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尼特打开淋浴喷头,热水淋了下来,灼烧着包覆住肩胛骨的肌肉。实在是太疼了,仿佛将他拽回了学生时代,有个校园恶霸一拳狠命捣在了他的脊椎骨上。
他叹了口气。这日子对一个老头子来说实在漫长。倒不是因为要干的活多,他就喜欢莳弄那些栗树。人们总是想当然地觉得这些活计枯燥透顶:春天要将所有花儿分别套袋,再小心翼翼地为它们交叉授粉,然后采集种子,栽种新的树苗……但这些活的每一个步骤都让加尼特兴奋莫名,因为那些种子应该都能长成有枯萎病抗体的栗树。取下每一只白色袋子时探出的枝梢,每一次授粉时颤颤悠悠的花粉,每完成一项总能让人感受到美好的奇迹正在形成的希望。一个古老的、失落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东山再起。
不,他近来总是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这片农场和它的历史正将他沉沉地往下拽。这农场就是个废料堆凑起来的垃圾场,只不过隐身在薄薄的草皮之下,显得不怎么咄咄逼人。说实话,这一带的每个农场都差不离。他见过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名地产中介,站在奥达·布莱克铺子旁抬头观望这栋农舍,当时他差点探出卡车车窗冲他们喊:“想来搜寻一些历史故事吗?嗯,故事讲的是老头布莱文斯,已经被债务和破机器活埋了,而它们正等着吃掉下一个踏进这个农场的人,无论是谁。”
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还是买了。他们长着一副城里人那种奋发上进的蠢样子,那女人更是打扮得比男人还男人。很快,他们就会遭遇那些加尼特早已熟稔的东西:在一个已经历数代耕牧的农场上,每下一铲都有可能撞到一块残破的瓷盘碎片、一截旧挽具的皮革部件、几块锈烂的废铁,甚至还可能有炮弹!加尼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带了几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炮弹回家,男孩子们当时玩得起劲,过后便要么将之扔在了果园里,要么藏在妈妈的花圃中,渐渐地忘在那儿了。五十年后,它们开始报复加尼特的旋耕机,毁坏割草机的刀片或其他设备。活干上一天不算完,还得摊上一大笔修理费。
今天上午,他没打算干多少活,只要将屋后田边靠篱笆一带的地方清理出来,为新育一排树苗腾出空间。他以为杂草最难清,却想错了。他报废了一台割草机,又把旋耕机的刀片弄坏了,才在一块窄窄的地里发现了半埋着的六根旧篱笆桩子,桩子上全都绑着带倒刺的铁丝。显然,四十年代,当他们拔出旧桩子,打入新桩子时,就随手把它们扔在了这儿。等他拼了老命将旧桩子全都拔出来后,又发现桩下埋着许多散落的钉子和车架螺栓,他用桶装满,往返足足三次,一趟趟把它们摞到车库里的垃圾堆上,堆得极高,丑陋而怪异。不过,在这一大堆几乎可以组装出一部老爷车的金属破烂之下,最糟的方始登场。他从那底下起出了一大卷黑色塑料布,内裹着沉甸甸的东西。加尼特起初担心里面是具尸体(这一天已算是把各种千奇百怪的物什见识了个遍,尸体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能)。幸好不是,是一坨白色的粉末,很有可能是岩盐,但他也不十分确定。那是加尼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该扔掉的东西。那时候的想法不一样:“扔掉”就是指“眼不见”,最好还能让其他人在路上捡走。今天干的活已经让加尼特受够了,本想在正午之前把那块地清理出来,可现在仍未完成,他能有什么办法?嘿,电话铃响了。
他关上淋浴喷头,听了听。没错,是电话铃声,电话就搁在浴室门外过道的桌上,吵得快把房顶震开了。
“等会儿!”他喊了声,心中老大不高兴。搞得他必须赶紧洗完澡,脑袋都来不及擦干,身上裹着条毛巾,还得小跑两步。他缩着脚掌踩到冷冰冰的过道地板上,拽下听筒。
“喂。”他尽可能显得和气,同时拍打着湿漉漉的头发。他不喜欢和人聊天,更不会跟拨错号码打来的人闲聊,像是现在这种情况。
“喂,沃克先生吗?”
