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普埃布拉之围
的确,一听说“法国人来了”,许多人就像炸了窝的鸡似的慌忙逃窜,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尽了那些没跟他们一起逃命的人们的脸。的确像炸了窝的鸡,虽然没有拔光身上的羽毛,但确实是一边逃跑、躲藏,一边胡乱扔掉帽子、裤子、武装带、衬衣和外套,生怕穿着军装让法国人逮住,他们一路上胡乱扔掉用来报废大炮、点燃火药、引爆榴弹的铁楔、长绳和火线,甚至将自己的步枪也胡乱扔掉而没有遵照东方军司令的命令捣毁,他们胡乱扔掉袜子、裹腿、腰带、军旗,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也有许多人为了将大炮毁掉而留在了炮位,自己的炮位,有些炮没能一点就炸,有些却立即化作碎片,西班牙和英国造二十四毫米迫击炮和加农炮、荷兰造十五毫米榴弹炮、库霍恩式臼炮和安装在格里博弗尔塔式炮架上的榴弹炮的炮架、炮刷、炮车、炮耳倾盆大雨般地从教堂的尖塔和钟楼里飞出来落到街面上、土丘顶和沟壑里,落到乱石滩和瓦砾场,落到早已被炸烂了的尸体的残肢、断腿和血肉上,落到满是脑袋被榴弹、二十四毫米霰弹和手榴弹弹片打碎、已经腐烂了的随军女眷的尸体的战壕里。一发火腮帮子就鼓得圆圆的、胡子也会挓挲起来的门多萨将军,前一天晚上,以其同往常一样奇特的打扮——身穿大领子、宽袖边上装,头戴大花结、宽金丝带礼帽,脚登特大的马刺,外加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亲自去同福雷将军进行了谈判,几个小时以后,当他双腿夹着宝剑(他的这把锋利至极的托莱多宝剑曾被温森斯的轻骑兵的子弹打断过,据说是阿尔瓦公爵的心爱之物)回来的时候,又羞又气,简直无地自容,因为福雷拒绝了这位司令提出的允许墨西哥部队携带武器列队从当地撤往墨西哥城的要求,说什么,不行,投降必须是无条件的,墨西哥部队应该交出武器受降,否则,福雷将军说,我们就要发起攻击并对墨西哥人格杀勿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让武器弹药完好地落入敌人之手,帕斯将军将所有的炮兵军官召集到圣克拉拉修道院,对他们说,根据司令的命令,他们必须在1863年5月17日凌晨四时半炸掉所有的弹药库、捣毁所有的步枪、报废所有的大炮、锯断炮架、烧毁全部弹药。规定的时间一到,城里的一处阵地首先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此后爆炸声接连不断、此伏彼起,整个天空被照得通明,到处都有火光闪耀,直至破晓时分,黑烟、白烟和烈焰——黄的、红的、蓝的火柱——仍在从各个要塞和教堂所在之处滚滚升腾,仿佛城里的所有街区和广场——疯人区、屠宰场区、印厂区和慈善区——以及所有建筑——金鸡剧院、帕里安剧院、济贫院、邮政局、天使教堂——全都变成了火海,活着的士兵、围困期间丧生的士兵的尸体和妇女、老人、儿童一类的平民也连同房子在一起燃烧。
福雷将军戴上了自己那饰有白色长羽翎的帽子,因为法国于差不多一年前——1862年5月5日——遭到惨败而蒙受的奇耻大辱总算得到昭雪了。
1862年5月5日,法国的grande armée1 ,克里米亚战争和意大利统一战争的胜利者、自滑铁卢战役以来所向披靡的军队,在企图攻占普埃布拉城的时候,却被墨西哥的守卫部队——伊格纳西奥·萨拉戈萨将军统帅的东方军——所打败。
想起萨利尼曾经断言普埃布拉的居民将会用雪片般的玫瑰花来欢迎路易-拿破仑的军队,亲眼看到从洛雷托要塞和瓜达卢佩要塞射向法军的炮火的洛伦塞茨将军说道:“这就是部长所说的鲜花。”
“不对,我亲爱的将军,”事后不久法国皇帝在写给败军之将的一封信中说道,“部长没有欺骗你们。他说的是:在你们入城的时候,普埃布拉城里的漂亮墨西哥女人们才会向你们抛撒鲜花,只是他没有说明在遇到本该由你们解决的技术问题的时候,你们应该如何履行军人的职责。”这就是皇帝的结论。此外,路易-拿破仑还指责洛伦塞茨在距敌人阵地两公里半的地方设置炮兵阵地的决定为胡闹,并对那位将军说他是个笨蛋,要他卷铺盖。
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受过嘉奖的阿尔及利亚兵团的战旗曾因旗手阵亡而一度掉进普埃布拉某阵地的战壕,旗手的战友们后来虽然又把旗帜夺了回来,但是却以好几条生命作为代价。即使是这样的英勇事迹,也未能为法国军队增添丝毫的光彩。如果说1862年5月5日夜里法国军队还有所收获的话,那也只是满身泥污而已,因为老天爷打开了闸门,下起了瓢泼大雨。洛伦塞茨将军曾想把失败和四百八十名士兵的丧生归咎——至少是部分地——于那场大雨以及泥泞、冰雹、狂风、浓雾和暗夜。在那一仗里阵亡的人员中有许多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这些曾把自己的臂力和骁勇租赁给柏柏尔王公们的无畏种族的子孙们在伊斯利战役中令人难忘的表现使Revue de Deux Mondes 2 杂志联想起了金字塔之役3 和马略4 对辛布里人的战斗,这些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们曾经只穿麻绳缝起来的牛皮在汝拉山的泥塘和积雪里接连行进过无数个星期,这些身穿肥大的东方式衣服、戴着红色缠头和遮阳防沙围巾的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们就像曾经如同金钱豹一般在因克尔曼的荆棘丛中蹿跳那样在韦拉克鲁斯那由黑色枝叶的橡胶树和散发醉人香气的含羞草环绕着的沼泽地里奔突过、就像曾经如同山猫一般爬上阿尔马河的陡岸那样在开往天使城普埃布拉的途中攀登过阿库尔金戈山,而且还有《比若老爹》的歌声作伴奏:
As-tu vu
La casquette,
La casquette?
As-tu vu la casquette
Du Père Bugeaud?5
然而,他们却栽倒在普埃布拉平原的尘埃和泥污里了。
5月5日之战作为光荣的一页载入了墨西哥的历史。贝里奥萨瓦尔将军说道:“法国雄鹰越过重洋前来把塞瓦斯托波尔、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的胜利花环奉献给了墨西哥国旗……你们同当今最优秀的军队交过战,你们是第一个打败他们的人。”
不过真正的普埃布拉战役,伟大的、英雄的、悲壮的、辉煌的普埃布拉战役并非在一天里就结束了,而是延续了很久。路易-拿破仑在给洛伦塞茨的信中承认普里姆说得对并说要征服墨西哥至少也得三万人马。法国议会批准派兵,洛伦塞茨回了法国,埃利亚斯·费德里科·福雷将军率两个师抵达墨西哥,这样一来,在墨西哥的法军总人数就达到了两万八千人。其中一个师由马拉科夫的英雄夏尔·阿贝尔·杜埃将军统帅。另外一个师则归未来的法国元帅弗朗西斯克·阿希尔·巴赞将军指挥。此外还有阿尔蒙特将军和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将军麾下的墨西哥籍辅助部队及努比亚籍和埃及籍兵团近七千人。增援部队已分别在土伦和凯比尔港登船,其中包括外国军团的一个支队。
1863年3月初,5月5日的惨败已经过了十个月,同时也是经过十个月的没有战争和惰怠之后,杜埃将军挥师通过阿库尔金戈山向普埃布拉挺进,陆军九十九团穿过马尔特拉塔山,巴赞取道哈拉巴和佩罗特以及米兰多尔将军的骑兵旅也同时向那里集结。法军共有阵地炮、后备炮、野战炮和山炮五十六门,每门炮配备三百发炮弹,另有二百四十万发炮弹很快将由后续辎重队运抵。
普埃布拉当时只是一个拥有八万居民的城镇,守备力量为二万一千人、一百六十门火炮、一万八千支轻武器,为墨西哥防护最好的城市,而且62年5月以后又加筑了几处工事。为了加强防卫力量,真是做到了不惜一切代价,凡是该想到和做到的事情全部想到和做到了:将石块运到监狱大楼的顶层,让郊区的土人编制了加固战壕用的土筐,开设了钢铁熔炼和火药制造两个作坊并收集了可能收集到的硝、硫黄和铅,在圣哈维埃尔要塞和监狱大楼的上部开凿了射击孔,在连着工事的建筑物前面垒起了沙袋并用挖战壕的土和从别处运来的土为圣阿妮塔要塞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土墙,推倒了瓜达卢佩要塞的教堂建成库房和水池,在街道上和楼房里修起了一百多处掩体,采购了四万巴拉6 粗布、五千顶帽子和八千条毯子,用斗牛场的木料填土在通向城郊的路口筑起了防护墙,下令将美丽的卡门果园里的洋李树、苹果树、梨树、山楂树、柑橘树、柠檬树无一遗漏地全部伐倒以备后勤之需。而且,指挥守城的是贝里奥萨瓦尔、内格雷特、波菲里奥·迪亚斯、奥霍兰和加里波第的部下吉拉尔迪等华雷斯的最负盛名的将军。不过,5月5日的英雄、出生在当时还是墨西哥领土的得克萨斯的将军伊格纳西奥·萨拉戈萨却不能在普埃布拉迎击法国人了,因为他就在几个月前死于伤寒。从他临终前的谵语中可以知道:即便是在弥留之际,他仍然以为自己是东方军司令,正骑着肯塔基战马视察防线和主持向军旗宣誓的仪式。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和纪念他的英名,这座城市说不定有一天会不再叫天使城普埃布拉而改名为萨拉戈萨城普埃布拉的。
新任东方军司令、墨西哥最著名的战将之一和最高法院院长赫苏斯·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很快就意识到:城里尽管工事坚固、轻重武器的弹药也好像相当充足(估计共有三百一十九万五千发十五阿达尔梅7 式枪、恩菲尔德式枪、米尼埃式枪、密西西比式枪以及滑膛枪子弹),但是仍然难以应付持续两个月的围困。于是他请求国防部给予补充弹药储备。然而,华雷斯先生的政府却认为围困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天或四十五天,要么城市陷落,要么法国人撤离,所以未予理睬。
普埃布拉之围持续了六十二天,比著名的西班牙萨拉戈萨之围8 还要多两天。
3月10日,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通告居民城市即将被困并且要求闲杂人员及法国公民立即撤离。
墨西哥人以为法国人会在小皇储路易-拿破仑的儿子的生日3月16日那天发起进攻。由于那一天悄然无事,瓜达卢佩要塞一大早就开了一炮,算是对法国人的祝贺和警告。
法国军队继续向前推进。有些地段过于崎岖,炮车根本无法前进,士兵们只好走出队列,用肩膀来推动车轮。
3月18日,半数敌军封锁了城北,另外一半在巴赞的指挥下占据了城南,埃利亚斯·福雷将军在城西南的圣胡安山上建起了自己的大本营。
19日和20日,只有零星的交火。21日,大规模的战斗开始了:那一天敌人向驻扎在洛雷托山下的内格雷特将军的师团发射了三十多发炮弹。
那几天里有一次特隆科索中校问赫苏斯·拉兰内中校:“科蒙福特的部队……还能有什么用处?”科蒙福特部队的骑兵支队刚刚在普埃布拉西边的乔卢拉受挫,同米兰多尔将军的非洲轻骑兵进行了一场“白刃战”,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普埃布拉的围城部队开始采用沃邦9 发明的战术,选取攻击面,通过连续的平行战壕逐步推进。他们于3月26日开始在离监狱及圣哈维埃尔阵地七百米处构筑平行战壕。墨西哥军的罗梅罗·巴尔加斯少校跨上战马冲出要塞去察看平行战壕,结果饮弹身亡,一个三人急救队举着白旗收回了他的尸体。一天后,法军又修了一条离墨军阵地仅三百米的平行战壕并以密集火力向墨军阵地射击。墨西哥上尉普拉彤·桑切斯的一只耳朵被打穿。3月29日,在法军对其第四条平行战壕加以完善并于两翼各加一道丁字形战壕以后,要塞失守。与之毗邻的斗牛场及附近的街道起了大火,火势蔓延,一直烧到监狱,许多未来得及释放的普通囚犯被烧成了焦炭。在要塞的一个院落里,一群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把一个张着翅膀的天使的圆形喷水池当成了掩体。墨西哥人冲着法国兵开枪,子弹射穿了池沿,顺着弹孔冒出了几股清流。还有一枪打断了天使的一截翅膀,另外一枪炸飞了天使的鼻子。一个法国兵站起来想穿过院子,结果被击中倒到了水池里,于是弹孔里的清流被他的鲜血染成了红色。最后有人从一间房子的顶上投下一颗手榴弹轰倒了天使并炸死了好几个法国兵。这些法国兵的尸体倒在地上,被埋在了天使的翅膀、头颅、长衫及头发的碎片下面。
那些没人收埋的法国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的尸体开始腐烂了。那些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他们的同伴和温森斯第三轻步兵团的士兵、身裹网眼纱蚊帐越过回归线来到这里后不需要勒马就能摘取香蕉装进外套袖筒的法国兵以及瓦哈卡旅、托卢卡旅、萨卡波阿斯特拉旅、步枪手营、改革营、工兵队和工程兵队的许许多多墨西哥士兵之所以被抛尸街头——胡达斯·塔德奥街和济贫院街、疯人街、托莱多车夫街、安置着因其一声巨响震碎了周围整整一个街区的玻璃而被称之为“公牛”的大炮的圣母街等城内许多街道——任其腐烂,成为猫狗之食,再经雨淋日晒和日久天长开始分解、水化,变成残肢、碎肉、浓汤,一堆堆臭气熏天的污泥,是因为以监狱和圣哈维埃尔要塞的失守为开始、以托蒂梅瓦坎和工程兵阵地的陷落而告终的普埃布拉城之围,从最初的几个星期起,就变成了一场逐个街区、逐个路段、逐栋房子、逐层楼面、逐间居室的争夺战,这还不算,还因为很多时候敌人就在街对面,门对门窗对窗地射击,不仅死了的人被丢在当街,而且那些不能走、爬不动的伤员也很快就化作了僵尸。
福雷将军在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在知道每天都得一个碉堡一个碉堡地争夺,都得冲住家、酒店和商号射击,都得朝窗户、阳台、采光口和通风道投掷手榴弹,都得清除用衣柜、水桶、木板、碗盆、坛罐、筐篓、桌椅、锅勺和肥皂等一切可能想象得出来的器物构筑的街垒以后,在看到八天才攻下七个街区(平均每天不到一个)、万不得已只好开挖地道(而普埃布拉的石质地层又十分坚硬、只是有一天继半吨火药爆炸后莫名其妙地有六幢房子倒塌的皮蒂米尼街等几个地方可凿通)以后,曾经召集其下属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在会上,他谈到了可以从韦拉克鲁斯把船上的大炮搬来,他唉声叹气,他规避责任并建议解除包围,开往墨西哥城。
