请求拜会贝尼托·华雷斯,并且立即得到了接见。总统,公主在其《回忆录》中写道,“面色苍白,像是非常痛苦。”伊内丝跪到华雷斯面前求他饶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总统想扶她起来,但是公主却就势抱住了他的双腿。华雷斯,伊内丝说道,眼含泪花地对她讲:
“夫人,看到您这样跪着,我心里确实非常难过;可是,即使全世界所有的国王、所有的王后全都像您这样跪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饶他不死。要他性命的不是我,是人民和法律要求将他处死;如果我不按照人民的意愿行事,那么,人民还是会处死他的,而且还可能连我也一起处死。”
尽管在谈到自己的时候似乎向来都很自信的华雷斯曾经说过“报复非其所长”,一些欧洲的历史学家却执意不肯相信,坚持认为他之所以不肯心软是出于一种个人的有意和集体的无意复仇心理(埃米尔·奥利维耶就说过:“从未曾有过‘触犯民族原则’的行为如此之快就受到那么残忍的惩罚。”),因为,说到底,莫克特苏马还是报复了科尔特斯。然而,墨西哥人富恩特斯·马雷斯却认为这是为了彻底解决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间永无休止的争斗这一由来已久的老问题而采取的措施。近半个世纪的内战,富恩特斯·马雷斯说,需要那些人流血。据这位墨西哥人讲,大公的死是贝尼托·华雷斯政府对内政策上的需要。
走出总统办公室以后,伊内丝在前厅里遇到了“二百多名”同样也是前来求情的“克雷塔罗的妇女们”。没过多久,华雷斯又接见了米拉蒙的妻子及其六个子女。听到总统说已经无可挽回之后,米拉蒙的妻子当即昏了过去。马格努斯男爵是这么说的。这位普鲁士公使是和斯赞格大夫一起赶到克雷塔罗的而且后来还让斯赞格大夫参与了皇帝遗体的防腐处理。
除了分别致函律师们感谢他们所做的“有力而大胆的辩护”之外,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还给贝尼托·华雷斯写了一封信。据何塞·富恩特斯·马雷斯讲,那封信虽然是写于6月18日,但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却署上了19日,也就是他赴刑的日期。大公在信中写道:“既然我的死可以促进我的新祖国的和平和昌盛,我将愉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他请求能够宽恕米拉蒙、梅希亚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极其庄重地并以此时此刻所特有的坦诚恳请您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流血的人……”
18日下午五点钟,巴施大夫写道,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请求的答复传送到了克雷塔罗:他的两位将军不会得到宽恕。八点钟,皇帝上了床,巴施大夫守候在他的身边。皇帝的这位大夫写道:夜里十一点半钟左右,里瓦德内拉大夫和埃斯科维多将军来了。巴施退了出去,等到埃斯科维多带着一张皇帝亲笔签名的照片走了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对自己的大夫说:“埃斯科维多是来同我告别的。我倒是宁愿能继续睡觉。”
马克西米利亚诺果然又睡着了,不过,只睡了几个小时罢了:他醒来的时间是深夜三点半钟。已经是6月19日了。四点钟的时候索里亚神父来了。五点钟,巴施说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的两位将军一起听了弥撒,六点一刻吃了早点:肉,咖啡,半瓶红葡萄酒和面包。
马克西米利亚诺又一次把自己的结婚戒指连同一块从坎肩口袋里掏出来的教团号布一起交给了巴施大夫请其转呈他的母亲。不过,有的文章讲巴施带回维也纳的号布上有一个在钟山上留下的弹洞,如果真是这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它交给巴施了,而是巴施从尸体上解下来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事实是巴施大夫将皇帝托付给他的许多随身用物带回望海和奥地利了,据说,其中就包括那块指明要交给他母亲的号布——不管有无弹洞——和戒指。巴施交给奥地利皇帝的是金鹰教团骑士十字章和一块镌有圣母马利亚像的金牌。他的嫂子伊丽莎白得到了一把扇子。索菲娅似乎还收到了一幅由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绣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像。查理·路易大公分得的是花押戒指,而其弟弟路易·维克托则拿到了一枚同样镌有圣母像的银牌。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据有了装着卡洛塔皇后一缕头发的小首饰盒。卡洛琳·奥古斯塔王后得的是一串念珠。奥地利皇室首席医生策勒伊大夫分到了一本《意大利史》。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二世拿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进克雷塔罗城时戴在脖子上的瓜达卢佩骑士团章,其弟弟佛兰德伯爵得了怀表及表链。拉多希船长分得皇帝用过的一面小镜子。卡洛塔原来的伴娘玛丽亚·奥尔斯佩格公主得到了一把蒲扇。马克西米利亚诺还是大公时期的侍从长哈迪克·德·于塔克伯爵拿到了一对衬衫扣子,科里奥侯爵得的是金马刺。巴施还把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囚禁在克雷塔罗期间戴过的、到了钟山以后交给蒂德斯并请求将其送到望海博物馆的帽子交到了侍从长的手里。
早晨六点钟,赫苏斯·迪亚斯·德·莱昂将军麾下的四千名士兵在钟山下摆好了阵势等候着大公及其两位将军的到来。六点半钟,帕拉西奥斯上校带着卫队来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面前。修道院的门外停着三辆出租马车,其编号分别为十、十三和十六。这一次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摊上那不祥的十三号,而是由索里亚神父陪着登上了第一辆。梅希亚和奥乔亚神父上了第二辆,最后一辆归了米拉蒙和拉德隆神父。
负责护送他们上钟山的是至高权力营的士兵和加莱亚纳的轻骑兵。据当时的文件记载,前卫队是由枪骑兵组成的。一营步兵分别排成四路纵队护卫着车队的两侧。一群方济会的教士手持蜡烛和圣水紧随在车队之后。走在最后的是扛抬着三口黑色棺材和三个黑色十字架的人们。
克雷塔罗城的街上空空荡荡,城里所有的门窗和阳台全都关得紧紧的。
二 关于补射的一枪的歌
一八六七那一年,
记忆犹新一直到今天:
咱们的皇帝呀,
死在了克雷塔罗城里边。
六月十九是忌日,
世人念念不忘来祭奠:
总统亲自签署的判决,
付诸执行只在一瞬间。
卡洛塔身在万里之外,
没能目睹行刑的场面,
更何况她早就精神失常,
对世事已经无知无感。
我怎么能够忘得了那1867年啊。真好像我就为了这事儿、为了端着装有子弹的长枪迎接那一年的6月19日那一天才来到这人世间的。真好像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听信了异端邪说而后又当起了大兵、学会了瞄准射击并且扣动扳机让子弹打碎教堂圣像的脑壳。如今我时常自问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儿醒悟、为什么上帝没有在当初我跟“红胡子们”走的时候就提个醒儿,要知道,我们可是把圣约瑟们的锦缎服装剥下来拿去兜到将军的马屁股上当马披了的啊,我还亲手从耶稣基督头顶的光环上抠下珍珠来拿去装点将军的丝绒拖鞋了,我之所以这么干并非只是听从将军的命令和讨他的欢心,而是因为我喜欢、就是喜欢去剥圣母像身上的衣物和圣米迦勒天使长的纱袍。1867年,我怎么能够忘得了啊,我怎么能够忘得了克雷塔罗以及城里那白颜色的房屋和教堂,那些我跟随埃斯科维多将军的部队开始围城的时候才生平头一次站在希马塔里奥山顶上见到的房屋和教堂。我只是觉得枪握在手里烫得慌、食指发痒老是想扣动扳机像打苍蝇似的杀掉那些我称之为卖国求荣的保守党徒和那个我当时看成是窃国大盗的家伙。后来在钟山上我还开了一枪,也就是我生平放的最后一枪。
那日的清晨天色未明,
皇帝就从睡梦中清醒,
随后他对身边的神父,
将自己的罪孽从头反省。
皇帝步出了教堂的大门,
对遇到的每个人都道了珍重,
能够在灿烂的阳光下死去,
他说,也可算是人生的荣幸。
重兵护卫着押解皇帝的车队,
缓缓地驶向那钟山的山顶,
早在他到达指定地点之前,
行刑队就已经在等待着命令。
要是能够忘掉就好啦。要是我能够忘掉那一年的那一天该有多好哇。如果出现奇迹让我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我那不得安宁的良心肯定会把一切全都重新安排一遍,就像是编故事和写小说,所有的细节保持不变,到头来连我自己也会信以为真、相信确实有过那种事情。我会编造出六月的一个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早晨,当我听到号声起床的时候皇帝已经在跟索里亚神父作忏悔了,当我躲在剑麻丛后面拉屎的时候皇帝身穿黑礼服同米拉蒙和梅希亚一起在特雷希塔修道院的小教堂里听弥撒,当我坐在炮架上一边吸烟一边喝早点咖啡的时候皇帝走出那自从以背叛祖国和宪法的罪名被审判以来一直就是他的牢房的修道院、望了望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并预感到天气将会很热于是说道我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向就希望能够在一个这样的清晨死去。一群绿头野鸭呱呱地叫着从天上飞过。我会毫不怀疑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共和国总统派来的三辆黑色马车已经在那儿等着皇帝和米拉蒙及梅希亚了。当人家把枪交到我手里的时候那车队正由一营步兵和一排骑兵押解着默默地驶过克雷塔罗城的大街。当我刚刚把枪筒擦得锃亮的时候车队已经来到了城郊。梅希亚将军的妻子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紧跟在三辆黑色马车的后面边哭边跑。我会编造出那个明净、湛蓝的清晨的七点差十分左右车队到达了钟山脚下、从新莱昂营里挑选出来的执行枪决的人已经都等在那儿了。我会编造出在随后的许多年里我带着深深的痛苦在世界上游荡。
