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裙子问题,1862—1863(1 / 1)

一 Partant pour le Méxique1

“陛下,我刚刚从墨西哥收到非常重要的情报。事态对我们有利,我认为干涉和建立帝国的计划如今是可行的了。我很想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此刻的“陛下”是欧仁妮皇后。而据传给她通风报信的人是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一位在马德里和巴黎等旧大陆生活(作为bon vivant2 ,还活得十分惬意)的墨西哥流亡者。

还传说,欧仁妮·德·蒙蒂霍听了他通报的情况以后,立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站起身来,朝她丈夫的办公室走去。

很难说她丈夫路易-拿破仑此刻在办公室里忙什么:也许,像科尔蒂伯爵3 说的那样,在读暹罗国王的来信;也许在考虑种种各不相关的事情:他正在抽空撰写的恺撒4 生平,当天晚上将同皇太子路卢一起玩珍奇动物彩票,吕伊纳公爵5 曾经许诺要赠送给杜伊勒里图书馆的勋章集锦,或者诸如塞纳省长提出的巴黎新建排水工程计划和欧洲政局之类的重大问题。一个时期以来,他已不再为意大利问题操心了,不过却可能想到西班牙,很可能赶巧也想到了墨西哥,说不定是既想到了墨西哥又想到了西班牙,因为61年2月,他曾在贡比涅同他的朋友、十年前因不经商量就支持路易-拿破仑发动政变而激怒过维多利亚女王的英国首相帕默斯顿勋爵谈起过应该推翻波旁家族的统治。帕默斯顿认为波旁家族的人全都一文不值,所以想让葡萄牙国王继承马德里的王位。而路易-拿破仑却想把纳瓦拉省乃至整个巴斯克地区全都并入法国版图。不过,在西班牙美洲建立一个欧洲帝国的想法无疑要比放逐伊莎贝尔二世6 更具诱惑力,而他正想以此殊勋同他那声名显赫的伯父一争高下。拿破仑也许觉得有可能说服由于征服了得土安7 而国内局势稳定了下来的西班牙参与复兴墨西哥的事业,并顺便报答一下西班牙在征服交趾支那过程中所扮演的扈从角色。对伊莎贝尔二世有可能追随法国干预墨西哥,拿破仑无疑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因为那年夏天他曾有机会在维希疗养地秘密和非秘密地单独会见过雷乌斯伯爵、摩洛哥英雄、卡斯帝耶霍斯侯爵和西班牙大公普里姆将军8 。

欧仁妮几乎无法通过办公室的门。身上总是散发着广藿香气味的欧仁妮皇后是以其肥大的撑裙而闻名于世的。当年为了遮饰怀孕后那日渐隆起的肚皮(heureuse grossesse9 ),她的裙撑不仅横向篷起,而且还缀上了大量的花边、绸缎和丝绒。整个巴黎乃至于整个欧洲立即仿效起“撑裙女王”来,欧仁妮的名字从此家喻户晓,而那肥大的裙子则变成了一种时髦款式,在皇太子出世之后,还一直风靡多年。

“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来了,”皇后说,“他带来了有关墨西哥的消息。”

然而,也许,可能根本不是什么也许,那个九月天里,正在比亚里茨度假的路易-拿破仑的心思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墨西哥上,而是可能在琢磨着,比方说,维奥莱-勒-杜克10 将奉献给贡比涅的宾客们的下一出小剧(在刚刚演过的剧中,路卢本人身穿石榴红燕尾服和南京缎子裤扮演了一个自以为随处都能发现罗马-高卢遗迹的聪明老人的角色)。不过,新的消息迫使皇帝从那时起以至于整个假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于墨西哥问题。

“贝尼托·华雷斯,”伊达尔戈说,“刚刚宣布停止偿还外债。”

欧仁妮的撑裙是那么肥、那么大,里面完全可以藏得住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所以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本可以从皇后的双脚和bloomers11 之间探出脑袋向路易-拿破仑通报这一消息的。

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这只是个假想),或者,到底是伊达尔戈(当时正沉迷于撰写《回忆录》)最先把这件事情告诉给皇帝的并说法国驻墨西哥代表杜布瓦·德·萨利尼和英国驻墨西哥代表查尔斯·威克爵士在向华雷斯递交了要求撤销停止还债命令的最后通牒以后各自关闭了自己的办事处并断绝了同墨西哥的外交关系还是以图韦内尔大臣阁下为代表的Quai d’Orsay12 正式就此事向皇帝打了报告,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第一,路易-拿破仑在比亚里茨的“欧仁妮村”期间知道了华雷斯正在拱手向他提供进行干涉的口实。

第二,路易-拿破仑预感到他将能够得到英国的支持。即使威克认为墨西哥不是暴政的牺牲品而华雷斯也远不是暴君,或者英国外交大臣拉塞尔勋爵会说(事实上也说过)对墨西哥进行干涉不会有好结果,也是无关紧要的了,因为,正如伊达尔戈对皇帝说的:“陛下,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那期望已久的东西,即英国的参与。一旦见到三国联手,墨西哥就会感觉到联盟的全部威力,于是举国上下将齐声拥立君主政体。”

第三,路易-拿破仑不可能忘记,1861年4月12日美国国内爆发了废奴联邦和护奴邦联之间的战争,因而没有能力将门罗总统于二十年代发表的、旨在使美国成为整个美洲大陆的卫士——其核心是“美洲属于美洲人”——并声言欧洲列强的任何干预西班牙美洲事务或将其政治制度推行到那一地区的企图都将被视为对美国的和平与安全的威胁的主张付诸实践。继这一主张的提出之后,又出现了关于上帝授权美国任意拓展疆域的“上帝所命”13 理论。这一理论是天公于几十年后揭示的,但是却在问世后几乎不到两年就首次披露了出来;在那场墨西哥的半壁河山(相当于整个欧洲六分之一的土地)落入美国之手的战争爆发之初,1847年,美国将军温菲尔德·斯科特率领三千大军在韦拉克鲁斯登陆后教训墨西哥人说:“请记住你们是美洲人,你们的幸福不会来自于欧洲。”

实际上是欧仁妮去找来伊达尔戈并请他陪伴自己去面见路易-拿破仑,于是,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在那巨大的撑裙的窸窣声中走进了皇帝的办公室。法国皇后的裙子是那么肥、那么大,以至于她不得不让人在杜伊勒里宫自己私室的一个房间里安了架升降机专供从楼上向下运送她所要穿的衣服之用,以免在拿来拿去的过程中被仆人房那狭小的出入口弄得走形。升降机上的人体模型每天几次一丝不挂地升到楼上,然后再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地降下来:饰有鸵鸟羽毛的帽子,鲸须帽带,浆好的撑裙,里昂花缎裙子(上面也许还绣着郁金香和大马士革玫瑰),丝袜,弗罗芒-默里斯设计的金丝吊袜带,镶着宝石串的便鞋和瑞典皮手套。当然,是按照皇后的吩咐喽。

“请您把对我讲过的话再给皇帝讲一遍。”皇后对那位墨西哥人说。

林肯总统不是一个法国人所说的manifesdestinistes14 。他在当伊利诺伊州的众议员时,曾反对过那场针对墨西哥的战争。然而,在当上了总统以后,他却宣称他的国家绝不放弃门罗的主张并通过他的国务卿西沃德之口警告欧洲:联邦认为在墨西哥建立皇权是冒犯性的和敌对性的举动。路易-拿破仑并不在乎那个未同有关国家商议就使美国自说自话地扮演起那种角色的主张是否具有法律、道德、历史、政治或作为扩张依据的效力。此刻他非常清楚,只要在切萨皮克、里士满或者阿巴拉契人间还有一个邦联士兵(哪怕是穿着破烂不堪的军服)在同yankee士兵作战(哪怕使用的是得克萨斯别动队士兵使用的那种老式槭木步枪),他,拿破仑三世,就可以继续进行在墨西哥的冒险并用拿破仑的“宏伟构想”来取代“上帝所命”。必须承认,美国成为欧洲畏惧的强国是不无道理的,对此,托克维尔和拉乌塞·布尔邦早就预言过,此刻寄居墨西哥的法国前驻华盛顿公使拉德蓬侯爵除了对墨西哥皇位有自己的候选人——蒙庞西耶公爵——外,也曾警告说:美国对美洲的政策酷似俄国之对欧洲,欧洲很快就会发现美国人已经主宰了哈瓦那而且还正在准备派出一支海军陆战队去占领圣多明各。

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把该讲的话全都讲了出来。路易-拿破仑点燃用茶水浸过的雪茄,然后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

第四,有一点是必须注意的,欧仁妮的撑裙的确是又肥又大,足以藏得下一个大活人,但是皇后从来都没有用这个掩体来隐匿自己的情人,简单得很,因为她不曾有过情人,即使有过,也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有几个情人也是非常说得过去的,既然路易-拿破仑曾经无数次地欺骗过她。路易-拿破仑倒是没有找过在巴黎被称为les grandes horizontales15 的高级妓女,因为有好几个大臣和将领的妻子供他调遣,夜里只要穿上用金丝绣着拿破仑蜜蜂的品红睡袍在卧房里等着就行了。此外,也不乏公主、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陪他过夜,拉韦约德尔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最漂亮的还得数卡斯蒂利奥内。此人和汉密尔顿公爵夫人及普塔莱斯公爵夫人一起并称当代的几大美人。她除了曾同皮埃蒙特-撒丁国王共过枕席并为一百万法郎而和一个老勋爵有过一夕之欢外,还被加富尔伯爵送进路易-拿破仑的宫里,让她迷住法国皇帝并说服他帮助意大利实现统一。

欧仁妮是个生就的贞女节妇。她忠于自己:“我永远都不会扮演一个拉瓦利埃的角色,”她在写给贝扬斯男爵夫人的信中讲起路易-拿破仑在结婚之前就曾想带她上床时搬出了太阳王那著名的情妇。她忠于丈夫。最后,她还忠于波拿巴王朝:她发狂般地崇拜拿破仑一世并且非常庆幸自己恰好能在那个了不起的科西嘉人在圣赫勒拿岛辞世五周年的日子出生。每天每夜时时刻刻死守贞操,对欧仁妮来说,肯定是一件极难忍受的事情。皇后需要一个能够替代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邮票、鼻烟匣、玻璃球之类各种小玩意儿以哄她开心的图书管理员圣阿尔邦的情夫,一个可以用她为同马里昂小姐和德拉米娜小姐交流而发明的哑语交谈的情夫,总之,一个能够陪伴她到布洛涅森林去打发那每天下午例行的乏味散步时光或者陪伴她去逛诸如黎塞留大街的Le Compagnie des Indes16 或和平大街的沃思商行(她最欣赏的裁缝师在那家店里雇用了一批血肉“衣架”,据说,让他们连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地站在店堂楼梯上,致使那架楼梯被人称之为“雅各阶梯”,因为,据说,每一级台阶上都有一位天使)那样的百货商场。欧仁妮由于从来都未曾有过情夫,除了关心撑裙的宽度之外,还需要点儿别的什么,那就是某种追求,某种可以为之奋斗的追求。如今苏伊士运河已经不再能使她的心激动了,因为,太可怕了,看来她的表兄费迪南·德·雷塞布即使再花上一千年也结束不了那项工程。正是眼前那位墨西哥人为她提供了一个追求。

