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文学评论家(10)(1 / 1)

2666 罗贝托·波拉尼奥 7016 字 2个月前

等二人回到旅馆的时候,丽兹告诉他俩她明天就离开!他俩听了并不吃惊,好像早有准备。丽兹搞到的机票航班要从美国图森起飞。尽管她再三表示不用送行,而是自己坐出租车走,他俩还是决定送她去飞机场。当天夜里,三人聊得很晚。他俩给丽兹讲述了访问马戏团的经过;他俩肯定地说,假如一切照旧,过不了三天也要离开。随后,丽兹睡觉去了。在她走前,曼努埃尔建议三人一起度过在圣特莱莎的最后一夜。丽兹不明白他的建议,说只有她走啊,你俩还要继续在这座城市过上好几个夜晚呢!

曼努埃尔说:“我是说三人在一起。”

“一起上床吗?”丽兹问。

“对,上床!”

“这主意不好。我要自己睡觉。”丽兹说。

于是,他俩送她到电梯门口,然后回到酒吧,要了两杯血腥玛丽。在等酒的时候,二人默默无语。

酒吧招待把酒送来以后,曼努埃尔后悔地说:“我真不该瞎说!”

“我看也是。”让-克劳德说。

又沉默了片刻后,曼努埃尔问:“你发现没有?这次旅行咱俩才跟她上了一次床。”

“我当然发现了!”让-克劳德回答说。

曼努埃尔追问:“谁的错呢?怪她还是怪咱俩?”

让-克劳德说:“不知道。说实话,这几天我没心思做爱。你呢?”

“我也是。”曼努埃尔说。

二人又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让-克劳德说:“我估计她心情也一样。”

三人一大早就离开了圣特莱莎。行前,他们给阿玛尔菲塔诺打了电话,告诉他要去美国,可能一整天都要在外面。到了边境线,美国海关警察要看看轿车的一些证明文件,随后就放行了。遵照旅馆服务员的指示,三人开上了一条土路;在一段时间里,三人穿行在峡谷和森林中间,好像一头钻进了一片拥有自我生态体系的圆丘里。片刻间,他们以为无法准时赶到飞机场了,甚至以为永远走不出这个圆丘了。但,这条土路到了索诺依塔就结束了。从那里,他们开上了83号公路,然后上10号州际公路,最后直达图森。在机场,三人还有时间喝咖啡,谈谈回到欧洲后重逢时能做些什么。后来,丽兹不得不登机了;半小时后,她乘坐的飞机飞向纽约,从那里换乘另外的航班,把她送往伦敦。

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返回墨西哥时,开上了通往诺加莱斯的19号州际公路;经过里科河后,稍稍走了一点弯路,然后沿着亚利桑那一侧接近边境,最后到达罗歇尔回到墨西哥。二人又渴又饿,但没在任何村庄停车。下午五点,回到旅馆,淋浴后,下楼吃了一个三明治,给阿玛尔菲塔诺打电话。这位智利教授嘱咐他俩别离开旅馆,他马上就坐出租车,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到那儿。他俩说我们不急。

对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来说,从此后,现实生活如同纸制布景一样被扯破了;背景倒地后,露出了后面的东西:一片烟雾弥漫的景色,好像有人,也许是天使吧,正在给大批看不见的人群烧烤羊肉。二人不再早起,不再跟美国游客一道在旅馆吃午饭,而是搬到市中心去了,选择了黑糊糊的馆子吃早饭(啤酒和辣椒烩玉米);选择了有大窗户的地方吃午饭,那儿服务员用白粉笔在玻璃上写下菜单。晚饭随便在什么地方就解决了。