皇帝搭乘的那辆黑色马车,
车门不知怎么会被卡住,
于是,他就自作主张,
毅然地从窗子里面爬出。
皇帝当时的那个模样,
就好像是正在受难的基督,
彼拉多巡抚是那华雷斯,
洛佩斯则是出卖他的叛徒。
他的一侧站着梅希亚,
另一侧有米拉蒙作卫护,
恰好似耶稣左右的
那两个跟着陪绑的盗户9 。
请别把子弹射到我的脸上,
皇帝向行刑队打了招呼,
还掏出来一枚枚的金币,
分发给了每个人当作礼物。
可是,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先生,您为什么要编造这种瞎话?这种胡说八道用意何在?您说谁会相信您会被选中参加处决哈布斯堡家族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本人的行刑队呢?马车的门无法打开,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得不从车窗里爬出来。您编造出很多年前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亲手给了您一枚金币让您瞄得准点儿别伤了他的脸的谎话又是什么用意呢?人们让他们背靠一堵曾是共和军的工事的土坯墙站好,编造这些谎话是什么居心?您是从哪儿听来这些流言蜚语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把一只里面保存有卡洛塔的相片的金表交给了索里亚神父请他带给住在望海已经精神失常了的皇后。哪一年的哪一天、哪个时辰您看见有三个被判死刑的人跪在三位神父面前请求宽恕?他把手帕交给了自己那位匈牙利籍厨师。您那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个不敬神明的人、专一喜欢拿圣像头顶上的铁丝光环套酒瓶子的把戏,您说,谁能相信1867年6月19日那天早晨您竟会突然之间也诵经祷告了的瞎话呢?他把自己的念珠送给了弟弟查理大公。您自己说过打小当您还像您的母亲那样虔诚的时候起就已经开始跟您的父亲似的不信上帝了而且还当了兵专门同教会和教士们作对,那么多年都没做过祷告了,那么,您那次祷告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把自己的号布送给了母亲。您自己说过自从离开母亲的裙边之后就摽上了神父并且还专门喜欢撩起他们的长袍用刀尖儿逼着他们跟随“红胡子们”的队伍流窜,那么,您拜的到底是哪一方的神灵、哪一位圣母?他给了我这枚金币,我把金币做成了圣牌、把圣牌做成了心形的供物。既然您自己说过自从离开母亲的裙边之后就摽上了圣母的裙子,倒不只是由于将军的命令,而是因为您专门喜欢撩起圣像的衬裙以展示那些圣母之所以还能保童贞是因为她们并不具备失去贞操的门径,那么,您到底是向哪一位使徒、那一位基督祷告呢?他在把金币交给我的时候说道:请你不要瞄准我的面部。谁能相信您的胡说八道呢?如果你们这么说,如果你们这么不相信我,如果你们怀疑我所说的一切:从那天早晨的湛蓝的天空到美国造滑膛枪、从皇帝乘坐的黑色马车到后来被我送去熔化为我的手枪里的这颗子弹包上一层金衣的心形供物,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对,好吧,我不辩白,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你们说得对,也就是说,真的一切都是谎言。
皇帝随后就退回到了同伴之中,
并对米拉蒙显示了自己的宽宏大度,
他把荣耀的位置让给了那位将军,
因为他曾经表现得非常勇武。
紧接着,他向两侧扒开自己的胡须,
袒露出那昂然挺着的胸脯,
面对着聚集在刑场上的人们,
最后一次倾吐了自己的肺腑。
他请求人们能够原谅自己的过错,
就像我已经把你们全都饶恕。
我是为造福墨西哥而来的,
绝对没有其他任何愚蠢的企图。
我是听从了你们的召唤,
才来到这里当了你们的君主。
是你们把我推上了皇帝宝座,
我绝对不是篡夺权力的歹徒。
对,全都是谎言:我,先生们,我不是我,这是真的。当我出生的时候,我没有出生。我母亲不是我母亲,对此,我可以以她的名义起誓。当我还虔敬的时候,并不虔敬。相反,当我不再虔敬的时候,并没有不虔敬。当我亵渎教堂和祭坛的时候,并没有亵渎。当我看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上变成又一位受难的基督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当我明白了是他本人选定了赴死的日子、时辰和地点并挑中我来执行的时候,并没有明白。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啦。当我面对着他祷告的时候,正如你们所说,当我不知道是冲着谁、不知道是冲着那个多次被我唾弃的上帝呢还是冲着那些多次遭我凌辱的圣母们或者竟是冲着昂首站立在我的面前、离我只有几步远、那蓝色的眼珠使清晨的天空变得更蓝、那金黄的胡须分向两边使胸膛露在外面的他本人祷告的时候,尽管军人的天职是必须紧握手中的美国步枪笔直地站着,但是内心里却在跪着祈求,是的,祈求所有的圣明和天使、祈求来墨西哥替我们涤罪的新基督他马克西米利亚诺、以所有那些曾被我用刀砍下胳膊和大腿当劈柴拿去添到篝火堆中的圣徒们的名义祈求能让发给行刑队以使每个希望服刑者没有死在自己的枪口下的士兵都可以得到安慰的那颗空弹刚好落在我的枪膛里,这样,我就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在有生之年不必为杀死了上帝之子马克西米利亚诺而良心不得安宁。当时,在那会儿,我是说,我也没有在祷告,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我。
队长发出了“预备”的信号,
皇帝的脸上漾出了微笑:
但愿自今而后不再有人流血,
这就是我对上苍的祈祷。
紧跟着队长那“瞄准”的口令,
皇帝又一片赤诚地表白道:
我愿做最后的为国捐躯者,
不需要再有人去把性命虚抛。
皇帝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
还是喊了“墨西哥万岁”的口号。
随着队长那“射击”的狂吼,
行刑队的步枪一齐发出了咆哮。
那么,到底是谁在祷告?是谁呼唤了天上的圣父的名字?墨西哥人民,皇帝高声喊道。你的名字可该是神圣的吧?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你可能够管辖到我们每一个人?那些拥有天赐的统治权力的人们。你可是墨西哥的圣父?活着就是为了给人民造福。你的意愿可否都能实现?否则就该成为为此而牺牲的烈士。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在人世?我愿意做最后的一个。子弹,主啊,你可愿意把那颗子弹给我?抛洒热血的人。你的名字可该是神圣的吧?洒在祖国。主啊,你可愿意把那颗没有弹头的子弹给我以便让我的灵魂得救?洒在这座山头。主啊,你可在听我述说?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我们的一日三餐?是那颗空弹,主啊。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原谅?给我们吧,主啊。难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同你们讲话的吗?请你饶恕我们的罪孽吧。队长喊了“预备”?墨西哥人民,我请求。以圣父的名义?你们大家都能原谅我。以圣子的名义?就像我们应该原谅自己的敌人。难道我听到了队长的号令?难道我听到了清晨七点的第一下钟声?我之所以来到了墨西哥,皇帝说道。以圣灵的名义?那也是为了国家的昌盛。难道我听到了第二下钟声、难道我听到了队长在喊“瞄准”?我请上帝保证。是第三下钟声?我之所以会来,先生们。你不会让我们产生邪念吧?绝对不是出自于个人的野心。可是,你能解救我们吗,先生?可是,救救我吧,先生,别让我成为杀死你的人。是谁在这样祷告?你把空弹给我吧。那么,是谁在高呼“墨西哥人民,墨西哥万岁”?是谁听到了队长发出的“开火”的命令?可是,解救什么呢?让我们免受一切灾殃,阿门?是谁同时听到了那在山谷中回荡、从钟山传到希马塔里奥之巅、又传到卡尼亚达山腰、再传到圣格雷戈里奥峰顶的射击声和清晨七点的最后一下钟声?尤其是,那个曾经端着美国步枪沉着瞄准并遵照“射击”的号令扣动了扳机却仍能没事儿似的镇定自若的家伙,那个就像在还是虔敬教徒时期揪着母亲的裙子领圣体时那么神态平和的家伙,那个就像在不敬鬼神之后用套索拴住教堂里的圣母像将其拖到街头吊到树上使之显示连同胎体和灵魂一起悬浮于天地之间的奇迹时那么心安理得的家伙,又是谁呢?那就是我,先生们,除了我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呢?就在那个我至今记忆犹新的1867年6月19日清晨,上帝向我这个对所犯罪孽追悔莫及的回头浪子显了灵,让我,只是让我亲眼看见受难的基督和马克西米利亚诺二者合而成了一个人。除了我,上帝还会向谁显灵呢?除了我,上帝会把那颗能够拯救灵魂的空弹赏赐给别的什么人呢?当然是给了我,先生们。至少是当时,在皇帝和梅希亚及米拉蒙两位将军在钟山上倒下的瞬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随着齐射的子弹的呼啸,
皇帝颓然地栽倒到了地上,
那横卧的身躯仍然保有活力,
一只手臂还在微微地屈张。
皇帝的灵魂还没有脱离躯壳,
行刑队长的心里在这样想。
于是他就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指着皇帝的心脏所在的地方。
一个应召的士兵走上前去,
扣动扳机又补射了一枪,
由于枪口距离身体太近,