是个女人。不是当地人。她有城里人的口音,每个词都说得飞快。
“说吧。”他说。
她似乎犹疑了一会儿,他暗想那就快把电话挂了吧,可她却说了起来:“我在想能否问问你山羊的事儿。我想做点小规模的肉羊生意,因为我的资金不太多,有人让我来找你。他们说找你就对了,你是本地的山羊专家,说不定还能告诉我怎么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呼了口气,“好吧,我就直说了。我在想你是否认识些人,能免费送我山羊。好让我启动起来。”
加尼特理了理头绪:本地的山羊专家,现在毛巾缠于腰际,头发打着绺儿,好似落汤鸡。
“要山羊?”他说。
“对。”
“我能问一下你住哪儿吗?我要先考虑一下这个。”
“哦,对不起,我忘了自报家门。我叫卢萨·兰多夫斯基,就住在怀德纳的老宅子里,我丈夫是科尔·怀德纳。”
“哦,怀德纳太太。你丈夫的事,我十分难过。我本来应该去参加葬礼的,但……我们两家有些过节。我想你应该都听说过吧。”
她稍稍沉默了几秒钟。“你和我们家是亲戚吧,对吗?”
“是亲家,”他说,“远房的亲家。”
“抱歉,我外甥提起过这事,我给忘了。对,我的一个大姑子就姓沃克。我想应该是。”她笑了起来,马上意识到对一个没当几天寡妇的人而言,这笑声太欢乐了点,“如何生活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包围中,这事儿我还在学。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太新鲜了——我是列克星敦人。”
“那你是打算在那儿养山羊吗?”
“不,是这儿。我得想法清偿农场的债务,让它运转起来,所以才想到了做山羊生意,如果能做的话。我心里也没底,是不是挺疯狂的?”
“哦?难道怀德纳家那儿没养牛?”
她叹了口气,欢乐的语气荡然无存。“对我来说,养牛不是个好主意,需要付出的精力和收获不成正比。包括给它们注射伊维菌素什么的,我知道还得检查奶牛是不是怀孕了,但到底怎么给奶牛做骨盆检查,我一窍不通。靠近它们我会害怕。我个子小,它们个子都太大了。”她尴尬地笑了几声,“我觉得现在我还算不上是个农民。我连饲草打捆机都不会操作。我的两个大姑夫做出租牛只的生意,所以我可以把自家的牛卖给他们,我目前是这么想的。养点小牲口比较适合我。”她顿了顿,“我觉得山羊我能对付。”
“那好。看来你至少有了计划。”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真不好意思。我没想扯到这些私事上。而且也许现在你不方便说话。要是打扰到你,真对不起。”
“哦,一点都没打扰。”他说道,同时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光脚转移到另一只光脚上。他觉得有一阵冷风吹过,这也难怪:毛巾这么小,他几乎可算是一丝不挂。他觉得好像听见有人在轻敲前门。老天,不会是快递吧?他印象中自己并没有快递会来。
“哦,那就好。”她说着,笑了笑,“至少你没直说我在发疯——到目前为止。我希望你能帮我参谋参谋,看我能不能做。”
“嗯,那就开始吧。”加尼特说着,心急如焚。他又听见了敲门声,不依不饶地响着。
“首先,你觉得让别人免费给我山羊现实吗?我该怎么做呢?”
“我建议你在报上登招募启事。你应该会得到许多山羊,多到你忙不过来。”
“真的吗?那你也觉得大家都很想摆脱山羊啰。要是我还有点头脑的话,那应该就说明养山羊根本赚不到钱。”
“怀德纳太太,我确实不鼓励你养山羊。在我的记忆中,县里没有一个人靠养山羊赚到钱的。”
“我外甥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问题出在营销做得不够,所以我正在开始学习,和其他农活一样。这儿没人知道该拿山羊怎么办,大家甚至都不吃羊肉,因为他们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我外甥说西布伦县不久前爆发过羊瘟,怎么会?”