他俩接受了校长的建议,分别做了关于法国当代文学和西班牙当代文学的讲座,这与其说是讲座,不如说是“开屠宰场”,至少这两次讲座有能力让听众震撼;这些听众大部分是看动漫杂志长大的年轻人。后来,为教师们,二人联袂开设了关于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专题课。他俩的状态不像屠夫,更像卖牛羊下水的;但专题课一开始有某种难以辨别的内容,在追忆什么,虽然是静悄悄的,但绝非偶遇,克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因为听众里,不算阿玛尔菲塔诺,还有三位阿琴波尔迪的读者,这让他俩激动得流下眼泪。三人中,有一位会法语,甚至还带来一本让-克劳德的译著。因此,奇迹是可能的。网上购书行之有效。文化虽说在消失,也有过失,但依然存在,依然处于不断地改造中;这印象他俩很快有所证实:报告一结束,阿琴波尔迪的年轻读者在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地坚决要求下,一起前往大学迎宾室;那里举行了欢迎杰出学者的宴会,或说酒会,或是小酒会,或者就是一个欢迎仪式;会上,由于没有更好的话题,大家就说起了德国人善于写作,说起巴黎大学或者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的历史影响力;让两位评论家吃惊的是,与会者中间有两位老师曾经在上述两所大学学习过(一位在讲授罗马法,另外一位在讲授20世纪刑法)。后来,系主任盖拉和校长办公室女秘书给他俩每人一张现金支票;再后来,他俩利用一位老师夫人突然昏倒造成的混乱局面,悄悄溜走了。

阿玛尔菲塔诺和三位大学生陪同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上街。阿玛尔菲塔诺虽然讨厌这类应酬,但不得不忍受。三位大学生是阿琴波尔迪的读者。六人先去市中心吃晚饭,随后去那条无人入睡的大街兜风。那辆租赁来的轿车虽然很大,六个人还是很挤,人行道上的人们好奇地望着他们,如同他们好奇地望着街上的人们一样;最后人们看到了阿玛尔菲塔诺和那三位挤在后排座上的大学生,方才迅速掉转视线。

六人钻进了其中一个小伙子熟悉的酒吧。房子很大,尽头通向有树木的院子,还有一处斗鸡场。那小伙子说,他父亲有一次带他来过这里。六人谈起政治。曼努埃尔把小伙子们说的话翻译给让-克劳德。三人都不超过二十岁,个个健康,有朝气,愿意学习。那天夜里,阿玛尔菲塔诺却表现相反,让人觉得空前的疲惫不堪。让-克劳德小声问他:出什么事了吗?阿玛尔菲塔诺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可是两位评论家回到旅馆后,议论道阿玛尔菲塔诺的情绪有沮丧的苗头,要么就是神经极度紧张,因为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还不停地喝酒,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开口。

第二天,曼努埃尔起床后,发现让-克劳德坐在旅馆花园里,身穿睡衣,脚踏皮凉鞋,正在阅读圣特莱莎本市的日报,手里拿着《西班牙语—法语词典》,很可能就是那天买的。

曼努埃尔问他:“咱们去市中心吃早饭吧?”

让-克劳德回答说:“不去。不能再吃喝了,胃口坏了。我想了解下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曼努埃尔回想起昨天夜里,有个小伙子给他们讲的妇女被害的事情。他只记得那小伙子说,被害的妇女有两百多人;那小伙子不得不重复说了两三次:两百多人,两百多人,两百多人!无论他还是让-克劳德都无法相信这个数字。虽然曼努埃尔不相信,但他想:这是夸张罢了。你看见了一个美丽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如,有人给你讲了爱尔兰多么美丽……自然之美……人们在温泉、间歇泉里洗澡,实际上,你早就在照片上见过,可是你仍然会说真难以相信……哪怕实际上你已经相信了……夸张是一种有礼貌地表示惊奇的方式……你这是帮助对方说话:对啊,对啊……于是,你就说:真不可思议。起初,你是不能相信,后来你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昨天夜里,那个健康、强壮、纯洁的小伙子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俩,有两百多妇女被杀害了!随后,他和让-克劳德说的可能就是这个:真不可思议!曼努埃尔想:可事情发生的期限很短啊。从1993年或者1994年到现在……有可能被害人的数字更多。可能是两百五十人,或者三百人。小伙子用法语说,无法知道确切的数字。小伙子读过一本由让-克劳德翻译的阿琴波尔迪的作品,是通过网上书店的优质服务买到的。曼努埃尔想,他说的法语不地道。可有人说得不好,甚至开不了口,但能阅读。不管怎么说吧,很多妇女被杀害了。

让-克劳德问:“凶手呢?”

