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蛾之爱(1 / 1)

卢萨学到的一个缓解悲伤的技巧,就是执着地纠缠于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清早来临,她会小心地避免睁开眼睛,留在温馨的假寐状态中,不让思绪浮上现实的海面。一旦浮上海面,彻骨的疼痛和寒冷便会袭来。后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能选择做什么梦。她能将某段记忆召回,耐心地跟随这记忆回溯,找到当时的血肉、声音、气息。这样,她的生活就能再来一次,生活没有失控,生活平安无事,每一件事都还没发生,每一件事都如此新鲜。他的手臂真真切切,他将她背过门槛,开玩笑说她也就比一袋杂货重一点,还没有两袋重。蝉鸣阵阵,空气湿热黏滞——那是六月,他们刚举行过婚礼。她还穿着那条人造棉的蓝色裙子,但已将丝袜与鞋子褪下,留在了那辆从列克星敦一路开来、停在车道上的车里。他背着她上楼时,淡蓝色的裙子如凉水般漫过她的大腿、滑过他的前臂。他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停下脚步,吻她。他的大手滑至她身下,在他的手中,她简直轻如鸿毛。她轻轻地飘浮在空中,脊背抵着窗子,他强壮的手臂托在她的胯下。当他进入她的身体,他们那彼此独立的自我便如分子般融合在一起,他脑袋四周的空气似乎在颤抖,她则完全臣服于这飞升般的癫狂快乐、这如在云端的完美性爱。

有时候,梦境会发生变化,变成那个令人心安的、有着丝绸般淡绿色翅翼的陌生人。他第一次出现在她梦境中是葬礼过后、朱厄尔让她服下安眠药的那个晚上。他总是对她说同一句话:“我了解你。”他展开翅膀,发香器自腹部翻散开,那诱人的香味、错杂的刷齿,犹如忍冬馥郁的枝条,而她再次感受到被选中的强烈愉悦感。

“你如此了解我,总是能找到我。”她说。

他的气息如同流瀑般的光线,涌入她的脑海,他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不用语言。“我一直都很了解你。”

他将她裹入自己柔软的怀中,用摇曳的树枝和石上野花的香气轻抚她的脸庞,将她的需要融入他令人心安的怀抱中。

“玛丽·埃德娜姨妈说,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是在祈祷。”克丽丝怀疑地说道。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蝴蝶教堂。”

卢萨和克丽丝在土路上停下脚步,欣赏起又一群围聚在烂泥坑边、密密麻麻的燕尾蝶来。差不多每隔五十英尺,她们就能遇见一洼像这样震颤不歇、黑金相间的翅翼。一俟她们走近,蝴蝶就会四散飞走;一等她们离开,蝴蝶便又降落至老地方。昨天又下了雨,所以水洼多的是。

“不过,我得告诉你,”卢萨说,“眼下这些教堂,女孩子是不让进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些蝴蝶很可能都是雄性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它们都长了小鸡鸡啊!”

克丽丝不由得尖声爆笑起来。卢萨现在的使命,就是让她笑。这已成了她私心里最爱的挑战,得想尽办法,点亮这孩子黑暗屋子的所有灯火,哪怕只是一瞬。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卢萨说,“为什么只有雄性蝴蝶这么做。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就叫作喝泥巴。真正的昆虫学家就是这么叫的。”

“是吗?那为什么只有雄性蝴蝶才会这么做呢?”

“他们需要从烂泥里吸取某种矿物盐和蛋白质,这些东西可以让蝴蝶保持健康。然后,他们其实是要把这些东西送给雌性蝴蝶,就像情人节礼物。”

“他们是怎么送的呢?”

卢萨顿了顿,问道:“你知道小宝宝是怎么生出来的吗?”

克丽丝转了转眼珠。“把小鸡鸡捅到她尿尿的洞洞里,把东西射进去,小宝宝就会在里面长大。”

“呃……没错,你都知道,挺好的。所以,蝴蝶也是那样把矿物质送给女生的。当他把生小宝宝的东西送给她时,他其实是把所有她喜欢的东西一股脑儿送给了她。那东西叫作精子包囊。”

“哈哈。太神奇了。”

“是吧?你知道吗,西布伦县没人懂这个,只有你和我懂。甚至你的老师都不懂。”

她抬头看着她。“真的?”

