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尼茨基:陆(1 / 1)

对库尼茨基而言,夏季已把他关在门外。关门谢客。现在他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把沙滩拖鞋换成了室内拖鞋,短裤换成了长裤,桌上摆着几支削尖的铅笔,收据发票归拢整齐。往昔已停止了继续存在,化为生命的碎片——现在再遗憾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感觉到的肯定是幻影般的疼痛,不真实的,不完整的每一部分都在痛,锯齿状的缺口出于天性而渴望圆满。不会有别的解释了。

最近他睡不着。确切地说,他入夜后会睡着,累到眼皮都抬不起来,但他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就像多年前,洪水过后那时那样。但那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他害怕灾难降临。现在却不同。现在没有灾难。但好像有一种黑洞敞开了,裂口。库尼茨基明白,言语可以弥合那条裂缝:如果他能找到精准的字眼来解释已发生的事,言词合乎情理,字数不多不少,那个黑洞就可以被修复如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就能一口气睡到早上八点。有时,很偶然的,他会相信自己听到了一种声音,一两个词,如同刺耳的轰鸣。从无眠之夜、狂乱之昼中撕扯下来的词语。在他的神经细胞间闪现的火花,在此处彼处间跳跃的无以名状的脉动。思绪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幻影集合完备,汇聚成型,流水线出品,耸立在理性的门口。幻影并不很吓人,不是《圣经》中的滔天洪水,也没有但丁式的炼狱场景。只有水,无可逃避、无处不在的可怕的水。他的公寓四壁浸饱了水。库尼茨基用手指试探过受潮的墙面,湿乎乎的灰泥涂料在指尖留下了痕迹,让人恶心。墙面上的水渍洇染出地图的模样,他认不出是哪些国家,也无法为其命名。水滴从窗框里渗进来,流到地板上,透湿了地毯。你若把钉子敲入墙面,洞眼里就会涌出一小股水流;你若拉开一只抽屉,里面的积水就会汩汩涌动。你若举起一块石头,水就会潺潺低语:我必在石头落下之处。仿佛有一整条小溪慢慢流过电脑键盘,屏幕仿佛在水底下劈劈啪啪闪着火花。库尼茨基跑出门去,跑到公寓楼前,却见沙坑和花坛都已消失不见,最低层的窗台不复存在。他蹚着齐脚踝的水走向汽车,想要把车开出这个居民区,开到地势高的平地去,但他现在已经办不成这件事了。事实上,他们已被水包围,如在陷阱。

他在暗夜里醒来,起身去洗手间,并告慰自己:原来一切都好,还是开心点吧。我当然开心喽,他答复了自己。但他并不开心。他在焐热的床上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两条腿都不安稳,总想改变姿势,心痒难耐,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在褶皱的毯子下做一次假想的散步。有时候他会迷瞪一会儿,继而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他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窗外天光渐亮,听到垃圾车的动静,听到头班巴士和有轨电车驶出总站。清晨,电梯刚刚启动的时候,你能听出它发出绝望的吱嘎声响,那是被困在二维空间里的生物才会发出的挣扎声响,上上,下下,始终不能走出斜线或对角线。带着无法修复的那个黑洞,世界继续前行,走得趔趔趄趄。一瘸一拐。

库尼茨基跟着世界一瘸一拐地走进洗手间,然后站在厨台边喝掉他的咖啡。他去把妻子叫醒。她没睡醒,也没说什么,只是进了洗手间,人影不再见。

他发现,不睡觉有一个好处——他可以听见她睡梦中讲的话。这样一来,最深藏不露的秘密也会自我暴露。像一阵烟,自情自愿地溜出来,即刻散尽,你必须守在唇边,及时逮住它们。于是,他躺在床上,偷听,思考。她趴着睡,很安静,你几乎听不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有时会叹气,但叹气的时候不会夹杂任何言词。她翻身的时候,一只手会下意识地摸索旁边的人,那是手自愿的,想要抱住身边的人,一条腿也跨上了他的胯部。那时候他浑身僵硬,因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继而才明白,那只是一种身体的无意识动作,便任由她去了。

好像什么都没改变,除了她的头发颜色在阳光下更亮了,鼻尖长出了两三颗雀斑。但他抚摸她时,不知不觉地用掌心覆盖她赤裸的脖颈时,他会以为自己想出了结果。他连自己都快不认得了。现在,那部分皮肤摸上去有阻力了,比以前更硬,更板,有种摸到防水布的触感。

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搜寻下去了,他害怕,他收手了。快睡着时,他会幻想自己的手触及了某种异域之地,是回顾他们七年婚姻生活时的异域感,羞耻感,缺憾感,毛茸茸的条状皮肤,鱼鳞,坠落的鸟,不规则结构,总之就是那种异常感。

他轻手轻脚挪到床边,再去看他妻子的轮廓。在飘进窗户的灰白色晨光里,她的脸庞只有一个淡淡的侧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那里,渐渐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他们的卧室里已经很亮堂了。晨光有一种金属质感,让一切颜色都显得灰扑扑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她死了——他看到她的尸体,被灵魂抛下已久的空洞、干涸的肉身。他不害怕,确切地说是惊讶,为了驱赶那种印象,他迅疾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叹了一声,转身面对他,胳膊靠在他的胸脯上,她的灵魂在回归。从这时起,她的呼吸变得稳定,但他还是不敢动。他一直等到闹钟响起,让铃声把他从这难堪的局面中释放出来。

他是如此消极被动,这让他不安。他不该把这些变化记录下来吗,以免疏漏了什么?安静地起身下床,在厨房餐桌上把一张纸折成两列,左边写上“以前”,右边写上“现在”。他要写什么?她的皮肤变粗糙了——也许只是因为老了,或是因为日晒?睡袍变成了T恤?也许取暖器的温度比以前调得高?她的气味?因为她换了润肤乳。