一个小伙子说:“很久以前就有人被捕,可杀害妇女的事件还是在继续发生。”

曼努埃尔回想起阿玛尔菲塔诺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心不在焉,可能烂醉如泥了。旁边一张餐桌周围坐着三人,时不时地瞅瞅他们,好像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感兴趣。曼努埃尔想,还能回忆起什么?有个小伙子说到了杀手造成的影响。有人说到什么模仿犯效应。有人提起艾伯特·凯瑟勒这个名字。后来,曼努埃尔忍不住起身,去卫生间呕吐起来。与此同时,他听见外面可能有人在洗手、洗脸,对着镜子打扮,那人对他说:“伙计,吐出来就好了。”

曼努埃尔想,这话让我放松多了;但是,这话意味着那时我感觉不安,是因为紧张吗?他离开卫生间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人了,只有从酒吧传来的轻微的音乐声,还有下面水管里传来的痉挛般的声音。他纳闷:是谁把我们送回旅馆的呢?

他问让-克劳德:“回旅馆的时候,是谁开的车?”

“是你呀。”让-克劳德说。

那天,曼努埃尔让他的法国朋友独自在旅馆看报纸,自己上街去了。虽说吃早饭是晚了一点,他还是进了阿里斯佩大街上一家从未去过的酒吧;他要点能恢复肠胃功能的东西。

“先生,这东西对恢复酒后不舒服最好不过了。”酒吧服务员对他说,一面拿出一杯凉啤酒。

从酒吧后面传来油炸食品的声音。曼努埃尔要了些吃的东西。

“先生,来点奶酪饼,行吗?”

“行。要一块。”

服务员耸耸肩。酒吧空空荡荡,可是不像他经常上午光顾的酒吧那样昏暗。洗手间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曼努埃尔眼睛疼痛,开始有眩晕感,像上次一样;但是,大高个子让他吃了一惊。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也猜不出那人的年龄。可是,那高个子在窗户旁边坐下来,一道黄绿的光线照到了他脸上。

曼努埃尔明白那人不可能是阿琴波尔迪。那人像进城的农夫或者牧民。服务员给那人送来一份奶酪饼。那人用手去拿,被饼烫了一下,于是要了一张餐巾纸。后来,他对服务员说再要三份。曼努埃尔出了酒吧,向手工艺品市场走去。一些商人正在收拾货物,收起折叠桌。吃饭的时候到了。市场里只有寥寥几人。起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那个出售地毯的姑娘的摊位。市场周围的街道非常肮脏、杂乱,好像市场不卖工艺品,而是销售快餐、水果和蔬菜。他看见那姑娘的时候,她正在忙着卷起地毯,把地毯的两端捆紧。她把最小的手工编织地毯放入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箱内。她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实际上远在万里之外。曼努埃尔走近摊位,摸摸地毯。他问姑娘是不是还记得他。姑娘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抬起头,看看他,说记得,表情自然,让他一笑。

曼努埃尔问她:“我是谁?”

姑娘说:“一个买过我地毯的西班牙人。咱俩说过话。”

让-克劳德弄清楚了报纸的内容之后,很想淋浴,洗去皮肤上的脏东西。他看见阿玛尔菲塔诺从远处走来。阿玛尔菲塔诺进了旅馆,跟服务员说话。随后,他来到花坛,先轻轻举手打个招呼。让-克劳德起身,对阿玛尔菲塔诺说想喝点什么随意要,他请客。他得洗澡去。走之前,他注意到阿玛尔菲塔诺眼圈黑红,好像还没睡过觉。穿过大堂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走进酒吧旁边的小厅,打开了旅馆为客人准备的电脑。在检查电子邮箱时,发现丽兹寄来的一封长信,上面写了她突然离去的真正原因。他读信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醉态中。他想起昨天晚上那几位年轻的学生、阿琴波尔迪的读者,真希望像他们一样年轻、健康、纯洁,真希望与其中某一位交换生命啊。他想,这样的愿望说明自己心力交瘁了。后来,他走到电梯,按动按钮;接着,跟一位正在阅读墨西哥报纸的美国老太太(有七十多岁)上了电梯,他发现老太太手中的报纸跟他早晨看过的一模一样。走进房间,他一面脱衣服,一面盘算着如何对曼努埃尔讲述丽兹的信。说不定曼努埃尔信箱里也有丽兹的信等他呢。他想:怎么办呢?

