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劳医生的旅行(2)(1 / 1)

他从飞机的体内出来了,走下长长的走道,跟随那些将乘客们粗略分类的箭头和灯箱标示,有的乘客已抵达目的地,有的乘客还要转机,继续上路。庞然的机场里,人流汇聚,再分流而行。这番不痛不痒的甄选流程将他引到了电动扶梯,然后是一条很长很宽的走廊,自动步道带动了空气的流速。那些赶时间的人充分利用科技给予的便利,跃入了另一种时间变率——只需保持悠闲的步履就能超越别人。布劳走过了玻璃房吸烟室,漫长的飞行催化了尼古丁狂热分子们的烟瘾,现在,他们终于能带着显而易见的极乐表情过过瘾了。在布劳看来,他们像是一种特殊的物种,并不是靠空气活的,而是靠另一种元素:二氧化碳和烟雾的混合气体。他隔着玻璃观望他们,隐约露出惊异的神情,好像在看玻璃养育箱里的动物——在飞机上,他们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相似,但在这里,他们显著的生物特征就一览无遗了。

他递出自己的护照,海关官员只需迅速但专业地瞥他一眼,就能比对两张脸——一张是照片上的,一张是玻璃窗板另一边的。显然,他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因为他们没有耽搁就让他进入了这个异国领地。

出租车停到了火车站里,他在检票口出示了电子票。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所以他进了酒吧。酒吧里散发着油腻、酸臭的气味,等他点的鱼上桌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坐在周围的人。

这座火车站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出发列车时刻表上方的大屏幕上播放的广告也是司空见惯的,洗发香波,信用卡。熟悉的商标会给这个异国世界增添安全感。他很饿。他丝毫没有感觉到飞机上的食物在体内留下什么踪迹,只有形状和气味,像是仿造的,显然,只有天堂才供应这种食粮。精神食粮,专门供给饥饿的灵魂。但现在有炸鱼配沙拉了,一片片炸成金黄色的白色鱼肉巩固了医生结实的身体。他还点了红酒,这里供应一种特别方便的小瓶装,分量相当于一大杯。

他在火车上睡着了。也没错过什么——火车慢吞吞地穿过城市,穿过隧道和城郊,那些郊区简直一模一样,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列车经过的高架桥面和车库墙上都有差不多的涂鸦。醒来时,他看到了海,一条细长、明亮的海,夹在港口的吊车、一些丑陋的仓库和修船厂中间。

“尊敬的先生,”她的信是这样写的,“怀着对您的绝对信任,我必须彻底坦白:您提出的问题及相关配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明白自己在问什么的人,很快就能得到答案。您需要的可能是谚语的点拨,但能扭转乾坤。”

他很想知道,她想到的是什么类型的点拨。他翻遍了词典。他不知道有什么谚语是涉及乾坤和点拨的。她冠了夫姓,但名字仍有十足的异域风情——塔伊娜。这或许暗示了她来自某个遥远的国度,那里的语言同样充满异域风俗,某句俗谚里很可能出现点拨、乾坤这些词汇的搭配。“无须赘言,我们最好见一面。与此同时,我会尽力检阅您的资料,以及您撰写的所有文章。请来见我。这是我丈夫一直工作到生命终结的地方,在这里,依然感受得到他的存在。毫无疑问,这会对我们的交谈有所帮助。”

这是个海边的小村落,往下坡延伸就能到海滩,被笔直的沥青公路环抱着。出租车停在最后一块标有村落名字的路牌前,面朝下坡,正对大海,他们已经过了好些木屋,看起来挺漂亮的,都有阳台和露台。结果,他要找的房子正是这条碎石路边最大、最雅致的那一栋。外面的围墙不算很高,爬满了当地特有的藤蔓。大门是敞开的,但他请司机停在路边,取出带滚轮的行李箱,然后走上了铺着小碎石的车道。庭院很整洁,正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大树,显然是松柏类的,但也有落叶乔木的风范,像是橡树,但叶子不知为何缩成了针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树,树干几乎是白色的,看似大象的皮肤。

