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1)(1 / 1)

2666 罗贝托·波拉尼奥 10090 字 2个月前

汉斯·赖特尔有好几天一直在想是自己开枪射杀了鲍里斯·安斯基。到了晚上,他做噩梦,可怕的梦境把他给吓醒了,吓得哭个不停。有时,他蜷缩在床上,静静地倾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他不再想自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死人了。到了早晨,汉斯的头一件事就是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随便哪一页都行。有时,他出去散步,穿过白雪皑皑的树林,一直走到老国营农场里;如今两个懒洋洋的德国人在指挥乌克兰人干活。

每当汉斯·赖特尔去村里那座主要建筑物里寻找食物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别的什么星球上。那建筑物里总是点着壁炉,两口野战大锅总是煮着肉汤,一层楼里总是热气腾腾。空气里有洋白菜和烟草的气味。他的战友们卷着袖子或者光着膀子来来去去。他更喜欢在树林里坐在雪地上,直到屁股感觉冰凉为止。他喜欢有火的木屋,站在壁炉前重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他不时地抬头看看壁炉内部,仿佛那里面有个胆怯、害羞的人影在望着他。于是,一种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有时,汉斯想像着自己是跟安斯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他仿佛看见安斯基一家三口走在去西伯利亚的路上;最后,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壁炉里的火焰变成了灰烬之后,汉斯就小心翼翼地钻进去,藏身处是温暖的,他就待在里面,直到拂晓的寒气把他冻醒为止。

一天夜里,汉斯·赖特尔梦见自己回到了克里米亚半岛。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但肯定是克里米亚半岛。在这里、那里像间歇泉一样不断冒出的烟雾里,他胡乱开枪。后来,他走起来,遇到一个牺牲的红军战士——脸朝下,手里还握着枪。汉斯·赖特尔弯腰把尸体翻转过来,想看看是什么模样,但又担心(像过去担心许多事情一样)那人可别是安斯基啊。他抓住尸体的军服时,心里想:别、别、别,我可不想背上这个包袱;我希望安斯基还活着,不愿意他死掉;我可不想当凶手,哪怕是不经意间杀人,哪怕是误杀,哪怕是不自觉杀人。于是,不出所料,甚至是松了一口气,发现那尸体的面孔就是他汉斯·赖特尔的脸。清晨,汉斯从这个梦里醒来以后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第一句话就是:

“太好啦!那人不是我!”

刚进入1942年夏天,上级想起来克斯特基诺村还有一些士兵。于是,汉斯·赖特尔回到自己的师团去了。他到过克里米亚。到过刻赤。到过库班河岸。到过克拉斯诺达尔的街道。从高加索一直走到布琼诺夫斯克。他跟着自己的连队一道游历了卡尔姆卡草原,总是随身携带着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本,藏在内衣和军服之间。他疲惫不堪,可是没有看见敌人;但是,见到了维尔克、克鲁泽和军曹莱姆克,尽管认出他们来可不容易,因为三人变化太大,不仅相貌有变化,声音也有变化;如今,维尔克说话只用方言,除了汉斯·赖特尔之外,没人能懂;克鲁泽的嗓音变了,说起话来好像很久以前就被骟掉了睾丸;莱姆克军曹只是偶尔抬高嗓门,大部分情况对部下轻声细语,好像疲倦了,或者是长途跋涉总是让他昏昏欲睡。总之,莱姆克军曹受过重伤,那是队伍徒劳地想打通前往图阿普谢时发生的事情。上级让布勃利茨军曹代替莱姆克。后来,秋天来了,道路泥泞,寒风刺骨。秋后,俄国人开始了反攻。

汉斯·赖特尔所在的师已经不属于第11集团军了,而是第17集团军;他们从埃利斯塔撤退到了普罗列塔尔斯卡亚。后来,他们沿着马内奇河走到罗斯托夫。接着,继续向西撤退,到达米乌斯河,在那里重新构筑防线。1943年夏天到了。俄国人再次发动攻势。汉斯·赖特尔所在的师团再次撤退。每撤退一次,活人就减少一些。克鲁泽死了。布勃利茨军曹死了。福斯是个勇敢的人,先是被提升为军曹,接着又被提升为准尉,在他指挥下,伤亡人数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增加了一倍。