“我还没有收到图韦内尔先生的报告,”皇帝对伊达尔戈说,“不过,如果英国和西班牙准备前往墨西哥而法国的利益又有此需要的话,我们也参加。尽管我将只派去一个舰队,不带登陆部队。”

对拿破仑来说,不论是皇后的追求还是那个墨西哥人,都已毫无新意了,因为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对二者了如指掌了,也因为这只是使他确信墨西哥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们——保守党人和自由党人全都包括在内——一天到晚都在向列强兜售自己的国家或者国家的某一个部分。不仅仅是几年前保守党总统苏洛阿加曾经要求法国派一支军队和一位将军去平息暴乱以保证他能继续掌权,不仅仅是圣安纳及后来的前墨西哥驻圣詹姆士宫17 大使墨菲和此刻的伊达尔戈及住在罗马马雷斯科蒂宫里的另一位墨西哥极端保守派分子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想把墨西哥变成一个君主国家并像以前墨西哥独立领袖多洛雷斯的神父18 (他的军服上钉有费尔南多七世的徽标)所希望的那样把一位欧洲亲王捧上金銮宝殿,就连华雷斯总统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拿他那灾难深重的国家的荣誉和领土去冒险。

1859年,华雷斯刚刚在韦拉克鲁斯组成政府以后,米拉蒙将军就先从陆地上将他包围了,为了完成包围圈,随后又调动了米拉蒙号和哈瓦那侯爵号两艘停泊在古巴的军舰。华雷斯认为,鉴于那两艘军舰没有国籍标志,可以把它们看作是海盗船,因而任何国家都有权对之发起攻击。于是,他就请求泊在韦拉克鲁斯港的美国军舰给予帮助,以萨拉托加号为旗舰的舰队司令特纳指挥着印第安诺拉号和波涛号驶入韦拉克鲁斯湾以后,先是命令米拉蒙的船只升起国籍标志,但遭到拒绝,随后就开了火。

米拉蒙在那次所谓的“安东·利萨尔德事变”中被打败了,华雷斯的政权得到了巩固。萨拉托加的炮声在墨西哥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许多人认为华雷斯不仅怂恿而更糟的是竟然会请求外国军舰在墨西哥的领海里面耀武扬威是令人难堪和不可思议的。然而,麦克莱恩-奥坎波条约所引起的反响和震动则要更甚一等。

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他曾冒昧地问过路易-拿破仑是否已经有了就任墨西哥皇位的人选,皇帝又点上了一支香烟,然后回答道:

“没有,我没有任何人选。”

实际上是已经有了。法国皇帝当时尽管不太可能没有想到他挑中的人选,但是,更可能的是他已经坚信必须干涉而且尽快干涉墨西哥,如果不打算让欧洲——当然尤其是法国——失去倾销自己的产品的重要市场和难得的原料供应地的话,因为墨西哥不仅是重要的产银国,而且还可以变成为一个产棉大国。路易-拿破仑早已下令让法国在塞内加尔的领地增加棉花生产了。但是,仅此还不能保证让佛兰德地区和孚日省的那些停工待料的纺纱厂完全吃饱,因为世界的主要棉花产地美国由于内战而停止了棉花出口……讲到美国的内战,战争结束以后,不管结果如何,重新一统也好,永远分治也好,美国都将再次成为对墨西哥的威胁,因为,正如维也纳驻巴黎大使理查·梅特涅亲王所说,不能排除最后北方会吞并加拿大和南方将侵占墨西哥的可能性……关于梅特涅,应该指出:他不赞成让莫德纳公爵占有墨西哥皇位,不过,据好事之徒们说,实际上,反对的是他的老婆保利妮·梅特涅——一个以长得丑、聪明和庸俗(照普罗斯佩·梅里美的说法是二分贵妇一分婊子)和喜欢抽哈瓦那苦力们卷制的上等大雪茄而闻名于世的女人。

“最理想的是能找一位西班牙亲王,”欧仁妮说着展开了手中的扇子。“不过,我担心找不到合适的。”

没过多久,Le Journal des Débats 19 就谴责华雷斯及其政府“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竟然厚颜无耻地逐块兜售起墨西哥领土来”了,夏尔·德巴雷斯也在L’Estafette de Deux Mondes 20 上写道:“华雷斯先生已经忘记了他的同胞们的白骨还仍然暴露在美国和加利福尼亚的荒原上。”自从曾经同他一起在新奥尔良流亡的现任内政部长梅尔乔尔·奥坎波和美国特使麦克莱恩签订的关于永久允许美国——指其公民(包括军队)和物资(包括武器)——自由穿越两洋之间的特万特佩克地峡的条约公之于世以后,不仅是法国舆论,就连许多墨西哥人(其中包括几位历史学家)也指控华雷斯是卖国贼。由于上述条约签订于安东·利萨尔德事变发生前不久,人们就说华雷斯签约的目的在于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丧失一大片墨西哥领土的主权——来取得美国人的承认和支持。普鲁士驻墨西哥公使在写给国王的报告中惊呼:这是“对门罗主义的认可”。另外一位外交官,即萨利尼的前任加布里亚克子爵认为:麦克莱恩-奥坎波条约意味着早晚要把欧洲商界挤出美洲大陆。这个条约是在詹姆斯·布坎南总统任期内签署的,但是林肯上台以后,美国参议院没有批准。有人说,是因为觉得那个条约太不光彩,正如华雷斯的传记作者墨西哥人埃克托尔·佩雷斯·马尔蒂内斯所说:“当时正值浪漫主义风行的时代。”可是,也有人认为,拒绝批准是因为共和党人痛恨布坎南总统及民主党的政策。墨西哥人胡斯托·谢拉就赞成这后一种观点。

总之,事实是那天欧仁妮觉得让一位欧洲亲王到墨西哥去当皇帝的计划真是好极了,非常迷人,为什么不呢?她甚至觉得比裙子的宽度和帽子的颜色还要有趣,比五百宾客齐集杜伊勒里宫在阿波罗厅跳舞、在和平游廊聚餐并以一场简式沙龙舞收束的“皇后的星期一”晚会还要有趣,比筹划(和欢度)圣克卢及尚蒂伊的假日还要有趣,比在皇太子脚踏仿照密西西比河中的大火轮制造的玩具船的扈从下乘坐由专门从威尼斯雇来的真正船夫驾驶的平底船游览枫丹白露湖还要有趣,比在贡比涅听梅里美朗诵伊利里亚民歌、听马拉美随意读诗和听天文学家勒威耶21 讲述怎样在根本未曾看见过的情况下发现了海王星还要有趣。

比亚里茨的秋天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欧仁妮很喜欢溜到离此没有几公里路程的巴莱纳去看斗牛。在那儿,远离宫廷,但距出生地却是咫尺之遥,她经常可以忘记自己是皇后而觉得自己仍然是西班牙的少妇。有一天,她在洗完了海水澡并动身前往那个发明了刺刀而且还是见证了卡洛斯四世国王把西班牙及西印度群岛的王位让给拿破仑一世的城市巴莱纳途中遇上了一位冲着她所乘的马车招手的先生。他认出了那是个关系很亲近的墨西哥老熟人,于是就停下车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请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那人尽管很年轻,但却据说曾是她母亲蒙蒂霍伯爵夫人的情夫。在蒙蒂霍家族那座位于马德里天使广场的寓所以及卡拉斯万切尔庄园里的聚会上,他经常和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地上,让欧仁妮、帕卡、伯爵夫人及其女友们骑在背上扮演中世纪马上比武中的骑士。那位留着黑胡须、仪态不凡、颇具魅力的安达卢西亚贵族后裔,由于是从墨西哥驻马德里使团秘书的职位上调到巴黎来任职的,所以经常来往于西班牙和法国之间并向这两个国家及欧洲其他宫廷哭诉自己的土地和财产如何落入华雷斯分子之手。上次见面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此番他又来比亚里茨是为了再次恳求派一位欧洲亲王去墨西哥执掌权柄。

可是,派谁去呢?找一位奥尔良家族的成员?还是唐·胡安?

“陛下听说过有人提到过波旁家族的唐·胡安吗?”早在1857年伊达尔戈就曾向法国皇帝提出过这个问题。

或者派一个女人去?比如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二世,正如克拉伦登勋爵22 所说,如果把她派去,墨西哥受益,而西班牙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蒙受损失。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各种阴谋活动的进展,又有一些墨西哥人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其中之一就是米拉蒙总统派驻巴黎的全权代表胡安·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将军。此人是墨西哥独立运动的领袖何塞·马利亚·莫雷洛斯23 的私生子。身为神父的莫雷洛斯,虽然在他几乎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授予了他上校军衔,但却不能让他继承自己的宗祧,而是时代和战争的风云变幻给他安排了“阿尔蒙特”这个姓氏,因为每当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危险,神父就吩咐道:“快带孩子上山24 !”在那个时期,人们全都认识的另外一个墨西哥人是何塞·马利亚·埃斯特拉达。这位二十年来从未回过国、一直住在罗马城的一所大宫殿里的大龙舌兰种植园主,从1821年(当时他看中了曾在阿斯珀恩大败拿破仑军队的查理大公)起就执着地想在墨西哥建立帝制。多次窃据总统职位的墨西哥前独裁者圣安纳曾经支持他并任命他为同巴黎、马德里、伦敦和维也纳讨论此项计划的全权代表。他曾写了一本题名为Le Mexique et L’Europe 25 的小册子呈递给路易-菲利普、帕默斯顿和克莱门斯·梅特涅,也曾为皇位提出过无数的人选,从另外一位波旁家族成员唐·恩里克王子和卡洛塔的两个舅舅儒安维尔亲王及其兄弟奥马尔26 公爵、到路易-拿破仑的长兄奥古斯特·德·莫尔尼、再到被保利妮·梅特涅否决了的那位因领地归并于皮埃蒙特而成了无国之君的莫德纳公爵和住在英国的还只是科堡亲王的比利时的利奥波德,而且还在通过那些装腔作势、长而又长的书信(有的甚至超过了八十页)中孜孜不倦地继续提出新的名单的同时,用骇人听闻的言辞赌咒发誓地预言:如果欧洲不及时出面干预,墨西哥很快就会陷入la débacle27 的境地,因为那些强盗和生番们已经在亵渎祭坛和教堂、用圣水漱口、追捕神父、拿天使的脑袋当球踢、抠下圣像上的宝石装到自己的毡帽饰带上、将纯金的圣体匣和其他圣器熔化后铸成一面是鹰站在仙人掌上吞蛇的图案28 另一面是土人华雷斯那条毒蛇的头像的钱币。