他敲了门,但没人来应,所以他在木门的边上站了片刻,拿不定主意;他要鼓足勇气才能转动门把。门开了,将他引入一间明亮、宽敞的客厅。正对大门的窗外全然是海景。一只大橘猫凑到他脚边,喵喵地叫,然后溜出门外,完全无视家里来客人了。医生肯定没人在家,就放下了行李箱,走到外面的门廊上等主人回来。他在那儿站了一刻钟左右,上上下下地打量那棵大树,然后开始绕着这栋屋子信步慢走,和这个地区别的房屋一样,这栋屋也有一整圈木制的露台,放着些带抱枕的、轻盈的桌椅(和世界各地的做法一个样儿)。他看到屋后有一片精心修割过的草坪,密密地种了些灌木花卉。他认出其中有很香的金银花,继而沿着铺着光洁的小圆石的园径,他发现了一条走道,他觉得,那必定是直通海边的。他犹豫片刻,然后走了下去。

海滩上的沙子看起来几乎是纯白色的;细小,洁净,点缀其间的白色贝壳随处可见。医生想了想,要不要脱鞋呢,因为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穿着鞋踏上了私人沙滩,那将是非常失礼的。

他望见远处有个人影,只是从海水中浮现出来的一个剪影——太阳已西沉,但依然非常耀眼。那个女人穿着深色的连体泳衣。上了沙滩后,她拾起浴巾,包在身上。再用浴巾的一角擦拭头发。然后,她捡起拖鞋,开始向惊慌的医生走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是该转身离去呢,还是朝她走去?他更想在清静的办公室里和她见面,在更加正式的环境里。但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她伸出手以示问候,又用问句的升调念出他的姓氏。她的个头不高不矮,年纪肯定快到六十了;无情的皱纹横贯面容——你看得出来,她没少晒太阳。要不是因为日晒,她可能还会显得年轻一点。浅色短发黏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围住身体的浴巾垂到膝盖,露出下面晒成古铜色的双腿,双脚,大脚趾的骨节明显外翻。

“我们进去吧。”她说。

她让他在客厅里坐一会儿,然后消失了几分钟。但医生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卫生间,刚好撞见她在剪指甲。就这样不经意地撞见她半裸的衰老肉身、她的脚、她的湿发——这让他完全不知所措。但她好像根本不介意。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换上了浅色的裤子和T恤,是个骨架纤小的女人,手臂肌肉略有松弛,皮肤上散布着黑痣和小胎记,她用手捋了捋依然湿漉漉的头发。他想象中的她不是这样的。他以为,像摩尔那样的男人会有与众不同的妻子。怎么个不同?更高,更谦和,更出众。穿宽松的丝绸上衣,胸襟有花饰,颈窝里戴着浮雕宝石项链。不会去海里游泳的那种女人。

她在他对面坐下,拉起裤腿,将一盘巧克力推到他面前。她也拿了一块,吸吮的时候双颊会瘪进去。他看着她,她有眼袋,可能是甲状腺功能衰竭,也可能只是眼轮匝肌松弛。

“所以,是你。”她说,“可以请你提醒我一下吗?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赶忙把巧克力囫囵吞下——没关系,他会再拿一块的。他再次做了自我介绍,谈了谈他的工作和出版的著作。他特意提到他最近出版的《尸体保存的历史》,寄给她的资料里就有一本。他称赞了她的亡夫。他说摩尔教授在解剖学界掀起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革命。她用蓝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他认为那可以代表友好,也可以是讽刺。除了她的名字,没有别的地方有异域风情。他突然想到,她也许并不是那个她,他可能正在和一个厨师或女佣讲话。他讲完自己的情况后,紧张地拧动双手,虽然他完全可以自制,别让自己表现出这么明显的紧张;他感觉得到,长途旅行穿的衬衣上有污渍;她突然站起来,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这边走。”

她带领他走上楼梯,到了略微阴暗的二层楼,指了指一扇门。她先进门,拉开红色的窗帘。窗子朝向大海,夕阳把房间照成了橘红色。

“我去给我们做点吃的,你可以先安顿下来。你肯定累坏了。你累吗?航班还好吗?”