汉斯·赖特尔已经习惯了看死尸,就像有的人观赏出售的地皮或者田庄或者别墅一样;然后,搜查死人的衣袋,看看有没有食物。维尔克也这样做,但不是悄悄地干活,而是念念有词:“普鲁士大兵手淫,但不自杀。”营里的战友们说他俩是吸血鬼。汉斯·赖特尔听了无所谓。休息的时候,汉斯掏出面包和笔记本,一面吃一面阅读。有时,维尔克坐到他身边,片刻后就睡着了。有一次,维尔克问他,这笔记是不是他写的?汉斯瞅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真愚蠢,简直用不着回答。维尔克又问他一次:这笔记是不是你写的?汉斯觉得维尔克是在睡觉说梦话呢。维尔克眼睛微闭,满脸胡须,颧骨和下巴突出到脸框外面去了。

汉斯回答说:“是个朋友写的。”

维尔克睡意朦胧地问:“朋友死了?”

“差不多吧。”汉斯说着,继续读笔记。

汉斯·赖特尔喜欢听着隆隆的炮声入睡。维尔克也忍受不了太长时间的寂静,闭上眼睛之前,总是要唱歌。福斯准尉则相反,睡觉时常常堵上耳朵,大家要费好大力气才能让他醒来或者重新适应站岗、打仗。有时,不得不摇晃他,于是他会骂出他妈什么事了,一面对准黑暗挥动拳头。但是,他连连获得奖章。有一次,汉斯和维尔克陪着福斯去师部领奖。冯·贝伦贝格将军亲自颁发给他一枚德军士兵能获得的最高奖章。那天对福斯是幸福的,可对79师是不幸的,因为兵力已经不足一个团了;而到了下午,维尔克和汉斯正在一辆卡车旁边吃香肠的时候,俄国人对他们的阵地发动了进攻。福斯和这两个士兵不得不立即重新上阵。德军短暂地抵抗了一下,又撤退了。在后撤的过程中,全师的兵力只剩下一个营的样子,多数士兵的神情像是从疯人院逃跑出来的狂人。

在连续几天的时间里,德军尽量向西撤退,保持着连队的顺序或者按照临时聚拢或者分散后的小组行进。

汉斯·赖特尔独自后撤。有时,他看见成排的苏联飞机从空中掠过;有时,看见一分钟前还是蔚蓝色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下起暴雨来,一下就是几个小时。站在一座小山上,他看见有一队德军坦克向东方开去。它们像是外星文明的棺材。

他夜里走路。白天尽量隐蔽起来,一门心思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睡觉,观察附近种植着什么或者什么在燃烧。有时回想起波罗的海的海藻,不由得笑了。有时想起了小妹妹,也笑了。很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他父亲一直没有给他写信。汉斯猜测父亲不写信的原因是写不好。母亲倒是给他写过信。那些信都说了什么呢?汉斯忘了。信不长。可是,汉斯全忘了。他只记得字母很大,歪歪扭扭,有语法错误,毫无修饰。他想,当母亲的永远也别写信。相反地,小妹妹的信,他都记忆犹新,想到这里他笑了。这时,他脸朝下,躲在草丛里,睡意逐渐袭上心头。在妹妹的信里,她给哥哥说自己的事情,说村里的事情,说学校里的事情,说她穿的衣裳,也说哥哥。

小妹妹洛特在信里说:哥哥,你是个巨人。起初,“巨人”这个说法让汉斯感到愕然。但是,后来他想在一个小女孩眼里,尤其是像洛特这样甜蜜动人的女孩眼里,他这样的身高很像是巨人。洛特在信里说:你的脚步回响在树林里。林中的小鸟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停止了歌唱。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躲在黑屋里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希特勒青年团的小伙子们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立刻跑到村口迎接你。全村一片欢乐。你还活着。德国还活着。等等等等。