科尔蒂在他的Die Trägodie eines Kaisers: Maximilian von Mexiko 29 一书中说:伊达尔戈当时讲到可以让一位奥地利大公来就任皇帝,奥地利有的是大公,其数量之多以至于在任何一个宴会的汤盘子里都可以找得到个把——当然,这话可不是那位墨西哥人说的。

“有人提到过赖内尔大公……”他补充说。

“是的,因为看样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打算接受,”欧仁妮答道。

第五,听说华雷斯政府正在准备同美国签订一项和麦克莱恩-奥坎波条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条约:林肯政府派驻墨西哥的新公使、四十年代曾因强烈反对干涉墨西哥——当时说过希望墨西哥人“用无情的手和敞开的坟墓”迎接侵略军——而被指控为叛徒和当众焚毁其模拟像的托马斯·科温,在华雷斯宣布停止偿还外债后不久,通知墨西哥政府说美国可以在其后五年中代还债息,而墨西哥则必须在六年内还清美国代付的款额并利息,附加条件是:授予美国在下加利福尼亚、奇瓦瓦和索诺拉征收特别税和开采矿藏的权利,如果在条约规定期限届满时墨西哥未能“清偿有关款项”,上述诸州将“永远划归美国所有”。这一传闻几天前在Quai d’Orsay引起极大震动。认真考虑到这一因素,就必须加速实施干涉墨西哥的计划。

即使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拿破仑和欧仁妮其实也不必去理会为这一宏伟事业在历史面前进行辩解的种种奇谈怪论(有人认为干涉墨西哥已成当务之急,因为那个“并没有神授权力”的土人贝尼托·华雷斯总是打扮成乡巴佬——身穿白斜纹布衣裤、头戴同村民一般的帽子——在那些气候炎热的乡野里出现,由于他原本就是个萨波特卡族的土人,其用意显然是要在国内挑起种族间的纷争,以期最后消灭白种居民)……因为,第六,如果马克西米利亚诺接受——啊,如果他接受!——墨西哥皇位作为奥地利王朝的分支,也可以算作是法国给予在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两次战役中被打败的奥地利的一种补偿。

第七,在前面提到的两大战役以后,如果说教皇永远再也不可能恢复以往的权势是件好事的话,可是让庇护九世因为在统一意大利的战争中所蒙受的屈辱——皮埃蒙特的军队在卡斯特尔菲达尔多大败教皇的军队、法军攻占罗马城和罗马纳30 的陷落又都是并非不让人痛心——而对路易-拿破仑不满就不好了,所以,如果能在新大陆进行这场维护天主教教义的圣战,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也就有了一个抚慰教皇的机会。

于是,欧仁妮合起了手中的扇子。如果关于侯赛因贝伊曾用蝇甩子抽过法国领事的故事是确有其事而非谣传,那么欧仁妮用扇子轻轻拍打胸脯的动作也该载入史册:如果前者决定了阿尔及利亚的命运,那么后者则决定了——至少是在几年里——墨西哥以及一个人——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命运。

那是因为欧仁妮用扇子拍了一下胸脯之后说道:

“我总觉得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肯定会接受……”

欧仁妮自告奋勇地成了这一场墨西哥圣战的旗手,因为这是让路易-拿破仑和法国了解她这个女人——而且还是西班牙女人——的能力的大好时机,是让路易-拿破仑和法国知道她所能做到的远不止那些整个宫廷里尽人皆知的小小的越轨行为——诸如男装打扮到巴莱纳去看斗牛表演并且嘴对着酒囊喝酒,或者同路易-拿破仑一起单独将巴黎城里二十名最漂亮的美人全都请去吃饭以示自己对丈夫的不忠毫不介意(尽管内心并非如此),因为,只要他愿意,这可是将二十个女人——同时或一个一个地——带上床去的大好时机。现如今,她对所有的仆人都已不甚上心,不仅仅是有时会用历史著作替她解闷的读经师和副读经师,还有总管、侍臣、十二名宫女、伴娘和使唤丫头、喜欢穿短裤并腰挂佩剑的梳头师、私人秘书和能够从衣袋里掏出兔子爪的图书员全都包括在内,甚至连为她制作晚礼服的拉贵里埃、负责披肩的费利西安以及掌管帽子的维罗夫人和利贝尔夫人有时也会遭到冷落。现在她更偏爱自己那有桃花心木窗户和水绿色壁纸的工作间。工作间里有一个镶着青铜和琉璃石花饰的大理石壁炉,壁炉上挂着因突然去世而使她极为悲痛并流了不少眼泪的姐姐阿尔巴公爵夫人帕卡的画像,旁边的玻璃橱里存放着她丈夫那顶被奥尔西尼31 的炸弹炸破了的帽子和皇太子的奶嘴、串铃和刚刚学步时穿过的鞋,另一侧有一扇描金的竹屏风并挂着出自卡巴内尔之手的路易-拿破仑身穿黑礼服的画像,就在那个角落里摆有一张可供她跪着——她喜爱的姿势——草写全部私函的书桌,不过,如今她用鹅翎笔写出来的东西可是要比向伯爵夫人母亲汇报那集第二帝国杂凑风格之大成的歌剧院新楼工程进展情况或路卢因为连同包在外面的所有小红花的银箔一起吞下肚子的复活节鸡蛋而闹胃疼等琐碎事情可要重要得多:法国皇后欧仁妮·德·蒙蒂霍石榴裙下护卫的不仅仅是墨西哥而是整个美洲。

自那以后,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将一切安排就绪。几年前曾经反对过干涉墨西哥的路易-拿破仑的外交大臣、拿破仑大帝的私生子瓦莱夫斯基伯爵,在听了伊达尔戈带来的消息以后,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支持立场。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派他的外交大臣雷希贝格伯爵到望海去同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谈判。而路易-拿破仑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派驻伦敦的大使弗拉奥伯爵——即其半兄的父亲——命令他向英国通报干涉计划并阐明英国的参加对收回给墨西哥的贷款、遏制美国在美洲大陆执行的扩张政策和确保欧洲将来在美洲的市场的意义;另一封是写给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的,请求他双管齐下,同时对他的外甥女维多利亚女王和他的女婿马克斯大公施加影响。最后,路易-拿破仑又把写给弗拉奥的信的内容通报给了西班牙驻巴黎公使,公使再将法国皇帝的意图报告给西班牙首相卡尔德隆·科延特斯,首相又写信给驻伦敦大使令其转告圣詹姆斯宫:西班牙认为,为了使所提各项要求能够得以实现,同时也为了能够在墨西哥建立一个可以保障“国内安宁”和“对外有信誉”的政府,三国海军必须占据墨西哥沿海各重要口岸。

于是,1861年10月30日,世界三大海上强国在伦敦签署了一项“三国协约”,照墨西哥历史学家富恩特斯·马雷斯的说法,“有能力而不愿意”的英国、“愿意而没有能力”的西班牙和“既愿意又有能力”的法国同时承诺立即派兵攻占墨西哥海岸,“旗帜鲜明地”向墨西哥当局施加压力,使之更有效地保护签约国属民的生命和财产并偿还拖欠这些国家的债务。协约的第二条说,各签约国保证不凭借协约所规定的强硬手段谋求侵占领土或一己之利并承诺不在墨西哥内政方面施加“任何可能损害墨西哥国自由选择和决定其政府形式的权利的影响”。

转眼之间,西班牙人就变成了这次远征的带头角色。当时仍是西班牙属地的古巴总督拉托雷公爵弗朗西斯科·塞拉诺接到了宗主国发来的命令,命令要求他向韦拉克鲁斯派遣一支由十一艘战舰、五千名步兵、一百名枪骑兵、一百五十名工程兵和三百零三门大炮组成的舰队。西班牙的军舰于1861年12月10日驶入韦拉克鲁斯。

乍看起来,西班牙首相和华雷斯派到国外的仅有的两名代表之一驻欧洲全权代表胡安·安托尼奥·德·拉富恩特——他认为(至少拉尔夫·罗德是这么说的)只有西班牙占领墨西哥才能使其免遭法国的奴役——的愿望即将变成现实了。然而,华雷斯派驻华盛顿的代表马蒂亚斯·罗梅罗却说:如果干涉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宁可让美国也参与,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天平朝宪政体制方向倾斜。

可是,华雷斯总统已经命令韦拉克鲁斯州长不要抵抗,让他交出港口并立即撤出。几个星期以后,英国海军准将休·邓洛普率领共装备有二百二十八门大炮的两艘涡轮式军舰和四艘巡航舰抵达墨西哥海岸。由十四艘蒸汽轮船并三千名将士(其中包括一个海军陆战队团、一个阿尔及利亚雇佣兵营和一个非洲轻骑兵支队)的法国舰队,在法国海军天文学家和历史学家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的统率下,也几乎同时赶到。

普里姆将军也去了,但并不只是为指挥自己的——即西班牙的——部队,而是想当三国联军司令,结果未能如愿。已经同华雷斯政府断交了的英国和法国的公使查尔斯·威克爵士和杜布瓦·萨利尼伯爵也齐聚到了炎热的韦拉克鲁斯地区。

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和孔塞普西昂-德圣地亚哥诸堡垒的一百九十六门火炮,其中包括英国和比利时造的五十门铁炮和六十门铸铁炮,一直悄无声息。

由于各方代表间出现了分歧,刚刚进入62年1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国联军就开始崩解。西班牙和英国拒绝支持法国就那著名的热克尔债券所提出的要求,说法国的要求缺乏任何“真正的法律依据”。普里姆将军坚持执行要求墨西哥为在奇空夸凯遭杀害的西班牙公民支付赔款的蒙特-阿尔蒙特条约,而邓洛普则要求在海湾的两个主要港口韦拉克鲁斯和坦皮科海关偿还英国政府承认的债务。

没过多久,英国和西班牙在一项双边声明中向华雷斯政府申明自己无意提出非分要求,只想向墨西哥伸出友谊之手并看到墨西哥复兴。

贝尼托·华雷斯于是建议联军撤到哈瓦那去监察墨西哥的复兴。由于此项建议未被理睬,他又委派其前部长马努埃尔·萨马科纳邀请侵略军的首领到拉索莱达德镇同自己的代表外交部部长马努埃尔·多勃拉多以及伊格纳西奥·萨拉戈萨和洛佩斯·乌拉加两位将军会谈。与此同时,墨西哥政府还允许侵略军离开环境恶劣的韦拉克鲁斯——到此时为止普里姆将军已经被迫将八百名官兵送进了哈瓦那的医院——暂时撤到气候条件较好的科尔多瓦、奥里萨巴和特瓦坎等城市,当然,如果拉索莱达德谈判毫无结果,外国军队必须重新回到韦拉克鲁斯去。