他想起她在岛上用的唇膏。现在竟然换了一支!那支很淡雅,也很润泽,接近她的唇色。这支是红的,很红,他不知道用什么术语去定义颜色,从来都不擅长此道,历来搞不清楚深红和正红有何区别,更别提紫红了。

他很小心地从床边溜下床,光脚着地,为了不吵醒她,他摸黑走进洗手间。只有一次他进了洗手间后打开灯,却被亮光晃到了眼。她的化妆包搁在镜子下面的台架上,珠串刺绣图案。他小心地把包打开,想证实自己的推测。唇膏确实不一样了。

早上,他可以把所有事都演得滴水不漏,装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必须在家里再待五分钟。他以为自己演得滴水不漏。

“你们走吧,不用等我。”

他假装自己很赶时间,假装在找什么资料。她在镜子前穿上短外套,围上红色丝巾,然后牵住儿子的手。他们走了,砰一声关上了门。他听着他们走下了楼梯。他手拿文件,犹如瞬间凝固,关门声的回响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像有只球弹来弹去——砰,砰,砰,几声之后才复归寂静。然后,他在一次深呼吸后挺身站直。寂静。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寂静裹覆,现在,他走动得很慢,方向很精确。他走向了壁橱,拉开玻璃门,站在她的衣服前。他伸出手,先去触摸一件浅色上衣,她从没穿过这件衣服,觉得它太隆重了。如同谨慎的触诊,他摊平了手掌去抚触,任由手掌穿梭在丝绸的褶皱里。但这件上衣没能给他什么信息,所以,他换了一件;他认出一件羊绒外套,也是她很少穿的,又认出她的几件夏裙,几件衬衫,一件又一件;有一件冬天穿的毛衣还挂着干洗店的包装袋,还有黑色的长大衣。他也不常看到她穿这件。接着,他突然想到,这件大衣挂在这里就是为了甩掉他,捉弄他,把他引上歧途。

他们挨着彼此,站在厨房里。库尼茨基在切欧芹。他不太想把这种对峙再来一遍,但又克制不了自己。他感觉得到,话语壅塞在胸,如鲠在喉,也咽不下去。这就是说,他又要搬出那句让人听出老茧的“哎,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她回答的语气透着倦怠,明摆着在说“我又要再重说一遍”了,暗示他很烦人,尽找人麻烦。“又来了,那就再说一遍:我感觉不舒服,我觉得是食物中毒,我跟你说过了。”但他才不会轻易罢休,说道:“出发的时候你没有不舒服。”

“是的,但后来就不舒服了,我很不舒服。”她反复地说,好像有点乐趣了,“我晕了过去,大概有一分钟吧,孩子就哭起来,是哭声让我醒了过来。他吓坏了,我也很害怕。我们往回走,想走回车子那儿,但不知怎么搞的就走错了方向。”

“哪个方向?镇上?朝维斯小镇走的吗?”

“对,维斯。不对,我是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朝向维斯的路,我怎么会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会调头往回走啊。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她提高了嗓门,“等我发现我们迷路了,就在小果园里坐下了,孩子睡着了。我还是觉得浑身无力……”

库尼茨基知道她在撒谎。他把欧芹切成小丁,眼睛死死盯着砧板,阴沉地说道:“哪儿有什么果园。”

“当然有了!”她简直要尖叫了。

“不对,就是没有。那儿只有一棵棵橄榄树和葡萄园。哪儿有果园?”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道,“好吧。你破解了秘密。真能干。我们是被飞碟劫持了。他们在我们身上做实验,还植入了芯片,就在这儿。”说着,她拢起头发,露出后脖颈。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库尼茨基假装没看到她在讽刺。“好吧,你往下说吧。”

“我找到一间小石屋。天都黑了,我们就睡了……”

“就这样?天黑了?那一整天你们都干吗去了?”

她只管往下说。“早上醒来时,我们觉得挺好的。我想过,你可能会有点担心,而且肯定会想起来——我们娘儿俩是真实存在的。有点像休克疗法。我们从头到尾都吃在葡萄,也去游泳……”

“你是说,你们一连三天都没吃东西?”

“我说了,我们一直在吃葡萄。”

“那喝什么呢?”库尼茨基逼问道。

这时,她扮了个鬼脸。“海水。”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这都是大实话。”

库尼茨基小心翼翼地切开饱满多汁的茎秆。“行吧,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们走回大路,招手让一辆车停下来,把我们带到——”

“隔了整整三天!”

“那又怎样?”

他把刀往欧芹碎块里一扔。砧板砸向地板。“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吗?为了找你,直升机都出动了!整个岛上的人都出动了!”

“好吧,其实不用那么兴师动众。人会消失一会儿,这种事很正常,你明白吗?谁都不必惊慌。我们就这样说好了:我身体不舒服,后来好了。”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解释清楚?”

