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一页上有追加或删除词条,则需要视具体情况,调整前后项目的字数。每一页的文字排列都必须井然有序,不留多余的空白。最终为了排版美观,甚至需要对前后数页的内容进行细致入微的调整。
另外,查阅某个词时,有可能在释义中看到“请参阅〇〇词条”的说明,但如果修订版中关键的“〇〇词条”已经被删除,导致无法参照,便会造成严重影响。由于事关辞典的权威性,所以必须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因修订而产生矛盾或前后不一致。不单松本老师和马缔参与了这项作业,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人都被动员起来,每天埋头于堆积成山的校样中,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红铅笔。
同时,还必须斟酌新追加词条的例句是否妥当。为此,编辑部请来约二十个专攻国语和文学等人文学科的研究生,协助检查用作例句的引用文是否忠于原文献,作为词条的具体实例是否妥当。
兼职学生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编辑部采用上下班打卡的制度,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学生们可以自由决定出勤时间。他们坐在编辑部里的大桌子前,不断对照着从书架上取出的资料,反复检查例句。佐佐木负责管理资料和分配工作,荒木则监督学生们的工作状况。
编辑部的氛围突然活跃起来,但西冈却闲得无聊。春天就要调动去广告宣传部了,即使参与修订工作,到头来也只得中途放手,西冈不由得心生顾虑。
闲着也无聊,西冈决定重新布置一下编辑部。给兼职学生们准备的大桌子,就是西冈从副楼一楼的储物室搬到编辑部的。准确地说,西冈一个人搬不动,于是请门卫搭了把手。收拾资料室,把腾出来的书架放到编辑部,用来存放大量的校样,受到编辑部的一致好评。
搬运桌子和书架时,编辑部的门成了一道障碍。虽说大门是装着黄铜把手的老古董,西冈还是果断地决定卸掉它。他从门卫室借来起子,卸下合叶的螺丝,拆掉合叶,露出了历经岁月洗礼却色彩光泽依旧的原木色。
“副楼有多长时间历史了?”
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建的,有六十多年了吧。”
在这里度过漫长岁月的门,竟被只在辞典编辑部干了五六年的我卸掉,西冈不禁觉得颇为讽刺,暗暗在心中对门说:“抱歉了。”小心翼翼地用包装材料将门裹好,放进储物室。
移除了大门之后,从走廊上就能将编辑部一览而尽,但谁都不介意。西冈以外的人都专注于修订工作,而且往来于副楼走廊的人,除了辞典编辑部的相关人员便别无他人。
几天以来,西冈都饱受腰痛折磨,就连打喷嚏都需要鼓足勇气。起身或是坐下的时候,得首先用两手撑住办公桌,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给自己鼓劲:“好嘞,加油!轻一点儿。”
看到西冈这副模样,马缔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关心。一天早上来到办公室,西冈发现自己的椅子上系着马缔平常用的坐垫。办公桌上放着一小管药膏,并附有一张小纸条,上书“请保重”。
“我这又不是痔疮!”
西冈把药膏扔向马缔的办公桌。但转念一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而且说不定以后用得到,于是又把药膏捡了回来,收进抽屉里。
比西冈晚到的马缔,抱着只印花布的新坐垫。
“这是房东阿竹婆婆给我缝的。”
怎么说他好呢……既然要送我坐垫,那就送我只新的呗。虽然心里这么想,西冈还是忍住了吐槽,只道了声谢。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旧垫子上,马缔喜形于色。
由于《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工作,主要任务《大渡海》的编纂迟迟没有进展。即便如此,仍然顺利地印好了样张,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
所谓样张,是指以完成的稿件为蓝本,试印出来的样品。已经定稿的稿件还为数不多,所以能用来印刷的也只有寥寥几页。话虽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定的尺寸实际打印,更有助于把握页面的整体感觉。
字号、字体、行间距是否恰当,插图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符号是否简明易懂。
为了编出便于查阅的辞典,需要参考样张,进一步提高功能性和版面美观。
松本老师、马缔和荒木满脸严肃地围着样张,同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兴奋。虽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但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大渡海》的内容以实物形态呈现出来,三人都喜不自胜。
“如果用黑底白字的数字符号,数字部分容易印模糊,这样不是很难辨认吗?”