对于华雷斯及其政府来说,不幸的是法国人没有撤走,战斗继续了下去。他们攻击了胡达斯·塔德奥街,佯攻了萨拉戈萨要塞,攻打了瓜达卢佩要塞和洛雷托要塞,炮轰了万业之主要塞、圣阿妮塔要塞、大教堂的塔楼(也许是由于有天使护佑才得以免遭厄运)以及圣阿古斯廷教堂(结果是大火从墙基一直烧到穹顶并将法器、法袍和里面的桌凳、写字台、靠背椅、藏画全都化成了灰烬,被引爆了的弹药箱轰隆一声巨响炸碎了钢琴,使琴弦、琴键和踏板飞得到处都是)。在其他无数的战事中,还有小规模的接触、刺刀的拼杀、由强而弱的对射、出于策略考虑而引燃的堡垒和浇上沥青的街垒,与此同时,每个街区里面的工事加了一层又一层,墨西哥人的石炮爆炸后,成百公斤的大小、形状、颜色、锋利程度不一的碎石像雨点一般撒向阿尔及利亚军团、埃及军团和温森斯的轻步兵团的士兵们,砸碎他们的脑壳、下巴和牙齿,打断他们的肋骨,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守卫莫斯科索街的马努埃尔·加林多上尉在弹药用完的情况下决定投降,但却遭到一名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暗算而身亡。
一队押解墨西哥俘虏的法国兵挨了喝醉了酒躲在瓦砾后面的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冷枪,结果战俘一死一伤。法国队长火了,朝一名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的肚子捅了一刀,下了其他人的枪并把他们逮了起来。
在巴尔迪维亚神父街,有些当地的姑娘或随军妇女经常到阳台上去挑逗驻扎在对面房子里的阿尔及利亚军团士兵或轻步兵并频频向他们飞吻。她们撩起裙子露出膝盖,以期能够把法国人引出来向她们投掷鲜花,好让墨西哥人乘机开枪打死他们。但是法国人已经识破了这种小伎俩,不再有人出来欣赏她们的小腿。鉴于这种情况,有位姑娘一气之下竟把裙子全部撩起一直露出了肚脐眼儿,结果却挨了一枪,阴部被炸开了花。
时而也会有埋葬死者的短暂间歇。墨西哥人敛起法国兵的尸体用小车送到莫雷洛斯门,然后再为自己人收尸。一些尸体,双方的都有,还算完整,但是有的却残烂不堪,不得不用铁锨来铲。在卡门墓地,许多坟堆和墓室挨过炸弹,埋在那儿的平民百姓的遗骨被掀了出来。因为时间有长有短,这些尸体的腐烂程度也各不相同。恶臭的气味令人窒息,与此同时,舌头上还会有一种源自陈年朽骨的甜丝的感觉。
5月5日,城里的大炮一齐向敌人开火以纪念62年的胜利。工程兵阵地对面的法国炮队也加强了火力。弗朗西斯科·佩德罗·特隆科索中校曾奉命前去巡视那个阵地。他看到的是掩体不等修复就重又遭到破坏和每天都有不止一门大炮被敌人的炮火击毁。
5月9日,马图斯上尉让特隆科索中校看了一颗敌人发射的、没有爆炸的美国造叶轮式膛线炮弹。中校知道:那种炮弹在运输途中需要将其极为敏感的引信卸下代之以木塞待到发射时再重新装上去。那种炮弹不可能是美国卖给法国人的,只能是科蒙福特将军的炮兵的,所以法国人才不知道其引信必须卸下重装。如果那些炮弹真是科蒙福特部队的,倒是证实了布朗肖——一位曾经写过关于自己在墨西哥当上尉和阿基尔·巴赞司令部军官时的经历的回忆录的上校——所讲述的那件事情了:
驻扎在圣洛伦索镇的墨西哥中路军司令伊格纳西奥·科蒙福特将军有一天晚上觉得应该举办舞会以鼓舞军官们的士气。在此之前,科蒙福特和拉加尔萨将军及埃切加顿将军一起收到了国防部让他们带四个师的兵力去为普埃布拉解围的命令。就在那天夜里,巴赞将军也收到了福雷将军让他前去阻截科蒙福特的指示,于是,在拒绝了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将军给他和包括米盖尔·洛佩斯上校在内的其他几个军官的泻药以后,他就于零点整率领阿尔及利亚军团、阿尔及利亚籍步兵、五十一团、骑兵团和八十一营开始向圣洛伦索进发了。他们躲过了沿路的哨卡,也没有惊起狗叫,于凌晨时分抵达了目的地。据历史学家胡斯托·谢拉说,与抗法战争中,墨西哥军队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圣哈辛托、帕迭尔纳、博雷戈山曾一再被偷袭。这一次科蒙福特的部队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圣洛伦索一仗,华雷斯的军队损失了两千人(包括死的、伤的和被俘的)、八门大炮、三面大军旗、十一面小军旗、二十辆给养和军火车、四百头骡子及一大批其他牲口。福雷将军给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送去了一批俘虏,让他们亲口对他讲讲法国人的战绩,并且在给自己的部队分发了双份eau-de-vie10 以后,下令将缴获的所有大小军旗全都摆到监狱露台的墙根以向敌人示威。没有作为战利品展出的还有纱罗手帕、漆皮短靴、项链、压发梳、燕尾服和金纽扣白坎肩等平民百姓的衣物、绣有兰花的女上衣、简便凉鞋、受伤士官的军帽、扯破了的细布黑色女衫、银穗披肩、假发辫、一位阵亡上校的蓝丝线绣花皮带、羔皮手套,因为,据布朗肖上校说,巴赞的部队抵达圣洛伦索的时候,彭萨科拉庄园里的舞会尚未结束,也许,也许舞兴犹浓的墨西哥军官们正是在最后的沙龙舞的乐曲及脚步移动声中分辨出了哨兵们的枪声和惊恐的吼叫声。乐队停止了演奏,军官们冲出庄园去组织部队进行抵抗。许多陪伴军官们跳舞的女人也相跟着跑上了街头。由于舞蹈、乐曲、甜酒的作用和出自对祖国的热忱,这些女人个个情绪激越昂扬,不少人也在圣洛伦索献出了生命或负了伤,她们的粉红色丝袜染上了血污,她们的绣花吊袜带、镶有玻璃珠的丝绒手提包散落在马鞍、死马、斗篷以及某个阵亡上尉的怪模怪样的皮靴之间,这儿是一具穿着绣有三道花边的大领口紧身背心的女尸,而那边的一位腹部挨了手榴弹的弹片,撑裙和缀满金丝茶花的束腹带被炸碎、裂开、血迹斑斑。
对特隆科索中校所提的问题,赫苏斯·拉兰内中校答道:“科蒙福特的部队什么都干得了也什么都干不了。”派去解围和增援,虽然赶到了,但却已经为时太晚;不仅在乔卢拉受挫,而且还曾分别在阿特利斯科和十字山吃了两次败仗。此外,由于总是听从发自首都的号令,贡萨莱斯·奥尔特加本来可以但却从来都没有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指挥这支部队。
圣洛伦索的失败理所当然地导致了普埃布拉的陷落。弹药还有。粮食已绝。粮食储备原来估计足够三个月的需要,所以早在围城之前就开始动用了。守城部队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骡肉、马肉。最后几天,市民们洗劫了早已空空如也的大小商店。猫、狗、老鼠都已不见了踪影,不是没有原因,肉没有了,羊没有了,蔬菜没有了(山里的土人把原来运到城里来的西红柿、菠菜、土豆、胡萝卜和新鲜水果都拿到阿马特兰或特波苏奇尔地区去卖给法国人了),牛奶和奶酪成了稀罕之物,奶牛见不到了,猪蹄、猪脊、猪耳朵和猪拱嘴也全都不知去向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猪了。在全城都不见肉卖的情况下,居然有一个小贩沿街叫卖肉馅玉米粽子,所以有些爱嚼舌头的人就说胡达斯·塔德奥街上的一具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一个体肥肚子大的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的尸体不见了,那粽子馅是人肉做的,尽管很多人认为阿尔及利亚军团的士兵都不是人而是魔鬼,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那粽子里吃出人的指头和指甲或魔鬼的尾巴和犄角。紧接着菜豆、兵豆、烙饼的玉米、烤面包的小麦等谷物也变得紧张起来。还在营业的面包房已经寥寥无几,其中的一家被炸弹击中,鱼肉香菇馅饼、小甜点心、各色糕点、法式黑面包被炸得到处都是。面粉口袋也被炸得飞上了天,白花花的面粉犹如雨点和雪片一般飞溅和飘洒,遗弃街头的腐尸的恶臭里又掺杂进了诱人的焦面包的香味。
此外,像所有的战争一样,交战双方——墨西哥和法国——的人员的命运有好有坏,有的已经无可补救,有的却能绝处逢生。不过,总起来看是交厄运者居多,洛米埃将军就是一例:他同巴赞将军并辔而行,但却在脑门上挨了一枪之后跌下马来就死了,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可是却再也看不到闪闪烁烁的星斗。埃尔梅内希尔多·佩雷斯上尉的命运也不好,只是还不能算很糟:一颗手榴弹报废了他掌管的大炮,法国人倒是省事了,但是被炸飞了的炮架横穿的碎片有的刺进了他的肚子、有的击中了他的一只眼睛,命没丢,眼睛却瞎了。弗朗西斯科·埃尔南德斯中尉算是走运的,而且是很走运:他在围城期间曾经四次受伤——一次是胳膊、一次是在圣哈维埃尔、第三次是大腿、第四次是在皮蒂米尼——而居然活了下来并先后被提升为副连长和连长。法军班长圣-伊莱尔终究未能逃脱厄运的惩罚:一颗从背后射中头部后紧贴着头盖骨前滑直至从脑门飞出去的子弹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在押解墨西哥俘虏去韦拉克鲁斯的途中穿越时常会有响尾蛇、眼镜蛇、洞蛇、花鞭蛇出其不意地从草丛、水坑、岩缝和树根间窜出来的热带田野时,不知是被什么蛇咬了一口并因此而魂归黄泉。法军上校加利费侯爵也非常倒霉:他腹部挨了一刺刀,肠子流了出来,只好摘下军帽兜住扎在腰上,再徒步走到急救站。在知道了因为找不到冰块敷在伤口促其愈合而使得侯爵的情况极为严重以后,欧仁妮皇后传旨在杜伊勒里宫的餐饮中一律不许用冰。凡是能够活下来讲述自己的遭遇的人,都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在普埃布拉城中缺的何止是冰块,还有那些最不可少的药物,其中包括氯仿。有位太太需要截去一条腿,而整个手术——从切割皮肤、肌肉、神经和筋腱直到锯断骨头——都是在完全不施麻醉的情况下完成的。有一位士兵的遭遇才真叫背时呢:他在接到捣毁武器的命令以后,不是抓住枪托而是抓住枪筒朝一把凳子砸了下去,结果从枪膛中飞出一颗子弹,像洛米埃将军一样倒霉,不偏不倚,恰恰射到了他的脑门上,使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了乱石、污泥、工兵丢弃的十字镐和斧头、破碎的沙石袋、脏污的军旗、受潮的炸药包以及他那断为两截的米尼埃式步枪中间。军需官安德拉德的遭遇纯粹是个奇迹:一天,一枚手榴弹从圣伊内斯的掩体上反弹起来钻进仓库的窗口落到了一箱开了盖儿将引信暴露在外的手榴弹上面,手榴弹被引爆,在场的人全被炸死,可是安德拉德上尉虽然沾了满脸黑灰、衣服也破了,但是人却毫发未损。所有那些缺了胳膊、断了腿、瞎了眼睛的人也都是不幸者。还有那些耳朵受伤变成聋子的人也自认背时,韦拉克鲁斯混编团的一名中尉就是其中之一:一座教堂摘下了三口大钟准备熔掉,有一天他刚好走到其中的一口的背后就遇到了一群徒步工兵,于是那些工兵们就以密集的火力封锁了他的退路,整整一个下午都未曾有过间歇,结果他的耳朵就被震聋了。福雷将军和巴赞将军就很幸运,而且是幸运得出奇:有一天他们俩徒步去视察防御工事,刚好碰上了榴弹枪的袭击,枪弹打在石头上再反弹起来,他们只好像山羊似的左蹦右跳,居然没被击中。然而,那位墨西哥密探的运气却不好,尽管还不算最糟:他负责从马琳切山出发划着小船在圣弗朗西斯科河里顺流而下把墨军的情报送到普埃布拉城里,可是没等到达洛雷托砖厂情报上的字迹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小船抵达公牛桥后,交给等在那里的接头人的只是一张张白纸而已。那批墨西哥战俘表面上看是挺走运的,可是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五月初在城内的一次停火中用法国战俘交换回来的,如果留在敌方,虽然没有自由,但是生命有保障而且能够填饱肚子;回来以后,尽管获得了自由,可是却要忍饥挨饿和担惊受怕。烟花店的老板一方面是倒霉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由于当时没在店里,又可以说是万幸而又万幸了:他的店铺由于被炸而起了大火,围城部队起初可能是以为墨西哥人突然之间点燃所有的爆竹、烟花和响鞭并启动光电设备向科蒙福特将军传递某种信号,可是,后来听到那么多的鞭炮声、看到漫天的礼花、红的和蓝的流火、疯狂旋转的光团、银光闪闪的彗星,还以为墨西哥人在庆祝全国性的节日、可望而不可即的胜利、成功的撤离或突围、某位圣母的生辰,然而,被困在城内的人们却非常清楚:对普埃布拉及其街头遗尸来讲,那星雨、光云和火河同此前的那些面包、烤焦了的面粉、飞石和手榴弹、炮弹和枪子儿、瓦砾、沙尘、天使像的碎片以及人体的断臂残肢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值得庆贺或炫耀的事情实在已经不多,更确切地说,在弥漫着饥馑和灾殃的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庆贺的,在苦难深重的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普埃布拉城里的各个要塞都竖起了投降的白旗,所有的武器也已全部捣毁,又过了几个小时以后,墨西哥的军官全数集中到了城中大主教的宅邸。福雷将军特准重要将领们保留自己的武器,请他们抽雪茄和喝香槟,赞扬了守城军民的无畏精神并对东方军能够拥有那么多年轻军官(其中包括将军)大加赞叹。他还说:3月29日的激战使他想起了塞瓦斯托波尔的那些光辉的日日夜夜,而且他也正是这样向法国国防部汇报的。