在此期间,华雷斯利用联军首领们的犹疑和他们之间的分歧,颁发了《一月二十五日法令》,宣布一切帮助侵略军的墨西哥公民都将被处以极刑。

同时,又有几个人物登场:英国人未准其登陆的前总统米拉蒙,胡安·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和1月6日奉路易-拿破仑之命来到墨西哥接替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统率法国军队的费迪南·拉里耶将军。

提出重新谈判外债及赔款问题的华雷斯总统的和解态度使得英国和西班牙的代表无法再继续坚持原来的立场,于是,他们根据拉索莱达德条约精神接受了和平解决的方案并同各自的军队一起撤离了墨西哥。

洛伦塞茨伯爵拒不承认拉索莱达德条约并找到了向贝尼托·华雷斯政府宣战的借口。

“Nous voilà, grace à Dieu, sans alliès!”(“感谢上帝,我们终于摆脱了盟国!”)当消息传到欧洲以后,欧仁妮皇后在写给卡洛塔大公夫人的信中这样说道。

四月底左右,洛伦塞茨在写给法国国防大臣的信中说:由于民族的差异,法国军队在组织、纪律和士气等诸方面全都大大优于墨西哥军队,所以,他虽然只有六千人马,但却觉得已经在主宰墨西哥了。

写了这封信以后,他就挥师直奔天使城普埃布拉。

二 望海城堡中的大公

的里雅斯特是座古城。城中的圣尤斯图斯大教堂里安息着许多觊觎西班牙王位而终于未能实现其迷梦的卡洛斯派成员。城郊有一座名叫望海的城堡。那天下午,宁谧而明媚。在城堡的海鸥厅里,大公站在用架子支撑着的一幅贴在硬纸板上的墨西哥地图前面,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嵌银的小漆盒,里面装满了作标志用的大头针。

望海,意大利文写作Miramare,顾名思义,当然是因为冲着海了,冲着亚得里亚海——这片尽管有些凝滞和凄冷但却也许是世界上最蓝最蓝的海面。有一次,马克西米利亚诺由于所乘的Madonna della Salute32 号战舰到格里尼亚诺湾去躲避即将来临的风暴而被迫在渔民达内乌的破房子里过了一夜。于是,他就决定在那儿的一个小山丘上建造自己梦想中的宫殿,并委托建筑师卡洛·琼克尔负责设计和施工。城堡的工程始于1856年3月。诗人卡尔杜奇33 在提到这座城堡时曾经说过:它的白色尖塔隐蔽于灾殃天使的翅膀扇起的云雾之中。望海城堡属于浪漫风格,被认为是residenza principesca del pieno Ottocento(十九世纪鼎盛时期王公宫殿)最典型、最完美的样板之一……大公拿起了一根银头针钉到了地图的索诺拉州所在的地方上。

“索诺拉。如果老师Herr34 不介意的话,我想……我想……?”

“对的,殿下:我想,你想,他想……35 ”

“我想说,”他继续说道,“索诺拉这个名字之所以响亮是因为那里蕴藏着丰富的银矿,拿破仑正是想要那白花花的银子。不过,我们是不会给他的。那银子,我们墨西哥人要自己留着。”

大公所在的房间名叫la Sala dei Gabbiani,即海鸥厅,因为天棚上画有好几十只翻飞着的海鸥,每一只海鸥嘴上都叼着根飘带,每根飘带上都写有一句拉丁格言。厅里还有出自盖格尔笔下的两幅表现马克西米利亚诺初次去伊兹密尔旅行时的情景的油画。马丽-夏洛特或马利亚·卡洛塔——在成为伦巴第-威尼托诸省的总督夫人以后改而使用的名字——大公夫人坐在同一厅里的长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用十字花绣着碇泊于马德拉岛的幻想号游艇。也许,在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拉丁格言——从Gaudet tentamine virtus36 到Tempus omnia revelat37 ——中,最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梅特涅首相在制定政策时一向遵行的那一条Divide et impera,因为奥地利王朝的伟大正是在于“分而治之”。

厅里还站着一位身穿深灰色长礼服、淡蓝色裤子、浅黄色背心、系着白色领带、戴着眼镜、中等身材、长有一头黑色鬈发的混血模样的男人,对他,大公呼之为老师Herr,大公夫人则叫Monsieur le propesseur38 。

“不过,无论如何,Madame39 ——这是Monsieur le professeur对大公夫人使用的称呼之一——也许无论如何都应该将名字的写法做个小小的变动,使之符合西班牙文的规则。”

大公夫人从绣品上抬起目光,冲着Monsieur le professeur嫣然一笑。

“是个好主意,谢谢。”

Monsieur le professeur点了点头,眼镜一下子滑到了鼻子尖上。

“我们墨西哥人将会高度赞赏这一姿态。现在咱们继续来练习变位,哎?我们想,你们想,他们想……哎?”

老师Herr双手插在背心的口袋里,跨着大步穿过大厅走到了朝向亚得里亚海的大窗户跟前。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的朋友琼克尔有言在先:望海城堡的每一扇窗户都必须对着大海。有一面窗子还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镶着不同颜色的玻璃,这样一来,透过不同的玻璃就可以看到亚得里亚海忽而变成深蓝紫色、忽而变成粉紫色、忽而又变成浅绿色。老师走近大公并看了看地图。马克西米利亚诺手中又拿起了一根银头针。老师Herr用手在地图上指着一个离首都不远的地方。

“不只是索诺拉产银,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他说,“还有这儿,哎?这儿有世界上最大的银矿之一雷亚尔-德尔蒙特。”

马克西米利亚诺将银头针钉了上去。老师重又踱起步来。

“尽管,老实说吧,”他接着说道,“我的许多同胞不会注意这个变化。我指的是卡洛塔这个名字在写法上的改变。因为,不幸得很,墨西哥识字的人太少,哎?”

“Davvero40 ?”大公从地图上回过目光惊异地问道。

“Davvero,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应该说‘真的?’不幸得很,哎?是真的。现在咱们接着练习:我想,你想……”

大公夫人放下手中的绣活,打开了扇子。

“我认为那是……Comment dis-tu,Max?Des inventions?Des mensonges?41 ”

Monsieur le professeur从长礼服的口袋掏出来一块红手帕,擦掉了脑门上的汗水。

“是胡说八道,Madame,哎,是污蔑,是谎言。”

“对,我认为是谎言,Monsieur le professeur,我认为说墨西哥人大多识字是胡扯42 。可是,我们并不是说Monsieur le professeur会瞎说……”

“是老师在瞎说,Madame,另外……不知道二位殿下是否能够允许我坐一分钟?谢谢,哎?另外我想说,请原谅我的放肆,我会瞎说,你会瞎说,他会瞎说,我们会瞎说,你们会瞎说……总之,我想要……”

大公脸上露出了微笑。

“也许老师Herr想要喝点儿酒吧。这么热的天气,没有什么能比喝上一杯清凉的葡萄酒再好的了……pétillante43 ……老师请自便,a piacere44 ,”马克斯说着用手朝大厅的一个角落指了指。“还有爱尔兰饼干,是直布罗陀的governatore45 送给我的。à l’anglaise46 ,用酒蘸着吃,味道真是美极了。”

“是一种享受,唐·马克西米利亚诺。”

“噢,老师Herr您尝过了?”

“没有,没有,这么回事儿……我是说尝过,尝过,我尝过。的确是一种……squisitezza47 。”

老师Herr站起来,朝一张上面摆着酒和饼干的镶有螺钿的小圆桌走了过去。

“好极了,您自己来,per favore48 ,到这边来。übrigens49 à propos50 :请您告诉我墨西哥什么地方产好酒……Et toi,Charlotte,un peu de vin51 ?”

“Non, merci52 。”

卡洛塔身边放着一杯橘子水。老师Herr倒了两杯酒。他走到桌子跟前,递了一杯给大公,随后拈起了一根红头针。

“这儿,帕拉尔,”他边说边将针钉了上去,“产酒,哎?不过,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恐怕墨西哥没有真正可以,我可以,你可以,我们可以称得上好的酒,哎?咱们得从欧洲进口,需要进口的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比方说煤炭、乐器、肥皂、武器、纸张、玻璃及各类食品。炎热季节一般总是很长,结果是葡萄的糖分过高……”

“Es ist Schade53 ,老师:It’s a pity54 ”

“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好……所以没法儿和法国或意大利酒相比……”

“也不能和莱茵地区的德国酒相比,”大公举起了杯子,“Am Rhein, am Rhein, da wachsen unsere Reben55 Salute56 !”

“Le comparazioni sono tutte odiose57 ,”大公夫人说道。

“不能和德国酒相比,哎?”老师Herr附和说。“A votre santé58 ,”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请您包涵,唐娜·卡洛塔,哎?你们应该知道,雷亚尔-德尔蒙特的矿主,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是英国人。墨西哥出口的全部棉花属于一个西班牙人,名字好像是叫何塞·皮奥·贝尔梅希约什么的。噢……这酒真好,哎?您说过是什么牌子来着?我提起这一点是想说明墨西哥的财富都掌握在……二位殿下请不要多心,对我国来说,你们不能算是外国人。你们已经不是了……我刚才想说,财富都掌握在外国人手里……哎?”

“铁,老师Herr,墨西哥产铁。”

“我可以,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拿一根大头针吗?”

大公将大头针盒递了过去。老师Herr拣了一根黑头的钉到了地图上。

“在这儿,杜兰戈,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唐娜·卡洛塔,这儿有一座高一百八十七米、长一千五百米、宽七百五十米的小山丘,据估计,其百分之六十五为纯铁……哎?”

“我们将可以自己制造武器,”大公说,“修建railway59 ……”

“我们将制造,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将制造,你将制造,他将制造。除了棉花、银和铁,如果不算每年卖给美国的几千捆牛羊皮,我觉得可供出口的东西就不多了……我们将制造,你们将制造……这是因为在三百年的殖民统治期间,哎?西班牙不允许墨西哥发展任何可能和宗主国竞争的行业,殿下,包括酿造、养蚕、制革,所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才会对伊达尔戈-科斯蒂亚神父开始栽植桑树那么光火……啊,我还忘了,墨西哥盛产胭脂虫……”

“Monsieur le professeur说什么?”大公夫人问道,并随手合起了扇子。

“胭脂虫。意大利文是cocciniglia,拉丁文为coccinus,就是红色的意思。胭脂虫是一种繁殖极快的昆虫,哎?能够生产中国漆。就是做这个盒子用的漆,”Monsieur le professeur说着举起了大头针盒。“也就是说,有一种胭脂虫能够产漆。别的种类的能产颜料,墨西哥的就是,哎?把雌虫碾碎就可以得到一种非常好看的深红色或暗红色粉末,可以用来染毛、丝、绒织品。”

“是否come60 ……马德拉岛上的cocciniglia,老师Herr?”