“真的。你要是想了解虫子,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说‘小鸡鸡’和‘狗屁’这样的话,你不会生气吗?”

“不会,完全不会。怎么可能呢。”她说了句粗话,惹得克丽丝哈哈大笑,“只要你知道这些字眼在什么地方不能说就行。比如在教堂、在学校就不能说,方圆一英里半的范围内有玛丽·埃德娜姨妈,也不能说。不过在这儿嘛,谁会介意?我的耳朵绝对受得了。”

“哇,棒呆!”这孩子大声说道,“操!”

“嘿!别一开口就都说这些啊。”

克丽丝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一群蝴蝶,看着它们飞升而起。

“走啦,”卢萨说,“我们去抓蛾子吧。今天,我一定要给你抓一只月形天蚕蛾。”她们慢慢朝水洼走去,穿过黑压压一片战栗的蝴蝶,卢萨不由得想起动画片里的超人,就像这样从一堵墙的分子间穿过。她与克丽丝从车库后的树林上山,正沿着通往古老墓地的小路往上走。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趁着洛厄尔在客厅沙发上午睡,出来小小探个险。朱厄尔最近情况不太好,这已是半个月内第三次拜托卢萨照看两个孩子了。卢萨很高兴能帮上忙,做孩子的代管家长,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这算哪门子的家长——竟鼓动克丽丝像个粗人那样说脏话。她在育儿方面一窍不通。但家里人谁也没能让克丽丝主动开口说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汉尼-梅维丝这么对她说过。卢萨和克丽丝拥有坏运气和一群义正词严之人的说三道四。显然,如今她们还拥有了彼此。

“那是什么?”

卢萨望向克丽丝所指的那片林子。雨后的空气中,鸟鸣声似银铃般清透,但卢萨实在看不出她指的是什么。“什么,那棵植物吗?”

“对,那里有个爬在树上的讨厌的怪物。”

“讨厌的怪物?”

克丽丝耸了耸肩。“里奇姨父说它们是讨厌的怪物。那些藤条爬得到处都是。他最恨藤条。”

“这藤条挺好的啊,它就应该长在这儿。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藤条上就会开满白花,然后会长出无数心皮,看上去就像一片闪闪发光的小星星。这藤条叫作铁线莲,按字面理解,是‘处女榻’的意思。”

“处女,就像耶稣的妈妈,对吗?”

“对。任何一个姑娘或者女人,只要和小鸡鸡还没有关系,都是处女。”

“哦。叫处女大?”

“不,叫处女榻。就是处女的床。”卢萨微微一笑,“在这里,意思都一样。”

克丽丝跨着奇怪僵硬的大步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卢萨前头。她似乎喜欢尝试各种各样走路的姿势,卢萨看着又困惑又好笑。她仍旧穿着惯穿的那条肥大的牛仔裤,今天还在T恤衫外面套了件奇形怪状、破破烂烂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男人穿的牛仔布工作服,衣摆和袖口用剪刀剪过,丝丝缕缕,十分凌乱。

“比起花花草草,我更喜欢虫子。”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断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啊,那你走运了,因为比起花花草草,我对虫子的了解可要多得多。我们现在正在找月形天蚕蛾,还记得吗?找找看树干上有没有,要看阴的那一面。你知道山核桃树长什么样吗?就是树皮很粗糙的那种。”

克丽丝耸了耸肩。

“月形天蚕蛾特别喜欢山核桃树,还有胡桃树。它们会把卵生在那些树的叶子上,因为它们的毛毛虫宝宝要吃那些叶子。”

“怎么会这样?”

“它们的胃就适合吃那种叶子。比如说,你能吃麦粒,但吃不了麦穗。”

“我什么东西都能吃。”

“其他动物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它们大多数都有特别爱吃的食物。也就是说它们只能吃某一种食物。”

“好吧,太笨了。”

“这不是笨不笨,它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就像你有两条腿、靠双脚走路一样。或许还有狗觉得这么走路很笨呢。”

克丽丝不置可否。

“不过要说笨也有一定道理,只吃一种东西很容易危及生命。如果食物没了,它们就得死。它们可没法说:‘哦,没关系,我吃的那种树灭绝了,那就订个比萨吧。’”

“洛厄尔就是那样。”

“什么那样?”