据估计共有八千到一万名墨西哥军人做了俘虏,其中的五千人被迫或自愿加入了由马尔凯斯将军统率的帝国军队。另外两千人被法国人派去拆除工事及路障和清除街头的垃圾及尸体,为举行隆重的入城式做准备。剩下的人,包括那些拒绝在一份保证永远不以武力反对帝国的声明上签字以换取自由的将校级军官,被押解到韦拉克鲁斯送上了船。杜布瓦·德·萨利尼将军原打算把他们当作普通刑事犯送往卡宴。身穿从头到脚都缀有金丝绣花制服的阿尔蒙特将军则请求将他们全都枪毙。但是,福雷将军却下令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解往法国并把其余的送到马提尼克。色列斯女神号和达连号两艘船已经泊在韦拉克鲁斯湾等着了。于是,普埃布拉之围的战俘们出发了:他们从普埃布拉到阿马卢坎山、再从阿马卢坎山到阿卡金戈、圣阿古斯廷-德尔帕尔马尔、伊克斯塔帕峡谷、阿库尔金戈,在穿越那只有红黄两种颜色的平川的时候,热得他们一个个脸上汗水不消——正如土耳其营的马霍梅特上尉所说——全都变得像莫希坎人似的,有的步行、有的乘车,有的睡帐篷、有时就在满是粪便的牲口棚里席地而寝,奥里萨巴的妇女筹集了一些铺有干净床单的行军床,但这种情况极少而且能够享用的人也极为有限;他们又从奥里萨巴到科尔多瓦、从科尔多瓦到马乔山口、从马乔山口再到绿树桩,一路上护送队换来换去,有轻步兵营、有土耳其兵、也有只懂阿拉伯语、曾为自己的头头的死痛哭流涕并将其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后放在他那备有阿拉伯式鞍辔的白马背上驮着准备运回亚历山大港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被人称之为“黑豹”的埃及兵,让宁格罗斯上校以及其他身穿配有金色饰带的匈牙利式黑色长衫的军官们指挥下的、随福雷将军一起来到墨西哥并同时带来关于在卡洛斯战争11 、阿尔及利亚战争和克里米亚战争中的伟绩及战况、关于在巴利阿里群岛遭到霍乱袭击、关于razzie12 和cafard13 、关于在阿尔及利亚被俘后让人绑在木桩上活活喂狗时妇女们欣喜狂呼等等诸多传闻的、后来携带着深蓝色上衣、遮阳布,茜草红裤子、粗布裹腿、方檐军帽和使之获得“牛革肚皮”雅号的宽大子弹带等全部军用装备逃往加利福尼亚的、由波兰人和丹麦人、大学生和织布工、意大利人和瑞士人、医生和木器包金匠、普鲁士人和巴伐利亚人、矿工和野牛猎手、西班牙人和符腾堡人乃至隐姓埋名的王孙公子和淘金者等各国及各色人等组成的外国军团也曾参与押解的使命;最后从绿树桩到拉索莱达德、从拉索莱达德再到韦拉克鲁斯,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抵达了目的地:
在二十二名缴械投降的将军中,只有十三名到了韦拉克鲁斯港;在二百二十八名高级军官中,只有一百十一名被押上了船。其余的人都先后在半途中设法逃跑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竟是华雷斯的主要将领,诸如贡萨莱斯·奥尔特加将军本人、内格雷特将军和波菲里奥·迪亚斯将军,其他高级军官中有一个名叫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的上校。
后来,杜布瓦·德·萨利尼阁下放出风声说福雷对贡萨莱斯·奥尔特加的逃脱颇感庆幸,因为他由衷钦佩那位墨西哥将军所领导的英勇卓绝的普埃布拉保卫战。坦率地讲,萨利尼先生不无道理:尽管5月19日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军旗招展、鼓号喧天、彩带飘扬,福雷也脱去战时着装换上礼服并戴起了插有白色羽翎的帽子以显示自己是不容置疑的远征军司令,但是他目光所及能够见到的却是一座几乎变成废墟的死城,没有人从残破的阳台、窗口、门洞、栅栏、柱间、篱笆等处向他们抛撒玫瑰花、大丽花和石竹花、投掷飞吻和挥动香手帕,只是在一边塔楼上升起了法国旗、另一边塔楼上挂着墨西哥帝国旗的大教堂门口(法国人把所有未被炸毁的大炮全都集中在那儿,其中一门美国造四膛线炮后来被福雷装上船运回法国作为礼物送给了小皇太子)才受到了市政会、全城教士以及重又复活了的满脸堆笑、举着十字架、端着圣水盆、擎着香烛、穿着金灿法衣并高唱Te Deum Laudamus (《感谢我主》)的女修道院长、女牧师、女祭司、女信徒们的热情欢迎;而在与普埃布拉相毗邻的乔卢拉镇(非洲轻骑兵用马刀赶走了驻防的科蒙福特的骑兵)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法国人进去以后,按照迪巴雷尔上校在其回忆录中所说,一连三天,镇里那数目同一年里的天数相等的教堂和礼拜堂就没断过敲钟并将其所有的宝物、圣像、陶俑尽数搬到了街上,受过迫害和没受过迫害的信徒们在身穿歌剧院演出服的小天使们的簇拥下沿街游行,土人们在尘埃里长跪不起,过往的脚夫们不停地划着十字,女人们涕泪交零,人们在单簧管、喇叭、大号、洋琴和镲钹的伴奏下吵闹着、吼叫着、呼啸着欢歌狂舞,华尔兹、波尔卡、丘梯斯接着马祖卡,最后,留守该地的米兰多尔将军不得不派出马队把琴师和号手、穿化装舞衣的男人和时装店女工以及其他吹倍低音管的、装扮阿兹特克皇帝的、唱歌的、指挥乐队的、佯作剽悍骑士的、模仿海盗的、效法女高音的、弹竖琴的和敲长鼓的人们尽数驱散。
阿希尔·巴赞将军独占了攻陷普埃布拉的功劳,而埃利·福雷从墨西哥得到的却是法国元帅的权杖和金蜜蜂以及对自己的演说和同当时他最为痛恨的两个人(阿尔蒙特及萨利尼)一起胜利进入墨西哥城的情景的追忆。一个名叫萨拉斯的将军在圣拉萨罗哨所将城门钥匙交给了福雷,随后法国军队就开进了墨西哥的首都并受到了扎彩牌楼及密集得以至于使战马受惊的花雨的欢迎。“Vive l’Empereur!”14 的喊声此伏彼起,阳台上不仅挂起了法国旗而且还出现了在天使城普埃布拉难得见到的美丽的墨西哥女郎。法国作家兼政治家埃米尔·奥利维耶说,那欢迎场面使他想起了1814年法国人迎接推翻了波拿巴家族独裁统治的联军进巴黎的情景:欣喜若狂的巴黎人民不歇气地高呼“Vivent les alliés! Vive Guillaume! Vive Alexandre! Vivent les Bourbons!”15 另一方面,欢迎活动也使法国军方耗费了九万法郎,其中大部分用于把农民运进城来。法军上尉卢瓦齐荣在致其教母的信中说:阿尔蒙特以每人三分钱外加一杯龙舌兰酒的价格雇来农民参加欢迎活动。然而,这种把戏既非墨西哥特产也不是新鲜玩意儿:几年前,弗兰茨·约瑟夫和伊莎贝尔在巡访米兰时,伦巴第-威尼托的奥地利当局就曾以每人一个里拉的开价雇佣过乡下人和村民。
福雷是1863年6月10日进入墨西哥城的。押运墨西哥战俘的色列斯女神号和达连号恰在那一天驶离韦拉克鲁斯,普埃布拉陷落的消息也刚好在那同一天传到了枫丹白露。乐队奏起了《奥尔唐斯王后之歌》,路易-拿破仑激动得哭了,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也得以重新涉足杜伊勒里皇宫,而且至少短时间内人们于某种场合见到他时不会像从前那样再次惊呼:“Ecco la rovina della Francia!”(这位就是法国的灾星!)
法国军队是从东边进入墨西哥城的。华雷斯在卷起共和国的旗帜以后从西边撤了出去。内格雷特将军带领五百名士兵做先导,总统及内阁、最高法院和议会常设委员会的成员们并国家档案的马车紧随其后。大批的武器弹药被丢弃了。唐·贝尼托曾邀请仅由厄瓜多尔、委内瑞拉、秘鲁和美国等四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外交使团与之同行,但却遭到拒绝。不过,秘鲁大使马努埃尔·尼古拉斯·科尔潘乔——他希望墨西哥能够加入他的国家为捍卫西班牙语美洲的独立而倡议建立的并得到智利和厄瓜多尔响应的“美洲联盟”——在首都临时开辟了四个专供墨西哥自由党人藏身用的、有秘鲁国旗作保护的地点。贝尼托·华雷斯转移到了圣路易斯-波托西,使那儿成了他的流动政府的第一站。
有人指责贝尼托·华雷斯违背了有关战争的国际惯例,因为他在撤离墨西哥城时没有指派受降的行政长官。法国人忘记了一个事实:违反战争惯例的正是他们自己,因为向华雷斯政府宣战的是洛伦塞茨,而不是国家元首,即法国皇帝,不管怎么说吧,福雷将军认为,既然已经占领了首都,墨西哥已被征服就成了事实。然而,贝尼托·华雷斯却说:马德里和莫斯科的陷落并没有让拿破仑一世得以控制整个西班牙和俄罗斯。他还宣布:从今以后,他——曾被议会在解散前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授予特别权力——到了什么地方,那儿就是墨西哥合众国政府的所在地。就这样,随着战事的发展,华雷斯带领着自己的政府曾先后在圣路易斯、马特瓦拉、蒙特雷、萨尔蒂约、马皮米、纳萨斯、帕拉尔、奇瓦瓦和北口等城市驻足。
已经变成法国元帅的福雷奉命在墨西哥退出了军界,他的位置由阿希尔·巴赞取而代之。巴赞曾在阿尔及利亚、卡洛斯战争及索尔费里诺表现突出,会讲西班牙语,在拿破仑命令阿尔蒙特将行政权力移交给他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墨西哥的土皇帝。
米拉蒙将军获准回到了墨西哥并被派到瓜达拉哈拉供职,随后又奉调首都“等待任命”。与此同时,一些自由党的头目,其中包括乌拉加将军,率部投诚到了法国方面。另一位自由党将军波菲里奥·迪亚斯继续效忠于共和国并屯兵墨西哥南部的瓦哈卡。华雷斯的将军科蒙福特战死于沙场。巴赞把墨西哥帝国的军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划到“塔库瓦亚猛虎”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也有人称他为“金钱豹马尔凯斯”16 ——的麾下,另一部分归纯种土人、人称“托马斯老爹”、在戈尔达山区颇有追随者、几年后同米拉蒙一起在钟山上陪马克西米利亚诺赴死的托马斯·梅希亚将军统辖。1863年8月坦皮科失守,此后许多城市陆续落入帝国军队之手:梅希亚在圣路易斯打败了内格雷特并会同杜埃攻克了克雷塔罗,随后,莫雷利亚、瓜达拉哈拉及其他一些地方相继陷落。当某些法国船只开始在太平洋岸泊碇的时候,保皇派们就觉得自己已经在墨西哥的版图上占据一块贯通着两个大洋的地带。但是,那片地方不过只占墨西哥全部领土的六分之一而已,而且还是在到当年的年初从瑟堡或土伦、奥兰或布雷斯特、洛里昂或亚历山大搭乘巾帼战士号或菲尼斯泰尔号、纳瓦拉号或夏朗德号、季尔锡特号或希腊民兵号船来到墨西哥的总人数已达四万和从欧洲运抵墨西哥的物资总吨数已达两万六千的情况下才夺得的。贝尼托·华雷斯说过:敌人如果集中在一点,其他地方则将是脆弱的;如果分散在各处,所有的地方都将不堪一击。这一预言真的应验了。巴赞的噩梦已经开始:帝国的军队分出一部分兵力驻守一个城池而让主力移师去攻打别的地方,于是华雷斯的武装就会重新出现、打垮守城部队并将该处再次夺回。有的城镇就这样失守、夺回、再失守、再夺回,反反复复竟达十四次之多。
与此同时,在热带地区组织起了反游击队武装。韦拉克鲁斯、塔毛利帕斯及其他海湾地区各州里出现了许多专门骚扰帝国军队的游击队。这些游击队全都被看成是不折不扣的土匪和杀人犯,他们当中有些人也的确是土匪和杀人犯。游击队里最著名的一股是因从头到脚披挂着银光闪闪的甲胄而得名的“银甲武士”。至于反游击队武装的组织和指挥,其实法国也只是担了个空名,因为其成员全都是英国、荷兰、马提尼克、埃及、土耳其、美国、瑞士等各国的社会渣滓,总头目是曾经参加过洗劫北京颐和园的迪潘上校。迪潘曾因在法国公开出售从中国掠获的物品而被革除军籍,后来又给他恢复了上校军阶并将其派到了墨西哥。迪潘上校身材魁伟,留有花白胡须,大檐帽子上缀满了金饰,宽帽带上嵌着两块狮面牌,红色粗布上衣宽宽松松,黄色的大皮靴配有纯金马刺,肩披上校斗篷,腰间别着手枪、挂着马刀,胸前戴满十字章及其他各种勋章,很快就以其残忍及擅长寻踪索迹的警犬而出了名,据说,凡是落入他手的墨西哥游击队员,就没有一个能够活着逃出来。
战争在无休止地继续着,城镇在反复地易手。普埃布拉城陷落前不久发生的一场战斗被法国人赋予了不应得的殊荣而载入了史册。外国军团的安茹上尉的左手总是戴着白手套,因为那是一只木头做的假手,而有骨头有肉的真手在他当作测绘竿儿用的步枪枪托爆炸以后被截掉了。有一天,他自告奋勇和几个人一起去为给福雷将军送四百万金法郎和几门大炮的运输队蹚路。安茹上尉以及第三连的几十个人在从奇基维特通往绿树桩的公路上遇到了一千多名墨西哥的枪骑兵。外国军团的几十人躲进了已经没人居住了的卡马隆庄园的牲口圈里,没吃没喝,只有三四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全都死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麦克马洪17 在攻克马拉科夫城以后竖起了一面国旗并且说道:“J’y suis, j’y reste”(我既然到了这儿,就要留在这儿)。安茹上尉也许是受了这位英雄的启发,于是就决定既然到了卡马隆就留在卡马隆,他的确留在了那儿,只是已经停止了呼吸并永远告别了他那只木制的手。外国军团司令让宁格罗斯收藏起了那只手并将它送到了设在西迪贝勒阿巴斯的军团总部。那只手后来又进了马赛附近的欧巴涅博物馆。打那以后,外国军团节就称之为卡马隆节,每逢那次战斗的周年纪念日,都要把那只桃花心木腕子及指头和栎木掌心、可能是由于受潮的缘故而变得形同鸡爪子并永远褪了色的手从玻璃匣子里取出来放到一个大院中间铺有红丝绒垫的石墩上接受外国军团的乐队、礼炮及列队士兵的礼赞。然后,大家就用法属安的列斯群岛产的甜甘蔗酒来纪念卡马隆战斗。
QVOS HIC NON PLVS LX
ADVERSI TOTIVS AGMINIS
MOLES CONSTRAVIT
VITA PRIVS QVAM VIRTUS
MILITES DESERVIT GALLICOS
DIE XXX MENSI APR.ANNI MDCCCLXIII
(在这儿不到六十个人遇上了整整一个军,这些法国士兵吃亏在数量上,他们失去的是生命而不是英勇奋战的精神,1863年4月30日。)
二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
“您是说一米八五?”
“是的,唐·贝尼托,一米八五。”
“这么说,他的确很高……”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
“至少他也得比我高出一头……”
“至少,唐·贝尼托。请告诉我:您要我把这些细节全都写入纪要吗?”