“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跟你说的就是事实,只是你听不进去。”

她大声叫喊后,此刻放低了音量。“那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种对话已经重复许多遍了。看起来,他俩都没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有时候,她会靠在墙上瞪着他,奚落他:“一辆巴士开过来,上面坐的都是皮条客,他们把我带去妓院。他们把孩子留在阳台上,给他面包和水。那三天里,我接了六十个客人。”

她这样说的时候,他就会挥起拳头,但不是打她,而是砸向桌面。

他不能记住一天又一天的事了,对此,他从不深思,也不担心。他不知道自己在某个星期一做了什么,甚至不需要特定哪天,就说上个星期一,上上个星期一好了。他连前天做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他很想记起他们离开维斯小镇前的那个周四——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他能够聚精会神的时候,那天的场景会自动回放:他们走下山路,干枯的香草叶被他们踩得粉碎,野草也干燥极了,在他们鞋底化作尘土。他想起那道低矮的石墙了,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在墙上看到了一条蛇,蛇被他们吓跑了。她叫他拉好儿子的手。于是,他把孩子抱起来,她从一棵小树上扯下几片树叶,用指尖揉搓几下。“芸香。”她说道。他才幡然醒悟,这里的所有东西闻起来都有这股味道,香草的味道,甚至拉基亚酒——当地人会把整枝芸香塞进酒瓶里。但他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回来的,那天晚上又做了什么。他也不记得其他夜晚。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全都忘了。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你不记得,就等于没发生过。

细节,细节最重要:他以前不把细节当回事儿,现在却坚信,只要把所有细节紧凑编排起来——因果相连——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就该安安静静坐在办公室里,面前铺张纸,把所有细节逐一列清;纸面越大越好,最好是他能找到的最大张的纸,他确实有些能包裹好几本书的大纸。毕竟,真相就在细节里。

好,那就这么办。他撕开包裹上的胶带,取出里面的一摞书,看都没看一眼究竟是哪些书。有一本是排行榜上的热销书,但,管它呢。他展开包书用的灰色牛皮纸,在书桌上摊平。摊开的这个灰色空间略有折痕,也让他略有困惑。他拿起黑色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边境。他们到边境时吵了一架。不过,他是不是该再往后回溯一下,在他们出发前?不,就从边境开始,他决定了。他肯定从车窗里递出了自己的护照。那是在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的边境。然后,他记得他们沿着柏油公路驶过了一些空荡荡的村庄。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残留着炮火和炸弹的痕迹。显而易见的战争废墟。杂草丛生的田野,无人照料的荒凉干涸的土地。拥有这些田地的人们仍在流亡中。死路。咬紧牙关。没事的,一切正常,他们就是在炼狱里。他们在车里,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如有游魂未散的景象。但他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她就坐在他身边,离得太近了。他也不记得他们是否在什么地方停过车。是停过,他们在小加油站里加了汽油。如此想来,他觉得他们还顺便买了冰激凌。还有当时的天气,非常沉闷。天空混沌不清。

库尼茨基有一份好工作。工作时,他就是个自由人。他在华沙一家大出版社里担任销售代表——换言之,他兜售书籍。城里有好几个销售点,他要经常去巡店,去推销:带上最新出版的书籍,给这些店家很优惠的折扣。

他开车去城郊的一家小书店,店家订购的书装在后备厢里。这家小书店名叫“书籍与教学用品商店”,其实店面那么小,根本担待不起这种店名,况且,卖的大都是笔记本和教科书。

订购的书装满了一只塑料箱:旅行指南,两套六卷本的百科全书,某著名演员的回忆录,还有最新出炉的畅销书,书名不太会剧透:《星座》——订了三本,算是大数目了。库尼茨基向自己保证:会把这本书读完。店里的人请他喝咖啡,还配了一块蛋糕。他们挺喜欢他的。一口蛋糕一口咖啡,他吃完点心就把最新宣传单给他们看。他说,这本卖得很好,那本是长销书,每天都有人订购。这就是库尼茨基的工作。临走前,他买了本清仓促销的年历。

晚上,他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填表格:根据他当天收到的订单,填好合作出版社的订购单;然后附在电子邮件里发出去。早上他就能收到书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长舒一口气,深吸一口香烟。从早到晚,他就盼着这一刻;现在,终于可以笃定地浏览照片了。他把相机连上电脑。

一共六十四张。他一张都没删。这些都是每隔十秒或十二秒不动脑子拍下来的。照片挺无聊的。它们只有一个用处:记录瞬间,否则,那些场景就会彻底消失。但值不值得给它们做个备份呢?即便是无聊的,库尼茨基还是把它们拷录在一张CD上了,然后关掉电脑,回家去。

所有的动作,他都是不用脑子地完成的:插入车钥匙点火,关掉警报,系好安全带,旋开广播,转换到一档。开出停车场,驶入街道后,立刻换成二档。广播里在播天气预报。说是有雨。果然就下起雨来,好像每一滴雨水都在坐等指令,听到广播了就一齐出动。开启雨刷。

突然间就发生了某种改变。不是天气,不是指下雨,也不是从车里看出去的景象,而是在那个瞬间,不知为何,他看待万物的方式改变了。就好像他刚刚摘下墨镜,或是雨刷刮掉的脏东西比平常要多。他感到燥热,且不管自己怎样,只管一脚踩下油门。别的车都冲他摁喇叭。他让自己集中精神,并试图追上前面的黑色大众。他的双手开始冒汗。他很愿意靠边停下,但沿路没有可以停靠的位置,他只能继续行驶。

路是他非常熟悉的,此刻却在他眼里呈现出惊人的清晰度,处处都是骇人的标志。都是给他一个人看的讯息。单一出口圆环标志,黄色三角标志,蓝色方形标志,绿白双色标志,箭头标志,文字标志。灯。漆在柏油马路上的线标,机动车辆标志,警告,提示。广告牌上的微笑,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符号。就在那天早上,他还见过这些标识物,还可以视而不见,但那时他不懂其意,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他无法无视它们。现在,它们都在与他沟通,悄无声息,直截了当,还有很多它们的同类,事实上,已没有哪里是它们未曾占领的了。商店的招牌,广告,邮局的符号,药房,银行,幼儿园老师护送孩子们过马路时高举的停车标牌,穿透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跨过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指示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占据这个符号的那个符号;再过分一点是:符号与符号的共谋,所有符号的网络,一套背着他达成的默契。没什么是无辜的,没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全都是一幅巨大无边的拼图的组成部分。