“原以为这样会比较醒目,看来行不通啊。我马上重新选其他字体的数字符号。”
“喂,马缔,为什么‘蘑菇’这个项目里会有这么拙劣的插图?画得跟毒蘑菇似的。”
“啊,那是我画的。插图还没做好,所以只是想确认一下位置而已。”
“那也不能把这种图拿出来印啊!”
“哎呀,原来这是蘑菇,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放在‘蘑菇’这个项目下的……松本老师好过分。”
这种时候,西冈不禁有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
完成《大渡海》还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不,谁也说不准出版社什么时候会节外生枝,彻底叫停编纂工作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管是完成还是中途受挫,那时我已经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大渡海》带来的是喜悦也好,是苦痛也罢,我都无法与大家分享。从计划启动的时候就在辞典编辑部的人,分明是我而不是马缔。
苦涩的情感如同温泉一般汩汩涌出,西冈追溯它的源头,最终得出了一个没出息的结论——嫉妒。我分明不如马缔那样痴迷于辞典,却始终驱散不开妒忌的心情。总觉得自己在工作上被抛在了后面,西冈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
在广告宣传部加把劲儿也不晚,西冈这样对自己说。不管马缔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也没法在广告宣传部干出个名堂来吧。我就不一样。无论在哪个部门,都有自信能胜任那里的工作。调到广告宣传部之后,我一定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让他们瞧瞧。
虽然和辞典一样,对广告也没有丝毫兴趣。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热衷于某件事呢?才能打心底认定非此不可,并在这条路上勇往直前呢?西冈想不明白。
西冈的周围一直没有像马缔、荒木以及松本老师那样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都对痴迷这种状态敬而远之。西冈也觉得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未免有些傻气。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到底是否喜欢那份工作,无从得知。单纯因为是工作,才去公司上班。为了家人,为了提高公司的业绩,为了领工资过日子。
理所当然的事。
痴迷于辞典的人超越了西冈的理解范畴。首先,他们究竟有没有把编辞典当作工作来看,就是个谜。自掏腰包购买超出薪水额度的资料;为了调研泡在编辑部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错过了末班电车。
似乎有一种痴狂的热度在他们的体内激荡。话虽如此,可若要问他们是否深爱辞典,西冈又觉得那和爱有些区别。对深爱的事物,真的能够如此冷静且固执地去分析、去研究得透透彻彻吗?那种情感,简直就跟四处打听仇敌消息时的执念一样。
为什么能够如此投入,只能说是个谜,有时甚至觉得看不下去。可是,如果我也拥有为之着迷的东西,就像辞典于马缔一样……西冈忍不住空想起来。
那么,我眼前一定是和现在截然不同、闪耀得令人呼吸困难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在桌上摊开好几个种类的辞典。也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放大镜,将数字符号放大,仔细地对比着。一如既往的蓬乱头发,优哉游哉地晃动着。西冈情不自禁地想掸他的脑门。
“我去大学走一趟。”
西冈猛地站起来,腰间闪过一股电流。完全没注意到西冈在强忍呻吟,马缔死盯着放大镜,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嗯,辛苦鸟。”
“鸟”什么啊“鸟”!
西冈忿然迈出脚步,但因为腰受不了突发动作,最终还是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编辑部。
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洒在镶嵌有马赛克的楼梯平台上。
西冈扶着木制的扶手,沿着古旧而厚重的校舍楼梯走上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掉了大衣,一手揉了揉腰,一手敲门。
待到房间里回应,西冈推开门,今天要拜访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是西冈啊。”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匆忙用一张大方巾包起便当盒子。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
“没事没事,正好吃完了。请坐。”
在教授的邀请下,西冈从书堆里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哎呀呀,算是吧,”教授有些尴尬地摸了下灰白的头顶,“不好意思,稿子还没写好呢。”
“麻烦您在截稿日之前提交。”
郑重嘱咐之后,西冈端正坐姿,继续说:“今天我有事向老师汇报。其实,我明年要调去广告宣传部,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跟老师联络。”
教授皱了皱眉,朝着西冈探出身子。他的表情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发现了内情而好奇不已。
“难不成那个传闻是真的?”
“传闻?”