加尼特闭上了眼睛。眼前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一个神秘的闯入者正在楼下猛拍他家的前门,一个从列克星敦跑来的奇怪的女人正在试图把他最尴尬的秘密抖搂出来。他的后背疼得要命,而他的屁股还光溜溜地被微风吹拂着。不过此刻他并不想死了算了,真的,他只是想……或许回到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些事儿就都过去了。
“沃克先生?你还在吗?”
“在。”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疯子?”
“哦,没有,一点都没。你问怎么处理多余的山羊,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六七年前,因为4-H项目,这里引进过大量的山羊,后来它们繁殖得实在太多了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宽容的描述了。错误一旦犯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当时我本该好好监管这些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本该把它们及时转换成肉猪或家禽的。但那时候我妻子刚去世——你明白这种心情,毕竟你也成了寡妇。我的邻居又对无论哪种山羊都恨之入骨,当时我的判断力出了问题。我只能这么说了。”
“沃克先生,你不必说这些的,我也不是记者什么的。甚至和这里人相比,我也不那么关心别人家的事。我只想找点不要钱的山羊。”
“那就在报上登启事,这就是我的建议。不过,别在报上留你的地址。”
“不留吗?”
“咳,千万别留。否则人们会把不管什么动物都堆到你家门口,那你就麻烦大了。怀德纳太太,你有皮卡之类的卡车吗?”
“当然。”
“那好,在报上留个电话号码,但连怀德纳家也别提。只留电话号码,让别人给你打电话。如果他们有你要的东西,你就亲自去取。但先要问他们几个问题。你有纸笔吗?”
“稍等。”他听见她砰地放下话筒,从地板上走过。他琢磨着她究竟在哪个房间。是楼上还是楼下?也许是厨房。他们的婚礼仪式在门厅那儿举行的,那女孩穿着短款的白色婚裙,脚踩小白鞋,缓缓走下那些漂亮的台阶。她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三岁。他们本来要在院子里办,但临了却天气转冷,还下起了雨。这些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艾伦当时在生病。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当时的事儿了:她头疼欲裂,所以他们不得不早早离席。或许那头疼便和癌症有关系,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好了,我回来了。”
“哦,”他说着,吓了一跳,“刚才我要说什么来着?”
“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我应该问问他们山羊的什么情况,对不对?”
“哦,对的。首先,你要的是肉羊,对吗?不是用来挤羊奶吧?”
“只要羊肉。”
“那好,你想要的是羊羔肉。”
“我觉得对。得及时卖掉,哦,也许年底这时候就得卖掉,我就是这么想的。”
“哦。那你得抓紧时间了。”
“有可能吗?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得让它们怀上羊羔,还来得及吗?”
“现在这时候不太对,但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要是你能确定母羊去年秋冬季都没和公山羊待在一起过,那现在就到时候了。我可以打包票。”
“这种预期合理吗?难道人们都只养母山羊不养公山羊?”
“县里大约有一百户人家的后院里养着好几头山羊。但大家都不喜欢附近有公山羊——它们身上的味道很冲。怀德纳太太,你闻没闻过公山羊身上的气味?”
“记忆中是没闻过。”她坦白道。
“嗯,要是你闻过,肯定不会忘掉的。那味道对母羊有很强的吸引力,但人闻不了。大多数人都只愿意养母山羊。”
“明白了。行。”
“所以你只要母山羊就行——三四岁的最好,再老的就不要了。只要对付得了,就多弄点母羊,但公羊一定要好好挑。配母羊,只需要一头公羊就行了。怀德纳太太,你会区分公山羊和母山羊吗?”
