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马洛(1 / 1)

尤塔判完卷子,马克斯放假。他每天去游泳,缠着父亲猜谜语,他已经叠了三百个巨人教他折的飞机。带他出国,学点儿法语,看看大海是不是有好处呢?她把这些问题推给阿尔贝特,然而其实两个人都清楚她才是做主的人。最后决定她自己带着儿子去。

6月26日,黎明前一小时,阿尔贝特做好六个火腿三明治,用箔纸包好,然后开着莱柯睿送他们去车站。尤塔和他吻别之后,提着装有维尔纳的笔记本和房子模型的手袋登上火车。

火车跑了一整天。到达雷恩的时候,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车窗里飘进热乎乎的肥料味儿,一排排修剪过的树木从眼前拂过。一大群鸥鸟和乌鸦追随着拖拉机卷起的尘埃。马克斯吃着第二个三明治,正在重读一本漫画。田野里盛开着大片黄色的花朵,尤塔想:是否有一朵小花会开在哥哥的尸骨之上呢?

天黑前,一个衣冠楚楚、戴着假肢的男人上车后坐在尤塔旁边,点燃一根烟。尤塔用膝盖夹紧手袋。她确信他是在战争中受的伤,而且,他肯定会没话找话地和她聊天,如此一来她那不标准的法语就会出卖她。也许马克斯能说点儿什么。也许那个人早看出来了。也许她带着德国人的气味。

他会说,我这样全是你造成的。

求你了。不要当着我儿子的面这样做。

火车颤颤巍巍地启动,那个人抽完烟,递给她一个心事重重的微笑,睡了。

小房子在她的指间转动。他们抵达圣马洛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司机把他们放在夏多布里昂广场的一家酒店。前台接过阿尔贝特替她换的钱,马克斯靠在她的屁股上半梦半醒,她不敢说法语,只好饿着上床睡觉。

早上,马克斯拖着她钻过老城墙,走到海边。他在沙滩上疯跑,然后停下,仰望高高在上的城墙,仿佛看见旌旗飘飘、大炮林立,中世纪的弓箭手一字排开。

尤塔没办法把目光从大海上移开。翠绿的海水宽广得无法形容。一只孤单的白帆驶出港口。两只拖网渔船在海浪上颠簸,时隐时现。

有时候,我出神地看着它,甚至忘掉了自己的职责。大海的宽广足以包容人类所有的情感。

他们买票登上城墙的塔楼。“快来。”马克斯叫着跑上狭窄的旋转楼梯,尤塔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每个转弯的地方都能看到一块蓝色的天空,她被马克斯连拖带拽地拉了上去。

站在最高处,他们能看到游客们芝麻粒般的身影路过商店。她读过有关围城的报道,她看过战前小城的照片。但是,此时此刻,遥望雄伟庄严的建筑,数不胜数的屋顶,她找不到任何轰炸、坍塌和残缺的迹象。好像整座城被彻底翻建过。

他们点了薄饼作午餐。她本以为会有人盯视,但根本没人注意。服务员似乎既没看出来她是德国人,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德国人。下午,她带马克斯走到城边,穿过高高的迪南门。他们过码头,爬上一个横跨老城河口的海岬。公园里是荒草丛生的炮台遗址。马克斯在每一处峭壁边驻步,捡起鹅卵石扔进大海。

他们沿着小路走,每隔一百步便能看见一个大型钢制工事,每个工事下面都曾驻有一个士兵,他们时刻准备着对任何一个妄图登上山头的人开火。这些军事设施大多已经遍体鳞伤,她想象不出它们承受了怎样的硝烟炮火、生死时速和恐惧惊骇。如今,三十厘米厚的钢板看起来像温热的黄油,被小孩子们的手指抠出了沟槽。

站在那里,必定是惊天动地的。

现在,里面塞满了薯片袋、烟头和包装袋。美国国旗和法国国旗在公园的中心山顶上迎风招展。在这儿,标牌上写着德国人藏在地道里战死到最后一个人。

三个十多岁的孩子喜笑颜开地从面前经过,马克斯极其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在一面长着青苔、遍布小坑的水泥墙上钉着一块小石板,石板上铭刻着:年仅18岁的比伊·加斯东·马塞尔在这里被害,1944年8月11日为法兰西而死。尤塔坐在地上。蓝灰色的大海深沉凝重。这儿没有战死的德国人的墓志铭。

她为何而来?她想要找到怎样的答案?第二天上午,他们坐在历史博物馆对面的夏多布里昂广场,结实的长凳面对花坛,花坛被和小腿一般高的金属护栏圈护着。遮阳篷下,游客漫不经心地翻看蓝白条的毛衣和海盗船的水彩画框,一个父亲搂着女儿哼着歌。

看书的马克斯抬起头问:“妈妈,什么东西待在一角却游遍世界?”

“我不知道,马克斯。”

“邮票。”

他对着她笑了起来。

她说:“我马上就回来。”

博物馆柜台后的人胡子拉碴,大概五十岁。这把年纪应该有印象,她想。尤塔打开包,打开部分破碎的木房子,努力用她最标准的法语说:“这是我哥哥的。我认为他是在这儿得到它的。战争期间。”

男人摇头。她把房子装回手袋里。突然,他要求再看看。他把模型举到灯下,把它嵌入式的前门转到眼前。

“是的。”他终于说道。他示意她在外面等,一分钟后,他锁好门,带领她和马克斯朝小巷的坡下走去。一通左拐右拐之后,他们来到一座房子前。在马克斯两手间旋转的小房子的真实版立在眼前。

“沃博雷尔街4号。”男人说,“勒布朗家的房子。被改建成度假屋好多年了。”

石头上覆满青苔,矿物沉积出丝丝缕缕的污渍,天竺葵盛开的花箱点缀着窗户。这模型是维尔纳做的吗?还是他买的?

她说:“这里住过一个女孩吗?您知道那个女孩吗?”

“是的,曾经有个盲女战时住在这里。我母亲讲过她的故事。战争刚一结束,她就搬家了。”

尤塔眼冒绿星;她感觉自己被太阳刺伤了眼。

马克斯拉拉她的手腕:“妈妈。妈妈。”

“为什么,”她倒向法国人,说,“为什么我哥哥有这所房子的微缩模型?”

“也许那位住在这里的女孩知道?我可以帮你找到她的地址。”

“妈妈,妈妈,看,”马克斯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回过神来。她向下看了一眼。“我觉得这个小房子可以打开。我知道怎么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