“挑食。”

“是吗?”她对自己弟弟的分析,把卢萨给逗乐了,“他吃什么呢?”

“只吃通心粉和奶酪。还有麦丽素。”

“嗯。这是挑食。怪不得,那天晚上他没吃我做的扁豆浓汤。看来我应该放点麦丽素。”

克丽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丝轻笑。

“看这儿,这棵树长青苔的一面,看见这些小小的白蛾了吗?”她俩弯下腰,凑了过去,卢萨轻轻捅了捅透明的翅翼。蛾子大惊,攀着粗糙的树皮往上爬了几英寸。克丽丝背对着阳光,卢萨能看清顺着她脸颊的弧度下来的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就像桃子上的绒毛。聚精会神时,她的五官显得十分柔和,卢萨不禁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大人——包括她自己——竟会把她看作男孩呢。

她抬起头。“它们叫什么?”

“尺蠖。这种虫子被发现和命名的时候就是处在这个阶段,所以它们长成蛾子妈妈以后,也得将就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但蛾子妈妈还挺漂亮的,是吧?”卢萨让虫子爬上她的手指,然后举起来,轻轻地朝它吹了口气,虫子便振动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另一棵树飞去。克丽丝注视着树干上它那些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同伴,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开。“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虫子?”

“我和你科尔舅舅结婚之前,就是昆虫科学家。那时我住在列克星敦,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每天都要做虫子的实验,于是了解到很多以前没人知道的知识。”

“列克星敦有很多虫子吗?”

卢萨笑了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多吧,我想。”

“哼。洛伊丝姨妈说你是来挖矿的。”

“挖矿的?”

“就是挖金矿的。”

卢萨一时没明白这个说法。“哦,就是淘金者。”她叹了口气。这一次,她知道克丽丝说这话并没想刺伤她。

“是真的吗?”克丽丝问。

“不是。我从来没挖过金矿,从前不挖,以后也不会。这件事,洛伊丝姨妈完全是胡说八道。”

克丽丝紧抿双唇,冲卢萨露出会意的偷笑,滴溜溜转着眼珠。她们已经找到了与义正词严说三道四的人共处的方法。

“这里不错,往上看。”卢萨说着,顺着陡峭的路堤,指向小路上方的一片林中草地,那片空地正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她们已经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很远,她原本就是想到这儿来。她们不可以离家太远,毕竟洛厄尔是一个人在午睡。而且,卢萨也实在不想看见下一个转角处的那片家族墓地。科尔没葬在那里,但那里毕竟埋葬着太多怀德纳家的人。

克丽丝已经穿过一丛丛金针花跑到了前头。这种花草很久以前从某人的花园逃离,如今似野草一般疯长。倒是挺漂亮的。它们带状的叶片像瀑布似的倾泻于路堤两侧的边坡,顶上盛开的花冠呈环状散开,每片花瓣上都有浅橙色的斑纹,绽放的样子如睁开的眼眸。尚未展开的花苞则修长而优雅。县里每一条未经割草的路边总能见到一排排悠悠摇曳的金针花,间或夹杂着一簇簇紫粉相间的香豌豆。几周以前,它们尚未开花,卢萨也从未注意到这两种植物。看来,整个县城就是一座逃逸园艺植物的花园。

克丽丝爬上路堤时,顺手扯下了一丛金针花的花冠。“看这个!”她用下巴抵着花心摩挲起来,然后将揉皱的花儿扔到了地上。

“太好了,你都长出橙黄色的胡子了。”卢萨说。

克丽丝作势恶狠狠地咧嘴一笑,十分孩子气。“像不像魔鬼。”

“你知道那橙黄色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花粉。你知道花粉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精——子。”卢萨煞有介事地说出这个字眼。

“呃,呸呸。”她死命地擦起了下巴。

“别担心。花粉不会让你怀孕,生下小花。”她从她身边走过,走到这片草地的边缘,一棵山核桃树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开始在那些树的北面上上下下地寻找起来,不知不觉走入林子里。

克丽丝跟在她身后,稍稍隔着点距离。“你觉得会,嗯,下冰雹吗?”她吞吞吐吐地问。

卢萨抬起头,望了望林木枝叶之间的一小片天空。“不可能。天上一块雨云都没有。”

“我说的是冰雹。”孩子不依不饶地问。

卢萨继续往林子里走去,用训练有素的眼睛扫描着枝枝杈杈和叶片的背面。“只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雨才会带来冰雹。你问这个干吗?你家地里又没种庄稼。”

“我说的是冰雹!”