“完全一样,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过原产地是墨西哥。萨阿贡61 将它称之为‘仙人掌果的血’……您是知道的,仙人掌果,哎?是仙人掌结的果实,而仙人掌,哎?是一种仙人掌科的植物,仙人掌科的植物,哎?是……”

“Monsieur le professeur,可不可以不用骨螺紫而用胭脂虫红来染一件皇袍呢?”卡洛塔问道。

“关于这一点,我还未曾想过,殿下,不过……我看没有理由不行……当然,可以,没有问题。说到底,骨螺紫也是从一种动物身上提取的……从骨螺身上,骨螺是一种软体动物。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哎?我觉得只有一点,请二位殿下不要见怪,和‘骨螺紫皇袍’相比,‘胭脂虫红皇袍’听起来不顺耳……哎?哎?”

大公微微一笑。老师Herr重又坐下,只是这一次没有征得二位殿下的恩准。

“可以,当然,为什么不可以呢?哎?这一回咱们用一个句子——可以去墨西哥——来练习变位。唐娜·卡洛塔,您来变:我可以去墨西哥,你可以去墨西哥,他可以去墨西哥,哎?”

“我可以……可是,这不成为question62 ,Monsieur le professcur……”

“是‘问题’,Madame。”

“不存在我可以还是不可以去墨西哥的问题,因为我是要去墨西哥的,马克斯和我是要去墨西哥的,对吧,马克斯?”

“天哪,mia cara Carla,Charlotte,Carlotta63 :老师Herr只是想举个……essempio64 罢了。Ein Beispiel65 。”

“是‘一个例子’,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过我可以另外举个例子,当然……哎?”

大公夫人用扇子敲着自己的大腿说:

“哎?哎?哎?老师可以另外举个例子,你可以另外举个例子,马克斯,我们可以另外举个例子……”

大公哈哈大笑,随后喝了口酒,对老师Herr说:

“您瞧,我的卡拉公主很有umore66 感,我是日耳曼人,tedesco, un uomo triste67 ……”

“是‘家伙’。”

“杰伙。”

“不对,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家伙……”

“没有……ben pronunziato68 ?”

“不是‘杰’,是‘家’……家—伙。”

“家—伙。家—伙。”

“很好。‘家伙’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也许特别是在墨西哥,还用作感叹词,根据不同情况,可以表示惊奇、高兴、怀疑等感情,哎?比方说:‘好家伙,那地震真厉害!好家伙,某某人怎么居然会死了呢,真让人难过!’”

“天哪,老师,”大公又喝了一口酒,“您的essemp……您的例子所反映的情绪比我的还要灰暗。”

老师Herr放肆地用食指点着大公说:

“殿下很有学习语言的天资,进步之快令人吃惊。”

“那当然啦。”

“而且,像唐娜·卡洛塔一样,还很有幽默感。好了,咱们还是回过头来练习动词。我可以举别的例子。我可以想象唐娜·卡洛塔到市场上去买番荔枝、杧果和人心果,这可都是你们在墨西哥将能吃到的最鲜美、最好吃的水果,哎?还有许多,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肯定在巴西都已尝到过了,不过,我也可以想象二位陛下遭到墨西哥教会和极端教权主义分子们的反对或者想象你们在墨西哥境内旅行时受尽那糟糕的、糟糕透顶的道路的颠簸之苦……我说这话是想提醒你们,哎?尽管我本可以、我们都本可以只谈我们国家的迷人之处,这是很多的,但是我不能否认、也不能永远闭口不提它的明显的缺点以及这项伟大事业所包含的诸多危险和难以预料的情况。如果那么做,以我的观点,是不道德的,哎?”

卡洛塔有点儿不耐烦了,接连几次将扇子打开又合上。

“Monsieur le professeur的任务只是教我们西班牙语,而不是别的……C’est à dire69 ……”

“Laissez-le parler,Charlotte70 。咱们有好多东西要学,不仅仅是西班牙语。我可以说……这样讲对吗?”

“对的,唐·马克西米利亚诺。”

“我可以说,老师先生,quelquefois71 ……有时倒很像是华雷斯派来劝说咱们不要去墨西哥的特使。”

“这可远非我的本意,殿下。”

“我们曾经接待过一位墨西哥人,那就是特兰先生。总统派他来劝说我们不要去。”

“华雷斯害怕,殿下。”

“还有美国那位驻的里雅斯特领事。他叫什么来着,卡拉?”

“希尔德雷思。”

“啊,对,希尔德雷思先生。对他,夏洛特不得不谎称malade72 ,避而不见。他不愿意我们去墨西哥,而且还很坚决,idée fixe73 。”

Monsieur le professeur又用手帕擦了擦脸。

“那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他的政府的观点,唐·马克西米利亚诺。”

“我们将介绍他认识弗朗西斯科·阿兰戈伊斯和金特·德·鲁登比克先生,是吧,卡拉?让他们去说服他……老师Herr,请您告诉我:您骨子里是不是一个共和派?”

“我,殿下,我是皇权派,哎?我认为只有皇权能够平息我国的动乱。不过,我所向往的墨西哥皇权和唐·何塞·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及唐·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等其他移民所追求和期待的皇权有着很大的区别,哎?实际上,我不是流亡者。我只是一名为完善自己的学业而在欧洲住过几年的学者。请原谅我的冒昧,二位殿下应该,我应该,你应该,他应该,我们应该,你们应该,他们应该,二位殿下应该明白:我国有识之士和法国皇帝所期望的自由皇权绝非那些先生们——我个人对他们是十分敬重的——想要在我国建立的那种皇权,哎?也不是墨西哥宗教阶层所巴望的那种皇权,哎?也不是墨西哥皇权党为之奋斗的那种皇权,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党的话,因为我对此表示怀疑……”

“Come dici?74 ”

“对此表示怀疑,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也就是不相信它的存在。我认为你们可以怀疑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先生的虚夸和颂歌……”

“Monsieur le professeur, je vous interdis75 ……我不许您……”

“Laissez-le parler, Charlotte……”

“咱们可以……rinfrescare76 ?”

“是‘休息’,殿下……”

“是暂时中止谈话再喝杯酒呢?还是也许老师Herr想吹吹海风?你是什么主意,夏洛特?”

卡洛塔宁愿继续绣花。

“得啦,我的cara Carla77 , meine liebe78 : Frisch auf79 ! Cheer up80 !”

安放在海鸥厅一角的漂亮的路易十四式雕花木壳座钟的时针指着下午两点一刻。马克斯对了一下自己的表,然后就走了出去。

马克西来利亚诺面对蔚蓝的亚得里亚海站在望海的小码头上,用手抚摸着从埃及运来的石雕斯芬克斯头像。

“老师Herr,告诉我,墨西哥帝国的宝库里,是否保存有伊图尔维德或历任西班牙总督们的遗物,就像我们在维也纳保存着……des Heiligen römischen Reiches81 ……的皇冠那样?是神圣罗马帝国……那顶遗失了智慧宝石的皇冠或马蒂亚斯82 皇帝的哥哥鲁道夫二世83 的皇冠。啊,老师Herr,那么多珍贵文物,比方哈伦·赖世德84 哈里发送给查理曼大帝——是说‘查理曼大帝’吧?——的宝剑……墨西哥有吗?”

“没有,没有,我认为,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墨西哥可没有什么查理曼大帝的宝剑,哎?至于伊图尔维德帝国或总督统治时期遗留下来的珍宝嘛,我无可奉告……怎么说都是胡诌,哎?对啦,我记起来了,伊图尔维德皇帝的佩剑陈列在议会大厅里,对,对。至于皇冠也许也……不过我认为,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墨西哥的真正珍宝就是奉献给世界的礼物:西红柿,哎?您的先辈唐娜·玛丽-特雷莎皇后使之风靡奥地利的巧克力和欧仁妮让整个巴黎着迷的烟草,哎?还有香子兰……”

“说得好……说得好,老师Herr……”

“还有原产于墨西哥的漂亮的树木,殿下:挺拔的尖叶落羽杉,图莱木……哎?”

“啊,老师Herr,io sono85 ……我可是个大自然的innamorato86 ……”

“还有我刚才跟您提到的水果,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杧果,菠萝,由于到处都有而且营养丰富而被洪堡男爵极口称道的香蕉,哎?……”

“啊,对,对,一个innamorato……”

“还有成千上万种的兰花,哎?尽管我可以告诉您,哎?我们也曾有过宗教珍宝,而且很美,博尔达别墅圣体龛就是其中之一:真可谓实心真金的杰作,近一米半高,其光轮,您想想看,唐·马克西米利亚诺,镶有近四千五百块钻石、两千八百块翡翠、五百块红宝石、一千八百块红钻……仅在底部就嵌有两千九百多块宝石,哎?不过,我非常担心,如今华雷斯分子大肆洗劫教堂……”

“好极了,bravissimo87 ,老师Herr,您的记性可真是prodigieuse88 !”

“记性?哎?不对。因为我对那个圣体龛非常熟悉,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专门研究过:我极为珍视唐·马努埃尔·德拉·博尔达的友情。他是塔斯科的矿工唐·何塞的儿子。这位矿工是美洲上个世纪最大的富翁,那个圣体龛就是他让人制作的,哎?是为了纪念圣普里斯卡……而他的儿子唐·马努埃尔在库埃纳瓦卡修造了好几个美不胜收的花园……”

“在什么地方?”

“库埃纳瓦卡,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库—埃—纳—瓦—卡,离首都八十公里,哎?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草木繁茂,万花齐放,外加数以百计的蝴蝶、鹦鹉、蜂鸟……”

“那么……那么……我有可能欣赏到博尔达花园吗?”