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汉斯·赖特尔就又回到了克斯特基诺村。村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国营农场里空空荡荡。只有从小木屋里露出缺乏营养的老人面孔;他们颤颤巍巍地边打手势边告诉汉斯,德国人把村里能干活的年轻人和技术人员都带走了。那一夜,汉斯·赖特尔就睡在鲍里斯·安斯基的木屋里。他感觉比在自己家里还舒服。随即,和衣在床上躺下。但不能立即成眠。他想起了安斯基在笔记里说的表面现象,开始思考自身。他觉得自由,从来没有这么自由的感觉;尽管营养不良,身体也因此而虚弱,却仍然觉得有力气可以延长这自由、自主的力量,只要能够延长就行。但是,让他担心的是,会不会所有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呢。他想,表面现象是现实占据的力量,甚至是最极端和有限现实占据的力量。它在人心里,也在人的表情上,也在意志和痛苦中,也在人们整理回忆的方式上,也在人们安排轻重的形式里。表面现象在工业家的客厅里会扩散,也会在黑社会里繁衍。表面现象会制定准则,会推翻自己制定的准则(推翻可能是流血的,但仍然是表面现象),再制定新规则。

国家社会主义是表面现象的终极国度。汉斯·赖特尔心里想,博爱也是表面现象。我对洛特的爱不是表面现象。洛特是我妹妹,她还小,认为我是个巨人。但是,博爱,男欢女爱,虽然一块吃饭,一块花钱,一块伤心,就是作秀,就是表面现象。青春是力量的表面现象。爱情是和平的表面现象。他心里叹息道,无论青春、力量、爱情还是和平,我都有可能得到;可我自己却不能接受如此丰厚的人生礼物。汉斯想,只有鲍里斯·安斯基的流浪生活不是表面现象;只有安斯基那十四年的颠沛流离不是表面现象。鲍里斯·安斯基一辈子处于一种极度的不成熟状态之中,因为那十月革命、那场真正和惟一的革命也是不成熟的。后来,他睡着了,没做梦。次日,前往树林里打柴,准备继续使用壁炉。在回村的路上,出于好奇,他迈进了1942年冬季德国人居住的那座建筑物。他发现里面一片破败、狼藉的景象,没有锅,没有米袋,火炉里没火,到处是碎玻璃片、破窗框,地面肮脏,到处是烂泥巴和狗屎,如果不小心踩上,就会满脚底都是泥和屎。在一面墙壁上,有个大兵用煤炭写下了“希特勒万岁”。在另外一面墙上,写了一封情书。在上面那层楼上,有人喜欢在墙壁上作画(居然在天花板上!!),把居住在克斯特基诺村的德国人日常生活场面画了下来。比如,有个墙角上画了森林,五个德国人(从军帽上可以认出来)在搬运木柴,在打鸟。在另外一个墙角上,两个德国人在性交,第三个德国人胳膊被反捆,躲在树后偷看。在另外一个墙角上,四个德国人晚饭后在睡觉,他们身边有条瘦狗的影子。在最后一个墙角上,汉斯·赖特尔出现了,满脸金黄的胡须,站在安斯基家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外面则是一头大象、一头长颈鹿、一头犀牛和一只鸭子排队游行。在这幅壁画(总得给个叫法)中央,有个方石铺成的广场(纯粹是想像,因为克斯特基诺村从来就没有广场)上面,站满了女人或者女人的幽灵,她们个个是鬈发,跑来跑去,惊慌地喊叫着什么;与此同时,两个德国大兵在监视着一群乌克兰年轻人干活——在竖立石碑,外形模糊难辨。

这些绘画做得粗糙,有孩子气;从透视法看,属于文艺复兴前的风格;但是,从布局看,依稀可见一种嘲弄的意味,因此蕴含着一种秘密的娴熟技巧,远远压倒了初看时的印象。汉斯·赖特尔一回到自己的木屋就想,这位画家很有天赋,但是像其他几个在克斯特基诺村度过1942年冬天的德国人一样发了疯。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形象意外地出现在壁画里。这位画家肯定以为,就是这个发疯的人结束了一切。鸭子这个形象让汉斯联想到自己就是这个压队的角色,领队是大象。他回想起来,那些日子他还没有恢复嗓音。他还想起那些日子,他反复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一刻不停地背诵笔记里的每一句话,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像幸福感,有时像比天还大的罪恶感。他想起自己接受了这种感觉,既幸福又罪恶,有几个夜晚他把二者加在一起,其结果等于幸福;但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幸福;对汉斯·赖特尔来说,那不是幸福,而只是汉斯自己。