贝尼托·华雷斯戴上了眼镜,将报告——也就是秘书所说的“纪要”——翻到第二页,读道:
1848年12月1日斐迪南皇帝在其兄弟弗兰茨·查理于同一天放弃继承权的情况下将皇位让给了侄子弗兰茨·约瑟夫,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因是弗兰茨·约瑟夫的弟弟而成了奥地利皇位的继承人……
唐·贝尼托接着又翻回到第一页,目光再次扫了一遍头一段:
天主教君主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以及西班牙卡洛斯一世、德意志查理五世的嫡传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何塞1832年7月6日生于美泉宫。
“细节,秘书先生?诸如身高等等?不必啦,纯属好奇而已。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倒是希望您能给我谈谈美泉宫的情况……您去过美泉宫,对吧?”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不过我只是更喜欢那里的花园,我觉得比凡尔赛的要强得多得多……”
“为什么?”
“为什么和凡尔赛相比我更喜欢美泉宫的花园?噢,那是因为……我说不清楚。没有想过。实际上颇为相似。我之所以喜欢美泉宫的花园,也许是因为它不是平展的,而是坡状的,由低而高一直延伸到海神泉,仿佛本身就成了天涯的组成部分。我说明白了吗,唐·贝尼托?”
“很大吗?”
“大极了,总统先生。那宫殿也是。据说总共有一千四百个房间和一百多个厨房……”
贝尼托·华雷斯继续读着报告:
他的主要爵衔有奥地利大公、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亲王、哈布斯堡伯爵。
接着,他从眼镜上边望着秘书先生说:
“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像他那样置身于那么大的地方到底会有一种什么感觉。您来算算看,秘书先生……一千四百个房间。即使是每夜换一个房间睡觉,也得……让我计算一下……三……四……对,得四年的工夫才能睡个遍……”
他接着读道:
……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弗兰茨·查理大公和索菲娅女大公的次子(长子是当今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
唐·贝尼托又一次从眼镜上边瞄了秘书一眼。
“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弗兰茨·查理大公的儿子?不是有人说他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吗?”
“是的,唐·贝尼托,是有这种说法,说他是索菲娅女大公同赖希施塔特公爵的暧昧关系的产物……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奥地利人的血管里就流着雅各宾党人的血了,您说对吧,总统先生?”
“雅各宾党人的血?我说,秘书先生,拿破仑一世压根儿就不是雅各宾党人。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冒充一下而已……请您告诉我:他们长得像吗?”
“谁跟谁长得像不像,唐·贝尼托?”
“我想问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否有哪一方面很像赖希施塔特公爵,也就是拿破仑二世……”
“噢,不知道,这我可不知道,唐·贝尼托。我只知道大公的眼珠是蓝的,跟赖希施塔特公爵的一样。不过,哈布斯堡家族里的其他许多人也是蓝眼珠。此外,如果您把大公的画像同可能会是他祖父的拿破仑一世的画像并排摆在一起,您就会发现二者之间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
“那么,这个奥地利人像弗兰茨·卡尔大公吗?”
“说实话,唐·贝尼托,我没有留心过。我见过好几幅弗兰茨·查理的画像,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是否长得像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过我能够确有把握地告诉您的是:弗兰茨·查理有癫痫病,许多人还认为他同他哥哥斐迪南皇帝一样属于弱智型的人,比白痴强不了多少……在这一方面倒是可以肯定马克西米利亚诺同他们俩毫无相似之处,因为大公可是一点儿都不傻……”
“噢,不傻?”
“不傻,唐·贝尼托。大公为人聪敏而有教养,去过很多地方,就像我在报告中已经写明了的……”
贝尼托·华雷斯翻过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了这一段上:
大公的性格更接近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人而不像哈布斯堡家族的人。他喜欢美食、舞蹈、诗歌、音乐、文学。收集宝石和矿石。爱好考古、历史、地理。在望海拥有约六千册藏书。同他相反,弗兰茨·约瑟夫更像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嫡亲后代,因为他寡言少语、对音乐不感兴趣、习惯于站着工作、在饮食方面极有节制。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饮食有节制?”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似乎几乎每天午餐都只有香肠和啤酒。而且睡行军床……”
“睡行军床……他可以想象自己不是生活在宫殿里而是生活在战场上……”
“可能是吧,唐·贝尼托。我觉得皇帝对一切同军队和民兵有关的事情都特别有兴趣……”
“马克西米利亚诺也这样吗?”
“不,不是的。他好像的确喜欢穿军服,也真的陪伴他的哥哥参加过几次战争,不过,据我所知,他真正爱的是大海。二十二岁就获得海军上将的军衔并当上了奥地利皇家海军总司令。是的,他真正爱的是大海。我听说,他在望海宫里的办公室就是仿照他在诺瓦拉号军舰上的办公室建造的。他还喜爱骑马,唐·贝尼托。当然了,像奥地利皇室的所有亲王一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受过军事训练,会使用武器,也学过击剑……”
唐·贝尼托摘下眼镜,望着窗外。
“告诉我,秘书先生:您是否曾经有过学习击剑的念头?”
“我学击剑,唐·贝尼托?说真的,压根儿就没想过。您呢,唐·贝尼托?”
“没有,没有想过要学击剑。但是倒是想过学会骑马……”
“现在也不晚哪,唐·贝尼托……”
“晚了,晚了,有许多事情,现在再想干已经为时太晚……要想学好那些事情,得从小或者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
“是的,可能是这样吧,唐·贝尼托。所以奥地利皇室的子弟们有世界上最好的骑术学校——维也纳西班牙骑术学校……”
总统将报告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朝窗口走去。
“我只是骑骡子,秘书先生。不过,话再说回来,走崎岖的山路而不跌下悬崖,骡子要比马强,不是吗?”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凝视着天空。
“有时候想起咱们美洲的那些解放者们,玻利瓦尔、奥希金斯、圣马丁,乃至莫雷洛斯神父,我就会对自己说:他们全都是马背上的英雄,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被载入历史,贝尼托·巴勃罗,你将是个骑骡子的英雄……”
“不过,您刚刚说过,唐·贝尼托,骡子更善于远征……”
“不对,秘书先生,是您说的:我们这些骡子18 更善于远征。”
“对不起,唐·贝尼托,我无意……”
“您不必解释。是这样的:我们这些骡子会走得更远。现在,请您告诉我:正如您的报告后面所说,他们一共是兄弟四人,为什么在谈到弗兰茨·约瑟夫时您断言他‘更像哈布斯堡家族的嫡亲后代’?”
“啊,对,当然,是兄弟四个:弗兰茨·约瑟夫、马克西米利亚诺、查理·路易和路易·维克托,此外还有一个或两个姐妹,对,总共是兄弟姐妹六个……”
唐·贝尼托转过头来。
“您曾经对我说过另外两兄弟中有一个女里女气吧?是查理·路易吗?”
“不是,唐·贝尼托,是路易·维克托。其实何止是女里女气,而是性变态、同性恋者,所以才不愿意顺从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意愿娶巴西皇帝的女儿为妻。”
唐·贝尼托又把目光转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北方这儿天空灰蒙蒙的日子太多,每逢这种时候,我心里就觉得压抑。您不知道,秘书先生,我多么想念那湛蓝的天空啊……”
“是这么回事儿,唐·贝尼托,我想对您说的是我想突出弗兰茨·约瑟夫和马克西米利亚诺这兄弟二人在政治素质方面的差异……当然,正如报告所说,这种差异在奥地利皇朝的其他兄弟之间也曾出现过,就像腓特烈三世和阿尔贝特六世、约瑟夫一世和查理四世、弗兰茨一世和查理大公……”
“蓝的,像天空那么蓝的,教父是这么对我说的……”
“您说什么,唐·贝尼托?”
“我的教父萨拉努埃瓦,愿他安息,对我说:如果你要结婚的话,贝尼托·巴勃罗,就娶白人的女儿,看看你能否有个蓝眼珠的儿子,像天空那么蓝的眼珠……请告诉我,秘书先生,大公很白吗?”
“是的,总统先生,马克西米利亚诺很白。卡洛塔公主也一样……”
贝尼托·华雷斯回到写字台边,坐下来,戴上眼镜,翻起了报告。
“卡洛塔……比利时的卡洛塔。关于她,您谈得不多嘛,秘书先生……”
“是的,唐·贝尼托。我只是讲了最基本的情况,此外,我猜想您一定已经知道她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舅父、比利时的利奥波德的女儿,她的母亲路易丝-玛丽公主的父亲是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
“对不起,秘书先生,路易-菲利普不是法国的国王,只是法国人的君主……”
“怎么理解,唐·贝尼托?”
“也就是说,他不是上帝指派的法国国王,只是顺应民意的法国人的君主……不过,您接着讲吧……”
“噢,对,我想说,卡洛塔十岁那年,她母亲路易丝-玛丽就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就是布拉班特公爵和佛兰德伯爵……”
“我刚才说您对卡洛塔公主讲得不多,是指,秘书先生,她的性情和容貌……”
“这是因为,我说过了的,唐·贝尼托,某些这类细节似乎不必写进报告……”
“是的,您也许是对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您同我谈谈吧。告诉我,秘书先生,您可曾有机会见过卡洛塔公主?”
“这个嘛,我对您说过,总统先生,我到每逢星期日对公众开放的望海城堡的花园里去过几次,有一回我很贴近地见到大公夫人正挽着大公的胳臂在海边散步……说真话,我并不觉得她像人们传说的那么漂亮……当然,她的确‘从远处耐看’。至于她的性情嘛,我曾在布鲁塞尔同一位牧师聊过,据他说,她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您是知道的,利奥波德尽管自己是新教徒,但却同意子女接受他们的母亲所信奉的教义。那位牧师还告诉我,路易丝-玛丽王后每天都要把好几个钟点花在祈祷上,人们都称她为‘比利时人的天使’。看来,卡洛塔公主是个个性突出又有恒心的人,而且还早熟……至于她喜欢阅读的书籍,记得我在报告中提到了,唐·贝尼托……”
贝尼托·华雷斯翻检报告,他的目光在下面这段文字上停留了下来:
她饱尝苦行神学,读过圣阿方索·德·利古奥里和圣弗朗西斯·德·塞尔斯的作品,受蒙塔朗贝尔19 的影响,也涉猎普卢塔克20 的文章。
唐·贝尼托从眼镜上边望了秘书一眼,指着写字台上的报告说:
“是‘饱学’,不是‘饱尝’,秘书先生。”
“您说什么,唐·贝尼托?”
“您应该写作‘饱学某种神学’而不是‘饱尝某种神学’……”
“噢,您也真是的,唐·贝尼托……老是挑我的语病。”
“秘书先生,我可是曾经不得不下苦功夫学习各种语言规则的,因为这不是我的母语。我是付出血的代价才学好的。我叔叔在给我上课的时候,每逢没有学好,都是我自己请求受罚的。我从来都没有对您提起过这件事吗?正是为了学习西班牙语,当时人们称之为‘西班语’……我才离开家乡到瓦哈卡去的。”
“您做得很对,唐·贝尼托……”
“是的,没有做错,我承认。但是,我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秘书先生,只是因为我是个土人……正像人们有时候说的那样,一个愚不可及的土人……”
“真的,唐·贝尼托?”
“当然是真的。秘书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曾为自己的肤色受尽了凌辱。就在这儿,在我的祖国。暂且不说在新奥尔良,尽管在那儿,在黑人群里,我简直就成了白人,当然只是比较而言……”
唐·贝尼托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踱步,一边挥动着已经摘下拿在手里的眼镜一边说道:
“秘书先生,我想彻底给您讲清楚一件事情。您说我为什么会对大公的容貌那么感兴趣呢?说到底,他长得什么样子对我来讲应该是无所谓的事情,不是吗?他是否长有金发……他是金发,对吧?”
“对,唐·贝尼托。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金黄色的……”
“那您就讲讲他的胡须……”
“他的胡须很长,从中间向两边劈开。您见过大公的画像,对吧,唐·贝尼托?有人说那胡须是为遮掩一种家族遗传的瑕疵。现在我想起来了,大公果真是凹下巴,所以他不可能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对吧,唐·贝尼托?因为那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体征。”
“秘书先生忘记了,如果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拿破仑二世的儿子,他就成了奥地利的玛丽-路易丝的孙子,而玛丽-路易丝也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员……”
“对,唐·贝尼托。再说,当然了,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继承那种体征。据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每天都刮胡子,就是为了表明他的嘴唇不耷拉、下巴也不凹陷。人们还说,他为此曾经试验过多种胡式,最后选定了一种近似于艾伯特亲王的胡须的样式……不过,总统先生,您刚才想说……”
唐·贝尼托继续在缓缓踱步,同时也在轻轻地摇动着眼镜。
“对,我刚才说大公长得什么样子对我来讲应该是无所谓的事情。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秘书先生。您应该知道,戈宾诺关于人种的学说在德国的影响就要比在法国大得多……为什么?因为泛日耳曼种优越的理论同白人优越的思想乃至于脸蛋漂亮心地必然善良或反之亦然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我对您说过,即使是在这儿,在墨西哥,我们也没能逃脱这种偏见的束缚。秘书先生,您说我在瓦哈卡为什么就得打着赤脚侍候后来成了我的岳父母的一家人吃饭?因为我是个黑皮肤的土人。您说我乘田纳西号到了韦拉克鲁斯以后为什么……?我已经对您讲过,对吧?没有?那就让我告诉您,我到韦拉克鲁斯以后住进了州长的家里。有一天,我去到了小平台上,向当时也在那儿的一个黑女人讨一点儿水。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就是总统。您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滚你的吧,讨厌的土蛮子,可真不要脸。想要水,自己去打!’秘书先生,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就因为我是一个黑皮肤的土人……”
“可是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少,总统先生……”
“对,越来越少。不过还……”
“再说,唐·贝尼托,您让我们为我们的土人祖先感到骄傲。我本人……我,唐·贝尼托,我肯定自己的血管里也淌有几滴土人的血……”
华雷斯停住脚步笑了笑,随后戴上眼镜并从镜框上边望着秘书先生。
“您,秘书先生,有土人的血?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您这么说只是想讨好我罢了。您白得几乎都快透明了。我刚才在说……”
唐·贝尼托边说边坐到写字台前,先是摘下眼镜,接着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雪茄和一盒火柴。
“我刚才说……”
“让我帮您点上,唐·贝尼托……”
“不必,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唐·贝尼托边说边点燃了雪茄。“我刚才想说的是,更有甚者,他们居然还想要强加给我们一个什么皇帝,而这位皇帝又具备所有我们这儿许多人认为是美的东西,诸如皮肤,白白的,眼珠,蓝蓝的,而您不该忘记,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有一个神话传说,传说中的善神,也可以称之为主神,恰恰就是一个许诺再造故土的白皮肤、高个子、黄头发的神……”
秘书先生把烟灰碟递给了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您是指凯查科阿特尔21 吧?”
“是凯查科阿特尔,秘书先生。”
“可是,您不是想暗示,唐·贝尼托……那么可就有点儿言过其实……您真的不是在暗示我们的人民会把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成重又回来的凯查科阿特尔吧?……”
“当然不会有很多人这么想喽。凡是有点儿文化的人都很清楚大公只不过是拿破仑的傀儡而已。但是我们国家还非常愚昧,秘书先生……有六百万一个大字不识的土人。我是个幸运的土人……”
“是有顽强的意志,唐·贝尼托。”
“是幸运,我说了。至于意志,我以为,也只是表现在克服自我怀疑的决心上……”
“可是,您真的以为我们的人民会把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成神?”