浴缸的“破嘴巴”依然如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了好大工夫,任凭温水在身上流淌。他想:怎么做才合情合理呢?最合情合理的就是回去后尽量推迟做结论的时间。肥皂水进了眼里,他脑袋才偏离浴缸,闭上眼睛,让水流冲洗面部。他想,我不像想像中的那么悲伤。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随后,他关闭水龙头,擦干全身,穿好衣服,下楼找阿玛尔菲塔诺去了。

让-克劳德陪着曼努埃尔去看电子邮箱。他站在曼努埃尔身后,直到确信肯定有一封丽兹的来信。等到他证实邮件的内容跟写给他的一样,便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去了,距离电脑不远,开始翻阅一本旅游杂志。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曼努埃尔。后者不像是准备离开座位的样子。他真想给曼努埃尔后背和脑勺来一巴掌,但他最终决定不动为好。等到曼努埃尔回头看他时,他才说他也收到丽兹一封信。

“我不信。”曼努埃尔说道,声音如丝线。

让-克劳德把杂志放在玻璃桌上,靠近电脑,快速浏览了一下丽兹的信。接着,也不坐下,用一个指头敲打键盘,寻找自己的邮件,选出丽兹给他的信让曼努埃尔看。他用非常温和的口气请求曼努埃尔阅读。曼努埃尔再次面对屏幕,把丽兹给让-克劳德的信看了几遍。

“几乎一样。”曼努埃尔说。

“那有什么关系。”法国人说。

曼努埃尔说:“她至少可以来点柔情嘛。”

“在眼下这种情况,报告一下就是柔情啦。”让-克劳德说。

等他俩走进旅馆花坛里,几乎没人。一名身穿西装、黑裤的服务员正在收拾餐桌上的杯子和瓶子。花坛一端,靠近栏杆的地方,一对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男女正在望着墨绿色的安静街道,二人手牵手。曼努埃尔问让-克劳德他在想什么。

让-克劳德说:“当然是想她。”

让-克劳德还说,奇怪的是,或者说总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他俩留在这座城市里、这家旅馆里,而丽兹却最后决定走了。曼努埃尔瞅了他好久,然后表情不屑地说,这话让人恶心。

次日,曼努埃尔再次前往手工艺品市场,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利百加。曼努埃尔笑了,因为他心里想,这个名字恰如其分。他在那里待了三小时,站着,跟利百加说话。与此同时,过来过去的游客和好奇的人们懒洋洋地看看货物,好像有谁强迫他们这样看似的。有两次机会,客人来到利百加的摊位前,但什么也没买就走了。这让曼努埃尔感到难堪,因为他觉得姑娘买卖不好与他固执地站在摊位前有关系。为了挽回姑娘的损失,他决定买下估计那些客人可能会购买的货物。他买下一块大地毯、两块小地毯、一块彩色披肩(绿色为主)、一块披肩(红色为主)以及一个用同样毛料和图案制成的背袋。利百加问他,是不是很快要回国了?曼努埃尔笑着说,不知道。后来,姑娘叫来一个男孩,把曼努埃尔买的东西让男孩背上,陪曼努埃尔走到停车位。

利百加呼喊孩子(他突然而至,或者从人群里钻出来,反正是一回事)的声音、口气以及口气里的平静与权威性,让曼努埃尔感到震动。当他走在男孩身后的时候,发现大部分商贩在收拾货物。走到轿车后备厢时,二人合作把地毯放了进去。曼努埃尔问男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利百加干活的。男孩说,她是我姐姐。曼努埃尔想,可是一点也不像!接着,他仔细看看男孩:个子太矮,但看上去很结实。他给了男孩一张十美金的钞票。

等他回到旅馆时,看见让-克劳德正在花坛里阅读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他问是什么书,让-克劳德笑着回答道是《圣托马斯》。

“这书你看了多少遍了?”