他立刻做出了回答。

“我会在楼下。”她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很确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个头一般、穿着浅色裤子和弹力T恤的女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也许是眉毛的动作引发的微妙姿态,一下子就颠覆了医生曾期待、准备和幻想过的一切情形,乃至整个空间。她让他摆脱了漫长而疲惫的旅程,也免去了他预备好的发言,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场面所做的准备。她也展现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她是掌控局面的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医生就彻底投降了。既来之则安之,他匆匆冲了澡,换了衣服,下了楼。

她做的晚餐是一盘沙拉,用黑面包做的烤面包块配烤蔬菜。所以,她是素食主义者。幸好他在火车站里吃过煎鱼了。她坐在他对面,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用指尖捏碎剩下的烤面包块。她聊到了健康食品,说面粉和糖对身体有害,说起附近的有机农场,她就是在那儿买蔬果、牛奶和枫树蜜浆的,她用蜜浆代替糖。不过,红酒不错。一向不习惯喝酒、舟车劳顿的布劳喝了两杯就有了醉意。他刚想到该接上什么话,就被她抢先说了,每次都是。一瓶红酒快喝光的时候,她正说到丈夫是怎么死的。摩托艇相撞。

“他才六十七岁。他们没办法处理他的尸体。彻底损毁了。”

他以为她说到这里会哭出来,但她只是捡起一块面包,将捏碎的碎屑撒在所剩无几的沙拉上。

“他还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可谁会有?”她若有所思地说下去,“但我知道,他希望有个配得上他的接班人,不只是有能力,还要像他那样充满激情地工作。他是孤军作战,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留下遗嘱,没有任何指示。我该不该把他的标本捐给哪个博物馆?有好几家博物馆已经来问了。你知道哪些值得信赖的机构吗?有那么多负能量笼罩着生物塑化界,当然了,现在这个时代,倒不是说你为了做成什么事,非得从绞刑架上砍下尸体。”她叹了口气,把几片菜叶叠卷起来,放进嘴里。“但我知道,他会想要一个继承人。他有些项目才刚刚启动;我正在努力凭一己之力把工作继续下去,但我没有他那样的能力和热情……你知道吗,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植物学家?比方说,有个问题……”她开了头,又迟疑了。“算了,我们以后还有时间说这个。”

他点点头,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你主要是处理老标本,这么说正确吗?”

布劳等到她的余音完全消尽,然后直奔楼上,把手提电脑抱了下来。

他们把盘子推到旁边,过了一会儿,冷光照亮了屏幕。那时候,医生略有惊惶,回想自己的笔记本上有些什么文档——他有没有把情色照片的小图标留在桌面上?——但也还好,他最近才清理过电脑。他希望她好好读过他寄过来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资料,更希望她浏览过他写的书。现在,他俩都倾身靠向屏幕了。

一起浏览他的工作内容时,他觉得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意味。他让自己记住这一点——两次。他让自己记住,是什么内容引发了她的赞许。她很内行,抛出的问题都很专业。医生并没料想到她会懂这么多。她的皮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老女人们用的优质身体乳,细柔,清爽。她点触屏幕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样式奇异的戒指——用宝石做出了人眼的形状。她手背上的皮肤已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那双手,就像她的脸一样,被彻底晒伤了。有那么一秒钟,他想了想有什么办法可能有效防止日晒对这层已经皱缩、薄薄的皮肤造成伤害。

之后,他们挪到了扶手沙发,她从厨房拿来了半瓶波特酒,倒进两只杯子里。

他问:“我能去实验室看看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也许是因为嘴里的波特酒还没咽下去,就像她先前吮吸巧克力那样。最后,她说道:“离这儿有点远。”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说。

他帮她把餐盘放进洗碗机后,如释重负地上楼去,扭头含含糊糊地道了声“晚安”。他坐在已经铺好的床边,然后立刻侧身躺下,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听到她在露台上喊那只猫回来。

次日清晨,他非常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每一件小事:他冲了很长时间的澡,把换下的内衣裤叠成小方块,装进一只小包,把他的东西从箱子里搬出来,摆放在搁板上,把衬衫全都挂起来。他刮了胡子,涂抹润肤霜,在腋下涂了他最喜欢的芳香剂,再用一点啫喱给灰白的头发定型。唯一让他有所犹疑的是该不该穿拖鞋,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继续穿系带的乐福鞋更妥当。随后,在沉默中(尽管他不确定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下了楼。

