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1 / 1)

也许是某家乌克兰餐馆的汤坏了,也许是游击队在水里投了毒,也许是在太潮湿的地方、戴着耳机坐的时间过长,总之,维尔纳发烧了,而且伴随着严重腹泻。他蹲在欧宝后面的泥地里,感觉自己要把最后的尊严拉掉了。过去的几个小时,他一直把脸贴在卡车厢板上,只为了寻求凉爽。然后,他开始打寒战,剧烈地发抖,他无力温暖自己的身体,只想跳入火海。

福尔克海默端来咖啡,诺伊曼2号递来药片,维尔纳这时才知道那不是治疗背痛的。他都拒绝了。1943年过去,进入1944年。维尔纳几乎一年没有给尤塔写信。半年前,他收到尤塔的最后一封信,信的开头这样写道: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还在全力以赴地搜寻非法信号,差不多两周发现一个。他捡回来的那台苏联设备,就是简陋地把一堆劣质零件焊接到一起,低级得毫无体系而言。他们怎么能用这么弱智的设备参战?维尔纳一直认为抵抗是超级有组织的行为;他们是危险的、训练有素的反抗军[36];他们执行凶残的指挥官的残忍命令。但是,他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松散和低效——他们贫穷猥琐,生活在洞穴一样的地方。他们就是乌合之众、一群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

维尔纳似乎永远想不明白哪一种说法更接近事实。因为,他觉得他们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反抗军,都是游击队员。但是,只要不是德国人的人全都希望德国人死,即使最卑躬屈膝的人也不例外。卡车喧闹地进村的时候,他们躲起来,藏起自己的脸、藏起家人;他们的店铺里摆满了死人的鞋。

看看他们。

在那个冷酷无情的冬季最难熬的日子里——卡车生锈、枪生锈、无线电生锈,德国人撤退——维尔纳对所见之人深感悲哀。破败冒烟的村庄、残垣断壁的街道、冻僵的尸体、掀翻的汽车、乱叫的狗、乱窜的老鼠和虱子:他们怎么能这样生活?在远离这里的丛林莽山之中,在村落田间,德国人试图把混乱连根拔起。豪普特曼博士说过,只有当一个系统内熵的总量降低的时候,另一个才会增长。自然需要平衡。必须有秩序。

然而,他们又建立了怎样的秩序呢?行李箱、队列、哭泣的婴儿、目光坚定的涌进城的士兵——什么样的系统才能让秩序更加有序?当然不可能在基辅、利沃夫或华沙。那里是地狱。那么多的人,好像巨大的俄国工厂每一分钟都在生产新人。杀掉一千,他们将回报一万。

他们在群山中迎来二月。诺伊曼1号开着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进,维尔纳在车斗里打着寒战。脚下的战壕像铺开的网,绵延无尽头,这边是德国阵地,那边是俄国阵地。浓烟给山谷披上一条条缎带;时断时续的炮弹像羽毛球一样飞来飞去。

福尔克海默用一条毯子裹住维尔纳的肩膀。他的血液像温度计一样忽上忽下。车窗外,透过薄雾的空隙,四通八达的战壕和大炮清晰可见,维尔纳仿佛看见一张复杂的电路图,士兵就像在各自的路径里流淌的电子。他们拐了一个弯,他只感觉到身边福尔克海默的存在。窗外变得阴冷昏暗,桥接桥,山连山,一切都远去了。冷冷的月光洒在路面上,支离破碎,野地里站着一匹反刍的白马,探照灯划过天空,照亮了一间小屋的窗户,就在他们轰隆隆地经过的一刹那,维尔纳看见尤塔坐在桌边,一圈明亮的脸庞围绕着她,埃莱娜夫人的刺绣挂在水盆上方,而火炉旁的箱子里放着十二具婴儿的尸体。

[36] 乌克兰反抗军(Ukrainian Insurgent Army,乌克兰语简称UPA),是乌克兰的民族主义准军事组织,以反纳粹、反苏联、反波兰、乌克兰独立为宗旨,在德苏战争中的1942年10月结成,主要在西乌克兰进行反抗红军及德军的活动,战后也继续和苏联作战。1949年,UPA被正式解散,但部分势力直到1956年仍持续活动。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