“玄武书房是不是对编新辞典没什么干劲啊?所以才减少编辑部的人手。”
“没有的事,”西冈笑着回答,“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拜托老师撰稿了。”
“那就好,”教授没再追问,但不忘补充一句,“虽然这么说有些功利,但是辞典的稿子实在是既费力又没什么稿费。当然,辞典是非常重要的工具,我也会做到尽善尽美,但是我这边又是会议又是学会的,忙得不可开交。如果这只是编辑部贸然做出的主张,我会很困扰哦。”
“中世部分只能拜托老师您了。等交接工作的时候,我会带着新的负责人过来问候,还请您多多关照。”
郑重其事地低下头,西冈在心里发起牢骚来。所谓大学教授,无非分为两类——要么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要么就是消息灵通、善于耍政治手腕的老狐狸。
要论打听消息的能力,西冈可不输给别人。他很清楚教授刚才吃的并不是爱妻便当,而是情人便当。
关键时刻即使以此威胁也要拿到稿件。西冈做出了新的决定。
都怪那个外表绅士、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教授,西冈心情糟透了,回家后竟然泡在浴缸里就睡了过去。清醒过来的时候,快要凉透的洗澡水刚刚没过鼻子。
“我泡了那么久,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西冈向待在客厅的丽美抱怨,“我差点就淹死了!”
“哎呀呀,好险!对不起啦,”丽美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视,说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啦,不过实在忙不过来就没去顾着你咯。”
电视屏幕上,搞笑艺人正满腔热情地谈论着自己喜欢的家电产品。西冈一直都觉得这档节目很奇妙,但又忍不住看起来。他们激动地讲述着自己中意的人或物品,那模样既烦人又滑稽,却并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当作消遣,而看到最后,却不由得心生佩服,对节目也有了兴趣。也许,与马缔他们近距离接触后的心情便类似于此。
节目结束后,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道。就像在空出来的地方摆上观赏植物一样,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
“什么怎么样?”
“哎,就是问你喜欢什么样的辞典啦,或是学生时代用的是什么辞典?”
“啥?!”仿佛突然听到从灵界传来的声音一般,丽美瞪大了眼睛,“辞典也有喜好之分?”
对啊,说来也是,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嘛。
不知不觉间,西冈也染上了辞典编辑部的颜色。虽然对这样的自己有一丝不安,但想到马缔他们花费好几个小时谈论心爱的辞典,那才叫不合常情,便又放心下来。
“这个嘛,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有的。”
“呵,还有这种事。用过的辞典叫什么名字,我早就不记得了,”丽美把茶杯搁到茶几上,在沙发上抱膝而坐,“不过,说起来我初中的时候……”
“嗯。”
“英语教科书上有个生词‘fish&chips’,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
“对啊,你说过你出生在连个小酒馆都没有的偏僻乡下呢。”
“你真烦!我那时还是初中生,就算有酒馆也不能去吧!”轻轻踹向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拿辞典查了‘fish&chips’,结果解释里只是用片假名写着它的音译外来语,我还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西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解释啊!”
“对吧!实在太糟糕了,”丽美也笑了,以臀部为支点前后摇晃着身体,“阿正,要编一本好辞典哦。”
一股热流以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缓缓涌上西冈的喉头。
无法离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直至现在,是因为喜欢她。有时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令我气恼,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手,也不愿放手。我喜欢丽美,虽然是个丑女却令人爱怜。
西冈本想开口坦诚内心,但传到耳中的沙哑声音,却表达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不可能了。”
岂止是喉咙,连眼睑都开始发烫了。西冈埋下头说:“我就要离开辞典编辑部,调去广告宣传部了。”
我竟会说这种泄气话,真是好丢人,好不甘心!懊恼和窝囊仿佛冰冷又坚硬的小石头,深深地嵌入心中。但现在总算能将这些积郁一吐为快了。
丽美一动不动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一语不发地将西冈的头搂到胸前。
动作温柔得宛如要掬起掉落水面的漂亮花儿一般。
吃情人便当的教授发来稿件,是在二月末。西冈点开电子邮件的附件,读过原稿后叹了口气:“这可伤脑筋了。”
教授执笔的部分是与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词汇,以及有关代表性作家和作品的百科条目。尽管委托的时候就附上了《撰稿要领》和文稿范例,然而教授发来的稿件不仅超出了规定字数,文章也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
就拿“西行”这个词条为例,教授这样写道:
【西行】(1118—1190)活跃于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歌人、僧侣。俗名佐藤义清。曾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宫廷侍卫,二十三岁之际心有所悟,毅然抛下洒泪挽留的幼子,削发出家。之后云游诸国,吟咏多首和歌。如“愿在春日花下死,如月之夜月圆时”,至今依然脍炙人口。作为日本人,无论谁都会感动于西行所描写的情景,并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西行巧妙地吟咏自然与内心,创立了以无常观为底蕴的独特歌风。卒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也是日本人,可是教授列举的著名和歌并未带给我什么感动。西冈带着困惑,姑且把稿件打印了出来。辞典文稿讲究准确,像这样轻易断言“无论谁都会感动”妥当吗?若是和我一样未受感动的人投诉起来要怎么办?