“有可能,有可能,唐·马克西米利亚诺,那是当然的了,我有可能,你有可能,他有可能,陛下甚至可以将其买下……”

大公转过身来,背对着亚得里亚海的碧波欣赏起望海花园。

“瞧,您瞧,老师Herr:加利福尼亚的柏树,黎巴嫩的雪松,喜马拉雅的冷杉……我全都让人移来装点我的望海花园啦。只是我不能将热带的木棉、猴面包、红树等也移来……所以我就得到热带去……您读过我们的诗人席勒89 的‘我也是在阿卡迪亚90 出生’的诗句吗?就是这样,老师Herr:Auch ich war in Arkadien geboren91 ……”

三 兄弟书简(节录)

阿库尔金戈,1862年4月29 日

最亲爱的阿方斯:

原谅我拖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懒于动笔的人,然而一想到书信穿洋过海要耽搁的时日就有点儿泄气。这是我从大洋彼岸寄给你的第一封信!由此你就可以想见旅途是何等的漫长。我总算尝到了晕船的滋味,一连几个钟点趴在船舷边不停地呕吐。我觉得,那些飞鱼和尾随了我们好一段航程的几只海豚肯定高兴得很,因为它们得以美餐一顿。总的来讲,相比之下,海腥味儿要好闻得多,舱房里的臭气让我反胃。特别是从马提尼克以后,船里到处都是大蟑螂,每次碾死一只,放出来的那股气味简直能熏死人。不讲这些了。如果华雷斯军队的枪弹不把我打死(可能性不大,墨西哥人的枪法糟透了),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就已经在天使城普埃布拉啦。

实际上我们已经到了城门口。最近几天里,我们登到了阿库尔金戈山顶(有一部分野战炮是通过不那么陡峭的马尔特拉塔隘口运上来的),所以,此刻,也就是我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眼前的景致十分绮丽。就快要天黑了,天气晴明,从这儿我可以看到东方那彩霞沐浴着的奥里萨巴峰的雪顶。这使我想起了幽暗的采尔马特谷地烘托着高耸云天的血红色马特峰的壮观景象。在西方,借助于望远镜,普埃布拉城中熠熠闪亮的教堂穹顶、大教堂尖塔和部分炮楼碉堡全都清晰可辨。然而,不管城里修了多少防御工事,我们都毫不怀疑只用一天就能将之攻下。当然,为此我们必须找到而且是尽快找到好一点儿的运输工具,因为我们的部队刚一开抵韦拉克鲁斯,所有的驮骡像变魔术似的顷刻之间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是华雷斯的士兵们捣的鬼。西班牙人计划从古巴运一大批牲口来,可是由于他们最后决定撤退,所以牲口的事也就告吹。总的来说,他们走了是一件大好事,他们,还有那些英国佬,全都应该到百慕大去。这样一来,攻占和统治墨西哥就纯粹成了法国人的事业。不过,当然了,外国军团和埃及总督借给咱们的努比亚士兵(他们的皮肤黑得像煤炭似的,我觉得,这是唯一能和这儿的炎热气候协调的地方)的协助还是很受欢迎的。

普里姆实际上在这儿无事可做,只是扮演丑角而已。首先,他既要讨好上帝又不愿意得罪小鬼:你是知道的,他在议会上大肆反对西班牙派兵,为的是在西班牙一旦觉得自己不该搅和进来的时候可以炫耀他的先见之明,然而又明确表示,如果西班牙决定参与(正如事态后来发展的那样),他随时准备为他的天主教陛下效力,愿意承接统帅远征军的光荣使命。也就是说,他果然率军前来了,但却毫无建树可言,不仅仅是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那当墨西哥皇帝的美梦根本不可能实现,此外还因为他早就打算向华雷斯的政府做出一切让步,以期推行他的蒙特-阿尔蒙特条约。我毫不怀疑,普里姆是华雷斯姻亲的事实在这一点上起了作用。我所指的倒不是华雷斯本人,而是华雷斯内阁中的一个成员:据我所知,华雷斯政府的财政部长是普里姆的老婆——对了,他将之作为高级“随军妇女”带到墨西哥来啦——的叔叔。对不起:“随军妇女”是对那些跟随丈夫征战的可怜的女人的称呼。丈夫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而且还带着锅碗瓢盆等一应器具,有时甚至背上还背着个吃奶的孩子。这些女人不惧艰险,偶尔还参加作战。

总而言之,归根到底,普里姆的让步导致了一系列荒唐(姑且不说是可笑)的决定。让共和派的旗帜和三个结盟国家的国旗同时在拉索莱达德飘扬就是一件朱里安·德·拉·格拉维埃绝对不应该允许发生的事情。我们也不是来和华雷斯分子们交换礼物的,可是这种事情却发生了:我们送给了乌拉加——也许是多勃拉多,我记不得是谁了,反正就是华雷斯的一位代表——一批法国罐头和葡萄酒,作为回报,他们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可亏大啦——几箱简直没法入口的“甘薯”(也就是甜薯)糖和几桶白不呲咧、黏糊糊像口水、味道像变质奶酪一样让人恶心、名字叫什么“龙舌兰酒”的饮料。事实上这个国家没有好酒:我现在最最思念的就是咱们常在迪里厄家里吃的奶油汁鳕鱼就冰镇沙布利白葡萄酒了。

请原谅我离题了。我也要批评我们的头头们,因为他们对普里姆以及像米兰斯·德尔·博斯那样在墨西哥以家长自居的将军们过于迁就。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联军才会同意和华雷斯谈判,结果给了华雷斯机会,让他得以颁布将对一切同我们合作的墨西哥人处以死刑的严酷法律。更为严重的是让他赢得了调集部队的时间,尽管,说实话,这也没能给他帮上多大的忙:只是几天以前,就在这儿,在此刻我给你写信的阿库尔金戈山上,我们打败并赶跑了共和派将军萨拉戈萨,如今他正龟缩在普埃布拉城里等着我们。我刚刚提到“部队”,看来有点儿用词不当。有生以来,我压根就没有见过这种衣不蔽体、松松垮垮的军队。我认为,这得归咎于“征兵制度”,即强行招募的办法,因为,在这儿,除此之外别无建军的良策:在这些士兵打扮的穷苦农民当中,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为了谁去打仗。这儿正流传着一位墨西哥军官写给他的同事的信,信中说“现押解(!)给您几名志愿兵”。墨西哥的军队中混入了大批的杀人凶手,有的甚至还窃据着指挥岗位,站在我们一边的也不例外,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就是其中之一。这位令人生畏的将军得了个雅号,叫作“塔库瓦亚猛虎”,因为他曾在离墨西哥城不远的塔库瓦亚镇屠杀了一批手无寸铁的医护人员。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游击队。对付这些人,我含辛茹苦地在圣西尔学院92 学到的三角学、数理逻辑学知识全都派不上用场。你知道,我不属于那些可以原封不动地将在西贡丛林中积累的经验照搬过来的幸运儿们之列。举个例子来说吧:这儿有一种咱们从未听说过的武器,叫作“套索”,也就是一根一头系在鞍桥上的长绳子。在习惯于“马背生涯”的墨西哥人手里,这套索出神入化能从那好远之外套住任何东西,无论是牲畜、枪支还是大活人。如果套住的是人,必定要策马疾驰,狠心地将其拖死。我曾亲眼看见一个非洲轻骑兵就是这么被拖死的,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能捞着。

总之,对你说吧,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懂咱们的盟友到底是干什么来的。我们这儿听说有位议员在马德里发出了质问,他在议会上说:如果西班牙人在这儿无事可做,那么他们干吗要来;如果有事可做,那么他们干吗又撤走。事实是,西班牙人也好,英国人也好,他们把一件早就清楚的事情当成了主要借口,那就是法国的意图在于要在这里建立君主政体。那么就祝他们旅途愉快吧。再见,雷乌斯伯爵,再见,卡斯蒂耶霍斯侯爵。我听人说,普里姆的名字很是显赫(有人将他同缪拉93 相比),以至于连他的敌人都对之非常敬重,所以,在里夫山和月亮山地区,母亲们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就可以把孩子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是说妖怪来啦似的。不过,亲爱的兄弟,我敢断言,用不了几年就不会再有一个墨西哥人能够说出那个卡塔卢尼亚狂徒是何许人了。

概言之,事态的发展对我们有利,尽管我承认也发现了某些矛盾。有一阵子,不知是哪儿来的消息,传说德·拉·格拉维埃收到过咱们的皇帝的一封密函,说是等联军一到,墨西哥皇权党就起事与之共同战斗。然而,除了我对你提到过的那一群叫花子(洛伦塞茨已将其中的许多人打发掉了)以外,我开始怀疑皇权党人到底有没有像吹嘘的那么多。现在我想也许威克是对的。早在密函泄露出来以前,那个英国佬就断言墨西哥人(我想至少是知识阶层)中的大多数都是共和分子。尽管如此,我还是深信只有君主制度才能使这个国家摆脱荒蛮状态,所以,听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原则上接受了墨西哥皇位以后,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对其他几个候选人,例如唐·塞瓦斯蒂安王子,连一点儿都信不过。作为接受皇位的最后条件,大公提出必须得到“全国的认可”,我真想象不出,在这个文盲国家里,怎么能够确知这种认可。

此外,我还要告诉你,在这儿拥护皇权的人不多,可是像普里姆那样梦想当皇帝或者至少弄个贵族称号的却大有人在,圣安纳将军就是一个,据说,他准备支持干涉帝制,条件是得给他以“韦拉克鲁斯公爵”的封号。圣安纳将军曾经几次当过墨西哥的独裁者,在儒安维尔亲王攻打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的时候失去了一条腿,而后他为自己的这条腿举行过盛大的安葬仪式。你一定记得杜伊勒里宫中那幅表现“糕点战争”的画吧?我要告诉你的是并非所有的墨西哥人都像画上那样戴着羽冠。事实上,我还没有见到过一个雉尾冠顶的人,如果派我到杜兰戈或锡那罗亚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见到他们,因为那一带好像有一些还保留着收集人的头皮的陋习的阿帕切部族。

阿尔蒙特将军和咱们的驻墨西哥公使萨利尼伯爵抵达韦拉克鲁斯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英国人使我们摆脱了米拉蒙,我猜想他们并没有原谅他对英国使团办事处的劫掠,所以他一到韦拉克鲁斯,邓洛普海军准将就将其逮捕并遣送到新奥尔良或者哈瓦那去了,具体是哪儿,我不知道。可怜的米拉蒙将军当时正憋着一肚子气,因为,据他自己说,由于阿尔蒙特将军阴谋捣鬼,在巴黎的时候,皇帝给了他很大的难堪。莫雷洛斯神父的私生子无疑是个文雅而又有教养的人,但是也有着他的同胞们——特别是那些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年的同胞们——的许多缺点。比方说,就在不久前他还激烈反对在墨西哥建立皇权,特别是弄来一位外国君主,而现如今却成了墨西哥帝国的旗手,狂妄得不可一世,甚至还想在大公抵达之前谋求摄理朝政的权力。关于他,可真是议论纷纷,因为,据传,他支持在索诺拉建立一个法国保护国的构想。这一想法,尽管我认为对双方都有好处,但却遭到许多甚至属于保守派的墨西哥人士的反对。