她笑了起来。“沃克先生,我确实不太懂行,但还没这么蠢。”
“当然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是列克星敦人嘛。”
他听见她的呼吸声骤然收紧,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又咽了下去。“好吧,就一头公山羊,”她终于说道,“明白了。”
“嗯,你可以多备个一两头。要是你弄来的公山羊不行,还有可以备用的。你得把它们放到不同的草场上去,尽量离得远点。”
“公山羊也得等待转正呢。”她说。
这算是低级玩笑吗?反正他是搞不懂。就连说出“弯”这么一个简单的词儿,孩子们都会笑话他。但她听上去不像在嘲笑。她比他之前在4-H项目里指导的大多数小伙子都更认真。
“要是从去年夏天起到现在,母羊真的没有和公羊一块儿放过牧,那只要你把公羊放进去,只消一两天,母羊就会来劲儿。有人会说得拿块布头摩擦公羊,再把它拿到母羊鼻子底下挥来挥去。但我从来就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所以,只要有人打电话过来,我要问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有没有母山羊?它们是不是和公羊一起放牧,或是曾经放过牧?’对吧?”
“对。”他说。
“要是放过牧,我就直接舍弃?”
“那得看你。要是你想在年底生出小羊羔,那就舍弃。”
出现了停顿。她好像在做记录。“好。那么下一个问题是?”
“应该要些什么山羊呢?你可以要西班牙山羊,或是西班牙山羊和本地山羊的杂交羊,这儿大多数人养的都是这种羊。问问是不是肉羊,只要问这个就行了。萨能山羊,就是瑞士奶山羊,任何用来挤奶的山羊,应该都不是你要的。”
“好的。还有什么?你说过年龄很重要。”
“千万别超过五岁,体重不能低于一百磅。”
再一次停顿,她又记起了笔记。“还有呢?”
“当然还得是健康的羊。有寄生虫的,你肯定别要。你去接收它们的时候,要仔细查查。要是山羊的状态不能让你百分百满意,就别要。”
“这个有点难办吧,”她说,“别人不要钱给我,我还挑三拣四?叫花子没得挑。”
“所以你得有卡车。是你上门去帮他们的忙。他们才是叫花子,巴望着你能把这些没用的畜生带走。拿主意的是你。”
“哦,你说得对。这么一想还真不错。谢谢你,沃克先生,你给我的帮助太大了。要是之后我还有问题再给你打电话,你不会介意吧?在这一带,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没问题,怀德纳太太。那就祝你好运。”
“谢谢。”
“拜拜。”
他挂上电话,侧耳听了听楼下前厅方向的动静。他仍用一只手提溜着腰间的毛巾,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往外瞅了瞅。不过他也没指望能瞅见什么新鲜事儿。谁会来他家呢?他在正对着门口的楼梯转角平台飞快地穿上衣服,家里的这个地方,他极少逗留,不过今天他碰巧抬头往挂于上方的栗木框旧镜子看了一眼。他觉得镜子中的人看上去就像个幽灵,根本不是他自己——是镜框让他产生了这种感觉,他那张幸存下来的脸正好被框在了这绝种木头的遗存里。
他趿拉着皮拖,轻轻地走下楼梯,因为他的靴子早已沾满污泥,被他留在门外,等以后再清洗。从田边篱笆回来后,他太累了,压根儿不想洗什么靴子。他的裤子上也沾满了绿绿的苍耳子,他将之折好放在了厨房椅子上,他也实在是不想去理会什么摘除苍耳子的事了。那长了满身尖刺的小球会扎痛他的手指,留下中毒似的隐隐钝痛。加尼特坚信,如果全能的天父创世时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让世界充斥了太多的苍耳子。
他来到前门,打开纱门,探头往外瞅了瞅,又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他的靴子还在门边并排放着,仍旧脏兮兮的。车道上没有停车,也没有货车,完全见不到任何曾有人踏足的痕迹。通常,UPS快递的大卡车能把车倒上草坪,留下弯曲难看的泥辙。那开车的小伙子打了许多耳洞,看样子比他脑壳里的脑细胞还多。
加尼特出门走到门廊上,眯缝起眼睛,努力透过混浊的角膜望着午后滞重的空气,仿佛这样就能辨认出其间的蛛丝马迹。他家极少有不速之客上门。其实,是从来就没人来——就连打错的电话都没有。可越是这样,真要有事的时候,就会来桩大的。有人来过这儿,但他错过了。要让他忘了这茬儿可不容易。