“您曾亲口对我说过,许多土人跪拜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画像……不过,不会有许多人,说实话,我不相信会有很多人那么想。只要大公踏上墨西哥的土地,人们就会发现他不是神而且也没有任何地方像神……在西班牙人身上,这一点已经得到验证……可是,那皮肤和眼珠的颜色之类的问题委实让我感到十分恼火,因为它们再一次向我表明了欧洲人的傲慢……那些自称为文明国度的国家的虚伪,居然以颜色为判断的依据……您还记得Le Monde Illustré 22 说我的话吗?‘墨西哥现任总统贝尼托·华雷斯不是、绝对不是最为纯洁的人种的白种人。’这就是一家自诩‘文明’的报纸讲的话。还有那家英国报纸,叫什么来着?……”
“是The Times 23 吧,唐·贝尼托?”
“不是,另外一家……”
“Morning Post 24 ?”
“对,就是它。它说我是僭权者,还说应该听听墨西哥人民的意见并点明‘人民’是指欧洲和半欧洲血统的人,您还记得吧,秘书先生?”
“记得,清楚地记得,唐·贝尼托。”
“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当然,唐·贝尼托。是太过分了。”
唐·贝尼托重又翻开报告,偶然读到:
大公有过两次罗曼史。一次是同保拉·冯林登女伯爵,另一次是同葡萄牙布拉干萨家族的马利亚·阿梅利亚公主。前者是符腾堡派驻维也纳的公使的女儿。索菲娅女大公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
“女大公……女公爵还得加个‘大’字……您知道吗,秘书先生?我曾经琢磨过多次:那些奥地利人为什么不满足于只称‘公爵’?为什么非要称大公爵,就好像还有大伯爵、大侯爵或者大国王什么似的?”
“噢,对,唐·贝尼托。据我所知,可能不一定对,那是奥地利的鲁道夫四世的主意,因为他认为‘公爵领地’的概念已经不能表明一位公爵所辖领域的范围……”
“秘书先生,尽管美国佬强占去了一大片领土,墨西哥仍然是个十分辽阔的国家,比奥地利大,比英国大,比法国大,也许比这三个国家加在一起还要大。怎么样?按照这个逻辑,我就该是‘大总统’喽?‘贝尼托·华雷斯大总统’?”
秘书先生微微一笑,唐·贝尼托吸了一口烟,然后接着看报告:
索菲娅女大公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就让她那当皇帝的儿子安排大公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以使他能够忘掉冯林登女伯爵。符腾堡的公使在柏林得到了一个新的职务,而大公……
“您知道吗?唯一配得到这一头衔的是圣安纳:‘墨西哥大总统安托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殿下’,”唐·贝尼托说道,眼睛并没有离开报告,在继续读着:
……而大公则由尤利乌斯·安德拉希伯爵陪着登船去了中东。在此次及随后的几次旅行中,他除了去过地球上那一地区的一些国家外,还到过西西里、巴利阿里群岛、庞贝城、那不勒斯、索伦托、希腊、阿尔巴尼亚、加那利群岛、马德拉、直布罗陀、北非及西班牙城市巴塞罗那、马拉加、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
“告诉我,大公有情妇吗?”
“不像,唐·贝尼托。近两三年来他一直蜗居在望海城堡里……尽管听说偶尔也会到维也纳去小住几天……利奥波德国王倒是有或者说有过几个情妇……”
“噢,真的?”
“真的,唐·贝尼托。”
“即使是在‘比利时人的天使’在世的时候?”
“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总统先生。不过很可能。眼下最有名气的是一个名叫奥尔唐丝的巴黎妓女和一个叫什么阿尔卡迪·克拉雷特的婊子。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让这后者嫁给了一位大臣,叫冯·埃平戈坋或者埃平霍文什么的,然后给了他一份远离布鲁塞尔的差使。利奥波德同这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只是老百姓对她没有好感,多次朝她的马车扔烂菜叶子……”
“噢,真的?”唐·贝尼托问道,“那么弗兰茨·约瑟夫呢?”
“不清楚,唐·贝尼托,不过应该说有个情妇,因为他同伊丽莎白皇后,人们就叫她‘茜茜’,一点儿都合不来。顺便说一句,总统先生,您可以相信,这可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是的,我可能见过她的画像……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
“因为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唐·贝尼托,她是非常活泼乐观的人,喜欢户外活动,爱好到森林里去骑马。据说,小时候,她父亲常装扮成吉卜赛人带她到匈牙利的酒馆里去,她跳舞,他拉琴……”
“那是真的吗,秘书先生?”
“很可能,总统先生……”
总统先生又回到了报告上,这一次读出了声音:
1856年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去了法国。他访问期间适逢瑞典的奥斯卡亲王也在。大公应邀参加了一系列的宴会并受到拿破仑三世和欧仁妮的热情接见。后来听说,大公对法国宫廷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怎么知道的?”
“什么怎么知道的,唐·贝尼托?是指抨击吗?”
“对……”
“啊,这个嘛,是这样的:马克西米利西诺通过普通邮路从巴黎往维也纳寄出了好多信,因为知道这些信在到达收件人手中之前是会被法国特务截读的,所以讲的都是颂扬拿破仑的话;但是,他又通过秘密邮路寄出了许多把拿破仑和欧仁妮说得一钱不值的信。这事儿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不清楚。不过,您是知道的,这种事情总是要泄露出来的。维也纳有着各式各样的传闻……”
“大公可真够虚伪的啦,您说是吗?如今又去投靠他们。如今路易-拿破仑和欧仁妮成了他的保护人……”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大公一定是个很健忘的人,尤其是正是拿破仑帮助加富尔伯爵实现了意大利的统一,奥地利因此而失掉了伦巴第……”
“而卡洛塔呢,秘书先生,路易-菲利普·德·奥尔良的外孙女竟会求助于下令没收奥尔良家族在法国全部财产的路易-拿破仑。对此,我称之为不要脸皮……”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之间,一切恩怨都可以化解,说到底大家都是亲戚……也正是由此而产生了血缘退化和精神失常……已经出现过好多个精神失常的君主了……”
“不过,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没有精神失常,对吧?”
“这个嘛,唐·贝尼托,很多人都认为只有疯子才会接受墨西哥皇位,不过,是否真的精神失常,是否真的疯了,那倒不是。我已经说过,大公以聪敏和富于感情而闻名。甚至还有点儿自由派的倾向……写过一些游记和诗,以及许多据说十分精辟的格言。还听说,他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一直随身带着一个本子,上面记有道德规范……也就是说,他自己准备奉行的行为准则。”
唐·贝尼托从眼镜上边注视着秘书问道:
“秘书先生,在大公的准则里,有没有一条是尊重他人权利、别的国家自行决定政府形式的权利?”
“我想没有,唐·贝尼托。”
“只有尊重这项权利,国与国之间才会有和平,您说呢,秘书先生?”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
“唐,唐,唐·贝尼托……开口唐·贝尼托,闭口唐·贝尼托。秘书先生,您却不知道我为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得到这个‘唐’25 字所付出的代价。在我降世的时候,只是个‘唐·无名氏’,仅此而已。同我相反,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那些大公们自从呱呱落地那天起就已经有了或者肯定会有各种头衔。我只是在瓦哈卡学院当上物理教师以后才赢得了‘唐’的称呼,而且还不可能终身受用……在圣胡安-德乌卢阿和新奥尔良我又失去了那个‘唐’字,重新变成了干巴巴的‘贝尼托’……而关于欧仁妮,您有何评论?……那个女人确实非常漂亮,对吧?”
“有些画家,如温特哈尔特26 ,似乎有意在一定程度上把她美化了,不过,人们倒是真的都说她非常漂亮。我想,唐·贝尼托,欧仁妮是继承了她母亲蒙蒂霍伯爵夫人——也就是给画家戈雅27 当过裸体模特儿的女人——的姿容……”
“这您可是弄错了,秘书先生。是阿尔瓦公爵夫人……这一混淆要归咎于正是欧仁妮的姐姐弗朗西斯卡嫁给了阿尔瓦公爵,而给戈雅以灵感使之创作出了《裸体少女》的又是那位阿尔瓦公爵的母亲或祖母……”
“噢,明白了,唐·贝尼托。如果真是像您说的那样……则表明了他们堕落和淫乱到了何等程度,您说对吧?“
“是的,许多……”
“您还不知道,另有许多情况,我了解到了,但却没有写进报告,因为我觉得不值一提……”
“举个例子,秘书先生,都是什么样的情况?”
“好的,就像有人告诉我:卡洛塔的父亲利奥波德年轻的时候作为俄国军队的成员曾于1814年随同俄国军队到过巴黎并被路易-拿破仑的母亲奥尔唐丝王后勾引成奸……”
唐·贝尼托将雪茄放进烟灰碟里并将身体仰靠到椅子背上。
“真新鲜。这么说,路易-拿破仑有可能是比利时的利奥波德的儿子喽?”
“不,唐·贝尼托。路易-拿破仑生于……我记得他生于1808年,当时已经有六岁左右了……”
“1808年……比我小两岁……您告诉过我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都多大年纪了?”
“马克西米利亚诺三十岁,唐·贝尼托,卡洛塔二十二。”
“二十二?那么年轻?”
“是的,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从烟灰碟里拿起雪茄吸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他摘下眼镜置于桌上,站起身来重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奥尔唐丝和路易-拿破仑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很长时间吗?对不起,秘书先生,是奥尔唐丝和利奥波德。”
“不清楚,唐·贝尼托。您知道吗?我突然想到,说得难听一点儿,欧洲君主之间的那种淫乱关系及由此而生的……私生子们倒是可以不时地净化一下他们的血脉。比方说吧,人们都断定路易-拿破仑就和波拿巴家族没有丝毫的血缘……”
“这也许正是要把一个可能有那种血缘的人放逐出欧洲的又一理由……”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不过,我在报告里已经点明:弗兰茨·约瑟夫要支走自己的亲兄弟是另有原因的。其中包括妒忌。您不知道他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成为欧洲好几个王位继承人——先是波兰,刚刚又有希腊——心里有多么不是滋味儿……人家告诉我,在波兰最近发生的起义过程中,加利西亚的总督就曾从他在克拉科夫28 的宫里的阳台上喊出了‘波兰国王马克西米利亚诺万岁’的口号……”
“对了,秘书先生,我正想请您提供一些有关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怨的详细情况呢……告诉我,大公是共济会29 成员吗?”
“好像是的。”
“当然属于苏格兰派喽……”
“您以为欧洲也像我们这儿一样啊,唐·贝尼托?您以为所有的保守分子都打着苏格兰印迹而自由派则属于约克集团?”
“更确切地说是我认为我们这儿跟欧洲一样,而不是倒过来,秘书先生……再说,醋永远都是醋,油什么时候都是油……”
“好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想是的,大公属于苏格兰派……”
“您在自相矛盾,秘书先生:几分钟以前您还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是自由派,这会儿您又同意说他是保守分子……”
“嗨,您也真是的,唐·贝尼托,总是在挑我的语病……我想说的是保守分子中间的‘自由派’,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清楚……”
唐·贝尼托在挂在墙上的绘有斗牛场景的日历前停了下来。
“普埃布拉失守已经三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这么说,先是波兰,而后是希腊,如今又是墨西哥……哈布斯堡家族很快就又要建立一个神圣罗马帝国了。”
“正如伏尔泰所说,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重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既不神圣,亦非罗马,也不是帝国……”
“不,帝国是实实在在的,而且一直都是。他们统治了那么多的民族: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法国人,马扎尔人,斯拉夫人,等等……当然还有西班牙语美洲人。”
“您是知道的,查理五世倒是说得很贴切:在他的王国里,太阳永远不会降落……这话也许是费利佩二世说的吧,唐·贝尼托?”
“对,是费利佩二世。我认为……他们之所以得以统治诸多民族,恰恰是因为哈布斯堡帝国是在否认民族观念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也就是说,否定日耳曼民族以外的所有的民族。这一政策,您是知道的,是通过在维也纳议会上以最无耻的方式否认了民族性原则而确立下来的……”
“唐·贝尼托,您说除了日耳曼族以外?可是,大公不是日耳曼人,而是奥地利人……”
“是日耳曼人,秘书先生,咱们不必装糊涂……他们所有的人,不管是出生在奥地利、在巴伐利亚、在巴拉丁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在心灵深处都是日耳曼人,而且还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对您说过,日耳曼人是个受着‘优于他人及统治世界’的危险理论熏陶的民族。秘书先生,您读过费希特吗?毋庸置疑,他是个伟大的哲学家,但是,他也往德国独裁者们的头脑灌输了自波拿巴背叛了法国革命的理想以后德国人比法国人更有能力引导人类去实现那些理想的思想。尤为荒谬的是,继费希特之后不久,黑格尔完成了对国家机器的神化,而实际上他所神化了的只是独裁统治而已……我时常在想:既然,如您所说,大公是个有着‘自由主义倾向’的人,他的头脑中怎么能够兼容国家是源自民众意愿的社会协议的思想和关于国家的神秘主义观念呢?怎么可能呢,秘书先生?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不是吗?然而,事实上又是可能的,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这种人是可以不顾一切的,甚至能够背叛自己。至于,正如我对您说过的,眼下大公所接受了的那位曾使奥地利人在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蒙辱的人30 的计划……尽管奥地利及其君主们也都不是信守诺言的模范,对吧?蒂罗尔的爱国者安德烈亚斯·霍费尔31 的遭遇就是一个例子:奥地利曾向霍费尔保证永远不会再把蒂罗尔归还给巴伐利亚,后来却食言,将蒂罗尔割让给了波拿巴,而波拿巴就像恺撒分割高卢一样将蒂罗尔分给了意大利、伊利里亚和巴伐利亚……可怜的安德烈亚斯·霍费尔最后被法国兵枪毙了。波兰的情况也是这样:奥地利和普鲁士答应保护其不受任何外族侵袭……结果又怎么样?叶卡捷琳娜刚刚向波兰发兵,奥地利人和普鲁士人就倒向俄国一边,三家共同将其瓜分了。路易-拿破仑呢?不是也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吗?我要问,秘书先生,他的烧炭党人32 的理想哪儿去了?烧炭党人可是曾经宣布过和一切暴政不共戴天……不是说加富尔也是路易-拿破仑的背信弃义行为的牺牲者吗?当然,拿破仑找了个借口,说什么普鲁士人已经开始在莱茵河地区活动了起来。此前加富尔曾经派卡斯蒂利奥内伯爵夫人去勾引路易-拿破仑并说服他支持意大利的事业,不是吗?全都是些没有廉耻的家伙,秘书先生。啊,说到德国人,我倒是把赫尔德33 给忘了,是的,他把世界想象为一曲由各个民族汇聚而成的交响乐,不过,这曲交响乐要由日耳曼人来指挥;他还自说自话地敦请他的同胞们尊重各个民族的独特习俗……梅特涅又怎么样呢?他不愧为莱茵人,创建了德意志联邦以及Bundestag34 ,这一制度的宗旨不仅仅在于抵御法国的干涉,不是吗?而且还在于镇压国内的自由运动和辖制联邦内各诸侯国的君主,在这些诸侯国中,一向都包括着奥地利……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如果没有拿破仑一世,德国至今还将分属于三百多个诸侯国、‘自由’城邦和教会领地。波拿巴及其法典,秘书先生,为世界做了一件令人怀疑的好事,那就是把三百多归并成了三十几……既无廉耻……又不自重。至于梅特涅……有人指责我逃离墨西哥……我什么时候逃离过墨西哥?我只是退出了首都……不得已而为之。难道人们真的忘记了伟大的总理克莱门斯·梅特涅1848年是怎么逃出——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逃’啊——维也纳的了?秘书先生,您知道他是怎么逃的吗?是藏在洗衣店的大篷车里……”
“你很熟悉历史,唐·贝尼托……”
“不敢当。如果您问我亨利八世的六位妻子的芳名,我最多也只能举出两个或者三个。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您的报告恰恰为我澄清了关于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意大利所作所为的疑点,而我尤为感兴趣的是……”
“对此我太高兴啦,唐·贝尼托。”
唐·贝尼托走到桌边戴起眼镜并翻开了报告。
“这儿,您说……啊,不对,这是有关利奥波德和卡洛塔……”
唐·贝尼托读道:
在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访问法国期间,路易-拿破仑为他提供了奥尔唐丝号游艇。大公乘这条船到了比利时并结识了利奥波德国王及其女儿夏洛特。利奥波德最初娶的是英国未来的国君、在其父乔治三世还在世的时候就已开始摄政的乔治四世的女儿夏洛特公主……
唐·贝尼托插了一句评论:
“乔治三世,又一位精神失常的国王……”
随后接着读了下去:
利奥波德本想等到夏洛特公主登基以后通过婚姻关系当上英国的亲王。但是,事隔不久,夏洛特公主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女。四十二岁的时候,利奥波德又同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的女儿路易丝-玛丽公主结婚。卡洛塔出生后,王后执意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以纪念利奥波德的前妻。大公同公主相爱了,没过多久奥地利皇室就提出了缔结婚约的请求。婚礼是于1857年7月27日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事先不仅征得了利奥波德和索菲娅及弗兰茨·约瑟夫的同意,而且也得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认可,因为婚前大公到英国去了一趟并博得英国君主及其丈夫艾伯特亲王的好感。在此之前,卡洛塔曾因拒不考虑嫁给葡萄牙的佩德罗的可能性而惹恼维多利亚。卡洛塔的另一位追求者是萨克森的乔治亲王。
“这么说,”唐·贝尼托说道,“利奥波德两次都错了。对吧?首先是英籍妻子早逝,而后呢,在法国当权的是波拿巴家族,而不是奥尔良家族或波旁家族……”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他同路易丝-玛丽的婚姻是一个政治上的估计错误。”
“请您告诉我,”唐·贝尼托盯着秘书的眼睛说道,“您是否有过多次恋爱?”