她肯定比他起得早,因为厨台上有一只烤面包机,还有些面包的碎屑。还有一罐橙子果酱,一碗蜂蜜,还有黄油。给他的早餐。法压壶里有咖啡。他站在露台上吃了几片吐司,眺望着大海,猜想她肯定又去游泳了,所以,也会毫无悬念地从那儿上岸。他想先看到她,在她看到他之前。一直观察别人的人,是他。

他很想知道,她会不会同意带他去实验室。他非常好奇。哪怕她没有告诉他实验室里有什么,他也能猜出来: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和他以前看过的一切都不同。

摩尔的技术始终是谜。当然,布劳推测出了几套构想,甚至差一点儿就能解开那个谜了。他在德国美因茨市见过他的塑化标本,在佛罗伦萨大学举办的保存人体组织国际会议上也见识过。他猜得出摩尔是如何保存尸体的,但他不清楚那种稳定剂的化学成分,不确定该怎样把那种稳定剂用在人体组织上。要不要预先准备,进行某种前期处理?那些化学成分该在什么时候使用,怎样用?用于替代血液的成分是什么?

内部组织是如何被塑化的?

无论如何,摩尔做到了(还有他的妻子——她也介入了,对此,布劳越来越深信不疑),他的样本堪称极品。人体组织保持了天然色彩,同时也有塑化的质感;它们是柔软的,但也足够硬挺,能让人体保持适宜的形态。除此之外,你可以把它们拆分,再组装起来,非常便利,照理说是很利于教学的,但也未必。要在被保存的有机体内进行局部移动,就会有无数种可能性。从人体保存的历史来看,摩尔的重大发现是革命性的,无出其右者。冯·哈根斯曾用塑化法朝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但到了摩尔的时代,那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她再次裹着浴巾出现,这次是粉色的浴巾,她也不是从海里上来的,而是从浴室。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站在厨房的灶台边,用一只小金属壶热牛奶,准备配咖啡。她轻轻地上下压动网状的封盖,直到牛奶滚烫起泡,倒在加热过的陶瓷杯里会有嘶的一声。

“睡得好吗,医生?要咖啡吗?”

噢,要的,咖啡。他感激地接下给他的马克杯,再让她往咖啡上浇了些奶泡。他听她讲起橘猫的故事,假装很有兴趣:这只橘猫是在上一只橘猫死后的同一天来到他们家的——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进门就坐到沙发上,好像它一直都住在这儿似的,就这样待到现在。所以,他们甚至都没感觉到以前的猫不在了。

“那就是生命的力量。”她叹了一声,“一旦有人走了,就会出现另一个人填补空位。”

可怜的布劳——他也很想应对自如,但可惜他从来都不擅长闲聊,只为了渲染社交氛围、令人宽心的题外话只会让他厌倦。他只想喝完咖啡,走进书房,看看摩尔曾经工作的地方,看看他看些什么书。他的书架会有布劳写的《尸体保存的历史》吗?他是循着哪条道路,摸索出了自己的非凡成就?

“真有意思——他和你一样,都是从研究鲁谢的作品开始的。”

布劳显然很了解这一点,但他不想打断她。

“在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里就做出了解释,鲁谢曾尝试保存全尸,为此,先要排空尸体里全部的天然体液,要是那时的条件能做到这样就好了,然后,用液体蜡、滑石粉和动物油脂的混合物代替体液。这样预备好之后,就像对待器官标本那样,把尸体浸没在‘冥河之水’里。看起来,这种构想并没有成功,因为那时候没有足够大的玻璃容器。”

她匆匆瞥了他一眼。

“我找给你看。”她说着,快步走到拉门边,但因为手里还端着咖啡杯,一时拉不开。他过去帮忙,她就帮他拿着马克杯。

门后就是书房——很迷人的宽敞房间,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高高排列。她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一排书架,抽取出一本中等尺寸的装订本。布劳一边翻看,一边想让她明白他对这本书的内容了然于心。不管怎么说,他始终对使用液体的技术不感兴趣——那是一条死胡同。只是因为涉及尸僵的问题,他才去关注了英国舰队上将威廉·伯克利的案例——是鲁谢用液体进行防腐保存的。正是因为那具尸体的样貌令人惊叹,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和鲁谢同时代的人们才乐此不疲地加以描绘。鲁谢成功地让尸身处于放松的状态,哪怕他接手时尸体已死亡好多天、完全僵硬了。显然,他雇用了一些特殊的帮手,专门让他们耐心地按摩尸身,尸僵就此得到缓解乃至尽除。