然后他便看见了放在门廊秋千上的派。是块黑莓派,就那么满不在乎地待在太阳底下的秋千板上。派皮表面裂了条细小的缝,诱人的浆果馅儿就从那里渗出了紫色的汁液——哦,这是女人的双手创造出的神迹。黑莓派是他的最爱。以往的每一年,当篱笆那一带的黑莓成熟,艾伦总会用收获的第一批浆果给他做一个黑莓派。通常是在六月的第三个周六,艾伦会煞有介事地派遣加尼特去采一桶回来。加尼特瞥了一眼高高的天空,琢磨着上帝究竟在跟他玩什么把戏。
他凑过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确实是一块派,而且是新鲜出炉。即便如今眼睛会欺骗他,鼻子从来不会。黑莓派底下压着什么东西,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是几张纸。他从那下面抽出了几张方方正正的薄纸和一个封好的信封,对这一堆乱糟糟的东西皱起了眉。那些纸是收据。不会吧,难道有人要他为这块派付钱?不对,那都是他的收据,一张是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的,另一张来自南方合作社。来人可能是从立在前门那里的金属小信箱里拿出来的,他向来习惯让收据在信箱里一直积到报税季,甚至会将揣在衣兜里的收据清理出来先塞进信箱。但这些纸的背面写了字,字迹很小,工工整整的。是留言便条,是那封口信封的附件。
他环顾着空空荡荡的门廊。有人给他送来了这块派,那人站在这里敲门敲了足足十五分钟,就在怀德纳家的女人没完没了地唠叨山羊那会儿,最后终于歇手,给他写了张便条,把派留了下来。谁会这么干呢?他好像压根儿想不到会是谁。他郁郁不乐地端起那块派,拿上那些纸张、信件等一大堆东西,用胳膊肘把门顶开进了屋。他将派放入碗橱,这样他就不会在读纸条的时候因为看到它而分心。然后他抓过老花镜,坐于厨房桌旁读了起来。首先,他读的是写在一小张收据背面的便条。
沃克先生,
你不用浪费邮票,再让波克·桑福德花上两个小时走冤枉路——想想看,那个可怜人从你家信箱取出这封信带到邮局,再原路返回送来我家!我就住在旁边,你可以来敲门。我今天就是这样做的。我还写了封信给你,免得忘了该讲的事儿。[此处便条已经写到了第二张收据上]或许你不想聊天,但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当面谈谈。可你现在不在家。唉,可真难办。你的卡车倒是在。你到底在哪儿呢?我只好把派和信留下了。振作点,沃克先生。这个派和这封信,希望你都能喜欢。
你的邻居,南妮·罗利
接下来,加尼特拆开了白色长条信封,将里面折叠整齐的手写信纸抽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确实得振作点。
亲爱的沃克先生,
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就告诉你。没错,我的确相信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自己独特的位置。照此思维,嘲鸫也会觉得自己应有同样的位置,火蜥蜴也是。每个活物都会坚信这一点:自己 就是万物的中心。我想,每个生命都有自己膜拜的神,但你难道认为火蜥蜴会膜拜长着两条腿的人形的神吗?算了吧!对火蜥蜴而言,与觅食求偶抚育后代,长久统治烂泥地这样的神圣伟业相比,人类就是碍手碍脚的讨厌鬼。对它们来说,在烂泥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小生命就意味着一切。