引燃的礼服闪现出了火光。
我摊到了那颗空弹,我没有摊到那颗空弹:随你们愿意怎么想都行,反正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回事啦。你们可以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压根儿就没有到墨西哥来过而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望海城堡里:他写诗,卡洛塔弹琴。你们可以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是乘诺瓦拉号来了。有些事情,你们可以相信;另外一些事情,你们可以不信:马克西米利亚诺压根儿就没统治过墨西哥,马克西米利亚诺坐在查普特佩克城堡里发号施令并让人建造了许多博物馆。或者,如果愿意,你们也可以把我所讲的一切看作是一半假、一半真。不过,哪些是假、哪些是真,还是请你们自己去考察吧。克雷塔罗城压根儿就没有被围困过。克雷塔罗陷落的时候皇帝当了俘虏。压根儿就没有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进行过审判。法官们判决处死马克西米利亚诺。压根儿就没有在钟山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那回事儿。马克西米利亚诺到达钟山的时候行刑队早就荷枪以待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是独自一个人被押解到刑场的。米拉蒙和梅希亚陪伴在皇帝的身边。马克西米利亚诺压根儿就不曾给过我金币以期让我别瞄准他的脸。金币灼伤了我的手指,当我把那金币铸成圣牌挂在脖子上以后又灼伤了我的胸脯。行刑队长没有发出“预备”的口令。我主动端起了美国步枪。队长没让“瞄准”。我主动对准了目标。队长没说“射击。”我主动开了火。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倒下。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头栽倒在地。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是基督。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上帝之子。队长没有示意让我过去。我主动向前跨了几步。队长没有用剑尖儿指过皇帝的心脏。我主动把枪杵过去差点儿顶到了躺在血泊中、一只手微微颤抖、面带痛苦而又愤怒的笑容、双目半睁着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胸脯。队长没有命令我开枪。我主动扣了扳机。子弹没有出膛,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礼服也没有被引燃。子弹的确飞出了枪膛,皇帝的礼服烧了起来。子弹没有结果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性命,因为他根本就没死。子弹确实把马克西米利亚诺打死了,因为当时他还活着。
后来人们抬起皇帝的遗体,
装进了一口松木的棺材里,
这棺材是总统买的礼物,
准备用以装殓运到坟地。
皇帝原本就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这一点却被人们忽略未计,
他的两只脚只好露在了外面,
无论如何也塞不到棺材里去。
在把皇帝的遗体发送回国前,
还需要进行一番认真的处理,
为了防止过早地发生腐烂,
总统下令将其浸泡在酒精缸里。
人们打开了皇帝的胸膛,
想从他的心脏上面大捞一笔,
于是就细切碎割标价零售,
一块块、一片片,鲜血淋漓。
皇帝的虹膜本来是蓝色的,
相同的材料实在是难以寻觅,
大夫只好抠出圣像的黑眼珠,
安进了他的眼窝权且代替。
我还可以编造说:在皇帝的匈牙利籍厨师扑灭了他衣服上的火和医生们证实他确已死了之后,人们用一块类似麻袋布的单子将他裹起塞进了一口仅值二十雷亚尔的普通松木棺材里;由于皇帝身材高大而事先又没有把尺码告诉给木匠,所以他的两只脚就只好支棱在棺材的外面了。我可以编造说:棺材被运到了方济会修道院的小教堂里,然后请里瓦德内拉大夫来对遗体进行防腐处理,此前先让里塞亚大夫用巴黎石膏拓下一个面模,随后又将他的胡须和头发剪下来卖掉了;帕拉西奥斯上校把皇帝的肠子缠绕到了他的头上并且说道:你想要加冕,对吧?这就是你的皇冠;另外一位军官大为不满:何必那么麻烦?多一条狗、少一条狗又有什么关系?人们像加工埃及干尸似的用药物处理了皇帝的遗体;最后补射的那一枪虽然结果了皇帝的性命,但却没有伤及心脏,而是嵌在了脊柱上;大夫们把他的心脏切成碎块装进酒精瓶里卖了钱;里塞亚把其中的一块送给了萨尔姆·萨尔姆亲王;他的肝脏和肠子被扔进一只桶里,后来又倒入了下水道;由于在克雷塔罗找不到玻璃做的蓝色眼珠,就从医院里的一尊乌尔苏拉圣母像上抠下了黑眼珠安到了皇帝的眼眶里;然后把尸体装进了用破布木、锌皮和雪松制成的三层雕花棺材里运到了首都;到了首都以后,尸体开始腐烂,由于防腐的工作没有做好,皮肤变黑,所剩不多的毛发已脱落;于是只好剥掉尸体上面的衣物,将其头朝下地吊起来空掉里面所有的浑浊污水;直到重新注射过药物、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平放到一张台子上面的黑色丝绒垫子上以后,华雷斯总统才前去看了一眼;华雷斯面对遗体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皇帝的个子很高嘛”。只要我能有那个想象力,只要我能有那个胆量,我就完全可以编造出这一切。为了使之更像谎言,为了让你们没法相信,为了让你们怀疑我怎么想得那么离奇、怀疑我是从哪儿趸来的骇人邪说,我还可以编造那种如果有的话也只能到小说和故事中去找的事情。
现如今皇帝已经升入了天庭,
就侍立在造物主的右手边,
所有的伤口早就全都愈合,
重新又恢复了帝王的尊严。
卡洛塔仍然被囚禁在城堡,
虽然神志不清但却满怀仇怨。
一群不知名姓的绿林英雄,
把处死皇帝的法官送进了黄泉。
洛佩斯遭到狗咬,死于狂犬病;
拿破仑气恼攻心,活该命短;
华雷斯倒算是寿终正寝,
直到临死都还厮守着宪法大全。
马尔凯斯气绝时穷困潦倒,
巴赞当了叛徒饱尝唾嫌10 ,
只有我,先生们,还在苟延残喘,
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熬煎。
因为,那夺去了皇帝性命的、
作为恩惠而最后补射的子弹,
由我扣动扳机推出了枪膛,
从而造成了无法补救的遗憾。
唱到这里,我要说一声“再见”。我已经对你们,先生们,讲出了所有的事实和传言。我已经讲出了皇帝死后的遭际和生前的苦难,信与不信,悉听尊便。我讲到了:门被卡住的黑色马车,我的美国造滑膛枪,装有卡洛塔相片的怀表,土坯墙,清晨七点的钟声,押解皇帝的骑兵队和步兵营。我讲到了:克雷塔罗城及其白色的房屋和教堂,圣乌尔苏拉的黑色玻璃眼珠,皇帝牢房里的银制基督像,那天早晨我抽过的雪茄,我偷来当赌博筹码用的圣饼,起床的号声,皇帝留给他的兄弟查理大公的念珠。我讲到了:没能使我的灵魂得救的空弹,上帝显灵时我依稀见到的天堂,自从知道上帝选中我来最后完成那次屠戮以惩罚我的全部罪孽、恶行和不恭之后所过的地狱般的日子。我讲到了:天空湛蓝、阳光明媚的清晨,那天早点皇帝用过的酒杯和啃过的鸡腿。我讲到了:神志不清的卡洛塔,杀死判处马克西米利亚诺极刑的法官普拉彤·桑切斯上校的草莽英雄,咬伤了背信弃义的米盖尔·洛佩斯的疯狗。我讲到了巴赞元帅的权杖。我讲到了贝尼托·华雷斯和他的宪法。我讲到了马尔凯斯的伤疤。我把一切全都讲你们听了,随你们怎么处理:写成历史,编成故事,写成1867年6月19日纪事,编成一部小说,也可以写成一支歌、编成一段唱词。我把一切全都讲给你们听了,随你们自己去判断哪是真、哪是假,随你们自己怎么去编排。如果你们愿意,完全可以去告诉别人说皇帝不得不跳了出来,不是从车里,而是从那口雕花雪松棺材里;完全可以去告诉别人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把怀表留给了卡洛塔,但是里面装着的不是皇后的相片,而是皇帝本人的一片心脏;完全可以去告诉别人说行刑队听到“射击”的命令后举起了枪冲着一群在那个天空湛蓝、阳光明媚的清晨刚巧嘎嘎地叫着从头顶上飞过的绿头野鸭开了火。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因为只要我本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就够了而且还富富有余。然而,有一样东西我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留给你们的,那就是用那个六月的清晨马克西米利亚诺为了让我不冲他的脸开枪而在钟山上送给我——没有送给我、的确送给了我——的金币做成的圣牌做成的心形祭物做成的金衣的子弹。
唱到这里,我就同诸位道别,
我要到柠檬树下的枯叶堆中找归宿:
用一颗就近射击的子弹结果性命,
就是我罪有应得的最后出路。
唱到这里,我就同诸位道别,
枪口里喷出的硝烟将把一切全都结束:
今天我给你们留下的这支歌,
讲的是皇帝临终时的磨难无其数,
今天我给你们留下的这支歌,
讲的是杀害皇帝的凶手心底的痛苦。
三 圣乌尔苏拉的黑眼珠
圣乌尔苏拉的黑眼珠,换句话说,安到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那经过药物处理的遗体的空眼窝里的、从克雷塔罗医院那尊同真人一样大的乌尔苏拉圣母像上抠下来的用颜料或玻璃做成的黑眼珠只是使克雷塔罗的悲剧更富戏剧色彩的诸多传闻和轶事——有的荒诞不经、有的让人难以置信,更多的则是骇人听闻——中的一件而已。
有一些事情的真实性似乎是不容怀疑的:一具尸体在经过药物处理之后需要用一对同样颜色的假眼珠来取代原来的眼珠是合乎情理的,另一方面,在克雷诺罗那样的小城里,很可能根本就找不到颜料或玻璃做的眼珠——更不要说是蓝色的了,这样的要求实属过分——来代替大公原来的眼珠,所以,能够想到从圣像上抠下眼珠来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了。从照片上看,马克西米利亚诺那经过处理的遗体是睁着眼睛的,那眼珠又大又黑:圣乌尔苏拉的眼珠。