克丽丝的嗓音里充满了沮丧,终于将卢萨引出她自己的思绪,使她转过身来。克丽丝站定不动,瞪着她,气呼呼的。

“什么冰雹?”

“冰雹!”孩子说道,显然是气坏了,“就是魔鬼住的地方 [1] 。”

卢萨一头雾水,慢慢反应过来。“你是问我地狱吗?”

孩子耸了耸肩。“算了。”

“好吧,对不起。我猜咱俩可能已经错过谈论来世的那个点了。”克丽丝腾腾腾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猛揪檫树的叶子。

“我有点好奇,”卢萨赶上她,“你是怎么区分天空落下的‘冰雹’和魔鬼住的‘地狱’的?”

克丽丝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她,惊得目瞪口呆。“别扯了,这两个字喷法 [2] 不一样啊!”

“哦,”卢萨说,“知道了。”

克丽丝打量了她一会儿。“卢萨舅妈,你知不知道你说起话来真的很搞笑?”

“知道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卢萨好言哄着克丽丝,让她对檫树手下留情,让她帮着自己一起去找月形天蚕蛾。“你想都想不到,那种绿蛾子会有这么大。真的很漂亮。”克丽丝似乎很不情愿相信她们找到神奇绿蛾子的可能性。但当卢萨终于喊叫起来,她就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哦,快看,快看!”

“哪儿?”

“就从这儿看上去——那里太高,我们够不着。不过你看到了吗?就在伸出来的那根树枝的分叉那儿。”

克丽丝眯起眼睛,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可以用棍子把它捅下来。”

“你可别伤着它。”卢萨虽然口上争辩,其实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从身边一棵小橡树上拧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她尽可能地往上伸去,还踮着脚跳了跳,像挥动扫帚似的挥舞着那根枝条,试图把停在山核桃树上的那只蛾子扫下来。那只月形天蚕蛾就静静地待在那树枝分叉的地方,翅翼折叠着。它扭了扭,便起身飞走了。她们看着它飘飘荡荡、越来越高,隐入了枝丛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萨转身看着克丽丝,双眼闪着光。“那就是月形天蚕蛾。”

克丽丝耸了耸肩。“怎么啦?”

“怎么啦?什么怎么啦?难道你还想让它唱支歌?”克丽丝笑了起来,卢萨心中恍然一惊。就在这一瞬,她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竟和爷爷的口吻语调一模一样,虽然她父亲曾长年禁止她念及有关爷爷的事。“走吧,我们去草丛里找点容易抓的虫子。”她带头返回路堤那片林中草地,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躺。她以双肘支起身体后靠着,盯着脚上运动鞋的鞋尖,再让视线越过,一直望入迷人的树林,这样的一小会儿,也令她心满意足。已经有太多个日子,她整天关在那宅子里,除草,割草,察看山羊长势如何。她真应该常到林子里待一待。地上的青草有点潮湿——她能感到短裤都濡湿了——但阳光很好。她闭上眼睛,仰起脸,迎向天空。

“这是什么?”

卢萨侧过身,凑上去看一只绿色的甲虫,克丽丝将它弄到了自己手腕上。“南方绿臭虫。”卢萨说。

克丽丝仔细地打量着虫子。“会发臭吗?”

“这就是它得名的原因呀。”

“它和我们在桃树上找到的红黑色的虫子是亲戚吗?”

“菜蝽吗?没错,是这样。它们属于同一个科,蝽科。”她看着克丽丝,有些惊讶,“很不错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眼力很棒?观察东西很有一套,特征也记得很牢。”

克丽丝把虫子从手腕上弹开,翻过身趴在草地上,移开视线不看卢萨。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翻开草丛,这里翻翻,再到那里翻翻,像头正给同伴梳洗的动物。卢萨就让她一个人玩,自己翻身朝向另一边,琢磨起眼前的一方草丛来。克丽丝终于不再翻寻,躺了下来,凝视着树梢。过了一会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把这儿的树全砍光,赚一大笔钱。”

“是可以,”卢萨说,“我有了很多钱,可树全没了。”

“那又怎么样?树,谁稀罕?”