“我,唐·贝尼托?”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弄不懂一个人怎么可能爱上那么多各不相同的女人,或者说,那么多女人怎么会爱上同一个男人……”
“这个嘛,唐·贝尼托,就利奥波德而言,他年轻时似乎仪表堂堂、很有魅力。当然,如今是老态龙钟啦。我听说,他不仅画眉毛,而且还搽胭脂和戴法国古式黑色头套……”
“可笑……就好像我搽粉一样,您说是吗?”唐·贝尼托说完后又读起了报告。
马克西米利亚诺婚后不久,弗兰茨·约瑟夫就委任他为伦巴第-威尼托诸省的总督……
“啊,这儿讲的是意大利。对,对,我对大公在伦巴第-威尼托所扮演的角色非常感兴趣……关于这方面的情况,秘书先生,您能给我讲讲吗?”
“可讲的不多,差不多全都写在报告上了,总统先生。大公做过几件事情,我没有写进去……”
“比方说,都有哪些事情?”
“噢,好吧,例如……他提议修建了米兰大教堂前面的大广场和修复了安布罗斯图书馆,亲自去看望过病中的诗人曼佐尼,总之……再有就是报告中提到了的:大公一直想让奥地利能够对伦巴第-威尼托更宽容一些,但却未能奏效,因为弗兰茨·约瑟夫执意坚决反对而且压根儿就不喜欢他兄弟采取的治理那些省份的方式。还听说,唐·贝尼托,弗兰茨·约瑟夫甚至还派特务监视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书信被维也纳的所谓Cabinet Noir35 检查……事实是大公的自由主义——如果您允许我将其称之为‘自由主义’的话——走得太远了。加富尔伯爵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是意大利人在伦巴第最可怕的敌人,正是因为他极力显示自己公正并要推行被维也纳拒绝了的改革……而马宁36 则宣称意大利人并不希望奥地利变得更讲人情……而是……”
“奥地利在变得更讲人情吗,秘书先生?”
“这个嘛,不确切。我听说,有一次,您想不到,唐·贝尼托,米兰的军事首脑向市政当局交了一份清单,报销镇压游行群众用断了的木棒……除了报告上已经写了的,还有什么可以告诉给您的呢……对了,有,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博得了意大利籍子民们的好感,不过,这好感只限于他们本人而已。他们已经不再公开露面,尽管卡洛塔很喜欢到斯卡拉去。甚至意大利姑娘们都拒绝同奥地利军官跳舞。据说大公不止一次地表现出软弱,例如在帕多瓦学生闹事的时候……我还听说他曾指责拉德茨基在镇压1848年的米兰暴乱事件中过于残忍,因为那位元帅仅仅以私藏武器的罪名就绞死和枪毙了数百名意大利爱国者……”
唐·贝尼托继续朗读着报告:
大公不止一次向维也纳申明在一个政府中军事权力和民政权力不能分立并要求直接指挥驻扎在伦巴第-威尼托的奥地利军队,但却遭到弗兰茨·约瑟夫的拒绝。在加富尔伯爵率领自己的部队紧随路易-拿破仑的军队向伦巴第挺进的当口,皇帝免去了大公的职务而任命久莱伯爵为威尼斯和伦巴第的最高行政及军事首脑……
“随后就发生了,唐·贝尼托,1859年6月4日和24日的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的惨剧……”
唐·贝尼托在往下读:
路易-拿破仑和弗兰茨·约瑟夫在自由镇举行的会议上决定了伦巴第的解放……
“但是不包括威尼斯……”唐·贝尼托插言道。
“正是这样,总统先生:正是在那次会议上,路易-拿破仑出卖了加富尔。”
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和卡洛塔公主退居亚得里亚海滨的的里雅斯特附近的望海城堡。墨西哥的保皇党徒们正是要到那儿去把墨西哥的皇位奉献给他们。
“您曾经跟我提到过一个他们常去的岛屿……”
“是的,唐·贝尼托,拉克罗马岛,在达尔马提亚岸边……狮心王理查的船曾在那儿搁浅过。对了,不过也可能只是个谣言,有人说狮心王也是个同性恋者……”
“真是个新闻。是啊,正如您说的:这是何等的堕落……对此我倒是一无所知。不过,当然啦,学校的课堂上是不讲这类事情的……”
唐·贝尼托将报告放到了桌子上。
“说出来,您可能也不会相信,不过,偶尔谈谈这类轻松的事情,倒可以帮助我暂时摆脱重大事情的困扰。现在人们把普埃布拉的失败归咎于我,说我没能预见到围困会持续得那么久,您知道吗?……总而言之,秘书先生,非常感谢您为我提供了极为有趣的情况……您什么时候返回欧洲?”
“三个星期以后吧,唐·贝尼托。”
“请向埃米尔·奥利维耶37 转达我的问候和谢意,还有维克多·雨果,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啊……您见到朱尔·法夫尔38 的时候,告诉他请不要把马克西米利亚诺比作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个理想主义者。大公是个野心无边的人。”
“总统先生,我是否可以走了……”
“可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不,请您稍等一下……我还有点儿事情想问您。是什么来着?啊,对……您在报告中说大公有过两次罗曼史,但却只讲了其中一次的情况,也就是同冯林登女伯爵那次,却对他同阿梅利亚·德·布拉干萨的关系只字未提……”
“啊,对,真抱歉,唐·贝尼托。我把阿梅利亚给忘了。他们的结合本来是肯定能够得到奥地利皇室认可的。只是她在宣布同大公联姻之前就死于肺病,当时还非常年轻。对了,她死在马德拉岛,后来,已经结婚的卡洛塔大公夫人,在大公去巴西旅行期间,曾在该岛独自度过了一个冬天。人们还说,我想这也只是谣言而已,大公在巴西被一个黑女人传染上了性病,因而变得不能生育,所以他们没有子女……”
“不能生育?是啊,秘书先生,由此您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当人们因为我固执、倔强而说我像骡子的时候我不生气……除此之外,我和骡子就再也没有共同之处了。骡子不能生育,可是我却不是……我有好几个孩子……”
“正是这样,唐·贝尼托……”
“而且有几个还长得蛮漂亮,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比我白得多。您瞧……”唐·贝尼托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说道。
“您瞧,”他接着说,“关于肤色的偏见是多么根深蒂固,我甚至听见我的妻子马尔加里塔在谈到甥男侄女或别的孩子的时候也说:‘长得真漂亮,蓝眼睛、白皮肤。’最近我要给她写信,告诉她:‘你知道吗,马尔加里塔?知道什么?大公长得很漂亮。’……”
三 城市与叫卖声
喂鸟的草芦籽儿噢!
买墨水哎!
这城里老发大水,我老家那儿可是从来都没有这种事儿,真的。可是我老家也没有这城里圣安托尼奥人街上的那种用脑袋标明1629年洪水所达高度的石头狮子……这城里有许多老鼠,千真万确。不过我老家那儿没有狂欢节,这儿过狂欢节的时候抛撒装有香水的空蛋壳、五彩纸屑和纸卷儿,弄得我身上直痒痒。在这儿可千万碰不得人家放在门厅里的食物,因为里面可能会下了毒老鼠的药,就是那种叫什么耗子药的东西,真的。在这儿每年十二月份都很时兴百宝罐39 ,我老家那儿可没有这玩意儿。可是他们不许我来执棍,因为我是敲那东西的好手,绝对不会放过大吃一顿加拉巴木果和花生的机会……哪儿又能整夜都听得到博莱罗舞曲和哈瓦那歌谣(尽管是从很远的地方)呢?我老家那儿就不行。还有晚祷钟敲过以后军队广场上响起的法国音乐?我老家那儿就没有。在这儿,人们看不上我,而且有时候我的帽子还会被人家一巴掌打落在地,为的是让我对过路的神父或教士脱帽致敬,这是真的。哪儿还能找到每逢星期天都会飘溢着野餐沙丁鱼和大香肠馅饼香味的、神话中的乐园呢?我老家那儿,比方说吧,压根儿就不曾有过书信代写人,也就是替像我这样不识字的人写信的人……找一天我领你到他们所在的圣多明戈广场去,让你闻闻那墨水瓶里的墨水的气味儿和听听那笔画在纸上发出的唰唰声……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儿,我就带你去看瓷砖宫,那墙可是全墨西哥最光滑也最凉的了;找个星期天,我请你去中心公园见识见识唐·福雷经常坐的长椅……
快来吃啊,点心和馅饼!
这是真的,眼睛有点儿斜(一向如此)而又老态龙钟(也有几年了)的埃利·福雷将军,在临卷铺盖回法国之前,每个星期天都带上一包准备分发给孩子们的糖果去中心公园,无精打采地坐在那条长椅上。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因为他不折不扣——至少也是竭尽心力——地执行了皇帝的谕旨。他对杜埃将军就是这么说的:难道我没有解散阿尔蒙特拼凑的政府?我不是按照路易-拿破仑皇帝的建议已经成了墨西哥的主宰而又不显山露水吗?我不是遵奉皇帝发自枫丹白露的一封信中的指示没有卷入任何政党——管它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之争吗?
像螃蟹慢条斯理
咱们向后撤离
嘁嘁,嘁嘁,喳!
咱们向后撤离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那歌声了吗?我老家那儿没人唱歌。这儿有。在这儿,我们为唐·福雷编了几句歌词:
我要用福雷的胡须
搓出一条长绳
送给勇敢的唐·波菲里奥
用作战马的缰绳
歌词里说的那个唐·波菲里奥是什么人,嗯?
杜埃将军赞同地说:是啊,我的将军,您本人在一次讲演时就说得非常明白:“墨西哥公民们,你们要摈弃自由派和反动派之类的称谓,因为这些称谓只能煽起仇恨和滋养报复心理。”福雷将军:“对,对,我是那么说的。”
普埃布拉肥皂!
烤玉米饼哎!
我老家那儿也没有什么讲演啊布告啊之类的玩意儿。好多年前我来的时候没有。这儿却有,而且是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所以我知道唐·福雷这个人,是通过酒馆老板唐·阿塔纳希奥好心给我念过的他的那些告示和判决书。而且,你会亲眼看到的,某些街角也总有人大声地为像我这种不识字的人朗读贴在墙上的布告……法国人来了的好处是如今咱们的节庆增加了一倍,墨西哥的和巴黎的全都过;坏处是所有的神父、教士又都跑到街面上来了,由于唐·贝尼托时期修道院和教堂关了门,他们也不知去向,我呢,跟着就失去了脱帽的习惯。所以,最好还是记住每个修道院的位置,什么清修会、圣安托尼奥修会、俗修会、圣伊莎贝尔修会、雷希纳修会,我全都知道,仿佛就在眼前似的。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也能学会分辨伴随着修女和教士们的声响,不过很难,因为名堂太多,什么圣阿古斯廷派,什么圣胡安派,什么方济会派,什么济贫派……但是,不管怎样,天长日久总能学会区分隐修会修女的长裙的窸窣声、慈善会修女挂在腰间的念珠的哗啦声和圣衣会教徒赤脚的啪嗒声……我嘛,你别看我挺穷的,可是却从来都没有缺过鞋穿:城里到处都是狗屎和人粪,否则还不得整天满脚都脏乎乎的。我老家那儿可没有这么多粪便……真的。不过我老家那儿也没有能给我剩饭的英国咖啡馆和菲尔基埃里饭店……
同样,正是根据路易-拿破仑对洛伦塞茨所说的“强加给墨西哥人民一个政府有悖于我的意愿、动机和原则”,以“少将、参议员和远征军司令”的身份发布告示、通令和法规的埃利·福雷才任命了一个由三十五名公民组成的执政委员会,为首的是“三巨头”(从那时候起才这么叫的),也就是:胡安·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将军本人,
坏蛋老爷胡安·帕姆塞诺40
请你不要故意装得很威严
不是所有的破鞋、烂瓢
都可以充作龙袍和皇冠
将墨西哥城门钥匙交给福雷的萨拉斯将军和因缺席而暂时由一位叫什么奥尔马切阿的先生代表的拉瓦斯蒂达大主教。福雷还搞起了一个名人委员会,共二百一十五名成员中包括有医生、外交家乃至印刷工人和鞋匠。这个所谓的议会,在攻占墨西哥城仅四十多天后,就宣布:
鲜奶酪和上等果酱!