看来也无须怀疑事先没有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身高为一米八五的情况告诉给负责制作那三口运到钟山去的棺材——每口的价钱是二十雷亚尔——的木匠,所以皇帝的两只脚也就只好露在棺材的外面了。根据某些记载,棺材漆成了黑色,盖子上有一个十字架。很多年后曾在克雷塔罗博物馆里见到过那口棺材的蒙哥马利·海德——他的书出版于1946年——说棺材里还残留着血迹。
如果说遗体的眼珠不是蓝色的,至少皇帝离开特雷希塔修道院前往刑场的那天清晨的天空是蓝的,一种像他的眼珠一样明净的淡蓝色。这样一来,他也算是实现了一个夙愿,因为他曾说过一直幻想着能够在一个如此美好的日子里死去。他还是在迷恋着马尾藻和等高仪、迷恋着巴伊亚的大萤火虫和波涛汹涌的勒班陀湾岸边那花团似锦的夹竹桃——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就是这么描述的——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些蹩脚的诗篇,他在那些诗篇里所表达的另一个愿望也确实得以实现了:死在阳光沐浴下的山顶。
与此同时,有几位历史学家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到了刑场以后不得不从窗口跳下车来,这倒有点儿让人难以相信,即使车门真的卡住了,他还可以从另外一边下来嘛。然而,索里亚神父在其《回忆录》中却说:我们到了山上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想打开“车门”,由于没能一下子打开,于是他就舍门越窗而出,“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个子很高,然后他就大步流星地朝山顶走去,我在后面紧追也没能赶上。”有的历史学家说那天早晨马克西米利亚诺戴了顶白色呢帽。可是索里亚却说马克西米利亚诺临下车前嘟囔了一句“啊,这东西已经没用了”之后就随手丢到车座位上的是一顶“深棕色的短筒长毛绒”帽子。索里亚——据说是一个奥托米族的土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胆小怕事、性情温和——到了刑场以后差点儿晕了过去,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就从礼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装有英国兴奋剂的小银瓶擩到神父的鼻子底下让他嗅了嗅,这也确有其事,神父本人在《回忆录》中将瓶子里的东西描绘成“强碱状物”并说后来皇帝把那个小瓶子连同十字架和留给其母亲索菲娅女大公的念珠一起交给了他。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处决后连着好多天一直都觉得反胃的索里亚神父还说曾经有过一个德国人想出五百比索买走那个十字架,但是他没卖。
皇帝把荣耀的位置——也就是中间的位置——让给了米拉蒙将军,他还给了行刑队的每个士兵一枚当时相当于二十五法郎的金币并请求他们不要朝他脸上开枪,这也都是真的。他给的是“马克西米利亚诺金币”,上面铸有皇帝的胸像。为了安慰梅希亚将军,马克西米利亚诺随后对他说道:在人世未能得到报答的人肯定会在天上得到应有的奖赏。看来梅希亚是三个人中脸色最不好的,他的顾虑在于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不过,仅在此前不久,梅希亚倒还是表现出了没有失去幽默感:还没有离开修道院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听到了一阵号声,于是就问那是不是该去刑场了的信号,“小黑人”回答道:“我也不清楚,陛下:这是我头一回被人枪毙。”梅希亚的妻子怀抱着孩子一直跟着囚车从克雷塔罗城里走到钟山。另外一个跟着车队走的人就是匈牙利籍厨师蒂德斯,据哈丁讲,他一路上边哭边用他那马扎尔语呼唤着“Boldog Istemem”(“仁慈的主啊”),马克西米利亚诺到了山顶之后想起刚刚被俘的时候蒂德斯曾经一再对他说“他们不敢伤害陛下的性命”,于是就问道:“这回你总该相信他们要枪毙我了吧,蒂德斯?”也正是这位忠心不渝的厨师扑到了皇帝的尸体上熄灭了确实被补射的那一枪引燃了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背心——也可能是礼服——上的火焰。若不是蒂德斯,皇帝的尸体很可能就变成一堆焦炭了。
在那个时代,正像历史上的许多其他时期一样,把人死比作耶稣蒙难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既然连死在病床上的很可能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生身父亲的赖希施塔特公爵都被卡蒂尔·孟戴斯11 描绘成了“变成美泉宫的基督的杜伊勒里宫的小耶稣”,枪毙一位墨西哥土人每逢走到其画像前都要画十字的欧洲亲王的事件会在人们的想象中引起什么反应就更容易理解了。对这样一种结果,梅希亚将军是有一份功劳的,因为他在就要行刑的时候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说不想站在皇帝的左边:因为在髑髅地12 ,救世主左边的是左盗。皇帝微微一笑,称梅希亚将军为“小傻瓜”,并说他自己站到米拉蒙将军的左边去,反正他是三个人中罪孽最重的。卡洛塔本人在一个难得的神志清醒的时刻得知马克西米利亚诺已死的消息之后,于1868年1月写给德于尔斯特伯爵夫人的信中说道:“事实上,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比那更为高尚、更具尊严的结局了。简直可以将之同耶稣蒙难相提并论。”是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克雷塔罗临死前确实没有失去丝毫的尊严,至于说到高尚,无疑不只是指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从容和那自始至终一直饱满的情绪,而且还指他在临终前发表的讲话,那些话虽然幼稚而且甚至有些俗气,但却为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增添了光彩。事实上,皇帝的确是在枪响之前的几秒钟发表了一个极其简短的演说,大多数的目击者和历史学家至少在那演说的结尾部份上是完全一致的:“我就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死去了,这事业就是墨西哥的独立和自由。但愿我的血能够宣告我的新的祖国的灾难的结束。墨西哥万岁!”据说梅希亚也说了几句话,而米拉蒙则请求不要把他看成是叛徒。然而,马克西米利亚诺临终之前却不只是喊了一句“墨西哥万岁”,因为钟山悲剧的目击者们都说:枪声过后,皇帝已经倒在地上了的时候还用西班牙语连声说着“好家伙,好家伙”,与此同时,他的一只痉挛的手还在揪着礼服的扣子。当然,并不是那件经过药物处理之后的尸体上穿的那一件据说钉有镀金纽扣的蓝色外套。他的装裹还包括黑裤子、军皮靴、黑领带以及同样也是黑色的山羊羔皮手套。
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拒绝让人把眼睛给蒙起来而且也真的在开枪之前自己用手把胡须向两边分开让心脏露了出来,不过,这后一个动作,正如小说家胡安·安托尼奥·马特奥斯13 所说,也许是为了不让胡须被烧焦。萨穆埃尔·巴施大夫在其《往事悠悠墨西哥》一书中指出,迪亚斯·德·莱昂将军已经下令不要瞄准皇帝的脑袋而是朝他的胸部开枪,此外,行刑队的士兵站的位置离他非常之近,所以,巴施说,在解剖的时候发现打到他身上的六颗子弹没有一颗留在了体内。“胸部的三处伤,”巴施接着写道(这里引用的是佩雷多1870年第一个译本的原文),“是真正致命的:第一颗子弹从右到左打穿了他的心脏,第二颗子弹在穿过心室的时候伤及了主要血管,第三颗子弹穿透了右肺。这三处伤的性质使人相信皇帝从受伤到死亡之间的间隙极短,而他的手的动作,尽管有人出于残忍的想象而解释为请求再开几枪,其实不过是纯粹的痉挛而已……”不过,墨西哥的医生却说发现有一个弹头嵌在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脊柱上,费利克斯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认为那很可能就是皇帝倒到地上以后对准他的心脏开的那一枪的子弹。此外,需要说明的是巴施没有亲临刑场,他不能断定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否曾经要求过再给他补一枪。伯莎·哈丁说有一颗子弹擦伤了皇帝的眉毛和太阳穴,但是里塞亚大夫用巴黎石膏拓下的面模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事实上,钟山悲剧的目击证人为数极少,因为当时不许群众前去观看行刑。马奈以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为题材作的那幅名画其实只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其实处决对象的背后并没有一堵露出许多人头的矮墙,马克西米利亚诺头上没戴帽子而且也没有站在中间,行刑队的士兵根本就不像那位法国画家想象的或马克西米利亚诺希望的那么帅气和整齐划一:包括发号施令的军官在内,他们一共是八个人,肤色、相貌和个头全都不一样。除了马奈的画以外,巴黎的1868沙龙里曾经展出了一大批以马克西米利亚诺被枪杀为题材的、荒谬绝伦的绘画作品,因为那些艺术家们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撇开这部分绘画作品不论,让-阿道夫·博斯、费利克斯·菲利波托、夏尔·多米尼克·拉哈尔以及其他许多艺术家们所作的关于法国入侵和墨西哥帝国的绘画倒是更为贴近事实,此外还有许多关于1838年糕点战争和圣胡安-德乌卢阿的陷落的文字记载及照相资料。当时所有到过墨西哥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如果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都曾发表过自己的回忆录。不只是已经提到过的巴施、汉斯以及萨尔姆·萨尔姆夫妇和范德施密森等人,还有于马克西米利亚诺被俘后到过克雷塔罗的美国律师弗雷德里克·霍尔、在帝国时期住在首都的美国人萨拉·约克·史蒂文森和陪伴卡洛塔到墨西哥的科洛尼茨伯爵夫人。此外还有迪巴雷尔、高洛特、布朗肖、尼奥克斯、德特鲁瓦亚及其他许多人的著述。总之,有关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在墨西哥的经历和法国侵略的书目是开列不完的。与此同时,弗兰茨·约瑟夫皇帝也下令尽快出版其兄弟的《回忆录》(以及格言选编)。这部《回忆录》立即就被译成其他语言刊行于世了。不过,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回忆录》只写到他动身去墨西哥之前就断了,后来也就没再续写。从《回忆录》来看,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个高雅而有修养的人,而且具备敏锐的观察能力。当然,同时也表现出了他那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尤其是对黑人的极大蔑视。