“首先,稀罕树的大约有一千九百万只虫子。它们就住在枝叶之间,树皮之下,到处都是它们的栖居所。只要闭上眼睛乱指,就能指到一只虫子。”

“那又怎么样?一千九百万只虫子,谁稀罕?”

“有一万九千种鸟儿得吃虫子。”

“那又怎么样?鸟儿又有谁稀罕?”

“我稀罕。你也会。”她时常想搞明白,克丽丝是真的这么没心没肺,还是存心摆出这副样子。“还有,如果没了树,雨水会直接从山上冲下来,把我田里的表层土冲刷得一干二净。到那时,溪流里都是烂泥,而这里再也无力长出什么,变成一片死地。”

克丽丝耸了耸肩。“树会再长出来。”

“你想得倒美。这片森林,要花好几百年时间才能长成这样。”

“长成哪样?”

“就是现在这样子,一整片复杂的森林,各个部分彼此依存,就像一个完整、鲜活的生物体。它们不仅仅是树;而且是各种各样的树,大小不一样,形状也不一样。每一种动物都得依靠某一种植物才能生存。某些植物只会生长在另外某些植物旁边,你知道这个吗?”

“参就只长在糖枫树下。”

“什么?人参吗?你怎么知道的?”

她又耸了耸肩。“乔尔姨父。”

“他会去挖参?”

她点了点头。“他和他的朋友喜欢去山上挖参。山上有位女士会冲他们大喊大叫,你们不该来挖!他说那女士再逮到他,就会一枪崩了他。”

卢萨望着山上。“有位女士住在上面?你确定吗?这座农场的上面,应该是森林服务处的地界。”

“去问乔尔姨父吧。他会告诉你的。他说那是个野女人。”

“我会的。我想见见她。”卢萨从草丛里刨出了一只尺蠖,任它往自己手指上爬。“乔尔姨父说我什么了吗?他是不是认为我该把这些树都砍了?”想到自己正从这个新的信息源套取情报,她有点负疚。

“没有。他说你养这么多山羊,疯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们都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克丽丝耸了耸肩,望向卢萨,有一点防备。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但我觉得你不会说的。”

“我会告诉你。”卢萨悄悄说道。她很想给这孩子一份礼物,让她自信起来。

她脸上放光。“你会吗?”

“但只有你知道,乔尔姨父或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告诉他们。你能保密吗,能划十字起誓吗?”

克丽丝急忙煞有介事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好,我这就告诉你。我在纽约有个表亲,他是个屠夫,我们谈了笔生意。如果我能在新年之前一个月,让山上那些羊生下小羊羔,他就会付我一大笔钱,你的乔尔姨父听了肯定会晕倒。”

这孩子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要发了?”

卢萨做了个鬼脸,垂下了脑袋。“没有,也不算吧。但我可以拿这笔钱找人把宅子里所有的管道重新安装一遍。你的里奇姨父有个朋友正帮我修谷仓,这笔钱也能填上这项开销。”

“克莱弗斯·莫顿?”克丽丝摆出一副臭脸,“这人身上太臭了。”

卢萨很想忍住笑。“嗯,那也不能不付钱给他,对吧?要是因为这样就可以不付钱,那我刚浪费了九百美元,今天早上我写了一张支票给他。”

克丽丝似乎被这数字惊到了。“操。他这下发了。”

“要把农场打理好,就得不断花掉很多钱。有时候,钱花出去,但你辛苦一年挣的钱也填不满那窟窿。于是大家都抱怨种田。这些是你想不到的吧。”

“要是你的山羊不生呢——下不了羊羔怎么办?”

“我还是得付钱给克莱弗斯·莫顿,只要他干完了活,不管他洗不洗澡。”卢萨往湿润的草上一躺,双臂枕于脑后,叹了口气,“是很冒险。可山羊是我今年能想到的唯一指望。我得挣点钱,请人来清掉一小片荆棘丛,把农场收拾出来。”她瞥了克丽丝一眼,她似乎没在听,但也很难讲,“这就是我养山羊的原因,守住我那一小片天堂,别让它变成地狱。”

“乔尔姨父说你会扔下这地方不管的。”

“他有好主意的话,欢迎他来给我建议——他,还有我在列克星敦的素食主义朋友哈尔和阿莉,都说我迟早卖掉这里,说我撑不下去。不管往这儿的地里种什么,花费都比收成多。除了烟草。”

克丽丝看着她。“你是那个?”

