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克海默(1 / 1)

弗兰克·福尔克海默住在西德普福尔茨海姆郊区一座没有电梯的公寓里,他的房间在三层,有三扇窗户。小巷对面建筑物的檐板上挂着一块抢人眼球的广告牌,远在三米之外就能被它晃到眼睛,牌子上印着加工肉的广告,和他一样大块头的冷切肉,红粉相间,灰白色的边,搭配灌木般的欧芹。夜晚,广告牌上四盏无精打采的射灯在他的公寓上投射出怪异的眩光。

他现在五十一岁。

四月的雨倾斜扫过广告牌上的射灯,他的电视闪着蓝光。他习惯性地弯着腰走过厨房和主卧间的过道。没有孩子、没有宠物,也没有绿色植物,只有几本书摆在架子上。一张牌桌、一个床垫、电视机前一把扶手椅,他坐在上面,腿上放一罐黄油曲奇,一块接一块地吃,先吃花形的,再吃椒盐脆饼形状的,最后吃四叶草样子的。

电视上,一匹黑马正在帮忙搭救压在树下的人。

福尔克海默的工作是安装屋顶电视天线,并负责调试。每天早上,他钻进蓝色的连体裤,宽厚的肩膀把衣服抻大、颜色撑淡,裤腿只能裹住脚踝,然后套上黑色的大靴子,步行去上班。他一直是一个人干活儿,因为他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搬动沉重的伸缩梯子,也许还因为他几乎不开口。分公司接到安装电话或是投诉电话,比如重影、干扰、鸟落在电线上等,就派他过去。他连接断线、拆掉鸟窝,或是架一根新线。

只有在风最猛、最寒冷的日子里,他才对普福尔茨海姆产生家的感觉。他喜欢体会从脖领灌进去的风,喜欢看见被风吹净的阳光,喜欢白雪覆盖的远山和冰凌闪烁的大树。(城里的树都是战后种植的,拥有同样的树龄。)冬日的午后,他像水手在绳索间攀缘一样在电线中穿梭。借着傍晚蓝色的光线,他注视着下面街道上匆匆回家的行人,有时,鸥鸟嗖的一下飞过,洁白划破暗黑。腰间轻巧的小工具,空气中阵雨的气息,黄昏时薄透耀眼的云:唯有此时,福尔克海默才能少有地感觉到完整。

但是,绝大多数时间,尤其是在暖和的日子里,他度日如年;日益拥挤的交通、街头涂鸦、办公室政治,大家对奖金、福利、加班的斤斤计较。夏天,不算燥热的半夜,他偶尔会在广告牌让人头晕目眩的射灯光下来回踱步,体会像疾病一样附着在身上的孤独和寂寞。他看见一排排高挺的杉树在暴风雨中摇摆,听见它们从里到外的撕裂声;他看见幼年时家里的泥土地面和松柏树间被曙光照亮的蜘蛛网。其余的时间,他被网在将死之人的眼神里,只好再一次杀死他们。死在罗兹的人。死在卢布林的人。死在拉多姆和克拉科夫的人。

雨打在窗户上,落在屋顶上。睡觉之前,他下三段楼梯到中厅查收邮件。报箱已经一周没打开过,里边除了两份传单、一张工资条和一张物业账单之外,还有一个东柏林退伍老兵服务组织寄来的小包裹。他带着这些东西回到楼上,打开包裹。

是一张白色背景的照片,上面有三件不同的东西,分别带着详尽的编码说明。

14-6962,士兵帆布包,鼠灰色,两根有衬垫的背带。

14-6963,小屋模型,木制,部分损毁。

14-6964,软皮长方形笔记本,封皮上只有一个词:问题。

福尔克海默不认识小房子。背包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士兵的,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笔记本。底角上有维·普的墨迹。他把两根手指放在照片上,仿佛可以抠出笔记本翻动似的。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们都是。即便是最大的一个。

来信说明他们在设法把那些没有归属的士兵遗物寄送给死者的至亲。他们认为他——陆军中士弗兰克·福尔克海默,作为这个包的主人所在的特种作战小分队的最高长官,应该知道这个1944年在法国贝尔奈的美国陆军战俘集中营捡到的包的主人。

他知道这些物品是谁的吗?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两只大手撑着桌边站起来。他听见车轴震动、排气管轰鸣、雨滴落在监听车顶;密密麻麻的昆虫嗡嗡地飞;还有走在队列里的男孩子们长靴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一片寂静,接着枪炮声大作。

但是那样把他遗弃礼貌吗,对死人不敬吧?

你行。

他又瘦又小。他有白色的头发和一对扇风耳。他冷的时候竖起外套的领子围住脖子,两只手缩在袖口里。福尔克海默知道这些物品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