到达克斯特基诺村后的第三天夜里,汉斯·赖特尔梦见俄国人冲进了村庄;为了逃命,他赶忙跳进了甜溪,沿着这条小溪,他游进了第聂伯河;可是第聂伯河两岸全都是俄国人,一看见他出现在河中,他们边笑边开枪。他梦见自己没等子弹打过来就潜入了河底,随波逐流,时不时地浮上水面换口气,再潜入水底;就这样,他游出去一公里又一公里,在水下屏住呼吸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打破了世界纪录,让河水带着他远离俄国人;随后,他照旧下潜,出水,换气,下潜;水底下像是一条石路,间或看到有白色的小鱼群游过去;还时不时地撞上死尸,他们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白骨;这些充当水流标杆的尸骨可能是德国人的,也可能是苏联人的,无法得知其详,因为衣服早已经腐烂,水流把破烂衣裳早就冲到下游去了。汉斯·赖特尔在梦里也向下游漂去;有时,特别是夜间常常浮出水面,装成死人,为了休息片刻,或者睡上五分钟,与此同时,河水拥抱着他向南方不停地流动;等到太阳出来时,他再度下潜,重新回到第聂伯河那黏稠的水下。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有时从一座城市附近经过,看见了城里的万家灯火;或者没有灯光的话,他就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噪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忙着挪动家具,好像是一些病人在挪动家具;有时他从军用舟桥下面游过去,看见了夜间站岗的士兵冻僵的身影倒映在汹涌的水面上。一天早晨,第聂伯河终于流入了黑海,河水化做了海水。汉斯·赖特尔爬上了河岸或者海岸;他迈着颤抖的步伐,像个大学生一样(他从来也没上过大学)在暑假里游泳之后筋疲力尽、晕头转向地回到沙滩上躺下。就在他坐在沙滩上望着浩瀚的黑海时,忽然发现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本原来是在军服里的,现在已经缩成一个纸团,字迹完全模糊了,笔记本的一半粘贴在衣服上或者汗毛上,另外一半缩成纸屑在水里漂游。

就在这个时候,汉斯·赖特尔醒了,他决定立即离开克斯特基诺村。静悄悄地穿好衣服,整理好不多的物品。没开灯,没点火。想一想这一天要走多少路程。离开木屋前,他小心翼翼地把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本放回壁炉的隐藏处。他想,希望有人能找到它!最后,开门,非常小心地关好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村庄。

几天后,汉斯·赖特尔遇到了师里的一支队伍。他重新过起忍耐和撤退的单调生活,直到苏联人在五一镇西边的布格河打垮了他们为止。79师的残部被编入303师。1944年他们在俄国摩托化旅的追击下,向雅西 [52] 撤退。汉斯·赖特尔和营里的士兵看见有股蓝烟直插正午的天空。后来,他们听见了喊叫声和非常低沉的歌声。片刻后,汉斯·赖特尔用望远镜看见一群罗马尼亚士兵正在全速穿过一片菜园,好像魔鬼附体一样或者因恐惧而狂奔,跑上了一条土路——与汉斯他们师撤退的公路平行。

汉斯和几个战友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俄国人随时都会追上他们。但是,他们还是决定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个人走下充当观察哨的小山,乘上一辆有重机枪的战车,穿过了两条路之间的草地。于是,看见了一座罗马尼亚的乡村城堡,里面空空荡荡,窗户紧闭,有个方石铺路的院子通向马厩。随后,他们来到一块空地上,那里还有罗马尼亚士兵蹲在地上赌博或者往马车上装城堡里的绘画和家具(后来卸车的也是他们这些人)。空地尽头有个大十字架,是用涂成黑漆的木头制成的,大概是从城堡的大客厅里拆下来的木料。十字架(埋在黄土里)上有个裸体的男人。会些德语的罗马尼亚人问汉斯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德国人回答说是为了逃避俄国人的追击。几个罗马尼亚人说:俄国人很快就到了。

有个德国人指指十字架上那个男人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军团的将军。”罗马尼亚人说道,一面赶忙把战利品放到车上。

一个德国人问:“你们这是要开小差啊?”

一个罗马尼亚人回答说:“是的,昨天下午第三军团决定开小差。”

几个德国人面面相觑,好像不知道是该开枪射杀这些罗马尼亚人,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当逃兵。

德国人问:“你们现在去哪儿?”