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回忆录》中,人们还会有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他对尸体防腐处理程序怀有的那种既厌恶又新奇的心理。当人们在特内里费岛的圣乌尔苏拉——必定得是圣乌尔苏拉——给他看了用山羊皮裹着的四具贯切人的国王干尸的时候,他当时的感觉正是如此。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回忆录》中不无恐惧追述了帕尔马的那几位Fratisecchi14 的可怕样子,同时也提到了所用的防腐剂盐水和龙血树脂的混合物。随后他又讲述到了在加那利群岛上人们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的程序:先用香草水洗几遍,然后用一种黑曜石做成的刀切开腹部掏出内脏塞上草和锯末,最后放到太阳底下晒干。这样的一种病态心理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身上竟然转化成了勇气(或者叫奇想),因为(据说)他亲自安排了自己的遗体的防腐处理步骤并且还跟埃斯科维多将军进行过仔细的讨论。有人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在这一点上倒是同他的那位著名的祖辈玛莉-特雷莎颇为相似,这位皇后在临终前几个小时还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为自己建造一座宏伟的洛可可式陵墓。当然,还不应忘记,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另一位祖先、著名的德意志查理五世——西班牙卡洛斯一世——皇帝在退隐尤斯特的圣赫罗尼莫修道院期间也经常不断地去欣赏那口或迟或早都将用于装殓他的遗骸的棺材。
据伯莎·哈丁说,由于在克雷塔罗找不到石脑油,医生们决定给尸体注射氯化锌,可是当时恰巧在该城的一位欧洲医生却断言,鉴于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尸体的胸部和腹部将会留有弹洞,想通过注射药物的方式来达到防腐效果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马塞拉斯讲,就采用了埃及的方法,尽管今天已经无法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是可以断定皇帝本人对此是了解的而且也认可了。看来,在具体进行防腐处理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荒唐而又可怕的事情。首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金黄色须发转眼之间就被剪下来当作souvenirs15 卖掉了。当事人就是墨西哥的里塞亚大夫,他亲自对大公下了剪刀,只不过是在拓下石膏面模之后罢了,因为哈尔德格堡的Maximilian von Mexico Museum16 里保存的面模须发齐全。据说,里塞亚操起手术刀划开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皮肤之后欣喜地大声说道:“用皇帝的血来洗手可是太让人高兴啦。”据某些文件记载,帕拉西奥斯也指着尸体说:“这就是法国的杰作。”后来,人们给大公安上了假胡须。必须说明,这类野蛮行径——指对待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头发和胡须的方式——在历史上是不乏先例的。埃·姆·奥迪在《赖希施塔德公爵传》中就曾提到,可怜的罗马王咽气之后仅几分钟,那一头也是金黄色的头发就被剪下来分别装进了许多珍宝盒中。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心脏——根据他在听到卡洛塔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所表白的愿望本应葬在墨西哥皇后的坟中——的遭遇似乎尤为悲惨,很可能是先在教堂的条凳上放了一整天,然后,据海德讲,被切碎分别装进盛有酒精或福尔马林溶液的小瓶子里卖了。比方说,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就曾提到里塞亚大夫给过他一个那种小瓶子和一个打中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身体的弹头。亲王的妻子伊内丝也在《日记》中写道:里塞亚大夫是个“面目可憎”的家伙,他曾于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处死后不久亲自去找过公主并提出要把“皇帝的衣服及其他一些遗物”卖给她,同时赠送给她了“陛下的一缕胡须和那条染有血迹的红丝带”。里塞亚对这些souvenirs的标价是三万比索,公主却问大公的面模是否也在他的手中,里塞亚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又说已经有人为之出了一万五千比索的价钱。又过了几天之后,公主由作为证人的加格恩上校陪着去找了里塞亚大夫并且看到了面模。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征询特杰托夫海军上将的意见,上将认为应该把那些东西弄到手之后烧掉,因为“那可不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当然是指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母亲——应该见到的礼物”。
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说,她立即去见了华雷斯并告发了里塞亚。华雷斯非常生气,里塞亚后来被送上法庭并被判刑,坐了两年牢。
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眼珠,那对蓝眼珠,下落一直不明,至于他的内脏,包括那存有尚未消化完的酒、鸡——或肉——以及面包的肠胃,蒙哥马利·海德说连同丹宁和胆汁一起被倒进了污水沟。
厄运对死后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也仍然不肯放过:由于某种原因,防腐处理未能奏效,尸体在被人从克雷塔罗运抵首都停放到圣安德雷斯医院的小教堂里以后出现了腐烂迹象,其中最为明显的是有了臭味儿和皮肤变黑。共和国政府下令再做一次防腐处理。于是,就必须清除尸体里面的液体和药物。为此,首先剥光了衣服用砷化物溶液清洗了一遍,然后重新切开某些动脉和静脉血管,再将其双臂固定在身体两侧、捆住双脚吊到圣安德雷斯医院教堂顶棚中间的灯链上。这位被人称之为“欧洲宫廷的精致玩物”的亲王那变黑发臭的尸身就这样像个幽灵似的头朝下地整整被倒挂了七天。七个白天连同七个夜晚,或被火把熏烤着,或被从窗口透进的阳光照射着,尸体的表面终于变得光洁而耐久。尸体的下面放了一个接取淋出来的脓水药液的器皿,不过,从后来有人曾经在细砖地面上见到过残留的污痕来判断,那件家什似乎是比应该的小了点儿。新棺材是乌豆木的,盖子上有一个浅浮雕十字架,内衬为雪松,而原来那口把马克西米利亚诺从克雷塔罗运到墨西哥城的棺材却是普通木材做成的,里面衬有锌皮,外面裹着黑丝绒,有双层盖子:里面那层是连在一起的三块玻璃,据巴施讲,中间那块玻璃上“有一个金色的‘M’字母”。卡门教派的修女们给皇帝准备了一个镶有金色花边和喇叭花的黑丝绒枕头,一群动了恻隐之心的贵妇送了一条罩单,也是黑丝绒的,上面用金线绣了花边。