六神无主的他总算找到一个地方停好车,他必须把眼睛闭上,否则他会发疯的。他这是怎么了?他开始浑身发抖。当他发现巴士站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把车停下来。他开始能够控制自己了。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可能刚刚经历了一次小中风。他很害怕朝周围看。也许,他发现了一种看穿物事的新方法,也许是一套需要大写的“观点”,全部需要加粗大写。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才恢复正常,虽然双手还在颤抖。他点了一根烟,就是这样,让香烟用那一点点尼古丁污染他的肺吧,用烟熏晕他吧,把魔鬼驱走吧。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开车往前走了,他还没有能力掌控这套让他此刻六神无主的新知识。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气。

他把车停在人行道旁,非常确定警察会给他开罚单,然后就小心翼翼地走了。现在,柏油路面看上去很黏。

“‘不能碰’先生。”她说。

库尼茨基没有应声,以示挑衅。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茶包,用力关上柜门,这是给他预留的反击时段。

“你怎么了?”她问。现在她的语气表现出攻击性了。库尼茨基知道,要是他再不作声,她就要爆发了,所以他镇定地说道:

“没什么。什么怎么了?”

她哼了一声,语气单调地说道:

“你什么也不说,你不让我碰你,你躲在床的最边边,你不睡觉,你不看电视,你回家很晚,闻起来有酒味……”

库尼茨基思忖着自己该怎样应对。他知道,自己怎么做都是错。所以他不作为。他身子僵硬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桌面。他很不自在,就像是吞下了什么却咽不下去,噎住了。他感觉到厨房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决定最后试一下:

“我们必须用名字去称呼事物……”他刚开口,却被她打断了。

“我是说,对,前提是我们知道它们各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没有告诉我到底……”

但他没能说完,因为她把茶包扔到地板上,夺门而出。一秒钟后,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库尼茨基觉得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她完全可以胜任伟大女演员的职责。

他总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知道什么。他拖出做好编目、串在一根塑料杆上的光盘盒,心不在焉地浏览起来。他不知道该查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查。

前一天,他整宿都坐在电脑前上网。他能找到什么呢?一张并不精确的维斯小镇地图,克罗地亚旅游局官网,渡轮班次表。他键入“维斯”这个名字后,跳出来几十个页面。但只有几个是真正关于这座小岛的。酒店价格,景点介绍。还有英文标识的遥感成像图,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些照片都是卫星拍摄的。还有检疫资讯公告,维多利亚体育学院。还有综合验证系统。

互联网允许他从一个词转到另一个词,提供链接,指向明确。假如有什么事情是它不知道的,它就机智地保持沉默,或顽固地不停给他看同样的页面,看得人想吐。后来,库尼茨基觉得自己刚好降落在已知世界的边缘,在墙角下,在透明软膜般的天幕下。他不可能有办法穿透那层膜,看到另一边的世界。

互联网是个骗子。它承诺了太多,口口声声表示会执行你的每一个指令,会找到你想找到的答案,完成你的任务,圆满你的期待,奖赏你的付出。但就本质而言,这种承诺实为诱饵,因为你立刻就会陷入迷狂,像被催眠了那样。路径迅速分叉,加倍,翻几倍,你乖乖地沿路而下,哪怕现在的前景已模糊不清,哪怕某种变异正在发生,你仍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最初的目标。你脚下已没有根基,你出发的起点已被遗忘,而你的目标也将最终消弭,迷失在一闪而过、越来越多的页面中,这种商业模式夸下海口却不能兑现,无耻地假装有另一个宇宙藏在扁平的屏幕背后。可是,亲爱的库尼茨基啊,再也没有比互联网更能误导人的东西了。库尼茨基,你到底在找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张开双臂,纵身跃入那个深渊,但没有比这更具欺骗性的东西了;看起来是风景,其实是桌面壁纸,你只能到底为止。

他的办公室很小,是他用很低廉的价格租到的单间,在一栋快散架的办公楼的四楼。隔壁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再往下走是一家文身店。小房间里只能容纳一张书桌和一台电脑。一包包书摞在地板上。窗台上搁着电水壶和一罐咖啡粉。

他重启电脑,等待它进入备份程序。这时他点了根烟。他再一次浏览那些照片,但这次比较用心,一张一张仔细地去看,看了很久才看到他拍的最后一张——她手袋里的东西都铺在桌上,包括那张写有“Kairos”的门票,是的,他甚至还记得那个词:καιρóç。是的,这个词可以解释一切。

终于,他找到了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他很激动,不得不再点根烟。他看着那个神秘的词语,现在,它将指引他,他也将任其如风筝般飞翔,并紧随其后。“Kairos”,库尼茨基读出了声,“Kairos”,一遍又一遍,不太确定该如何正确发音。这只能是希腊语,他开心地想道,希腊语,他立刻猫到书架边,但架上没有希腊语词典,只有一本他从没翻开过的《实用拉丁语短语》。现在,他知道自己走上正轨了。现在,他停不下来了。他把她手袋里各种物件的照片铺开,幸好他当时想到把它们拍下来。像是发纸牌似的,他把照片一张一张摆成平行的几排。他又点了根烟,像侦探那样绕着书桌踱步。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香烟,查看照片中的唇膏和钢笔。

他恍然大悟:看的方法有好几种。有一种看,只会让你看到物件:实用的人类造物,实在又坦白,你一看就知道怎么用、派什么用处。还有一种看,是全景式的鸟瞰,可以让你注意到物件与物件的关联,彼此映照的关系。如此一来,物件就不再是物件了,它们的实际用途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仅仅是它们的表象。现在,它们都变成了符号,指示着某些照片之外的东西。你必须非常专注,才能稳住这种全景式的凝视,说真的,这其实是一种天赐的异能。库尼茨基的心跳加快了。印有“美居酒店”商标的红色钢笔掩映着一些不可知、不可解的阴暗物事。