或许,教授当时心想,二月也到头了啊,二月又称如月,嗯,说起来玄武书房委托我给辞典写稿呢,那就从“西行”这个词条开始吧。然后大笔一挥。这份稿子从头到尾流露出敷衍了事的气息,让西冈非常气愤。
“马缔,你觉得这稿子怎样?”
西冈把打印出来的文稿递给正用小刀削着红铅笔的马缔。马缔应了句:“那就拜读了。”毕恭毕敬地把稿纸竖在面前读了起来,如同朗读国语教科书的新生。
削到一半的红铅笔躺在马缔的桌子上。刚才见他一脸认真地拿小刀削着,可铅笔芯依旧钝钝的,笔杆部分也被削得凹凸不平,马缔似乎只是拿着小刀胡乱切削而已。这家伙手真拙,西冈边想边替马缔削起红铅笔来。
专心阅读着文稿的马缔身边,西冈默默地挥动着小刀。时值上午,兼职学生还没来上班,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两人,鸦雀无声。
削去干巴巴的木杆,把红色笔芯削得尖尖的。西冈很喜欢用小刀或美工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髓从骨头里溢出来的光景,感觉到秘密和生命力倾泻而出。记得小学的时候,他经常用刚刚削好、还散发着木香的铅笔,在自由簿,即内页空白的笔记本上描画机器人和怪盗。总觉得手工削出来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他从来不用卷笔刀。
真怀念啊。时隔二十年,居然想起了“自由簿”这个词。西冈举起红铅笔,确认了一下削好的笔芯,尖端细得仿佛要融化在空气中一样。西冈对自己削铅笔的技术没有退步十分满意,同时又想,马缔还是买个卷笔刀比较好,我调走以后,马缔难保不会用小刀削掉自己的手指,太令人担心了。
“嗯……”
马缔哼哼着把稿子放到桌上,左手挠着头发,右手在桌上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西冈把红铅笔塞进马缔手里,于是他抬起头来。
“谢谢!西冈,这篇文稿看来需要大幅修改才行。”
“果然是这样。”
“执笔的教授同意我们修订稿子吗?”
“当然了。委托的时候就跟他说过‘我方可能会做修改’。不过,那教授挺难缠的,”西冈盯着文稿说,“保险起见,还是告诉他具体要怎么修改比较好。”
马缔点头赞同,用红铅笔修改起文稿来。
“首先,冗赘的语句太多。辞典的文稿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需列举事实。其次,教授的稿子中没有出现旧假名,引用的和歌也都用现代假名标注,没有忠实于原典。”
“不说别的,这首和歌有必要引用吗?”
“这点需要进一步商榷,现阶段姑且省略吧。”
【西行】(1118—1190)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的歌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这个名字,不是他当了和尚之后才取的吗?”
“西行是法号,作为僧侣,他的名字叫作圆位。”
“呵。不过,这样一改文章就简洁多了。接下来要怎么改?‘心有所悟……削发出家’这句,槽点也太多了。”
“对啊。关于西行出家的理由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因朋友的离世而感到世事无常,也有说是因为失恋,一直没有定论。”
“当然了。我觉得就算是本人,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家吧。”
听到西冈的话,马缔淡然一笑。
“人的内心,有时对自己而言都是个谜。”
“还有那句‘毅然抛下洒泪挽留的幼子’,我真想问问到底有谁看到了。”
“这部分写得太含糊了,全部删去吧。其余部分还需要进一步推敲,目前改成这样如何?”