“我是哪个?”

“素主义。”

“不是,我是另一种基督徒。就像你表哥里奇说的。”

克丽丝拽下一根高茎草,轻轻挠着卢萨T恤上移露出的肚子。这是她见过的、这孩子与外人之间最接近亲密的举动。卢萨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觉得自己真是好运道,仿佛蝴蝶正停在她肩头。最终她舒了一口气,看着头顶树梢间的湛蓝缝隙不时飘过高高的薄云,她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听听,我这抱怨来抱怨去的。现在,我还真像个农妇了,对吧?”

克丽丝耸了耸肩。“我想是的。”

“要是像你说的,我的山羊没生小羊羔,我就完蛋了。我不愿去想这状况。要我把这山上的树全砍了,我会觉得自己像个谋杀犯,但又不知道怎么保住农场。”

克丽丝突然从卢萨身边扭开身子,把草茎一扔。“你为什么要保住农场?”

“问得好。我也在问自己。你知道我碰到什么了吗?”

“什么?”

“幽灵。”

克丽丝凑过来,从高处往下盯着卢萨的脸。她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但很快便换上不动声色的表情。“说傻话。”

“没有。你听了肯定会吃惊。”

克丽丝从土里拽出一把草。“幽灵是谁?”

“我觉得他们都失去过一些东西。有的是你们家的人,有的是我的。”

“是真人吗?都已经死了?”

“对。”

“比如谁?”

“我的祖父,就是我爸那一支的我的爷爷。老早以前,他拥有一座和这儿一样漂亮的农场。后来,有人把农场夺走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我妈妈的爷爷奶奶也曾有座农场,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却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农场没了。现在,他们全都跑到这里来了。”

“你怕他们吗?”克丽丝轻轻地问道。

“一点不怕。”

“你真的相信有幽灵吗?”

卢萨也纳闷,自己干吗要跟一个孩子说这个。但她需要讲出来,就像克丽丝需要说脏话一样。她俩都各有各的理由。她坐起身,看着克丽丝,直到克丽丝也回视她。“我没吓到你吧?”

女孩飞快地摇了摇头。

“也许,我都不应该将他们称作幽灵。只是些看不见的东西。我很信这个,比大多数人都信。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爱。我把这样的东西叫作幽灵。”

克丽丝皱了皱鼻子。“那你是怎么做的,闻一闻?”

“没错。我还会听。下雨的时候,就会听见我爷爷在弹琴。于是我知道他在那儿。你舅舅科尔也在。我一直能闻到他的气味。我没开玩笑:一个礼拜能闻到三四次。我会打开抽屉,或者走进谷仓里的玉米透风仓,他就在那儿。”

克丽丝满脸的哀伤。“可他真的不在了。如果你看不见他,他就是不在。”

卢萨伸出手,揉了揉肩膀,在那块毯子似的紧绷的肌肉底下,是一小块硬骨头。“这我知道,是很难想象。”她说,“人类是视觉的物种。”

“什么意思?”

一只黑脉金斑蝶飘飘飞入她们眼前的一缕缕光柱,慵懒地在这片敞亮的空地上穿行,飞过树丛,飞往山下的田野。卢萨说:“意思是,我们总是用眼睛去看喜欢的东西。”

“你是说就像里奇对藏在床底下的那些女孩杂志做的事?”

卢萨大笑起来。“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们一起望向黑脉金斑蝶,注视着那跃动的橙色小点渐渐往山下淡去,直至消隐,化作一粒融入天光的亮点。

“许多动物都比我们更相信自己的感觉。比如说,蛾子就靠嗅觉。它们根本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在哪儿。”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蛾子。”

“所以说嘛。我觉得你说得对。我真的很傻,对不对?”

克丽丝耸了耸肩。“你死了,是不是也会变成幽灵,在这儿游荡?”

“嗯,会啊。一个善良的幽灵。”

“那你死之后,谁会在这儿?”