“不计其数。可这是我看的次数最少的作品了。”

曼努埃尔心里说,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啊。

虽说是两封电子邮件,不如说就是一封,尽管小有变化,是面对同一处悬崖的急转弯。丽兹在邮件里说,圣特莱莎这座可怕的城市,让她思念。这是狭义的思念,多年来第一次使用。也就是说,此前她已经考虑一些实际、现实、讲实效的事了;也开始思念家乡了。她想家,想朋友,想工作;几乎同时想念家庭或者工作场景,想念朋友们举杯的情景,为谁干杯呢?也许为她,也许为某个她已经忘记的人。这个国家真是不可思议(这里她离题了,但只是在给曼努埃尔的信中才有,好像让-克劳德不能理解这句话,或者好像她事先知道了他俩会拿出各自的信件加以比较),一位文化界的名人、一位人们都以为很高雅的人、一位登上政府高层的作家,竟然有绰号,而且自然而然,说是“蠢猪”,而此事即绰号或曰绰号的残忍特征或曰绰号的任人评说,都与多年来在圣特莱莎不断发生的犯罪事件有关系。

丽兹说,我小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孩。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但就是喜欢。那时,我八岁,他也八岁,名叫詹姆士·克劳福德。我估计那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他只跟别的男孩说话,避免接触女孩。他头发黝黑,眼珠是栗色的。他总是穿短裤,甚至别的孩子已经穿上长裤了,他依然如故。不久前,我回想起第一次跟他说话的情景:我不叫他詹姆士,而是吉米。没人这样叫他。只有我例外。我俩都是八岁。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是什么原因我跟他说话的?我想是他把什么东西忘记在书桌上了吧,也许是橡皮,也许是铅笔,这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当时对他说:吉米,你忘记拿橡皮了。对,我记得我还笑了。对,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叫他吉米,而不是詹姆士或吉姆。是出于亲热。出于高兴。因为我喜欢吉米,我觉得他很漂亮。

次日,一大早,曼努埃尔去手工艺品市场转转,他心跳比平时要快。这时商贩和手艺人刚刚开始架设摊位,方石路面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利百加正在往一张折叠桌上摆放地毯,一看见他过来就笑了。有些商贩站在摊位旁边喝咖啡或者可乐,有人在摊位之间聊天。摊位后面,人行道上,老拱廊和一些店铺的遮阳棚下,一堆堆人挤在一起争论陶器的批发价格;陶器的批发销售在图森或者凤凰城是有保证的。曼努埃尔跟利百加打了招呼,帮助她整理最后几块地毯。随后,他问她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去吃早饭。姑娘回答说她不能去,因为已经在家里吃过了。曼努埃尔并不却步,问她弟弟在哪里。

“上学去了。”利百加说。

“谁帮助你把这么多货物运过来的?”

“我妈。”利百加说。

曼努埃尔安静了片刻,眼睛望着地面,不知道要不要再买一块地毯,或者干脆不说话走掉。

最后,他说:“我请你吃午饭吧。”

“好吧。”姑娘说道。

曼努埃尔回到旅馆的时候,发现让-克劳德正在阅读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从远处望过去,让-克劳德的面部,实际上,不仅是面部,而且是全身都显露出一种宁静的神情,让他好羡慕。等走到让-克劳德跟前的时候,他看见那部作品不是《圣托马斯》,而是《女盲人》。他问让-克劳德是不是有耐心能重新从头看到尾。让-克劳德抬起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说阿琴波尔迪贴近痛苦和耻辱的方式令人吃惊,或者说不断地让他吃惊。

曼努埃尔说:“用微妙的方式。”

“对,用微妙的方式。”让-克劳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