他认得这地方,上一次来这里刚好是洪水过后、积水开始消退的时候。华沙国立图书馆是令人崇敬的,但坐落在河畔,正对河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书籍应该保存在地势高的地方。

他还记得当时的景象:太阳露脸了,大水逐渐退下。洪水冲来了烂泥,但有些地方已被冲刷干净,图书馆的员工们正把书搬出来晒。他们把书摊放在地板上,尽量铺开那成百上千本书。就书本而言,那种摆位是很不正常的,但它们看起来活生生的,像是介于鸟类和海葵之间的生物。戴着乳胶薄手套的手极有耐心地把浸湿而黏连的纸页拉开,好让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都能晒到太阳。可惜,有的纸页皱缩了,有的被污泥和水渍染黑了,边角卷曲了。人们很小心地在书和书之间走动,女人们围着白色的围裙,好像身在医院里,她们把一卷卷书迎着太阳摊开,让阳光来阅读。但那场景事实上挺可怕的,有如金木水火土的大聚会。库尼茨基带着恐慌站在旁边看,后来,看到其他路人的表现,他受到了鼓舞,也加入其中,热情高涨地帮他们晒书。

今天,他又到市中心的图书馆了,经过洪水后的重修,围绕庭院中的那口水井建起来的这栋回字形大楼看上去很漂亮,他隐身其间,并没有觉得很轻松。他走进宽敞的阅览室后,看到桌椅齐齐整整地摆成很多排,桌与桌之间的距离经过谨慎的安排,彼此挨得不远也不近。几乎每张书桌都有人坐,各个都是俯身弓背。墓边的树。一座墓园。

架上的书本只将书脊显露给人们,库尼茨基心想,这就好像你只能看到别人的侧影。它们不用色彩缤纷的封面诱惑你,也不用每一句都夸大其词的腰封糊弄你,就像是遭受惩罚的新兵,它们只能展现最基本的事实:书名,作者,仅此而已。

图书目录是卡片,不是折页、海报或广告。插满抽屉的那些小卡片体现出平等主义的精髓,令人肃然起敬。只注明最起码的资料,数字,一小段描述语,完全没有炫耀的企图。

他从没来过这个图书馆。读大学的时候,他只去时髦的图书馆。只需要在卡片上写下书名、作者名,递给图书管理员,过一刻钟左右,书就送到他面前了。但即便是那么便捷的图书馆,他也不常去,实际上只去过几次,因为他需要的大部分篇章都能复印到。那是文学的新世代——文本可以没有脊骨,眨眼间就能得到拷贝,就好比纸巾普及后,手帕退出历史舞台。纸巾引发了一场温和的革命,一纸勾销了阶级差异。用完即弃。

他面前有三本词典:《希腊语-波兰语词典》,编著者:泽蒙特·富泽莱克斯基,勒沃夫出版社1929年版,巴托里街20号塞缪尔·博德克书店。《希波小词典》,编著者:特瑞莎·康布莱利,塔克安娜西斯·康布莱利,华沙维尔扎·波逊泽哈纳出版社1999年版。还有佐菲亚·阿布拉莫非乔福纳编著的四卷本《希波大辞典》,PWN出版社1962年版。于是,他照着字母表,非常困难地在这本大辞典里检索到了这个词:καιρóç。

他只看拉丁字母拼写的波兰文的部分。“1.(用于测量)正确的测量结果,适当的,适度的;差别;含义。2.(用于处所)身体中的一个极其重要、敏感的地方。3.(用于时间)关键时刻,正确的时间点,恰到好处,时机,机不可失,良机易逝;出乎意料出现的人;错过了某个时机;时机到来时,在暴风雨中伸出援手,及时的,机会刚露出苗头时,时机尚未成熟,千钧一发之际,周期性状态,事件的时间顺序,事态,事物的状态,处境,致命危险,利益,用处,用于什么目的?什么能帮到你?哪里更便捷?”

这是一本辞典上的解释。接着是年头更老的那本,略过希腊语单词和读不利索的旧式拼写,库尼茨基浏览一遍那行微小的条目:“在适当的程度,适度,正确的关系,达到目标,过量,恰当的时刻,合宜的时间,美好的时刻,方便的场合,就是此地此时,时间,钟点;复数形式:各种场合、关系、次数、情况、事件、革命的决定性时刻、危险;便利的场合,合适的场合,出现得不早不晚。该词也有这些含义: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发生的事。”最新出版的那本词典终于在括号里给出了读音:“〔kieros〕”以及说明:“指代天气,事件,季节,例如:天气如何?现在是葡萄的季节,浪费时间,时不时,一次,多久?这是很久以前需要的东西。”

库尼茨基抬起头来,绝望地环顾偌大的阅览室。他看到好多伏在书本上的脑袋。他再低下头看词典,看到排在前面的一个条目,两个单词看起来很相似,只有一个字母有差异:καιρoç。这个词的解释是:“及时完成,有目的地,有效地,致死地,致命地,解决问题,人体中的危险位置:此处的伤口攸关性命,始终准时的,注定要发生的。”

库尼茨基收拾东西,回家去。夜里,他在网上找到一页关于Kairos的维基网页,读完之后,他只能依稀了解到,那是一位希腊人的古神,但已被世人忘记,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神。这位神就是在特罗吉尔被发现的。那座博物馆里有这位神的雕像,所以,她写下了这个词。就是这么回事。