更有甚者,一伙墨西哥人宣布不承认华雷斯的政府并任命阿尔蒙特为国家元首,而阿尔蒙特则宣称:“在法国军队的有效支持下”,他接受了这一任命。普里姆和威克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求把他撵走,我们反对。不过,看来阿尔蒙特是想扳倒一切有本事的人,比方说吧,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拉·格拉维埃,理由是这位海军上将请普里姆和威克给出谋划策,但却不征询萨利尼的意见。假如事情果真如此,我倒高兴了,尽管这是不对的,因为萨利尼整天醉醺醺的或者给人醉醺醺的印象而且脾气又坏到了极点,是个不祥而又无能的家伙。我们在这儿的真正使命十分清楚,不是清理旧账和收讨陈债,而是要使这个国家复兴。可是,萨利尼那个蠢货却不是这样看的,老是在该死的热克尔债券问题和惩治所谓企图在墨西哥谋杀他的凶手问题上纠缠不清。由拉索莱达德条约引起的混乱,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罪于萨利尼的无能和愚蠢。由于条约承认华雷斯的政府是墨西哥的合法政府,我们一夜之间就从来帮助一个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国家恢复法制和秩序的远征军变成了针对我们自己承认的政府的侵略军。于是,除了宣战之外,已经别无选择。可是,洛伦塞茨是否有权宣战却成了问题,因为根据国际法(有人援引了亨利·惠顿94 ),这项权力“在所有文明国家里属于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所以,拉·格拉维埃和萨利尼就只好绞尽脑汁去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作为casus belli95 提出的纷争事件。结果,他们找到了,并对华雷斯政府宣了战。在从科尔多瓦撤向奥里萨巴的途中,法军后卫部队同一小股在离一个叫作福尔廷的小镇不远的地方阻断交通线的墨西哥士兵遭遇上了。尽管那些墨西哥人望风而逃,我们的部队还是进行了追击。我觉得那场战争开端之役实在是有点儿可悲,不仅仅是因为那次毫无必要的遭遇无足轻重,而且还因为那次“福尔廷之战”成了流血历史的开篇:五名墨西哥士兵在非洲轻骑兵的马刀下丧了生。有些事情,咱们还得细心审视:我们的大部队移防奥里萨巴和拉索莱达德以后,在韦拉克鲁斯烧杀抢掠的,诚然是苏丹兵,而不是法国兵,但是我们大家同在塞瓦斯托波尔和索尔费里诺胜利战旗的光辉荫蔽下。

现在,不再拿政治问题来烦你了,给你讲几件印象较深的事情吧。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登上陆地之后心里并没感到丝毫的轻松,尽管乌卢阿要塞的红黑两色高墙和绿岛(在这儿和萨克里菲西奥斯岛花几分钱就能买到一堆漂亮的珊瑚)的葱翠(该岛恰恰是以此得名)还是颇有情趣的。到了韦拉克鲁斯,最亲爱的弟弟,就是到了但丁的地狱。未来的皇帝如果也要从那儿上岸的话,一定会大失所望。从海上看,那个港口就像是耶路撒冷的废墟,区别只是在于它远非圣城。虽然它原来的名字是韦拉克鲁斯(意思是“真正的十字架”)富饶之乡,但却根本没有什么富饶可言。街道的路面未经铺整,遇上大雨或者这儿所说的“暴雨”之后的情景,就不需要我来描绘了。一位同伴告诉我,他只是差不多两年前随同我国军队在中国北方登陆后,在北塘的连雨天里才见到过类似的泥泞和脏污。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下水道。所谓的林荫区,也就是中心公园,破败不堪,周围是臭水塘。不是炎热难忍,就是狂风——人们称之为“北风”——大作,满城飞沙弥漫,即使是在最像样的马利勃兰大道,人们也得蹚着没膝的沙尘,当然,还得戴上特制的风镜,否则会眯瞎眼睛。除了这些,还有“壁虱”——一种咬起人来厉害极了的小虫子。对了,免得一会儿忘记,我想先向你提供一个有趣的资料:一位和我们同船并且一路上都groggy96 ——不是因为晕船,而是因为喝了过量的杜松子酒——的英国记者告诉我,和乌卢阿要塞及绿岛鼎立形成三角港湾的萨克里菲西奥斯97 岛的名字不是因为那儿有人祭的习俗,而是因为那儿出产圣鱼,即sacred-fish。谁能搞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是回过头来讲韦拉克鲁斯(尽管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重游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了)的街道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兀鹫”——一种喜食腐肉的猛禽——的数量之多,真可谓比比皆是,而且谁都不去惊扰,这是因为它们担负着清除居民丢弃在街上的垃圾的使命,得到法律的保护。再有就是还经常可以见到驴马的陈尸。与其说是“见到”,倒不如说是从臭味儿猜到的。一般来说,这些腐尸总要招引大群的兀鹫。此前,还有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以及当地——世界上最不适于人类栖居的地区之一——的灾星流行性黄热病(此病已经传入我们部队)。人们称韦拉克鲁斯为“驯化园”,因为,凡在那个城市里挺得住的人,在墨西哥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我真可怜那些倒霉的病人和医生,他们还得忍受为熏蚊子而点燃的硫黄发出的气味儿。除此之外,疟疾及其他热带地区常见病也很流行。韦拉克鲁斯医院主任医生莱昂·科因德特大夫曾经给我看过一份长长的病人名单,其中包括了各种军阶和种族的人员,从阿尔及利亚籍鼓手、步兵排长直到非洲营的上校,至于疾病,更是痢疾、间日疟、昏迷热、伤寒一应俱全。墨西哥流传着吸烟可以防治伤寒病的说法。我不知道此说是否可信。但自从听说了以后,我就整天烟斗不离手了。墨西哥的烟叶极好,有时候我还往里边加上点儿香胶,莫克特苏马98 (顺便说一句,此地是这么称呼这位阿兹特克皇帝的,而不是“蒙提祖马”;同样,他们说“夸乌特莫克”99 ,而不说“瓜提莫辛”)当年就有此习惯。还有的时候,我把烟叶同香子兰搀在一起抽。当然,就是咱们在法国用作巧克力香料的香子兰,不过我真想象不到如此精美之物竟会是出自于产在犹如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00 笔下的热带蛮荒世界的一种兰科植物。关于烟叶,我弄不清楚是如何解决运输途中(我推测是来自古巴)的保存问题的,只知道是法国船运来的,这些船还带来许多凤凰木花,结果是军官们每人都弄到一支这种红得像火焰似的花儿别在自己的外装上。我不由得想起了让·尼科——你知道,他是将烟草从美洲传到欧洲的人中的一个——来,当年他就是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烟花奔波于欧洲各宫廷之间的。刚才我跟你讲到了黄热病,此病也叫黑呕病,只是由于我们很快就移防温带地区,才没让勒克莱尔101 远征海地时的悲剧(死于黄热病的法军官兵超过了死于图森·路维杜尔102 的黑人之手的人数)重演。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阿方斯,危害我们官兵的不只是热带疾病,还有其他一些诸如同人类最古老的行业共存的花柳病之类的疾病。这类疾病是由征服者们从欧洲带到墨西哥来的。至少美国人这么认为。科因德特大夫的一位助手对我说(我对他的话毫不怀疑),挤得满满登登的医院里,许多人,多得你都难以想象,得的是性病。主要是梅毒。从治疗上来讲,甘汞也好,汞汽也好,都常常很少奏效。这使我不敢同当地女人(在看惯了这些人的模样之后,还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美人的)们来往。韦拉克鲁斯倒也有一家清一色爱尔兰妞儿的妓院,不过我倒是宁愿(尽可能地)忠于我亲爱的克洛德,每逢空闲的晚上,先到驿车旅馆吃上一顿,然后就玩山牌。驿车旅馆是整个韦拉克鲁斯唯一的一家可以称之为旅馆的地方,在那儿花上五个法郎差不多就可以吃上一顿还算过得去的饭菜。除此一家之外,这儿的饮食实在是让人看到就恶心,特别是在那些小饭馆里。实际上是所有的东西全都泡在油里,而且还特别辣。阿兹特克人必须参加一种异教的忏悔仪式,作为赎罪的形式,祭司们有时要强迫他们用一种叫作仙人球的植物的长刺穿透自己的舌头。亲爱的弟弟,我的感觉就跟那一样:当我头一次吃了辣椒(也叫辣子,即capsicum103 )以后,我就觉得,不仅仅是舌头,而且连整个上牙膛都被刺扎穿了。

如果说文明尚未光顾韦拉克鲁斯的话,毫无疑问,不文明所播扬的面积却远远地超出了那个港口的范围。公路的状况也很糟糕,由于作为铁路的象征只是那么一列可载二三百名旅客、行程不超过五十公里(据我所知是从韦拉克鲁斯到卡马隆)的火车,绝大部分的客商往来都得依赖于“共和国驿车”。这些驿车漆画得花里胡哨就跟马戏团的篷车似的,仿佛是模仿路易十五时代的四轮马车建造而成的。我们似乎应该改称为“帝国驿车”了……(维亚尔的那本著名菜谱就曾数度易名,波拿巴垮台以前叫《帝国厨师》,路易十八登上宝座之后变成了《王家厨师》,等到了路易-菲利普完蛋和建立第二共和国时又改为《国家厨师》,阿方斯,你还记得吧?告诉我,这本书还在吗?如今是否又恢复了《帝国厨师》的名字?)咱们还是来讲驿车:我前面已经说过,这种车不舒服极了,特别是由于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颠簸摇晃得厉害,再加上拉车的牲口又不听吆喝,慢慢腾腾,非得拿石头扔才行。经常可以看到车夫下来捡石头。甚至连行人,尤其是那些半大的孩子们,也帮忙冲着过往驿车的可怜牲口扔石头。这还不算,国内还到处都是拦路抢劫的盗贼——我指的是那些明火执仗的,并不包括明里是“兵”的土匪。头一回到那一带去的人肯定会注意到公路边上的左一个右一个十字架。人们告诉我,每一个木头十字架下面都埋着一个在那儿遇害的行人。当然,离奇——尽管阴森——的事情是少不了的:有些地方,你可能不会相信,用以标志里程的不是木桩或石碑,而是通过眼窝插在树杈上的牛头骨。

我是个很愿意了解新鲜事物的人,然而,由于远离故土而又面对着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习俗,有时候还真的害起思乡病来。每次喝起洋艾酒(可惜最近此酒不多了)来,我都会想起你。有什么法子呢:是的,我不能不想到你这个不知愁的家伙、赛马总会的公子哥儿,留着奥地利式胡须、戴着方形单目镜和莫尔尼式黄色手套,坐在托尔托尼咖啡馆里,边喝着洋艾酒边读这封信,然后微微一笑把信放到一边筹划起今天的日程来……晚上你想到哪儿去啊,阿方斯?和奥诺雷·多米埃一起去殉道者餐厅吗?还是带着某位甜蜜的女士去布雷邦夜总会?