但此时攫住他注意力的是别的东西。甚至在他把装订本递回给她时都没有移开眼神。

窗边有一张大书桌,侧面有些玻璃展示柜。标本!竟然在毫无预知的前提下,突然站到它们面前了,这让布劳激动得难以自持。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因为他没有给她充足的时间,针对他即将看到的景象从容地做一番博物馆讲解式的介绍。他甩开了她。

“这个,你可能不太熟悉。”她有点没好气地说道,指着那只橘猫。它平静地望着他们,安坐的姿态似乎表明了它安然接受这种形态。另一只橘猫,也就是活着的那只,跟着他们走进了书房,现在好像照着镜子般看着它的前任。

“摸摸它,把它抱起来。”裹着粉色浴巾的女人如此怂恿医生。

他的手指颤抖着,拉开柜门,触摸到了那个标本。摸起来是冷的,但不硬。它的毛皮在布劳的触摸下轻微下陷。布劳很小心地把它抱起来,一手揽着它的胸,一只托着它的腹部,就像抱起活猫那样——感觉当真很奇异。因为这只猫和活生生的猫一样重,而且也像活猫一样,身体会随着医生的手势产生微妙的移动。这种感触简直难以置信。他朝她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让她笑起来,又甩了甩正在变干的头发。

“你明白了吧。”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好像这个标本的秘密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允许他们在一起了。“把它放下来,翻个个儿。”

他小心翼翼地照做了,她伸出手,搁在那只猫的肚子上。

猫的身体因为自身的重量而抻长后仰,眨眼间就仰躺在他们面前了,那是活猫做不出来的姿态。布劳摸了摸柔软的猫毛,总觉得是温热的,哪怕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他注意到,猫眼没有被替换成玻璃眼,这类标本通常是那样做的;相反,摩尔用了什么魔法般的技艺,留住了它生前的眼睛;看起来只是稍有浑浊罢了。他摸了摸眼皮——很柔软,在他的指尖下轻微下陷。

“某种啫喱。”他说道,与其说是讲给她听的,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但她已把猫腹上的狭缝指给他看了,只需轻轻拉开,就能完全敞开,露出猫的全部内脏。

非常轻微地,仿佛在触摸最细柔的日本折纸,他只用指尖拨开猫腹部的皮层,伸进同样可以展开的腹膜里面,这只猫宛如一本用极具异域野趣、甚至尚未被命名的珍贵材料做成的小书。他看到的,正是自童年起就带给他无限快乐和满足感的画面——器官以神圣的和谐感相连相嵌,契合得天衣无缝,极度还原的天然色泽更加圆满了幻真感,仿佛层层披露的正是活生生的生物体内,你仿佛也融入其中,参与了生物最深层的奥秘。

“继续,打开胸腔。”她说着,后退一步,但仍紧挨在他的肩后。他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咖啡,还有些陈腐的甜味。

他继续,精巧的肋骨在他的指尖拨动下顺从让路。他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颗跳动的心脏呢,这幻象实在太逼真了。然而,紧接着咔哒一响,小红灯亮起来,突然响起一段机械的旋律,布劳医生后来才想起来,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是皇后乐队的《我想永生》。他吓得往后一跳,露出恐惧和厌恶的表情,好像他无意中伤害了这只在他面前摊开四肢、袒露无遗的小动物。他高高举起双手。女人却拍起手来,欢快地大笑出声,显然很乐于看到恶作剧成功了,但布劳的表情肯定太严峻了,因为她立刻收敛欢笑,把手搭在他背上。

“对不起,别担心,这只是他开的小玩笑。我们不想让它太让人伤心。”现在她一脸严肃,尽管蓝眼睛里还留着笑意,“抱歉。”

医生很勉强地回报她一个笑容,然后痴迷地看着标本的皮层慢慢地、几乎是肉眼察觉不到地合拢,恢复成原有的样子。

她真的带他去实验室了。他们开车沿着海边的石子路上坡,到了几栋石头做的房屋。港口还兴旺时,这里曾是渔货加工厂,现已被改建成几个大房间,砌起了干净的瓷砖墙壁,大门可以用遥控器打开,有点像开启车库。房间里没有窗。她把灯都打开后,布劳看到两张大桌,桌上摆满了金属片,还有很多装满了瓶瓶罐罐和小仪器的玻璃箱。搁架上摆满了耶拿玻璃烧瓶。