儿子还是婴儿时,库尼茨基没把他视为人类。那挺好的,因为他们那时候很亲近。人与人总是离得很远。他琢磨出了换尿布的手法,尽可能省事又利落,他可以在几个动作内一气呵成,旁人几乎察觉不到,顶多听到尿布本身发出的声音。他可以把他的小身子浸在浴盆里,把肚皮洗干净,然后裹在浴巾里,再把他抱进卧室,给他穿好睡衣。轻而易举。你有孩子后不必动脑筋,什么都不需要想,因为每一件事都是明摆着的,自然而然。把孩子抱在胸前,感受到他的体重;他的气味——闻起来那么亲切,让人欢喜。但是,婴儿不算人。只有当他们扭动身子,想逃出你的臂弯,说出“不”的时候,他们才变成了人类。

现在,安静让库尼茨基紧张。孩子在做什么?他站在门口,看到孩子坐在地板上,身边都是积木。他在儿子身边坐下,拾起一辆塑料小汽车。他让小车沿着彩色的小马路行驶。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始编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辆小汽车迷路了。他刚要开口讲故事,小男孩却从他手里抢走了小汽车,再给了他别的玩具——运木车,后车厢装满了圆木。

“我们要造东西。”孩子说道。

“我们要造什么呢?”库尼茨基很配合,开始了即兴问答。

“小房子。”

好吧,小房子。他们把积木摆成正方体。卡车运来了木材。

“嘿,我们造一座岛好不好?”库尼茨基说道。

“不要,造房子。”孩子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把积木从上空丢下去,一块接一块。库尼茨基把积木一个一个叠好,以免小房子倒塌。

“你还记得大海吗?”库尼茨基问道。

孩子点点头,卡车已经把运来的木材都卸空了。现在,库尼茨基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该问什么了。也许他可以指着地毯说,这块地毯就是一座岛,我们就在岛上,但小男孩在岛上迷路了,爸爸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哪里?所以,爸爸特别担心。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没有用。

“不。”男孩很坚持,“我们来造小房子。”

“你还记得你和妈妈走丢了吗?”

“不!”孩子尖叫起来,很欢闹地把积木一块块扔到小房子上。

“你们真的迷路了吗?”库尼茨基又问道。

“不。”孩子说道,卡车全速撞进了刚刚造好的房子。墙壁倒塌。“嘣!嘣!”男孩欢笑起来。

库尼茨基很有耐心地把房子重建起来。

她回家了,库尼茨基是从地板的高度看到她的,像个孩子那样。她穿得很厚,身材好像变粗壮了,脸颊被冻红了,好像很兴奋,令人生疑。她的嘴唇很红。她把红色披肩(也许该叫淡紫色或梅红色)甩在椅子的扶手上,过来拥抱孩子。“肚子饿了吗?”她问。库尼茨基觉得她带着一股冷风进了屋,从海上吹来的寒冷的狂风。他想问“你去了哪儿了?”但他不敢。

早上,他勃起了,只能转身背对着她;身体常常自说自话地做出这类很容易引起麻烦的表态,他必须掩藏起来,以免被她看到,误以为是在鼓励彼此尝试和解或任何形式的依恋。他面对墙壁,独自品味着毫无目的、自情自愿的勃起,那警觉的态势,那与躯体相连、却在离开躯体的肢体的末端,都只留给自己。

阴茎的尖端像箭头般扬起来,指向窗,指向世界。

腿。脚。哪怕他停下,哪怕他坐下,它们好像还在走,无法遏制自己似的,它们迈着急匆匆的小步子走过了假定的距离。他想遏制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抗议。库尼茨基害怕自己的双腿会突然奔跑起来,把他甩掉,带他奔向他绝不会同意的方向,像跳民族舞那样跳得半高,违背他的意愿,要不然就走进阴森森的庭院,走进发了霉的石屋老宅,走上别人家的楼梯,走出阁楼门,走上陡滑的屋顶,强迫他在鱼鳞般交叠的屋瓦间行走,好像梦游者那样。

肯定是因为不肯安宁的腿脚,库尼茨基才睡不着觉;腰部以上的他是冷静的,放松的,困倦的;腰部以下的他是——无可奈何的。他显然是由两个人拼凑而成的。上半部的那个人想要镇定与公正;下半部的那个人是无法无天的,漠视一切规则。上半部的他有名有姓,有地址,有社保卡号码;下半部的那个人却没有一样可以言明身份的东西,其实也早就受够这个他了。

他很想让双腿平静下来,给它们抹点有舒缓作用的油膏;实际上,内在的奇痒无比是很痛苦的。最终,他吃了一颗安眠药。他又能让双腿听话了。

库尼茨基试图控制自己肢体的每一个末端。他发明了一套方法:让它们不停地动,哪怕只是脚趾头,也让它们在鞋子里不停地动,与此同时,让身体的其他部分放松。坐下后,他就给它们自由,让它们尽情躁动。他低头去看鞋子的脚尖部分,脚趾开始强迫症般的原地跋涉时,就可以看到皮革在微妙地波动。不过,他也时常在城里暴走。他认为自己这次应该可以走遍奥德河和所有运河上的桥。不会漏掉任何一座。

九月的第三周又是雨又是风的。他们不得不从库房里把秋天的衣物都搬出来,还有孩子穿的厚夹克和橡皮靴。他去幼儿园接上儿子,一起快步走向汽车。孩子跳进一摊水塘里,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库尼茨基没去留意,因为他在思考该说什么,在斟字酌句,比方说,“我担心这孩子可能经历了一次惊吓”,或者,该用更自信的口吻,“我认为我儿子受了一次惊吓”。他又想起“创伤”这个好词。“经历了一次精神创伤。”