罗马尼亚人回答:“向西!回家!”

“你们已经想好啦?”

罗马尼亚人回答:“谁挡道,我们就杀谁!”

大部分罗马尼亚人好像在重申这个意思,拿起枪来。有几个人甚至毫不掩饰地瞄准了德国人。刹那间,好像两群人就要互相开火了。就在这个时候,汉斯·赖特尔走下战车,完全不理会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向十字架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走去。那人的脸上血迹已干,好像前一天夜里有人用枪托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他眼睛是青紫的,嘴唇是肿胀的。尽管如此,汉斯还是马上就认出了这个人。他是恩特赖斯库将军,就是跟冯·聪佩女男爵在喀尔巴阡山上城堡里睡觉的男人。汉斯和维尔克还在秘密通道里窥视过此人。大概此人还活着的时候,罗马尼亚人就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赤身露体,只给他留下马靴。恩特赖斯库将军的阴茎——据维尔克和汉斯偷看时估计勃起状态下大约有三十厘米长——如今在晚风的吹拂下疲惫地摇晃着。十字架下,有一箱烟花,恩特赖斯库将军曾经用烟花让客人们开心。火药大概受潮了,要么就是烟花过期了,因为爆炸时惟一发出的是一股蓝烟,很快升天就消散了。站在汉斯身后的一个德国人对将军的阴茎发表了看法。几个罗马尼亚人笑了。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凑到十字架前,好像它忽然间具有吸引力。

步枪已经不再对准任何人了。士兵们拿着枪就像拿着农具,他们就像是长期走在悬崖边上疲倦的农夫。他们都知道俄国人马上就要来了,也感到害怕;可是,人人还是经不住诱惑要最后一次看看恩特赖斯库将军的十字架。

“这个家伙怎么样?”一个德国人明知故问地说道。

“这人不坏。”一个罗马尼亚人说。

接着,人人陷入了沉思。有些人低着头;有些人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将军的尸体。没人想起问问怎么就把他给杀了呢。可能是先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殴打致死。十字架的木棍已经被血液染成了乌黑色,血痂像个黑蜘蛛一样落到黄土地上。没人提出把尸体放下来。

一个德国人说:“你们很快还能找到类似的榜样。”

罗马尼亚人没听懂他的话。汉斯·赖特尔看看恩特赖斯库将军的脸:眼睛是闭着的,但是给人的印象是睁得很大。双手被银色的大长钉钉在木头上。每个手掌上有三枚钉子。双脚用大粗钉钉牢。在汉斯·赖特尔左边,一个罗马尼亚少年——超不过十五岁,军衣套在他身上显大——正在祷告。汉斯问德国人:这地方是不是还有别人?他们说,只有这些人了,第三军团或者说第三军团的残部是三天前到达利塔慈火车站的;恩特赖斯库将军没去西边找更安全的地方,而是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城堡,结果空无一人。没有仆役,也没有任何可吃的动物。在两天的时间里,将军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出门。士兵们在房子周围转悠,结果发现了地窖,便破门而入。除去几个军官比较谨慎,全体士兵都喝得酩酊大醉。当天夜里,第三军团有一半士兵开了小差。剩下的另外一半是自愿留下来的,没人强迫,因为他们热爱恩特赖斯库将军。或是某种类似的感情。有些人到附近居民点偷窃,再也没回来。另外一些人站在院子里高呼:请将军出来指挥队伍!决定下一步行动吧!可是,将军继续躲在房间里,不给任何人开门。当天夜里,士兵们喝醉了之后砸开了房门。将军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周围点着蜡烛,欣赏着一本相册。于是,事情就一一发生了。起初,将军用皮鞭自卫,抽打士兵。可士兵们饿得发了疯,吓得发了疯,一下子就把将军给杀了,然后把他钉上了十字架。

汉斯问:“制作这个大十字架一定非常费劲吧?”