“木瓜蛋白酶。”他读出一只烧瓶上的标签,吃了一惊。

摩尔用那种生化酶做什么,用来分解什么?“过氧化氢酶。”用于注射的超大尺寸注射管,以及打针用的普通尺寸小针管。他让自己去留意这些东西,但不敢发问。还不能问。金属浴池,地板上有排水口,这样的室内陈列会让人同时想起外科手术室和屠宰场。她把滴水的龙头拧紧。

“你满意了吗?”她问道。

他用掌心拂过桌上的金属片,然后走到书桌边,桌上仍摊放着一些打印稿,上面画着些曲线图案。

“我什么都没动。”她的语气里有撺掇的意味,好像她是正在找买家的房主,“我只是把一些没完成的标本扔掉了,因为那些东西都快坏掉了。”

他感觉到她把手搭到自己背上了,有点惊吓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视线。她站到他身边,靠得非常近,胸脯都蹭到他的衬衣了。他感到惊慌催生了肾上腺素,只能勉强克制自己不要猛地后退,不要违背自己的意志力。好在他找到了借口,因为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桌子摇晃起来,小小的安瓿瓶险些要滚落在地。他在最后一瞬抓到了它们,也因此从令人不适的迫近的身体接触中逃脱出来。他很确定自己躲得很自然,好像她也是不经意地靠向自己的。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他和她的年龄差距突然变大了。

她有点扫兴,好像没什么兴趣再向他展示、解释实验室里的细节了;她拿出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讨论什么地方的租金,安排周六的事情。这期间,他自顾自地到处看,如饥似渴,察看每一个细节,强迫自己记住所有信息。把实验室里的所有器械、每一只小瓶子、每一样工具的位置都存储在他脑子里的地图上。

午餐时,她一直在跟他讲摩尔的事,讲他的日常安排,讲他的小怪癖(他听得很专注,意识到自己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特权),吃过午餐后,她说服布劳去海里游泳。他不太乐意,宁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察看猫的标本,书房本身也值得再细看一遍。但他没有勇气对她说不。撑到最后,他只能说自己没带泳裤,很勉强地搪塞一下。

“噢,得了吧!”她根本不接受这种借口,“这是我的私家海滩,没有别人。你可以裸泳。”

但她依然穿着泳装。结果,布劳医生只能在浴巾下面脱掉四角内裤,尽其所能地快步奔进大海。海水冰凉,他简直喘不上气来。他不太会游泳——甚至从没机会好好学过。总的来说,他根本不喜欢锻炼,不喜欢让身体处在移动中。他没什么把握地在水里扑腾,谨慎地保持脚够得着地的状态。这时候,她以优美的泳姿慢慢游向大海,再游回来。她把水泼溅到他身上。惊讶无比的布劳闭上了双眼。

“我说,你在等什么哪,游啊!”她喊了一句。

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打算一个猛子扎进冰凉的水里,最终只能像个生怕让父母失望的孩子,顺从但绝望地听话照做。他往前游了一小段,再折回来。接着,她才用力地以掌划水,自己游起来。

他在沙滩上等她,浑身发抖。她朝他走来时,浑身滴水,他就垂下了目光。

“你为什么不去游?”她提高了声调,好像被逗乐了。

“冷。”他只答了一个字。

她朗声大笑,脑袋后仰,毫不羞耻地露出上牙膛。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小睡片刻,然后起来,一丝不苟地做了笔记。他甚至勾画出摩尔实验室的平面布局,感觉自己有点像詹姆斯·邦德。甚感宽慰后,他才去冲澡,洗掉咸腥的海水,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衬衫。他下楼后却找不到她。通往书房的门关上了,门锁里的钥匙已经转动过了,所以,他没胆量擅自进去……他走出去,到前门口和橘猫玩了一会儿,直到猫不再理他。等他终于听到厨房里传出了动静,就穿过院落朝厨房门走去。

摩尔夫人正站在厨台边,清洗绿色的生菜叶。

“烤面包块沙拉,配奶酪。你觉得如何?”