然而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加尼特·沃克三世竟然会问:“就算有一个物种灭绝了,谁又会在乎呢?”一个树种的灭绝对整片山区的居民而言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一点。假设有个城里来的家伙对你说:“先生,美洲栗树只不过是一种 树而已——怎么啦,林子里的树不是多得很吗!”你肯定会发疯、会啐唾沫。你会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跟他解释清楚为什么栗树和其他树不一样,它在我们的世界里有着特别的存在意义,是其他任何树种都没法替代的。那么,先生,同样的道理,失去一种火蜥蜴对其他依赖它生存的物种来说,也是个悲剧。也许这一次它的灭绝关联不到你 ,但我相信你并不是对所有的悲剧都漠不关心,并不会仅仅关心沃克家的财产受不受影响。你还记得去年报纸上的报道说我们这儿河里的蚌壳正在灭绝吗?沃克先生,最近邮递员告诉我,他在一个讲自然科学的节目里看到,任何一种蚌壳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一个短暂的时期寄生在某种特定的米诺鱼的鱼鳃里。如果相应的米诺鱼没有适时出现,先生,那就玩完了!每一种鲜活的生物都和其他生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东西你虽然看不见,却接受着它们对你的馈赠,许多东西你想去支配和掌控,它们却会绕到你背后,咬你一口。世界上许多故事的道理就在这里。还有个“沃尔泰拉原理”,是我在果树栽培杂志上看到的,讲的就是你越喷洒杀虫剂,想杀死那些小虫子,小虫子反而会变得越多。不仅会背离你的初衷,而且会恶化到惊人的程度。世界之大,远比你我想象的复杂。
你再想想看,如果有人指给你看一棵种在一小抔土里的古老树苗,正是许多年前从亚洲搭船而来的那棵。那人让你往里看看,还说:“这上面那些一钱不值的真菌将会干掉上百万棵巨大的栗树,进而饿死成千上万个正直善良的山里人,让加尼特·沃克变成一个刻薄的老头子。”你还笑得出来吗?
就算上帝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赐给人类作食物,他也会说贪吃是罪——他清楚无误地说过:“不可杀生。”他没让我们去将甲虫和毛虫斩尽杀绝,只因为它们会吃我们的东西。(另外,许多昆虫还会给我们要吃的东西授粉 呢。)他没有授意我们不顾时节、无节制地去满足自己心血来潮的口腹之欲,没让我们毁林造田、毁田畜牧,也没让我们随心所欲地把想要的任何东西运到不属于它们的地方。沃克先生,我们能在地球上立足,还得感谢栗树枯萎病,感谢葛藤、忍冬和日本丽金龟。我认为这是上帝对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们实在是太自大了。我们老爱声称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但即便如此,他也有三十亿岁了,而我们还只是婴儿。沃克先生,我是知道你对那些毛头小子的看法的;但换个角度想想,对上帝来说,你我连婴儿都算不上。我们太无知,竟然以为懂得怎么去统治世界。
我偏爱你引用《创世记》的段落,但我怀疑你是否真的理解了。书里说,上帝给我们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他让我们见识到这世界周而复始的神秘力量。但对你 来说,果子就应该被吃掉,他就是这么说的。但要记得,对树来说,果子就是它的孩子。“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他对火蜥蜴的照拂,你没看见吗?他提醒我们火蜥蜴也是有生命的物,甚至野草和池塘里的水藻也很神圣,它们是赐给火蜥蜴的食物。沃克先生,你是个虔诚的人。我觉得,当你要向上帝辛苦创造的生物喷洒农达除草剂时,一定要三思。
确实,我们都有痛恨的对象。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很讨厌山羊(这你也知道),也很不喜欢鳄龟。我确定上帝很爱它们,就像他也很爱你我一样。但我池塘里刚出生的那些小鸭子却被这邪恶的老乌龟全吃了,它就像桥下巨怪一样。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其中有只鸭子我特别喜欢,白色的身子,棕色的翅膀。(我给它取名鞍脊鞋。)然而昨天,我站在池塘边看着的时候,那只乌龟从水下浮上来,正正选中了可怜的鞍脊鞋。小家伙被拖下水时扑打着翅膀,哀叫着妈妈。我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我要是有把枪、也有胆量开枪的话,肯定会把那混蛋一枪爆头!可我既没枪,也没胆量,而上帝知道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你真诚的,