他们开车横穿雨中的城市,雨刷奋力地来回摆动,刮走雨水;哪怕间隔只有一秒,世界倾下的如注大雨就会让挡风玻璃模糊,这个污浊不清的世界。

星期四轮到他。每个星期四,他负责去幼儿园接儿子。因为她下午要上班,有工作组或别的事情要忙,等她忙完就太晚了,所以,星期四的孩子完全归库尼茨基管。

他们把车停在市中心一栋翻修过的砖墙大楼前,找了一会儿车位。

“我们去哪里?”孩子问道,因为库尼茨基没回答,他就反复地问,一遍又一遍,“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

“安静点,”父亲说完,停顿一下,又解释说,“去见一位女士。”

孩子没有再闹。他肯定很好奇。

等候室里没有人;但他们一进去,就出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女士,她招呼他们直接进办公室。房间里很明亮,挺舒适的:正中央摆着一块鲜艳的大地毯,上面散放着玩具和积木。还有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一张书桌和办公座椅。孩子拘谨地坐在沙发边,但眼睛流连在玩具上面。女士微笑着朝库尼茨基伸出手,也和小男孩打了招呼。她和孩子讲话时很投入,好像在用行动表明她根本没去注意当父亲的那个人。所以,他抢先表态,不管她可能问什么,他要先讲清楚。

“我儿子睡觉有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在撒谎,“他变得很焦躁,而且……”

那位女士甚至没让他讲完。“我们先做游戏。”她说。这听起来真够荒唐的,库尼茨基甚至想了想:她是不是也要和自己做游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只是惊讶。

“你几岁了?”她问孩子。孩子伸出三根手指。

“他到四月才满三岁。”库尼茨基说道。

她在地毯上坐下,紧挨着男孩,递给他几块积木,并说道:“你爸爸要在外面坐一会儿,看看书,我们就这样玩一会儿。”

“不要!”孩子说着,跳起来奔向父亲。库尼茨基知道该怎么做:他开始说服孩子留下来。

“可以把房门开着。”女士向孩子保证。

他轻轻地带上门,留了一条缝。库尼茨基坐在等候室里,听得到他们的言语声,但很难听清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本来以为要回答很多问题,甚至还带上了孩子的成长手册,现在只能自己看看了:足月生,自然分娩,阿普伽新生儿评分:10分,接种疫苗记录,体重:3750克,体长:57厘米。说成年人时我们用“身高”,但说孩子时就要用“体长”。他从桌上拿了本铜版纸封面的杂志,无意识地翻开,却刚好看到几本新书的广告。他看了看书名,比了比价格,继而感到一丝快感:他卖得更便宜。

“哪里出了问题,可以请你讲得明确一点吗?你想说明什么?”那位女士问道。

库尼茨基觉得很尴尬。他该怎么说呢?说他妻子和儿子凭空消失了三天?他非常清楚他们消失了多久——四十九个小时。他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关于妻儿,需要了解的事他一直都了如指掌,可现在,他竟不知道最重要的事。在那一瞬间,他幻想自己能说出口:“求求你了,你必须帮助我们。请你催眠他,进入那四十九小时,每一分钟都不要漏掉。我必须知道。”

她——个子像塔楼一样高、像箭一样站得笔直的女士——就会走上前来,近到他都能闻到她毛衣上的除菌洗涤剂的味道——他儿时记忆中护士的味道——用她那双又大又温暖的手把他的手包在手心里,继而把他拥在胸前。

当然,现实中不会出现这种场面。库尼茨基继续编造:“他是最近才变得不安稳的,半夜里醒来哭。八月,我们去克罗地亚度假,去了维斯岛。我想,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我们没有觉察到的什么事吓到他了……”

他感觉得到,她不相信他。她拿起一支圆珠笔,在手里把玩着。她讲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迷人又温暖的笑容。“你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社交能力也超出一般的小孩。有时候,这些事只是说明孩子在经历正常的发育过程。别让他看太多电视。但我觉得他没有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她担忧地注视他,也可能是他多心了。

他们走出来时,孩子还在跟那位女士道别,库尼茨基却已认定她是个圣母婊了。她的笑容让他觉得很不真诚。她也有所掩藏。她没有把一切事实告诉他。现在他想通了:根本就不该找一个女医生。这座城里就没有儿童心理科的男医生吗?是不是,女性已经垄断了孩子的课题领域?女性的态度从来就不够明朗,你一眼看去,根本无法判断她们是弱是强,她们会如何表现,她们想要什么;你只能保持警惕。他想起她把玩的那支笔。黄色的比克笔,和他从手袋里翻出来、拍在照片里的那支一模一样。

星期二,她请了一天假。他一早开始就有点躁动,他睡不着,假装没去看她一大早从卧室走到洗手间,从厨房走到前门,再走回卧室。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声,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大概因为她在帮他穿鞋。她喷上体香剂的声音。水壶烧开时的哨音。

他们总算出门了,他站在门边听电梯有没有来。他数到六十——她们下楼大约就需要这些时间。他尽可能快速地套上靴子,扯开包袋,拉出很久以前买的一件短外套,这样她就不太会发现他了。他轻轻地关上门。但愿电梯不需要等太久。

好,不可能更顺利了。他一路小跑冲到她身后了,保持一段距离,穿着她认不出来的衣服。他紧盯她的背,有点好奇她会不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也许不会,因为她走得很快,步履轻盈,你甚至可以说那是欢快的脚步。她和孩子一起跳过水塘,而非绕过去,他们情愿跳——为什么?这是个下毛毛雨的秋日清晨,她那种活力是从哪儿来的?咖啡已经见效了吗?除了她,整个世界看起来还是慢吞吞的,睡意未消,而且,她比平时更精神,这种天气的背景越发反衬出她那条亮丽的粉色围巾;库尼茨基紧紧盯着露出来的那小块粉色,俨如抓着救命稻草。