为什么说“所有的破鞋和烂瓢”而不说“你的破鞋”和“你的烂瓢”?不知道,歌里就是这么唱的。唐·福雷的通告,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全都背得出来,杜埃将军的也一样。这位杜埃将军向我们宣布了好多——总有二十条——罪名,如果我们不站在法国佬们一边,就得把我们处死。改一天咱们去找代写书信的先生们问问为什么是“所有的”而不是“你的”,顺便再问问唐·福雷在“我不是来对付墨西哥人民的而是来对付一小撮肆无忌惮地进行血腥恐怖统治的家伙们的”这段话里说的到底是“弹”还是“惮”……唐·阿塔纳希奥经常说唐·福雷只知道指责墨西哥人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是,我就跟他争辩,因为我有时候觉得唐·福雷讲得还有点儿道理。“你们的街上都是什么?”唐·福雷在他的告示里说,“是污染空气的脏水。”这话得跟我说,我所闻到的臭味要比别人多一倍。“你们的道路又怎么样?遍布坑洼和烂泥。”这话得跟我说,我没有一天不是冒着跌进新开的沟里摔断骨头的危险,就拿阿马尔古拉胡同来说吧,那儿每天每时都在挖坑凿洞。“你们的政府又怎么样?是结伙强盗。”这话得跟我说,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讨来的东西又被人抢走的次数了……到了代写书信的先生们那儿以后,你还能够知道用粉色罂粟花做的墨水会有多好闻……
买黄油噢,一雷亚尔半一份!
第一,墨西哥国实行世袭的和保守的君主制度;第二,皇位将献给奥地利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和他的妻子卡洛塔大公夫人;第三,如果大公拒不接受,墨西哥国将恳请法国皇帝根据自己的善良意愿和智慧另选一位信奉天主教的亲王执掌墨西哥皇权……
你相信血腥恐怖的说法吗?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来。不过,我闻得出来。听人家讲,埃尔南·科尔特斯的人马刚来的时候,莫克特苏马皇帝冲他们焚香并不是因为把他们当成了神仙,而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味儿太难闻:他们的那身铁皮衣服从来不换,哪怕是上波波山为大炮搬硫黄。你知道硫黄是什么味儿吗?我老家那儿没有火药厂。我觉得,跟你说吧,法国人就是那种味儿:好像比那些土人还臭,而且在金钱方面特别抠门儿……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看在上帝的份上行行好吧”?或者,难道我得用法语乞讨,不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而说“怕丢”41 才行?在这一点上,法国佬们倒是很像慈善会的修女们,她们只是背着个慈善名,从来都是甚至连个“早安”都不肯施舍给我,只是想把我弄进修道院里去替她们油漆板凳。我可不愿意受那份约束……在我老家那儿,只要走上三五百米就能看见成片的仙人掌和山涧。在城里这儿可就不行了:人们走啊、走啊,总是没个尽头。等我带你去佩雷多桥、七王子街、新开路、基督圣体大道、贝尔德哈街、梅迪纳斯街、施恩会牌楼、断桥和珍宝路,让你见识见识那儿的布店雨后散发出的湿羊羔味儿和洗染坊的汽油味儿。大理石商店像剑术学校一样,听声音就能分辨得出来;从药铺里出来的味儿可就多了,有治淋病用的玫瑰清洗剂的味儿,有镇痛酏剂的味儿,有丘疹香醋的味儿……
来买上好的杏仁糖噢!
福雷,还有杜埃,本以为这样一来拿破仑就可以称心如意了,然而事实上却不然。至少是不全然(Pas exactement)如此。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在议论一位名叫什么卢瓦齐荣的上尉从墨西哥写给路易-拿破仑的教母奥尔唐丝·科尔尼的信了。在那些信里,卢瓦齐荣说福雷正在把国家拱手交给一些极端反动、极端亲教会的势力(议会中的大多数名人实际上就属于这种势力,其中好多甚至还是圣安纳几届政府里的旧成员呢)。奥尔唐丝·科尔尼将那些信中的一封拿给教子看了。这位教子决定在不泄露写信人名字的情况下将信的复本寄给巴赞。巴赞将军此刻正在策划反对福雷,致函给法国国防大臣说那位远征军司令已经开始过分慷慨地把荣誉团十字章分发给那些他几乎都不认识的墨西哥军官了。如今,福雷的口袋里是否真的装有一份早在杜伊勒里宫里就同伊达尔戈商量的名单——其中许多人就是那些“名人”——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路易-拿破仑执意要建立一个自由派政府,而他所采取的那一套办法根本不对路数,尤其是通过他爱之至深的发布公告和法令——包括那项命令没收所有以武力反对法国远征军的共和派人士的财产的《托管法》——的方式来排斥归根结底是受法国书籍、体制、风俗及法规熏陶和影响而成长起来的自由党。这种办法远不能维护法国的——已经不再是墨西哥的——利益,特别是福雷在另一份公告里竟然明令禁止索诺拉保护领地出口金银币和金银条……
来买最好的新鲜椰子啊!
在城里这儿,上午从七点到九点这段时间里简直不能上街,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掸地毯和从窗口向外倒尿盆,真的。我老家那儿既谈不上地毯,更没有高阳台。我还要带你到波尔塔-切利那边去,让你听听穆尔基亚印刷厂的响声。我老家那儿可没有印刷厂。然后再去伊图尔维德旅馆,让你听听从雷卡米埃饭店里传出来的声响、听听每天必到的驿车的声响。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铃铛声了吗?那是临终圣体仪式的铃铛声,这铃铛声在为什么人送终……自打福雷来了以后,就又有临终圣体了,每天都听得见,城里比乡下死的人多……所以,和我老家相比,我更喜欢城里:喜欢这里的气味儿,喜欢这里的喧嚣,喜欢这里的叫卖声。我喜欢听人家喊:
买水哟,一雷亚尔一桶哎!
谁买田鸡啊?
那水在桶里晃荡的声音好听得很呢,还有那卖水人的皮围裙的唰拉声也好听。至于田鸡嘛,不论是活着时的叫声还是死后的气味儿,我都不喜欢。你听见了吗?你听见大教堂的钟声了吗?这是晨祷钟。你说有多巧,刚刚做过临终的仪式,就敲起钟来了……我老家那儿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好听的钟声……
每个星期天他都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的同一条长凳上,玩滚环的孩子们高声地叫着“唐·福雷在那儿、唐·福雷在那儿”并知道他总是给他们带来糖果和糕点,喷泉在不停地淙淙流淌,标盘主在兜揽主顾,鸡毛掸子小贩在吆喝,烤鱼摊在叫喊:
烤小白鱼噢,小白鱼!
手摇风琴乐师、抓彩摊、蜡烛贩各司其职,乞丐走到他的面前说一声“行行好吧,唐·福雷,怕丢”就会得到几个钢镚儿、有时甚至是一雷亚尔,太阳——墨西哥那绝妙的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也许福雷将军本来宁愿就这样恬适地留在这座有着和巴黎迥然不同的色彩及声响、有着卡尔特隆·德·拉·巴尔卡女侯爵曾经描述过的叫卖声、有着香甜至极的曼蜜苹果和布朗肖上尉曾将其香味儿比作有催情效用的笃耨香的杧果等多种奇异水果的城市里,平时坐在好景宫的办公室里向属下的将军们发发号令,星期天坐在中心公园那同一条长凳上向孩子们发发糖果。然而,拉德蓬侯爵和萨利尼男爵也先后参加了反对福雷及其亲信们的运动:前者断言埃利·福雷连个废物都不如;后者则向伊达尔戈散布说杜埃将军在攻克普埃布拉城之前不久曾经说过那座城市坚不可摧和整个行动只不过是一个任性女人的狂想(née du caprice d’une femme),明显地是在影射欧仁妮皇后。皇帝最后决定从墨西哥调回福雷,而将远征军的指挥大权交给了巴赞将军。为此,他在嘉奖福雷的同时又惩罚了他:在授予他法国元帅的权杖以后,对他说在墨西哥没有那么多军队供一位元帅来调遣,所以他必须回法国。结果是福雷一去不返:从墨西哥这儿带走的是元帅的权杖,而留在墨西哥那儿的纪念物是再次夸耀他的祖国的威力说什么对中国和交趾支那的征讨表明有辱法国荣誉的行径哪怕是发生在天涯海角也必将受到惩罚并且再次责骂墨西哥人说什么喜欢斗牛是残忍的证明(而法国人,正如首都一家报纸刊出的绘有身穿斗牛衣的罗伯斯庇尔42 举在头顶向观众展示的不是阿藤科产的公牛的尾巴和耳朵而是皇帝伉俪的首级的漫画的说明讲的,却可以“把路易十六43 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当牛斗”)的公告。和福雷一样,萨利尼男爵也一去不返,此前凯道赛曾多次召调,但他却因为不愿意撇下在墨西哥的买卖和使那位即将与之结婚的未婚妻扫兴而装疯卖傻拒不回去……
小伙子,小伙子,
给我一杯萨利尼喝的酒,
小伙子,小伙子,
给我一杯萨利尼喝的酒……
我们在歌里是这么唱的。你知道吗?在所有的法国人中间,萨利尼身上的味儿最难闻了。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酒味儿,是因为我不喜欢醉鬼身上的味儿……找一天我带你去唐·阿塔纳希奥的酒馆,我跟你提起过的,唐·阿塔纳希奥就是那个给我念布告并且允许我在他那儿讨钱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辨别各种味儿的,因为所有的味儿扑鼻而来,好像变成了一种味儿。渐渐地,你就会知道:那是覆盆子酒味儿,这是橘子酒味儿,而这另外一种是我最喜欢的番石榴酒味儿。再往后,如果你愿意,又可以再把这些不同的气味合成为一种香味儿……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那吆喝声了吗?
先买木炭吗?先买木炭吗?
那是土人。他们从山里把木炭背出来叫卖:先生,买木炭吗?先生,买木炭吗?可是听起来却成了“先买木炭,先买木炭”……这叫卖声也给城市增添了色彩……
在法国,以将那么多人送上断头台的启蒙时期的原则为依据反对在墨西哥出现的imbroglio44 的势力以五位议员为代表,被称之为Les Cinq45 团,他们是埃尔内斯特·皮卡尔、埃米尔·奥利维耶、阿道夫·梯也尔46 、安托万·贝里耶和朱尔·法夫尔。这位法夫尔是个杰出的政治家,关于法国同墨西哥的战争,他曾经说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谈判和撤军。打仗,有什么理由?战争只能用来对付敌人。我们的敌人在哪儿?”谈到法国有可能获胜的时候,他指出:“继胜利之后而来的将是承担责任。你们必须维持由你们一手扶植起来的政府。”在政治上曾经是波拿巴派分子、正统王权派分子、共和派分子和奥尔良派分子的法国小说家和诗人维克多·雨果从流亡地布鲁塞尔寄到墨西哥的声明中也说:“咱们共同反对帝制。你们在你们的祖国,我在我的流亡地。我向你们致以流放犯的兄弟情谊。”贝尼托·华雷斯下令将法夫尔和维克多·雨果的表态译成西班牙文并以affiches47 或招贴的形式张贴于墨西哥、普埃布拉及其他城市的街头墙壁之上。此外,福雷还不明白:既然这次战争的目的是收回墨西哥亏欠法国的债款,路易-拿破仑为什么又让他暂时把这件事情忘掉呢?还有他更弄不懂的呢:既然想通过战争让墨西哥的反动势力和教会势力所希望的信奉天主教的欧洲亲王统治墨西哥以捍卫教义,杜伊勒里宫为什么又让他宣布在墨西哥实行信仰自由和不许他染指已被没收并卖给了个人的教会永久产业问题呢?由于法国人的到来和即将建立帝制,教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华雷斯上台前的老样子;一旦发现错了——先是福雷的公告,这位元帅走后,又有巴赞的规定——以后,他们就自己秘密起草、印刷和到先是华雷斯、后是福雷和巴赞曾经贴过法令、公告的街头巷尾——以烤玉米饼
来吃烤玉米饼哟,先生们!
出名的维尔加拉大街、总是弥漫着杏仁糖香味儿的阿古斯蒂诺斯门、女子学校、乃至于圣洛伦索和老圣特雷莎修道院、还有不管什么时候都飘散着恰帕拉白蜂蜜和绿豆芳香的毕尔巴鄂胡同的墙壁上以及法国大兵常去吃喝和聚赌(甚至当街都能听到斗牌、掷球和计筹码的声音)的酒店、咖啡馆的橱窗、门脸上——张贴反对法国人、反对路易-拿破仑、反对当局及外来干涉的宣言和文告。就连被华雷斯驱逐时还只是个主教、在罗马和巴黎教廷过了一段王公般的日子、害怕染上热带地区流行的黄热病而选择韦拉克鲁斯刮北风的季节方才踏上返回墨西哥之途并摇身一变成了大主教的安托尼奥·佩拉希奥·德·拉瓦斯蒂达-达瓦洛斯大人也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尽管巴赞将他那完好无损并装修一新的主教宫殿亲自交还给了他、为他重建了神学院和修缮了他在塔库瓦亚的乡间别墅,那位将军唯一没能办到的是归还他别墅果园中那些被革命的硝烟吞噬了的、如今本该已经长成并结果的橄榄树。
来买咸肉干呗!
我揭掉一张,底下准是还会有一张。撕掉底下的那张,再底下还有。我喜欢揭,扯着个边儿那么一拉,然后再撕碎。不过,只能深更半夜里干,几乎是确有把握没人看见才行。我对你说过,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每一个贴有这种告示的街角和教堂,比方在埃斯卡莱里亚斯这儿和塔布卡街、在修女街。可是,如今我不得不倍加小心,因为神父们最近不喜欢法国人了,也利用夜间出来张贴告示。这一张的糨糊还湿着呢,肯定是那些小神父们刚贴上的,底下是巴赞新近贴出的。巴赞的布告下面是《碧鸟》的海报,《碧鸟》的海报下面是福雷的通令。福雷的通令下面是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的告示,阿尔蒙特的告示下面是唐·维克多和唐·雨果的声明。唐·维克多和唐·雨果的声明下面是唐·贝尼托的通告。唐·贝尼托的通告下面是埃切加赖和米拉蒙的圣诞计划。圣诞计划下面是圣安纳的宣言。总之,可以一直这么数下去。可是,跟你说吧,好多年前我离开老家来到首都时,墙上只贴有伊瓜拉计划48 中的各项内容,后来伊瓜拉计划被伊图尔维德皇帝的谕旨所遮盖,皇帝的谕旨上面又贴上了卡萨马塔计划49 ,我对你说过了,问题只是一层一层地揭……
来买花盆用营养土啊!