然而,另有一些材料却让人觉得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体最后运到维也纳的时候,内脏即使没能原封未动,但至少也是完整无损。1885年墨西哥政府印行了一本题为《华雷斯和切萨雷·坎图》的小册子,旨在驳斥这位意大利历史学家对贝尼托·华雷斯所做的某些“最具迷惑性的指控”。书中收录了一份由负责对大公的尸体进行第二次防腐处理的医生们拉法埃尔·蒙塔尼奥、伊格纳西奥·阿尔瓦拉多和阿古斯廷·安德拉德于1867年11月11日写给墨西哥外交及内政两位部长的报告。这几位医生在报告中说,他们把尸体放到了一张事先搬进圣安德雷斯教堂里去的高德尔式解剖台上并在那儿做了为能使之很好保存而必需的手术。他们随后又说,内脏是在两只铅箱里找到的,在防腐处理进行的过程中,所有的内脏器官都被取出来浸在一种防腐药液里。报告没有提及内脏运抵墨西哥城时的状况,但是却说医生们后来决定“在用蘸上由苏贝朗推荐的粉末的纱布填充起来之后”重新将其放回到各自原来的位置上去了,接着他们又在大公的颅骨上开了一个洞将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脑块送进脑腔,对小脑、脑桥及部分延髓也都做了类似的处理。与此同时,医生们还把心、肺、食道、胸动脉、肝、胃、肠、脾和肾分别放回到了胸腔和腹腔。随后,他们用上漆细布将尸体裹了起来,外面又涂了一层杜仲胶,接着为之穿起了——报告说——“由戴维森先生提供的”衣物,但是有两件内衣除外,是现买的,因为戴维森先生所掌握的衣物中没有。大夫们说,在重新进行防腐处理的过程中所用的全部器物以及从克雷塔罗运来时的棺材、绷带和衣物全都在圣保拉墓地烧掉了。他们还声称,整个防腐处理过程都是在有督察警官——装在新棺材里的尸体就是正式移交给此人的——和其他政府官员现场监督下完成的。巴施大夫在其《往事悠悠墨西哥》一书中确实曾经提及马克西米利亚诺其余的衣服(也许是在克雷塔罗穿过的那些),他说都交给了奥地利军团的秘书施密特先生,由他带回欧洲了。
据说,为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体进行第二次防腐处理时所需要的器具是从外面搬进圣安德雷斯教堂的,不过事先已经请修女们将其腾空,把里面的圣像、祭品、祭坛、桌布以及其他所有的帷幔和祭祀用物全都搬了出去。所以,可以推想,医生们提及的那张高德尔式解剖台也是后来搬进去的。处理过后的尸体似乎是平放在了一张十六世纪末或十七世纪初制作的桌子上。这张过去曾被墨西哥宗教裁判所用作讨论判决场所的桌子后来转到了墨西哥国家共济总会的手中。
尸体在重新进行了防腐处理之后,看来是在给其穿好衣服之前,总统去了圣安德雷斯教堂。贝尼托·华雷斯由塞瓦斯蒂安·莱尔多·德·特哈达部长陪着,于午夜时分到了那儿。尸体一丝不挂,周围摆了一圈点燃的大蜡烛。得到墨西哥政府的允许而拍下来的照片上的大公的遗体是睁着眼睛的,所以可以设想那天夜里也是睁着眼睛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他本人的眼睛,而是圣乌尔苏拉的黑眼睛是睁着的。关于华雷斯去教堂以及他在那儿讲过的话,人们的说法大同小异。墨西哥剧作家罗多尔福·乌希格利17 在其历史剧《影子皇冠》的序言中指出总统的观察是“外观性的和从人体测量的角度进行的”。这也就是说,乌希格利说,是亨利三世审视吉斯公爵的尸体的事件18 的重演,而且连态度也完全一样:“‘他的个头死后比生前还要高大,’华雷斯说道,接着还重复了那句名言:‘对手的尸体向来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观。’”这位剧作家还补充说道:“显而易见,正是这种缺乏创新能力、这种同历史的契合使华雷斯成了强者,而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灭顶之灾恰恰源自于他本人的标新立异。”当然,这一论断还是可以讨论的,不过其依据却是事实,即华雷斯总统评论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大块头(至少他在活着的时候曾经是过)。有些文章还说唐·贝尼托还补充了一句:“他缺少才华,因为,他的额头似乎很宽大,那是因为秃顶的缘故。”第二天,尸体被重新装裹了起来,并且准许某些人前去瞻仰。
圣安德雷斯医院教堂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1868年6月19日马克西米利亚诺遇难一周年的时候在那所教堂里举行了一次追悼大公的宗教仪式,主悼词是由马里奥·卡瓦列里作的。这位意大利籍耶稣会教士不仅倍加颂扬了马克西米利亚诺,而且还猛烈抨击了华雷斯及其政府。随即总统就命令墨西哥城的首席长官胡安·何塞·巴斯将教堂夷为平地。鉴于所接触过的几位建筑师都不肯承接在限期之内将教堂拆除的任务,巴斯于是就采用了自己发明的方法。6月28日夜里,他亲自带领一群扛抬着浸过松节油的木料的泥瓦匠来到了教堂。泥瓦匠们立即把那些木料堆放到了支撑拱顶的基座四周,然后一层层垒上去,直至顶到穹隆。这时候将木料点燃,等到烧成灰以后,整个屋顶也就跟着塌了下来。待到太阳再次升起,教堂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没过多久,华雷斯又下令在那儿开了一条街道。只是又过了好多年以后,才准许在钟山修了一座纪念马克西米利亚诺、米拉蒙和梅希亚的小礼拜堂。那座新罗马风格的小礼拜堂里立有三个十字架。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十字架是用诺瓦拉号船上的木料制成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特意将其送到了墨西哥。与之相应的是,在钟山顶上傲然挺立着贝尼托·华雷斯的雕像。
6月19日,一直都在散布假消息的《帝国日报》在首都出版了最后一期。这家报纸直到6月15日还在说“皇帝陛下即将率领其战无不胜的英雄军队开抵墨西哥城”。19日,星期三,该报在“首都战事”的通栏标题下写道:“截至上午九时没有出现任何重大事态”。报心里还登了一篇关于马肉堪称营养丰富、味道鲜美的食物的长文。最后一版最后一栏刊有一份广告:“灵车。贫民院现有一辆,外观相当华贵。如有需要运尸者,可以前来租用。同时备有蜡烛及一应丧葬用品。”墨西哥城于两天后陷落,马尔凯斯逃之夭夭。有人说,他先在一座坟里藏了几天,然后化装成卖炭小贩潜出城去逃到了哈瓦那。华雷斯以胜利者的荣耀进入首都的那一天是7月15日。
当时的欧洲报纸——以及今天的历史学家们——大肆批评华雷斯先是拒绝、后来又拖延交还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尸体。不过,奥地利政府及其已经于1867年9月初就到了墨西哥城的代表特杰托夫海军上将必须对此承担部分责任。这位海军上将声称其使命不具官方性质,只是受大公的母亲和他的哥哥奥地利皇帝陛下的私人委托而已。特杰托夫还说,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或信函,所接受的托付是口头的。在没有正式的文字要求——或奥地利政府的,或马克西米利亚诺家人的——的情况下,华雷斯拒绝交出尸体。在此之前,马格努斯男爵和巴施大夫也曾要过尸体,同样没有结果。特杰托夫无奈,只好电请维也纳向墨西哥提出要求。由奥地利外交大臣冯·博伊斯特签署的通知直到11月初才收到。墨西哥政府于是交出了大公的遗体,当月9日,特杰托夫海军上将在巴施和蒂德斯等人的陪同下护送着遗体启程前往韦拉克鲁斯,同行的还有三百名龙骑兵组成的卫队。诺瓦拉号船已经等在那儿了,在那间按照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望海的办公室的样子布置起来的船舱里设立了灵堂。诺瓦拉号离开墨西哥水域的时候。鸣放了一百零一响礼炮。那一天是1867年11月28日。诺瓦拉号于1868年1月的第三周到达了的里雅斯特,停泊在亚得里亚海的蔚蓝色的水面上。据何塞·路易斯·勃拉希奥的记述,尸体是用一只蒙有黑丝绒的小艇运上岸的,小艇的中间搭起了一个灵台以供停放棺材,灵台的上面是一个头戴桂冠、张着双翅的天使。棺材盖上蒙了一面奥地利国旗。一列专车当天就把尸体运到了维也纳。奥地利帝国的首都正在下着鹅毛大雪。索菲娅女大公在霍夫堡的门口迎候着。尸体运到之后,她透过覆满雪花的玻璃棺盖看了看儿子那经过防腐处理的面容,然后就伏到棺材上哭了起来。那是1月18日。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体在霍夫堡宫中的教堂里停放了一天,二百支插在银烛台上的蜡烛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数以百计的维也纳各界人士拥进教堂同大公诀别。但是,除了勃拉希奥为唯一的例外,其他所有当时身在欧洲并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欠有许多人情的墨西哥人都没有露面。这些人中就有阿尔蒙特、伊达尔戈、弗朗西斯科·阿兰戈伊斯、何塞·费尔南德斯·拉米雷斯和贝拉斯凯斯·德·莱昂等。从前是尤卡坦庄园主的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由于早在1867年3月就已经死了,得以免受了墨西哥帝国的崩溃和随之而来的自己的最高理想的破灭所带来的痛苦。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体随后迁进了方济会教堂。按照惯例,看守墓室的教士要询问死者的名字。在回答的时候,在名字之前必须加上所有的头衔:墨西哥皇帝以及那些一度被《家族协约》剥夺了的奥地利大公、哈布斯堡公爵、洛林亲王。教士再问一遍,回答依旧。等到教士第三次再问死者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才能回答以本名:“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何塞,上帝的奴仆”而无须提及头衔。只有这时候,教士才会打开墓室以及天国的大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棺材安放在了罗马王赖希施塔特公爵的遗体旁边。葬礼之后,一个委员会负责正式验明尸体的身份。证明文件写道:具名者们见到的是“一具经过防腐处理、保存完好的尸体并确认正是已故墨西哥皇帝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骸”。棺材重新被锁好,钥匙由宫廷总管交给秘书存入皇室秘室。棺材盖上放着一束绑在一片棕榈叶上的已经干枯了的千日红,这是索科蒂特兰村的土人送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花束的缎带上用纳瓦语写道:“Nomahuistililoni tlahtocatziné, nican tiquimopielia moicnomasehualconetzihuan, ca san ye ohualahque o mitzmotlahpalhuilitzionto. Ihuan ica tiquimomachtis ca huel senca techyolpaquimo”(“尊贵的皇帝,我们这些前来看望你的土人是你卑微的子民……”)。