曾作为宫廷侍卫侍奉鸟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云游诸国,吟咏自然与心境,创立了独特的歌风。《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居收录数量之首。著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卒于河内的弘川寺。
的确,这样就颇有辞典的味道了。看着紧凑了许多的修正稿,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对辞典而言,‘西行’这个词条仅有人物说明还远远不够。”
“除了人名以外还有其他的意思吗?”
“记得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为什么?”
“据说‘旅途中的西行眺望富士山’曾经作为绘画题材风靡一时。由西行远眺富士山的‘富士见’[18]一词衍生出了‘西行即不死之身’这个说法。”
“原来是大叔式俏皮话啊。”
“是文字游戏啦。”
西冈感到无力。为什么会有人争先恐后地画“远眺富士山的西行”呢?实在让人无法理解。画和尚有什么意思?
“另外还有……”
“还有别的意思?”
“是的。由于西行云游诸国,所以也用‘西行’一词表现‘周游四方的人’以及‘流浪者’。”
西冈从书架上抽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册,找到“西行”这个词条。一如马缔所说,释义中不仅有对人名的解说,还包括了从西行这个人物派生出来的各种含义。这便是西行法师为人们所熟悉,直至今日也依然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证明吧。
“其他还有什么意思?”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一边偷偷翻看《日本国语大辞典》一边继续发问。
“记得田螺也被叫作‘西行’吧;能乐里有一出剧名叫《西行樱》;还有,把斗笠扣在后脑勺上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把包袱斜着背在身后称为‘西行包’。此外,可能还需加上‘西行忌’的解释。”
不光查了《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搬出《广辞苑》和《大辞林》来验证马缔的回答。这已经超越“厉害”的等级,西冈不由得有几分毛骨悚然。
“……难不成,这些辞典的内容你全都记得?”
“要是真能记住就好了,”马缔一脸抱歉地蜷缩起身体,“另外,考虑到版面,没法把‘西行’的所有解释都收录进去。西冈你认为《大渡海》里选择哪些义项比较好呢?”
“‘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和‘不死之身’。”
“……为什么呢?”马缔平静地问。
西冈抱起双臂仰望天花板。纯粹是出于直觉的回答,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为难起来。
“硬要说的话,是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用斗笠和包袱皮了。假设我斜背着包袱在路上走,突然遇到朋友,他对我说:‘你这是西行包的背法呀。’”
“我觉得出现这种状况的几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毕竟是假设嘛。然后听了朋友的话,我马上就能明白过来什么叫‘西行包’。我们再假设这种情况:一天,公司发来通知‘从明天开始,请本公司员工背西行包上班’。”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我都说了只是假设嘛!收到通知,我一定会问:‘什么叫西行包呢?’这时,只要加以说明,我马上就能理解。也就是说,结合上下文很容易推断出‘西行笠’和‘西行包’的意思。如果有懂得意思的人加以说明,也很容易想象。”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意翻辞典查‘西行笠’和‘西行包’的必要性不高,对吧?”
“对。《西行樱》也是,听到或看到这个词就联想到能乐剧目的概率很高。因为一般不会在没有任何铺陈的情况下,突兀地谈到或写到《西行樱》。只要能推断出这个词与能乐有关,之后查查《能乐事典》一类的书籍就能解决。”
“‘西行忌’也很容易从字面上猜到是指西行的忌日。不过,将田螺称为‘西行’的情况又如何呢?这个很难推测出意思。”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把田螺叫作‘西行’。如果真有人这么叫,只需要问他一句:‘你说啥?’不就得了。”
“真是简单粗暴。”
马缔似乎很愉快,西冈也毫无顾忌地发表着他的见解。
“不过啊,我觉得‘西行’有‘不死之身’这层意思有必要写进辞典,连带‘眺望富士山的西行’这个说明一起。比如,在文章中读到‘我乃是西行,哈哈哈哈’这样的句子,如果不知道‘西行即不死之身’,就完全看不懂。”
“那你觉得应该收录‘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个义项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
“当然也有那个因素……”西冈稍稍犹豫片刻,补充说,“你想象一下,假如一个流浪汉,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随手翻开辞典,发现‘西行’这个词条里写着‘(由西行云游诸国而衍生)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样的释义,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备受鼓舞,‘原来,西行法师也和我一样。原来,古代也有一心想要浪迹天涯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