南妮·兰德·罗利
P.S.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没错,我记起来了,在五金店里是有那么一场谈话。是在说我自己的事:我用不太惯新款鲷鱼牌割草机上装的自动静液压传动器,和老款比起来,新款太灵敏了。马歇尔说他卖给我的是台很温和的小型割草机,可我说它就是个一心找死的怪物。一天,我把它留在前院割草,临时进屋喝了口水,等我出来时,它却不见了!我给蒂米·博耶打电话说机器被偷了!那个可怜人于是只得跑到我家前廊,手上拿着帽子,向我解释说他在远离我家一百多码的山下发现了我家的割草机,四仰八叉地翻着。显然我在屋里的时候,这台“鲷鱼”突然发了疯,想要一头扎进蛋溪里去。
沃克先生,我一向觉得大家都很爱你。对于那些莫名其妙撞上的倒霉事,你要是能自嘲一下,而不是老是去挑别人的毛病,那就更好了。
好吧,加尼特心想。看在上帝分上。一下子要吸收的东西太多了。对整个“鲷鱼事件”,他此刻倒是松了口气;对那女人可怜的小鸭子(唉,鞍脊鞋啊),他还是心生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但也就那么一点点。然后,他的血压又开始往上升。看这封信的时间越长,尤其是反复翻了几遍之后,她那假装友好、满纸胡言的本来面目就越是暴露在他眼前。还说什么刻薄的老头子!
那块派他彻底给忘了——事实上,直到一天半以后才记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发现还可以吃。)当时他腾腾腾地走到书桌前,从一个栗木壳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完全把派抛到了脑后。他丝毫没多想这样的回信看上去是否得体,显然,现在可不能讲什么客套。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圆珠笔,重重地在纸上写了起来,笔画颤颤巍巍,好似怕得发抖。“亲爱的罗利小姐,”他潦草地写道,
你抓住每一个机会来宣传自己对现代农业的荒谬见解,对于这种做法,我实在不敢恭维!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你所谓的沃尔泰拉原理,也就是喷洒杀虫剂有益昆虫健康,那我肯定会喝下一夸脱马拉硫磷,立马就喝!
还有,说什么上帝三十亿岁,这有关系吗?上帝是没有年纪的。地球和地球上的居民是公元前四千三百年被创造出来的。从现在的人一直倒推,可以追溯到最初的两个人,也就是亚当和夏娃,由此可以证明这一切。你应该不知道这个科学机制,要么就是在对“进化论”进行含混偏激的引用。如果是后者,那对这个古老的骗局而言,你的说法就聪明过头了。我研究过“创世科学”,建议你想想这几件事:第一,除了智慧、美好的造物主,还有谁会创造出这美好与智慧的世界?第二,随机因素(也就是“进化”)怎么可能创造出全世界如此丰富而复杂的生命形式?罗利小姐,我知道你并不是科学家,但我还是可以来跟你讲讲热力学第二定律,即自然万物皆趋向于从有序进入混沌,这和进化论者的说法截然相反。我本可以说得更深入,但我得克制,千万不能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你们心志坚定,那你们就忍受灵魂被硫黄炙烤、面对撒旦的血盆大口去吧,终将落得与你那只心爱的小鸭子同样的下场。
哈!加尼特心想,刀子捅得这么漂亮,他对自己很感自豪,应该就此收笔。
“但我不会。”他继续写道,根本停不下笔。
我会是个好邻居,将这些理念传达给你,足够你和你那些成天烧胸罩的唯一神教派的女权主义朋友们好好思量思量。我敢说,这些话足够你们思考一阵了。
此致,加尼特·S. 沃克三世
P. S. 我可不是什么刻薄的老头子。
加尼特认认真真地在信封上贴了两枚而非一枚邮票,以使自己的观点立得更稳。(他其实也不甚了了那究竟是什么观点,但他就喜欢跟着感觉走。)他舔了舔封口,将信封粘上。之后,他才放松了精神,底气陡升。礼貌无足挂齿。这已不单单是骄不骄傲的问题了。加尼特·沃克如今已是上帝麾下的一名战士,正大踏步走向邮箱,好似进军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