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被处决的消息传到巴黎的那天正赶上为1867年万国博览会的参展者颁奖。这次博览会是在战神营从军校到塞纳河边的一大片地方上建起的椭圆形大展览厅里举办的,四万二千二百三十七家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厂商在自己的展厅、展室、展位和展台展示了当时发现和发明了的所有珍稀物品、原材料、商品、产品和机械。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是于当天上午得悉那一噩耗的,但是皇帝决定等到颁奖仪式举行过之后再行公布。“道德和公理是唯一能够巩固国家政权、提高人民的素质和使人类进步的准则,”路易-拿破仑在为博览会揭幕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接着他又补充道:“法国为能够以其真正的面貌展现在世界的面前而感到骄傲:强大,繁荣而自由,勤劳而宁静,并且一向富于安邦济世的思想。”十六年前,路易-拿破仑刚刚爬上皇位的时候说过“L’Empire, c’est la paix”(“帝制意味着和平”)。然而,以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为开端,一系列没完没了的大小战争和惩治性的干涉及出兵直至梅斯和色当的惨败表明路易-拿破仑的统治更热衷于战争而不是和平,所以一份德国出版物断言:“L’Empire, c’est l’épée”(“帝制就是宝剑”)。然而,法国如今已经不同了,拿破仑三世在其演说中讲道,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将其疆界之外的地方搅得不得安宁的不安分的法国”了。不过,皇帝当然没有点出那些法国在文明的旗号下输出的动乱的受害者的名字,比如印度支那、阿尔及利亚或墨西哥:这三个地方都为本届巴黎博览会送来了展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分别是马德望的檀木箱、艾因塞弗拉的石华以及,正如《博览会指南》所说,古墨西哥人在其顶端用黑耀石刀挖出冒着热气的活人心脏以祭祀太阳神的索奇卡尔科神庙的微缩模型。
仪式是按照原定计划举行的:皇族乘坐特里阿农博物馆的一辆镀金马车去到了战神营,路易-拿破仑身着便装,欧仁妮穿着一身白衣服、头戴镶有钻石的高顶帽,路卢亲王负责颁发大奖。不过,佛兰德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缺席以及奥地利驻巴黎大使里夏德·梅特涅亲王的突然中途退场——尽管是悄悄的——却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马克西米利亚诺被枪决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此刻路易-拿破仑最为担心的是维也纳将会做出何种反应。他向奥地利宫廷发了唁电,弗兰茨·约瑟夫的回电措辞客气。拿破仑和欧仁妮为此而松了一口气。这说明了一种政治上的态势:法国和奥地利当时都不希望两国之间的关系受到任何干扰。于是就提出了让法国皇帝和皇后去维也纳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亲属表示慰问。然而,索菲娅女大公却说不准备见他们,所以担心到了维也纳以后会变成示威群众攻击目标的欧仁妮提出在萨尔茨堡举行一次会晤,弗兰茨·约瑟夫接受了这一建议。科尔蒂在其著作的最后一页写道:那是1867年8月18日,天和日朗。欧仁妮toilette19 至为简朴,“正如冯·博伊斯特所说,”科尔蒂指出,“努力在光艳照人的伊丽莎白皇后面前‘不要引起人们的注意’。”拿破仑却显得乐观而健康,至少也是暂时如此。“刚开始的时候,”科尔蒂说,“他们谈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的死给人们带来的悲痛。但是政治问题很快就把那令人伤心的往事挤到次要地位上去了。”于是,他们谈起了德意志、克里特岛以及东方“巴尔干半岛那个马蜂窝”的永远都解决不了的危机。几天之后,法国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给一位住在纽约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因为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提出了严酷而辛辣的看法后来曾经轰动一时:“那些本来他想将之置之于死地的人们却结果了他的性命,为此我感到无比高兴,”那只“猛虎”写道,“他的老婆疯了:真是再公平不过啦……正是那个女人的野心将那个蠢货推向了……”
直到1868年1月,才趁卡洛塔难得一见的清醒机会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死讯告诉给了她。不过,此前已经将她迁到了布鲁塞尔并且禁止望海的工作人员服丧。67年7月初,比利时王后玛丽·亨丽埃塔在玛丽·德伊夫·德·韦巴伯爵夫人、戈菲内上校、普里斯男爵和格尔疯人院院长比尔肯大夫的陪同下启程前往的里雅斯特。王后见到的卡洛塔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瘦得出奇、脸色苍白、目光几乎处于呆滞状态。前往布鲁塞尔的日子定在7月29日,据说那天早晨卡洛塔站在城堡的平台上最后一次瞭望了蔚蓝的亚得里亚海并自言自语地对她的丈夫说道:“我要等你六十年……”
卡洛塔先被安排住在莱肯宫里,没过多久就被搬进特尔弗伦城堡(也叫别墅)里去了。卡洛塔经常问起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否已经回到了欧洲,而在好几个月里,人们一直对她说哥达年鉴还未出版。玛丽·亨丽埃塔终于设法让这份著名的欧洲贵族名录印制了几本删除有关马克西米利亚诺死在克雷塔罗的内容的样书。不过,比利时王室最后还是意识不能把这件事情再对皇后隐瞒下去了,于是就委托前驻墨西哥代办弗雷德里克·胡里克克斯去告诉给卡洛塔。胡里克克斯讲完之后,卡洛塔站起身来走出特尔弗伦Chateau20 跑到花园里嘶声嚎叫了一通。
很可能永远都无法确知卡洛塔是否真的在望海的花园小屋里生过一个儿子,但是不能完全排除那种可能性,而那个孩子——其父亲很可能就是范德施密森上校——的名字叫作马克西姆·魏刚。现代的历史学家们都把这一可能性看作是确有其事,在他们的笔下,这位法国的杰出将领生于布鲁塞尔、父母不详、受过王子式的教育、毕业于著名的圣西尔军校、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任福煦21 元帅的参谋长、1920年重组波兰军队并和毕苏斯基22 并肩同布尔什维克打过仗。
有人断言,“魏刚”这个名来源于“Way-Gand”(去根特的途中)。毫无疑问,这是诸有关其身世的臆测中的一个,而且也是最为天真的一个。不过……既然他的父亲不是大公,那又为什么会给他取了一个和“马克西米利亚诺”那么相像的名字“马克西姆”呢?至今只有很少一点点儿确切资料,那就是:比利时产科医生路易斯·洛斯达曾经说过1867年1月21日有一个父母不详的男孩在布鲁塞尔的滑铁卢大街59号降生。卡斯特洛特指出洛斯达同比利时王室有牵连,因为,他说,那医生的一个侄子亨利·洛斯达大夫曾经当过几年利奥波德二世的保健医生直至这位国王去世为止。
卡斯特洛特还说,魏刚是由一位叫什么达维德·德·莱昂·科恩的人抚养长大的,正是这位先生后来让“自己的会计师”、一个名叫弗朗索瓦·约瑟夫·魏刚的法国人“承认其为自己的儿子”,而恰恰又是“这一承认”才使他能够进入圣西尔军校。魏刚的儿子却说,卡洛塔死后,他的父亲接连收到好几份“你的母亲已经去世”的通知。然而,魏刚均未理睬,也没有前去参加皇后的葬礼。卡斯特洛特还说,卡洛塔皇后的大总管和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财务总监奥古斯特·戈菲内男爵于1904年买下了据说是魏刚出生的房子,这所房子后来变成了“Taverne Waterloo23 ”。最后,安德雷·卡斯特洛特在其《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一书中援引阿尔贝·迪歇纳的话说,卡洛塔的一位医生的女儿曾经讲道:魏刚将军每次到布鲁塞尔都要去布舒城堡,有时还会和戈菲内男爵共进晚餐。卡洛塔的宠臣之一、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海军部副大臣莱昂斯·德特鲁瓦亚的某些后代曾经断言他们的这位前辈就是皇后的儿子的生父,然而,事实上范德施密森和魏刚之间的相像程度,正如有人颇有道理地断定的那样,简直是“令人吃惊”:把那位比利时司令五十多岁时的照片(Musée de la Dynastie, Bruxelle24 )和魏刚差不多年纪时的照片(罗歇·维奥尔摄)像在卡斯特洛特的著作中那样并排摆在一起,尽管永远也无法知道魏刚到底是不是卡洛塔的儿子,然而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他是范德施密森的儿子:照片上的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一出奇的相似也排除了魏刚可能是利奥波德二世的私生子的揣度(确有此论),再说,这位比利时国王从来都未曾想要隐瞒他的任何一个私生子。