他们终于走到幼儿园了。他看着她和孩子道别,但丝毫没有被触动的感觉。她把孩子温柔地抱在怀里时可能轻轻耳语了几句,就几个词,恰恰就是库尼茨基一直在疯狂寻求的那些话。要是他能听见,他要立刻键入维基百科页面,那个擅长搜索的小宇宙会在眨眼间给他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

现在,他看到她在人行横道线停下来等绿灯,顺便拿出手机,键入了一个数字。有那么一瞬间,库尼茨基期盼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为她单独设置了一种铃声——蝉叫,是的,他让她的来电有蝉鸣声。热带昆虫。但他的口袋里沉寂如初。她过马路时,和什么人在手机里飞快地讲了几句话,然后挂了电话。轮到他等绿灯了,这时候其实蛮危险的,因为她即将转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所以他当机立断,尽可能加快脚步,已经开始担心会跟丢她,开始生自己的气,生红绿灯的气。噢,在离家两百米的地方跟丢她!但她还在,粉色围巾飘进了商店的旋转门里。那是一家大商场,确切地说是——购物中心,刚开门,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所以库尼茨基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她进去,不确定自己真能在眼花缭乱的橱窗间不被她发现。但他必须进去,因为这家商场还有别的出口,通到另一条街,所以,他把兜帽拉起来——毕竟在下雨,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迈进了商场。他看到她了——她走得很慢,好像被什么事拖住了,她看了看化妆品柜台,看了看香水,然后停在一个货架前,伸手去拿什么样品。她握住的是一只瓶子。库尼茨基在打折的袜子堆里胡乱翻检。

等她恍如失神般走向了陈列在外的女士手袋,库尼茨基才走过去,拿起她刚刚拿起来看过的瓶子。他看到瓶身上写着:卡洛琳娜·海莱娜。这个名字该保留在记忆中吗,还是该丢弃?某种直觉告诉他,应该保留,记住。他再三提醒自己,每一样物事都有其意义,只不过,我们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义。

他远远地望着她——她胳膊上挽着红色手袋,站在镜前从不同角度看自己。接着她走向收银台,直奔库尼茨基的方向。他慌了神,赶紧退到袜子货柜后面,埋下头。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像个幽灵。可是,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而且径直看着他——他猫着腰,兜帽垂在额前。他看到她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他感受到她的注视,并且是全身心地感受:那目光直接进入他的体内,在内部搜寻。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吗?”

说完,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眼里泛上阴霾,她眨了眨眼。“天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这太奇怪了,完全不是库尼茨基预想的那样。他预料到的是一场恶战。接着,她用双臂揽住他,把脸颊靠在他那件怪模怪样的二手夹克上。库尼茨基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轻柔的一声“噢”,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她出其不意的举动让自己惊讶,还是因为突然间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泪滴洇染在她香喷喷的羽绒外套上。

直到他们进了电梯,她才说:“你还好吗?”

库尼茨基说他很好,但也知道他们正在不可逆转地冲向最后的对峙。他们的厨房将作为战场,两人各有攻势——他在桌边,她背靠窗户,一如往常。他知道自己不该低估这个重要的时刻,也许这就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可以让他搞清楚岛上的事。真相。但他也知道自己正步入雷区。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个炸弹。他不是懦夫,绝不会在真相面前畏缩。电梯上行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恐怖分子,衣服下面绑着炸弹,只要他们打开公寓的房门就将引爆,把一切都炸成粉尘。

他得先用腿把门顶开,把购物袋挤进门缝,才能让自己跟着进门。实际上,他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打开灯,把买来的杂物搁在厨台上。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些水,将一把变黄了的欧芹插进杯里。他心想,这东西会让我保持清醒的。欧芹。

他像个幽灵般穿行在自家公寓里,觉得自己简直能穿墙而过。屋里都没人。如同在玩“图A和图B有什么区别”的游戏,库尼茨基的眼睛瞄来瞄去。库尼茨基用心去看。毫无疑问,现在的公寓和以前的公寓是有区别的。只有那些特别欠缺观察力的人,才会被这个游戏唬住。衣帽架上已经没有她的大衣了,也没有她的披肩,也没有孩子的夹克衫和显眼的靴子(留下的只是他一个人的便拖),还有雨伞。

孩子的房间已被荒废;坦白说,剩下的只是家具。地毯上有一只孤零零的玩具汽车,俨如不可思议的宇宙大爆炸后残留的碎片。但库尼茨基还是要去确认一下——所以,他要张开手掌,蹑手蹑脚地走进他们的卧室,走向有玻璃门的衣橱,他把门拉开;那道门挺重的,有点不情愿地敞开,还发出了悲伤的呻吟。留下的只有那件丝绸上衣,太隆重了,没机会穿。被独自留在衣橱里的它显得孤零零的。门合上了。库尼茨基望见洗手间里的搁架,上面已空无一物。他的剃须刀还在,在角落里。还有他的电动牙刷。

要理解他所见到的一切,他需要很充分的时间。整个夜晚,通宵,甚至次日早晨。

九点左右,他给自己煮了一杯特浓咖啡,再把洗漱剃须用品归拢在一起,从衣橱里拿了几件衬衫,几条裤子,全部装进包里。临走前,就在他要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检查了自己的钱包:身份证,信用卡。然后,他下楼取车。夜里下雪了,所以他要先拂去挡风玻璃上的雪。他只是用手掌胡乱地抹了抹。他还想在半夜前开到萨格勒布呢,第二天就能到斯普利特。也就是说,明天,他就能看到大海。

他朝着捷克边境一路向南,一如飞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