“这是个关键问题。我家的幽灵和你家的幽灵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大的分歧。关于谁会在我之后待在这里,我家的幽灵要我留下来,你家的幽灵要我走。我没法让所有人都开心。”

克丽丝打量着她。“你想站在哪一边呢?”

卢萨凝视着她,也对她耸了耸肩——克丽丝准备回答别人的提问时,也会这样飞快地往里缩一缩肩。这姿势是偷来的。

“好啦。”她说着,便跳起身,把克丽丝拽了起来,“我们得回去看看洛厄尔是不是醒了。”

“他肯定还在睡。只要不叫他,他就会一直睡下去。”

“也许是因为你妈妈那样,他有点难过。有时候,人心里难受,就需要呼呼大睡。”她伸手想去牵克丽丝,好领她走下边坡,来到路堑上。可那女孩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我不会。”她说着,稳稳地落了地。

“不会?那你会怎么样?”卢萨穿过金针花丛,下到路面,比克丽丝慢多了,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追赶野兔的乌龟。

“不会怎么样。我想都不会去想。”

“真的吗,从来不想?”

克丽丝耸了耸肩,就不再言语了。她们并排往山下走,一直没有说话,就这样在树林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漏下的一团团光影中穿行。每走大概五十英尺,她们就会惊散一群燕尾蝶——宛如从教堂四散跑开的唱诗班少年。卢萨喜欢蝴蝶教堂这个想法。老实说,相比之下,聚在一起吸吮盐分,再化作精子送给爱人,这种说法更加傻帽。她心想,要是向《行为生态学》杂志提交一篇论文,论述燕尾蝶喝泥巴行为背后的精神灵性效应,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卢萨一路上为这个有趣的想法暗自好笑,直到她们转过拐角,在宅子上方的小径上猛地刹住脚。

“哦,不会吧,看呀。”她说。

“靠,卢萨舅妈。操蛋的忍冬把你家车库给吃了。”

卢萨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表达方式。那一簇簇深绿色的藤叶伸展、缠绕,根本看不出那蓬蓬密叶之下竟有什么建筑物。卢萨觉得,这儿就像一座古老的坟丘。一座坍塌成废墟的玛雅神庙。难道只是过了一个大雨不断、人事颓废的夏天,这里就变成了这样?她实在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走这条通往怀德纳墓地的路是什么时候了,科尔去世之前,自然也没有从背面看过车库。现在,她只能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切,回想他身亡之前,他们为了忍冬争吵了什么:荒唐的报纸专栏说要用农达除草剂铲除忍冬。她为了这植物怒气冲冲。她怎么会为了忍冬如此偏激夸张?卢萨这才想起,忍冬根本不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植物。它是从别人家的花园里流窜出来的,就像金针花——事实上,大多数疯长的野草莫不如是。当地的昆虫无法遏制它们的长势,因为它们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很有可能是日本。日本忍冬 [3] ,应该就是这名字,就像日本丽金龟和栗树枯萎病,还有侵略性极强的日本虎杖 [4] 和可怕至极的葛藤。又是一件人类的作品,几乎将土生土长的植物斩尽杀绝。

你每天都得说服它往后退个两步,否则,它就会放马过来,接管一切。他对这种植物的直觉没有错;他没有受过训练,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眼睛却看得很清楚。可她却满不在乎地反击道:接管什么?就算你让忍冬在你家谷仓边上生长,世界也不会终结。她双手抱胸,尽力抑制着浑身痛苦的颤抖,事到如今才想恳求他原谅她这个城里人的鲁莽。

她的脑海里充盈着无数浅白色小花的气息,花儿渐渐变黄,从这满山的藤蔓上纷纷飘落。这仿佛是好几个月前发生的一幕。也或许是多年之前。

克丽丝抬头看着她,满脸不安。卢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并无异常。

“别担心,没什么事儿。”她说,“只是刚才见到幽灵了。”

[1] “冰雹”(hail)与“地狱”(hell)的英文发音相近。

[2] 克丽丝发音不准,将“拼法”(spell)说成了“喷法”(spail)。

[3] 原文为忍冬的学名,Lonicera japonica。

[4] 原产于日本的蓼科杂草,19世纪中期被作为观赏植物引入英国,随后蔓延成灾,给当地造成极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