相反,伦敦的一个名叫威廉·布赖特韦尔的鱼贩子1922年对英国报纸所说的关于他是卡洛塔的儿子、真名为“鲁道夫·弗兰斯·马克西米利安·哈普斯堡”、生于墨西哥皇后在梵蒂冈下榻的那天夜里的说法则纯属无稽之谈,英国市场上流传的那种cockney25 无稽之谈。布赖特韦尔对自己的说法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其用意之一,理查德·奥康纳在其The Cactus Throne 26 一书中指出,是想分得部分1911年波菲里奥·迪亚斯的追随者们在逃离墨西哥时因船只失事而遗失了卡洛塔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物和珠宝。关于这段插曲,哈丁认为梅里达号船是在北卡罗来纳海岸的哈特勃斯角附近遭到United Fruit Company27 的法拉格特海军上将号轮船的袭击后沉没的,船上载有哈布斯堡家族的亡命之徒赫尔曼伯爵于十六世纪从缅甸的一座寺庙中劫夺而来的珍贵宝石以及原来属于羽蛇神庙的一些名贵祖母绿宝石。关于缅甸宝石的下落,还有另外一种说法,玛丽·艾博特在Jewels of Romance and Renown 28 一书中认为,卡洛塔把一批红宝石带到了墨西哥,这批红宝石后来落入到墨西哥革命者弗朗西斯科·马德罗家族之手,再后来又被送往欧洲,不过运有那些红宝石的船却在切萨皮克湾出事沉没了。
关于传说中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同孔塞普西昂·塞达诺所生的儿子,好几个人说他也被带到了巴黎并在那儿长大成人。不管这事是真还是假,事实是一个总是摆着大人物的派头、留有马克西米利亚诺式的长胡子——尽管是黑色的、外观上跟皇帝毫无共同之处——并自称名叫胡利奥·塞达诺-莱吉萨诺的人因其执意说自己是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在库埃纳瓦卡的情妇孔塞普西昂·塞达诺的儿子而在巴黎社交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如果说压根儿就无法确切知道这位塞达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么,他的下场倒是一清二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正当他身在巴塞罗那而又身无分文的节骨眼儿上,被德国人雇去当了间谍。据蒙哥马利·海德说,回到巴黎之后,塞达诺的任务是用秘写墨水把军事情报写在信里寄给在瑞士的一位中间人,不过,他没有把情报写在假信的字行之间,而是写在了白纸上,这种情况自然也就引起了法国检查机关的怀疑。海德在Mexican Empire 一书中说,塞达诺恰在正要把几封信投入Boulevard des Italiens29 的邮筒时为警察所发现,于是被逮了起来。1917年10月10日上午,他被拉出巴黎拉桑特监狱的牢房带到了万塞讷的刑场。据说,指挥行刑队的军官当时对他说道:“塞达诺-莱吉萨诺,墨西哥皇帝之子,你将作为叛徒被枪毙。”
1879年3月3日清晨五点钟,一场大火拔地而起,把奥兰治亲王于十九世纪初在通往卢万的路上的苏瓦尼森林旁边的别墅化成了灰烬。这座别墅是卡洛塔的哥哥专门为她从博福尔伯爵手里买下来的。有人认为是卡洛塔本人放火烧了特尔弗伦的,然而,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人们将永远都无法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有人说,皇后站在别墅的花园里欣赏着火焰并且连声称赞那火焰真美。
比利时王室于是决定把卡洛塔送到布舒城堡。那座城堡离莱肯宫只有几公里,是一座真正的碉堡,建于十二世纪,上面布满了雉堞和枪眼,外有栖有天鹅的护城河,河里当时还有一只小船。随着岁月的流逝,皇后清醒的时机越来越少,每一次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据说,有时候她会打碎镜子和餐具、撕毁照片和油画,但是却从来都没有碰过任何一件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衣服和物品、没有碰过有他的形象的画幅和照片,没有碰过他的书信和文件。
对卡洛塔来讲,只要她精神恍惚,马克西米利亚诺就活着;而每逢她的病状消失,或几分钟、或几个小时,他就已经死了。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就从“地球之主和宇宙之王”——这是皇后对他的称呼——转而成为一个为自己的羔羊献出生命的善良牧人。这种时候,卡洛塔的仆役们就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别在意,主啊,如果我胡说八道,那是因为我糊涂、因为我是个疯子……疯子永远不会死的,主啊,而你呢,总是光顾疯子的家……”要不然,她就会弹起钢琴或者竖琴,于是人们就会听到她嘟囔道:“我曾经有过丈夫,主啊,有过一个当皇帝或国王的丈夫。啊,是的,那是一桩极为美好的婚姻,主啊!后来,我就疯了……”在她的呓语中,路易-拿破仑的名字经常出现,不过总是作为卑鄙小人和坏蛋,与此同时,有人想要毒她的虚妄念头也一直都在烦扰着她。此外,她还念念不忘要人待她以皇后的礼节。据说,有一次未来的奥地利皇后齐塔女大公到布舒去看望她,人们告诉女大公必须在前厅冲着卡洛塔那紧闭的房门三鞠躬……人们提醒齐塔说,墨西哥皇后很可能正透过锁眼在监督着礼仪的执行。人们还说,卡洛塔曾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吉恩·史密斯讲道,利涅亲王在担任皇后财产总管期间经常到布舒城堡去当面向她汇报情况,皇后总是一成不变地在一间摆有二十几把座椅的厅里接待他并冲着每张椅子点头问好,就好像上面全都坐着人似的。此外,利涅亲王还一直都有卡洛塔完全明白他所谈的财务情况的印象。
皇后的某些传记中还提到她自己设法弄到了一个同真人一样大小的人体模型、给那模型穿上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衣服并且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喋喋不休地跟那模型唠叨不止。还说,每个月的头一天卡洛塔都要下到布舒的护城河里去爬上小船。有的作者甚至讲到,这个疯女人在做出这一奇怪举动的同时嘴里还大声地嚷着“咱们今天就去墨西哥”。
现代精神病专家对卡洛塔的病症提出了多种不同的解释。其中皮埃尔·卢医生同苏珊·德泰尔纳的对话曾被卡斯特洛特引用过。这位大夫认为卡洛塔从小就有过精神病的症状,诸如对某些外界事态的过分敏感、时而出现的沮丧情绪、周期性的萎靡不振和“兴奋、自得”表现等。换句话说,她得的是循环性精神病,亦即忧喜无常的狂躁-压抑性精神变态。当现实变得难以接受的时候,卢大夫补充说道,就会出现一种人为的补偿,其表现特点就是异常兴奋,“并伴之以莫名其妙的言谈、迫害的妄想、甚而至于性爱的梦幻……”是妄想狂?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竟是二者兼而有之?
“Miserere mei, Deus30 !我也想死,可怜可怜我吧,上帝!”布舒城堡的疯子经常发出这样的吼叫。
然而,直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已经用圣乌尔苏拉的黑眼珠对世界审视了六十年之后,上帝才对卡洛塔发出了善心。
1 法文,意为《远征墨西哥。政治、军事纪事》。
2 英文,意为《纽约先驱报》。
3 犹大(?—约30),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出卖耶稣的叛徒。
4 法文,意为“事件”。
5 德文,意为《皇帝的悲剧》。
6 德文,意为《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
7 法文,意为《马克西米利诺:墨西哥皇帝和克雷塔罗的殉难者》。
8 英文,意为“美国佬们”。
9 罗马皇帝提比略统治期间的犹太巡抚彼拉多在处死耶稣的时候,同时被钉上十字架的还有两个强盗:耶稣左边的是赫斯塔斯,被称为“左盗”,至死未悔,耶稣右边的是圣迪马斯,被称为“右盗”,因悔罪而得以升天。
10 在普鲁士和法国的战争中,巴赞于1870年8月10日被任命为法军总司令,色当失败后,投降了德国,1873年12月10日被判处死刑,后减为二十年徒刑,1874年8月9日脱狱。
11 卡蒂尔·孟戴斯(1843—1909)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
12 耶稣受难之处,因其为髑髅形山丘而得名。
13 胡安·安托尼奥·马特奥斯(1831—1913),墨西哥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钟山》《五月的太阳》《墨西哥的悲剧》等。
14 意大利文,意为“干瘪的兄弟”。
15 法文,意为“纪念品”。
16 德文,意为“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博物馆”。
17 罗多尔福·乌希格利(1905—1980),墨西哥剧作家,主要作品有《孩子与雾》《指手画脚的人》《影子皇冠》等。
18 法国宗教战争期间的天主教派和神圣同盟公认的首领吉斯公爵三世,即洛林的亨利一世,在亨利三世于1574年5月继承王位之初在宫廷中占有特殊地位并深受巴黎民众爱戴。亨利三世对他那日增的声望感到恐惧,他也对王位起了觊觎之心。1588年12月23日他终于陷入亨利三世精心设置的圈套而被国王的侍卫刺死,尸体被焚,骨灰被投入卢瓦尔河中。
19 法文,意为“装束”。
20 法文意为“城堡”。
21 福煦(1851—1929),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7年被任命为法国陆军参谋长,1918年任协约国军总司令。
22 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革命者、政治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于1918年11月就任新生波兰首届总统,1919—1920年东进与苏军作战企图以武力恢复十八世纪被瓜分了的波兰领土。
23 法文,意为:“滑铁卢酒店”。
24 法文,意为“布鲁塞尔王朝博物馆”。
25 英文,意为“伦敦佬式的”。
26 英文,意为《仙人掌宝座》。
27 英文,意为“联合果品公司”。
28 英文,意为《传说中的和著名的宝石》。
29 英文,意为“意大利人大街”。
30 拉丁文,意为“可怜可怜我吧,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