总而言之,墨西哥教会决定恢复自己的威风和特权,下令禁止礼拜天工作,在贝尼托·华雷斯统治时期不见了踪影的神父、修士、隐修士全都再现于墨西哥的街头,除了以旧衣服换花瓶的、卖活瓣蹼鹬的、卖烤白薯的、卖炒栗子的、卖油炸香蕉的、走街串巷剃头的、挨门挨户送烤羊头的、卖鸡的、卖马赛香皂的小商小贩外,除了各种叫卖的吆喝声和车喧马啸——四轮轿式马车、双驾大马车、神学院及女元帅街的出租马车,肥壮的银灰色弗里斯种马拉的敞篷马车、从多洛雷斯胡同发向四面八方的邮车、骡拉轨车和四座轻便马车——外,又增添了宗教游行及教堂钟鸣的喧嚣和教士们的教士服及修士服的飘摆;除了牌楼上的鲜花及水果的色彩、摩登青年及花花公子们的紫红和阿月浑子果绿的背心、爱赶时髦和摆阔气的人们的黑色水獭皮大衣、军人身上的灰斗篷外,除了缮写员、税务监督、收款员、车夫、救济发放员、路灯管理人及其他职员、办事员、女仆和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们的赭色、栗色、海蓝色衣着外,除了屁股后头吊着马鬃垫儿的贵妇和小姐们的粉红及淡黄披纱和撑裙、墨西哥未来的侯爵夫人和宫女们的洋红及橄榄绿日内瓦闪色丝绒外套和长裙外,又增添了基督的那些弃绝尘世浮华的女奴和贞妻无玷受孕会修女们的天蓝罩袍、圣特雷莎会修女们的咖啡大褂、清修会修女们的灰色粗布长衫、白色编结帽带以及缝在帽带上以纪念救世主五处伤疤的五块红色圆盘。重返街头的还有临终圣体仪式和圣母游行。见于市中心、石铺路、银匠街和圣弗朗西斯科的圣母游行,总是前有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骑兵队开路、后有乐队、学生、张幡打旗的教友会、无社团的教士及普通教众们的簇拥,而圣母中的圣母,身披缀有星斗的天蓝色斗篷、肩挎写有Tota pulchra est Maria50 金字的条带,在不时有天使显露身影的七彩罗纱的云海中和虹桥间,高踞于主教及受俸牧师们用又长又粗的红丝绳拉着的华美至极的彩车上。
来买核桃糖吧!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那“哧—唰、哧—唰”的声音了吗?走,快,他们来了。“哧—唰”,你听见了吗?那是扫街的犯人。你听到的是两种声音:“哧—唰”是挥动扫帚,“嚓—啦”是脚镣和把他们串在一起的铁链。他们总是一敲晨祷钟就从监狱出来,一排在前、一排在后,大家一齐抡扫帚,“哧”是向左,“唰”是向右。快,走吧。有一回,一个跟他们一起来的、专管用桶把阴沟里的泥水和垃圾淘出来倒到马路中间让太阳晒干的工人将整整一桶脏水全都泼到了我的身上,弄得我满身泥污,而那工头和看守们却放声大笑,他们全都是些浑蛋……走啊,快点儿……
为了防患于未然,巴赞决定免去大主教的摄政会议成员的职务,然后他本人就到瓜达拉哈拉去了。拉瓦斯蒂达大主教利用巴赞不在首都的机会召集另一位墨西哥的大主教和五名已经回到国内的主教开了一次教长会议。他们起草了一个文件交给了阿尔蒙特和萨拉斯两位将军。这份文件不承认政府有权抄没教会的财产并宣布不仅要对劫掠过教堂财物的人而且还要对拒不下令归还那些财物的人施以完全——包括弥留之际在内(in articulo mortis)——的惩罚。由于这件事情的责任不仅在政府,而且还涉及法国军官乃至于整个军方,所以教会决定不必每个礼拜天再为军人举行隆重的弥撒并宣布自即日起大教堂将关闭。奉巴赞之命留守首都的内格雷将军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教堂不开门,就用大炮轰。因此,在此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早晨七点钟,根据内格雷的命令,在圣伊波利托大教堂的门口就架起了一门大炮。没过几分钟,教堂的门开了,弥撒也照样举行了。巴赞听说此事之后,下令在他及其属下军官们准备去望弥撒的瓜达拉哈拉大教堂举行奉扬圣体仪式的时候鸣炮。
奶油、甜、辣
精玉米粉粽子!
这个城市很吵闹,我老家就不,是真的。不过,在我老家不像在这儿,没有神父把我们这些无赖和乞丐召集起来让我们敲打念珠、讨饭钵子、圣牌和洋铁盆抗议福雷和巴赞的各项法令和通告。这儿地震也多,真的。我老家那儿有时虽然也会震一下,但由于都是土坯房子,裂缝也全一样。这儿可就不同啦,最近这次地震在宗教法庭大厦的火山岩墙上留下的裂缝和在一年前就开始往外冒水的贝伦连环拱石料上留下的就有很大差别。还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呜?我老家那儿没有树。这儿有。我是在城里这儿才头一回把一棵树从梢摸到了根儿:圣塞希莉亚节地震那回,有一棵大蓝桉树倒了,我在口袋里装满了桉树果,好闻极了。在城里这儿是有好多东西可以摸一摸的,我老家那儿就没有。那大主教甚至都不许我摸他的尖角帽子和那个听说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紫晶十字架,不过,有一次他让我吻了鞋扣,听说还是纯银的呢。到了这儿以后,我才知道给我施舍的女士们戴的山羊羔皮手套有多软和,而那光洁得像水并能发出一种极特别的吱吱声的漆皮靴有多凉。我还喜欢摸那粗得扎手的曼蜜苹果皮和菠萝皮上的尖刺。我老家那儿没有这类水果。我先前说过要找一个礼拜天带你到中心公园去,我喜欢那里的淙淙清泉、喜欢用手摸那向外喷水的、凉丝丝的狮子头,我可以指给你看唐·福雷的长凳。还有,这件事儿今天就可以办到,咱们到市中心广场去。就在大礼拜堂旁边有条街叫铁链大道,一刮起风来,那铁链子就哗啦哗啦响;再旁边,有一块叫什么太阳历的阿兹特克石头,我很喜欢用手去摸,因为上面有许多小球球……记得1858年圣胡莉亚节那次地震是最厉害的,河里的水都溢了出来,许多教堂遭到毁坏,其中包括大礼拜堂和圣费尔南多教堂。就是那次地震把一个什么祖国纪念碑的塑像给震了下来。人们让我摸了那个塑像,当我的手触到她的奶子的时候,他们放声大笑……我老家那儿可没有什么把奶子露在外面的祖国纪念碑塑像……
买火柴和小蜡烛呗!
巴赞将军在进驻了墨西哥城的好景宫和教会方面的情绪也已暂时得到平息以后,就命令土耳其军团的一支部队出发从陆上去包围阿卡普尔科港,与此同时,却让九年前曾经指挥一艘海盗船赶到索诺拉企图营救拉乌塞·布尔邦而终因为时太晚而未能奏效的、被人称之为萨拉尔“师傅”的冒险家带领阿尔及利亚军团的一支队伍从海上发动进攻。巴赞的副官布朗肖上尉为没有派他去阿卡普尔科大为不满,因为他听说,早在殖民统治时期,常有从亚洲来的船只将货物卸在那个港口,然后从旱路横穿整个墨西哥领土运到韦拉克鲁斯再装船送到西班牙。由于墨西哥境内开始了连绵的战乱,那条运输线也就被切断了。除了那些永远也不可能抵达哈瓦那的卷烟厂的中国苦力——他们在那边的西班牙主人因为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而重新给他们取了诸如苏格拉底、普罗塔哥拉、亚西比德之类的希腊名字——滞留在阿卡普尔科外,还纷纷传说有好些架满货足的仓库,只要出个微不足道的价钱就可以买到香檀木匣、漆盒、牙雕、也许还有戈尔孔达钻石、拉合尔纱巾、马尼拉披肩、克什米尔围脖等足以让迪潘上校垂涎而又说不定要过很久以后中国船和菲律宾船才可能再次运来的珍奇宝贝。不过,巴赞将军委托布朗肖上尉去做了两件事情,使他稍感宽慰。一件是请他改造好景宫的西班牙式花园:总司令希望有一座英国式的(à l’anglaise)花园。除了其他工程之外,布朗肖上尉还把从附近流过的一条河改造成了几道涓涓小溪。由于河里有许多水蛇,而这些蛇又钻进了花园,他不得不请求恰帕拉的酋长——在他的回忆录中称之为“省长”——帮忙。这位酋长立即给他送去了三十只白鹤,没有几天的工夫,所有的水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尉的另一项任务就是准备法国军队欢迎马克西米利亚诺抵达墨西哥城的盛大舞会。上尉估计,为了将好景宫的大院子用天蓝色的帐篷罩起来,需要好几千米白布、一大批裁缝、十几桶掺有蓝颜料的铅白、用以代替刷子的同等数量扫帚以及从韦拉克鲁斯调来一支由配备有锯子、绳索、钢缆和所有支起天蓝色——尽可能逼真——帐篷并在中间挂起一只展开翅膀的金色巨鹰必需的器具的桅楼瞭望员、帆工、木匠组成的法国水兵小分队。
我要给你讲两件事,你得好好记住:第一,我永远不会带你去米克斯卡尔科广场,因为每天清晨都要在那儿枪毙两三个(至少也是一个)华雷斯分子,免得碰上霉运让流弹给伤着。你听人提起过“哭儿妇”吧?那是一个因为自己的几个儿子全都在米克斯卡尔科遇害而悲伤致死的女人的冤魂,她每天夜里都到那个广场上去游荡和召唤……“哎哟哟,我的儿啊……哎哟哟,我的儿啊。”每次听到那叫声,我的心就会觉得揪得慌。人家都说,她的头发很长、身上穿的褂子一直拖拉到地上。我要对你说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你听好,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你是乡下的还是城里的。不过,你要想跟着我、指望我会把讨得的骨头和糕饼分给你一份、让你睡在我的身边、抚摸你、为你挠痒,你就得学会乖乖地听话、只能对土人和穷鬼们汪汪叫。千万不能冲着神父龇牙,在神父面前要摇尾巴。千万不能心血来潮去咬修女,碰到修女以及教士、太太和巴赞的警察要摇尾巴。唯独不能向送葬队伍摇尾巴……
谁有鞋要补哇?
无花果汁和巧克力玉米面粥!
谁有旧衣服卖?
买烤栗子吧,先生,
请买烤栗子!
1 法文,意为“伟大的军队”。
2 法文,意为《两个世界评论》。
3 指拿破仑的远征军于1798年在埃及进行的一次战役。
4 马略(公元前157—前86),古罗马共和国的将军。
5 法文,意为:“你可曾看见/军帽、/军帽?/你可曾看见军帽:/比若老爹的军帽?”
6 长度单位,合0.8359米。
7 重量单位,合179厘克。
8 西班牙萨拉戈萨省省会,半岛战争期间(1808—1809)曾被法军长期围困。
9 沃邦(1633—1707),法国元帅、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工程师,曾发明“平行攻城术”。
10 法文,意为“烧酒”。
11 指1833年至1876年间为争夺王位而发生的三次西班牙内战。
12 源于阿拉伯语的法文词,意为“劫掠”。
13 法文,意为“挫折”。
14 法文,意为“皇帝万岁!”
15 法文,意为“联军万岁!纪尧姆万岁!亚历山大万岁!波旁家族万岁!”
16 马尔凯斯的名字“莱奥纳尔多”同“豹”的发音极为相近,由此讹化出了这一绰号。
17 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元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在攻占君士坦丁和克里米亚战争中立有战功。
18 在西班牙语中,“骡子”一词亦有“傻瓜、笨蛋”之意。
19 蒙塔朗贝尔(1810—1870),法国演说家、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主张宗教自由和公民自由,曾是反对教会和国家中的专制主义斗争的领袖。
20 普卢塔克(约46—119),对十六至十九世纪影响最大的古典作家,据称一生著作共有227种之多,较著名的有《比较列传》《道德论丛》等。
21 古代墨西哥居民崇奉的重要神祇,其名字的意思是“长着羽毛的蛇”,故也称“羽蛇”。根据传说,他是乘木十字架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漂流到墨西哥并造福于那里的人民的,五十二年后,他又乘木筏向东方漂走了,行前保证还要再回来。
22 法文,意为《文明世界》。
23 英文,意为《泰晤士报》。
24 英文,意为《晨邮报》。
25 在西班牙语中,“唐”字用作对有一定身份或地位的人的尊称。
26 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油画家、石版画家,以所作皇室肖像画而知名。
27 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此处指的是他的名作《裸体少女》。
28 原为根据维也纳会议决议于1815年在欧洲中部建立的独立小国,领土仅包括克拉科夫城及周围地区,由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共同保护,1830年后成为波兰独立的象征,1846年奥地利出兵占领并将其并入加利西亚。
29 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团体,源于中世纪的石匠及教堂建筑工匠行会,纲领中强调道德、慈善和守法,其传播是英帝国向外扩张的产物,到十八世纪已演变为具有明显政治目标的组织,在使用拉丁族语言的国家中吸引着自由思想家和反对教权的人士,而在说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诸国会员多为白人新教徒。
30 指路易-拿破仑。在第二次意大利独立战争中,奥地利军队于1864年6月4日在马真塔被法国-皮埃蒙特军队打败,二十天后又在索尔费里诺遭受惨重损失。
31 霍费尔(1767—1810),蒂罗尔的爱国志士、军事首领和人民英雄。
32 意大利十九世纪倡导自由、爱国思想的秘密团体烧炭党成员,他们的活动为意大利统一的复兴运动铺平了道路。
33 赫尔德(1744—1803),德国批评家、哲学家及路德派神学家,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
34 德文,意为“联邦议院”。
35 法文,意为“书信检查处”。
36 马宁(1804—1857),意大利威尼斯的复兴运动领袖。
37 奥利维耶(1825—1913),法国政治家、演说家、著作家,激烈反对拿破仑专制主义,1870年被拿破仑三世任命为司法大臣。
38 朱尔·法夫尔(1809—1880),法国外交大臣,拿破仑三世的坚决反对者,曾谴责法国对墨西哥的远征。
39 化装舞会等场合悬空吊起的装有糖点、干果等小食品的陶罐,由蒙起眼睛的人用木棍击碎后,众人哄抢撒落的食品借以助兴。
40 帕姆塞诺为“内波姆塞诺”的讹读。
41 以谐音模仿法语Par Dieu的发音。
42 罗伯斯庇尔(1758—1794),法国革命家,在法国大革命中(特别是在1793至1794年雅各宾派共和国期间)起过重要作用。
43 路易十六(1754—1793),法国大革命前最后一代封建君主,1793年1月21日与其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起在巴黎革命广场被斩首。
44 法文,意为“混乱局面”。
45 法文,意为“五人”。
46 阿道夫·梯也尔(1797—1877),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历史学家,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创始人和总统,1871年残酷镇压了巴黎公社起义。
47 法文,意为“广告”。
48 墨西哥独立运动期间保守派军事领袖阿古斯廷·德·伊图尔维德于1821年2月24日在伊瓜拉镇发表的宣布墨西哥独立、天主教为国教、保障教会财产及特权的告人民书。
49 1823年1月1日圣安纳发动叛乱以后,伊图尔维德派埃恰瓦里将军前去镇压,但埃恰瓦里随即发表了以召开新议会为主要要求的卡萨马塔宣言并倒戈支持叛军,此举导致墨西哥第一帝国的倒台。
50 拉丁文,意为“白璧无瑕的马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