他殷切地点点头,哪怕他清楚自己绝对吃不饱。她给他倒了杯白葡萄酒,不用等劝酒,他就把杯子端到了嘴边。

她把事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讲到他们如何在海上搜寻遗体,找了很久,好几天,讲到最终找到的尸体变成了什么样。他彻底没胃口了。她说,她尽其所能保留了损毁最轻微的一部分人体组织。她穿了一条灰雾色的长裙,两边有开衩,领口开得很深,她身上的雀斑一览无遗。他再次以为她说到这里会哭出来。

他们几乎是沉默不语地吃着沙拉和奶酪。后来,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就僵住了。

他用胳膊揽住她,机智地躲开了她。她吻在他脖子上。

“不是这样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出声来。

她没听明白。“那要怎样?你想让我怎么做?”

但他已经从她的拥抱中溜了出来,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通红,无助地环视客厅。

“你想怎么做?跟我说。”

他绝望了,知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所以他只是背对着她,耳语般地说道:“我做不到。对我来说,这太快了。”

“是因为我比你老,对吗?”她喃喃自语,站了起来。

他表示否定,但底气不足。他想让她安慰自己,但不要碰他。

“不是因为我们相差很多,”他听见她收拾餐桌时,说道,“我有人了。”他撒了谎。

从某个层面说这是事实,而事实在某个层面上总是真实的;他有人。他结过婚,办过婚礼,有了血缘关系的人。他还有玻璃人,开膛破肚的蜡像女人,索利曼,弗拉戈那① ,维萨里② ,冯·哈根斯,还有摩尔,老天爷啊,还会有谁?为什么他要进入这个温暖的、鲜活的、正在老去的身体,像钻子一样让自己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必须走了,甚至,也许立刻就该走。他用手指整了整头发,把衬衫扣好。

她深深地叹气。

“所以呢?”她问道。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刻钟后,他提着行李箱站在客厅,准备出发。

“我可以叫辆出租车吗?”

她坐在沙发上。看书。

“当然可以。”她答。她摘下眼镜,指了指电话,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但他不知道该打什么电话号码,所以他觉得还是走去巴士车站更好,附近肯定有。

所以,他提早抵达了会场,比原计划早。费了好一番口舌,他才跟酒店大堂人员要到了一个房间。整个晚上他都泡在酒吧里。又在酒店餐厅里喝了一整瓶葡萄酒,之后上床,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他听了好几场论文报告,也做了一次讲座,题目是《保存病理标本之硅胶塑化法:病理解剖学教学的创新补充形式》——摘自他的专题论文。

他的讲座受到了热情的回应。会议最后一天的晚宴上,布劳见到一位来自匈牙利的英俊、和善的畸形学家。畸形学家向他吐露了一个小秘密:他接受了摩尔夫人的邀请,正打算去她家拜访。

“去她海边的家”——他强调了“海边”这个词。“我想过了,开完会正好可以去那儿,离这儿不算很远。她丈夫留下来的东西现在都在她手上。如果我能设法看一眼他的实验室……你知道的,我在化学成分方面有一套独创的理论。很显然,她在和美国几家博物馆谈判,迟早都会把那些东西捐出去的,还有所有文献资料。但如果我现在就能拿到他的资料……”他用做美梦般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就肯定能拿到教授头衔了,也许连教授的职位都能搞定了。”

真是个白痴,布劳心想。他会跟他说,他是第一个去那儿的人,但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了。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用她的眼睛打量他,看到了他乌黑的头发,可能抹了啫喱而闪闪发亮,也看到了他的蓝色衬衫的腋下有汗渍。他有点微凸的肚腩,但还算苗条,臀部很窄,脸上浓密的毛发在年轻而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了阴影。因为红酒,他已然醉眼蒙眬,瞳孔里闪动着即将到来的胜利光辉。

注释

① Honoré Fragonard(1732—1799),奥诺雷·弗拉戈纳尔,法国解剖学家,他的剥皮技法至今没人能完全破解,作品现收藏于弗拉戈纳尔·德艾尔福特博物馆。

② Andreas Vesalius(1514—1564),安德雷亚斯·维萨里,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家、医生,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他编写《人体的构造》是人体解剖学的权威著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