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这个国家里有的是冰。不仅仅是早在莫克特苏马时代就为墨西哥城供冰的波波卡特佩特尔(多拗口的名字)山上有,而且还用船从新奥尔良运来。好了,我还能告诉你些什么呢?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补偿。居住条件就是其中之一。我住在一个富有的墨西哥人家里。他们待我冷淡,但却照顾周全,特别是有一个会熨制服的女仆。我们的好多部队住在被华雷斯政府没收了的修道院里。这真不失为一大讽刺,因为人们——至少是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阿尔蒙特及其追随者们——以为我们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恢复教会的产业和权势。一个人很快就会习惯于教堂变成仓库、忏悔室里装满成箱的香槟或蒙难耶稣像埋在棉包山里。信教是一回事,宗教狂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那些高喊着“教会万岁”的口号(我们当然未予响应)投奔我军的保守派头目们至今尚未明白:此番法国干涉墨西哥的伟大意义在于融汇拿破仑式的武功与源于法国大革命的自由政治这两个伟大传统于一体。

此外,热带植物的繁茂确实给人留下至深的印象。水果的种类数不胜数。如果你见到我在青藤绿叶的遮蔽下悠然地翻阅冯·克劳塞维茨104 的《意大利之役》并嘬吮着番荔枝,肯定会羡慕死的。我知道你对克劳塞维茨不感兴趣,不过,阿方斯,你是个嘴馋的家伙,一定会喜欢番荔枝。这是一种白瓤的水果,又甜又香,味道独特(我最早是在安的列斯群岛吃到的),此地用以制作清凉饮料或者可以用橘叶代替小勺舀着吃的果羹,你想象一下,该有多美啊。

亲爱的弟弟,我已经履行了向你通报情况的义务。开头说过,我希望下一封信能从普埃布拉城里发出。人家对我说,普埃布拉是个反动分子聚集的地方,所以,在经过一场可以挽救城市名誉的例行抵抗之后,我们很可能受到鲜花和凯旋门的欢迎。相信你对社会主义思想的狂热劲头已经过去。这种思想对你不会有任何益处(别生气,这只是一个并无他意的忠告),但却可能给家里人带来麻烦。对了,别忘记给妈妈的坟上送花。她最喜欢洋玉兰。如果你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到拉雪兹神父公墓去,就让克洛德陪着好啦。她总是陪我一块儿去的。啊,请你转告我心爱的克洛德:我给她买了一把此地用一种非常漂亮的、名叫白琵鹭的鸟的翅膀做的扇子,这扇子拿在她手上肯定要比拿在韦拉克鲁斯那些镶着金牙的黑婆娘们手里合适得多。这儿的女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抽雪茄和喝巧克力及一杯又一杯的冰水,而且还以打嗝儿作礼节(我原以为只有中国人和贝督因人才有这个毛病)。好啦,祝你身体健康,拥抱你。

愚兄让·皮埃尔

1 法文,意为“启程前往墨西哥”。

2 法文,意为“乐天知命的人”。

3 科尔蒂(1823—1888),意大利外交家。

4 恺撒(公元前102/前100?—前44),古罗马将军和政治家,曾改变了希腊-罗马世界的历史进程并使之成为不可逆转的定局。

5 吕伊纳(1578—1621),法国国务活动家。

6 伊莎贝尔二世(1830—1904),西班牙女王。在位期间(1833—1868)专横跋扈、生活糜烂,致使朝政混乱、军人当权,1868年被废黜。

7 摩洛哥西北部省及省会名,原为罗马古城,1860年被西班牙占领。

8 普里姆(1814—1870),西班牙军人和政界显要,1861年指挥法国、英国和西班牙联军远征墨西哥,后在1868年废黜伊莎贝尔二世女王的革命中起过重要作用。

9 法文,意为“顺利妊娠”。

10 维奥莱-勒-杜克(1814—1879),法国建筑师,主持修复了巴黎圣母院、圣丹尼斯教堂、亚眠大教堂、卡尔卡松堡等许多著名古建筑。

11 英文,意为“女式灯笼裤”。

12 法文,中文译作“凯道赛”,为法国外交部所在地,用以指外交部。

13 美国历史上出现过的名词,广义指美国人是上帝指派来建立模范社会的选民,狭义指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扩张主义者要把国界从大西洋拓展到太平洋的意图。

14 法文,意为“赞成‘上帝所命’的人”。

15 法文,意为“高级妓女”。

16 法文,意为“印度公司”。

17 指英国宫廷。

18 即米盖尔·伊达尔戈-科斯蒂亚(1753—1811),天主教神父,因于1810年9月16日在多洛雷斯发动并领导了反对西班牙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而被尊崇为墨西哥独立之父。

19 法文,意为《论坛》报。

20 法文,意为《新旧大陆信使》报。

21 勒威耶(1811—1877),法国数学家,曾用数学方法预言了海王星的存在。

22 克拉伦登(1800—1870),英国外交家,1833年出任驻西班牙大使,1839年后曾任掌玺大臣等职,1853年起三次出任外交大臣。

23 莫雷洛斯(1765—1815),墨西哥独立运动的领导人。本人是天主教神父,1811年参加了伊达尔戈领导的起义;伊达尔戈死后,成为南部独立运动的领导人,后被保皇派俘虏和枪杀。

24 西班牙语中,“上山”的发音为“阿尔蒙特”。

25 法文,意为《墨西哥和欧洲》。

26 奥马尔(1822—1897),法兰西国王路易-菲利普的第四子,殖民主义者,1847年任法属非洲属地的总督,1848年革命后流亡英国,1871年返法,1873年主持对巴赞将军的审判。

27 法文,意为“覆灭”。

28 指墨西哥国徽图案。

29 德文,意为《皇帝的悲剧: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亚诺》。

30 意大利古省名,即今拉韦纳。

31 奥尔西尼(1819—1858),意大利民族主义革命者,1858年1月14日晚上向前往巴黎歌剧院的拿破仑三世和皇后的车上投掷了炸弹。

32 意大利文,意为“健康女神”。

33 卡尔杜奇(1835—1907),意大利诗人,19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34 德文,意为“先生”。

35 西班牙语中的动词要随人称和时态的不同发生词形变化,在语法上称为变位。这是老师在教马克西米利亚诺学习动词变位。

36 拉丁文,意为“品德须经诱惑考验”。

37 拉丁文,意为“日久见真情”。

38 法文,意为“老师先生”。

39 法文,意为“夫人”、“太太”。

40 意大利文,意为“真的”。

41 法文,意为“马克斯,你怎么看?……是瞎说吧?……是胡扯吧?”

42 大公夫人因为正在学西班牙语,还表达不清楚,此处应说“大多不识字”。

43 法文,意为“冒着泡沫的”。

44 意大利文,意为“随便”。

45 意大利文,意为“要塞司令”。

46 法文,意为“按照英国方式”。

47 意大利文,意为“美味”。

48 意大利文,意为“请”。

49 德文,意为“另外”。

50 法文,意为“想起来啦”,“对啦”。

51 法文,意为“你呢,夏洛特,要一点儿酒吗?”

52 法文,意为“不要,谢谢”。

53 德文,意为“真可惜”。

54 英文,意为“太遗憾了”。

55 德文,意为“莱茵河畔,莱茵河畔,那儿出产我们的红葡萄酒”。

56 意大利文,祝酒词,意为“祝您健康”。

57 意大利文,意为“比较总是让人讨厌的”。

58 法文,意为“祝您健康”。

59 英文,意为“铁路”。

60 意大利文,意为“像”,“同……一样”。

61 萨阿贡(1500?—1590),西班牙传教士和历史学家,著有《新西班牙事物通史》。

62 法文,意为“问题”。

63 意大利文,意为“我亲爱的卡拉、夏洛特、卡洛塔”。

64 意大利文,意为“例子”。

65 德文,意为“一个例子”。

66 意大利文,意为“幽默”。

67 意大利文,意为“德国人,一个忧郁的家伙”。

68 意大利文,意为“读准”。

69 法文,意为“也就是说”。

70 法文,意为“让人家讲嘛,夏洛特”。

71 法文,意为“有时”。

72 法文,意为“生病”。

73 法文,意为“打定主意”。

74 意大利文,意为“您说什么?”

75 法文,意为“我不许您”。

76 意大利文,意为“休息”。

77 意大利文,意为“亲爱的卡拉”。

78 德文,意为“我亲爱的”。

79 德文,意为“振作起来”。

80 英文,意为“打起精神”。

81 德文,意为“神圣罗马帝国”。

82 马蒂亚斯(1557—1619),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之弟。

83 鲁道夫二世(1552—1612),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因无能而引起匈牙利诸大公不满,后被迫将匈牙利、奥地利、摩拉维亚、波希米亚让给其弟马蒂亚斯。

84 哈伦·赖世德(766/763—809),阿拔斯王朝的第五代哈里发,以骄奢淫逸闻名于世。

85 意大利文,意为“我是”。

86 意大利文,意为“爱好者”。

87 意大利文,意为“好极了”。

88 法文,意为“非同一般”。

89 席勒(1759—1805),德国最伟大的戏剧家、诗人和文学理论家之一。

90 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山区。古代居民的牧歌式生活使它在古罗马的田园诗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被描绘成希腊的世外桃源。

91 德文,意为“我也是在阿卡迪亚出生”。

92 拿破仑于十九世纪初在枫丹白露创办的法国国立军事学院。

93 缪拉(1767—1815),拿破仑麾下的著名元帅,那不勒斯国王。

94 惠顿(1795—1848),美国的海商法学家及国际法范本作者,著有《国际法原理》等。

95 拉丁文,意为“宣战理由”。

96 英文,意为“摇摇晃晃”。

97 萨克里菲西奥斯是西班牙语sacrificios(“牺牲,祭品”)的音译,同英语“圣鱼”(sacred-fish)的读音相近。

98 莫克特苏马(1466—1520),墨西哥阿兹特克帝国第九代皇帝,曾遭西班牙征服军囚禁,后因其屈服,被其臣民用乱石砸伤致死。

99 夸乌特莫克(1495?—1525),阿兹特克帝国末代皇帝,被西班牙征服军俘虏并监禁三年后绞死。

100 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因歌颂纯真爱情的田园恋歌式的小说《保尔和薇吉妮》而名传后世,是最早颂扬文化原始主义的人物之一。

101 勒克莱尔(1772—1802),法国将军,拿破仑的妹夫,1802年曾去海地镇压黑人起义。

102 图森·路维杜尔(1743—1803),海地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是奴隶的儿子,毕生致力于反对法国殖民统治的斗争,1801年制定一部宪法使之成为圣多明戈岛的终身总统,1802年受夏尔·勒克莱尔蒙骗退居种植园,后被逮捕押解法国,死于囚禁之中。

103 拉丁文,辣椒的学名。

104 克劳塞维茨(1780—1831),历史上最著名的军事战略理论家之一,著有《战争论》等有影响的作品,是“战争无非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的理论的首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