一个罗马尼亚人说:“做十字架是在杀将军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做十字架,可是我们还没喝醉就做好了十字架。”

后来,罗马尼亚人重新装车,有几个德国人帮助他们搬运战利品;另外一些人决定去房子里转转,看看酒窖里是不是还有酒。于是,被钉上十字架的那一位又是孤家寡人了。汉斯临走前问罗马尼亚人是否认识一位名叫包贝斯库的人,他总是跟在恩特赖斯库将军身边,好像给将军当过秘书。

“啊,是包贝斯库上尉。”一个罗马尼亚人点点头说道,口气跟说随便哪个上尉一样,“他应该在布加勒斯特。”

汉斯几人一面向那片草地山丘驶去,车后留下扬尘,他一面望着好像有群黑鸟飞越那片十字架的空地——恩特赖斯库将军站在那里正监视着战事的进程。在战车上,站在重机枪旁边的那个德国士兵笑着说:俄国人看见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会怎么想啊?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节节败退之后,汉斯·赖特尔终于回到了德国。1945年5月,年仅二十五岁的汉斯,在一片树林里躲藏了两个月后,向美国兵投降了。他被送进了安斯巴赫郊外的俘虏营。在那里,长久以来第一次洗了澡。饭菜很好。

有一半战俘睡在大平房里——是美国黑人士兵建造的,另外一半睡在野战帐篷里。每两天会有人来营地按照姓氏排序严格检查俘虏的证件。起初,是在露天地里安放了桌子,俘虏们列队走过,一一回答问题。后来,黑人士兵在几个德国人帮助下,搭建起一座有三个房间的大平房。于是就在这平房前排起了长队。在这座营地里,汉斯没有熟人。79师和后来303师的战友们死的死,逃的逃,或者做了俄国人的俘虏。303师残部开进了保护领地的比尔森,而那时汉斯在混乱中自己开路了。在这个安斯巴赫的俘虏营,汉斯尽量不跟别人联络。有些士兵下午时聚在一起唱歌。美国黑人士兵站在监视他们的岗哨上瞅着他们发笑;可是,显然没人懂德语歌词,于是就让德国人一直唱到睡觉的时候。另外一些人经常在营地里来回散步,他们手挽着手,一面议论着一些非常离奇的话题。据说,苏联人和同盟国很快要唱对台戏了。大家纷纷猜测希特勒死亡的实况。大家还谈到饥饿,还谈到马铃薯丰收会再次把德国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可能性。

在汉斯的行军床边还睡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是国民突击队的战士。那人留了大胡子,说起话来温和又低沉,好像周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他。白天,他常常跟另外两个国民突击队的战士聊天,散步和吃饭时都聚在一起。但是,汉斯有时也看见老兵独自一人在各种纸片上用铅笔写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有一次,睡觉前,他问老兵写的是什么,老兵说打算把一些想法写下来。又补充说:可是不大容易啊。汉斯再也没问他别的什么。但从此之后,老兵总是在睡觉前找个借口跟他聊上几句。据老兵说,在俄国人开进科斯琴 [53] 的时候,他老婆就死了,夫妻都是科斯琴人;但是,他不恨任何人;他说,战争就是战争啊,等战争结束后,最好能互相原谅,从头开始。

汉斯问:怎么开始呢?从零开始呗,他慢声细语地用德语说道,口气是快乐的,有想像力。老兵名叫策勒,瘦高,腼腆。汉斯看见他经常在另外两个战友陪伴下在营地里散步。可能是有两个战友比照的原因,策勒的形象有尊严感。一天晚上,汉斯问策勒是不是还有家属。

策勒说:“有老婆。”

汉斯说:“可你老婆死了啊。”

老兵轻声说:“有过一儿一女。也死了。儿子死在库尔斯克会战里。女儿死在汉堡的轰炸中。”

“没别的亲戚了?”汉斯问。

“有过外孙、外孙女,是双胞胎,跟我女儿一起死在轰炸里了。”

汉斯惊叹道:“天啊!”

“女婿也死了。不是在那次轰炸里,而是几天后,因为老婆和孩子而伤心。”

“太可怕了!”

“服毒自杀了。”策勒在黑暗里轻声说,“吃的是耗子药,痛苦挣扎了好几天。”

汉斯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方面是因为困劲上来了;他听见策勒最后说了一句:战争就是战争啊,最好忘掉一切、一切、一切。实际上,策勒镇定得令人羡慕。另外,这样的镇定只有再次看见俘虏入营或者又来人在平房里一一检查证件时才被打破。三个月后,轮到询问姓氏字母开头为Q、R、S的人了。汉斯·赖特尔可以跟美国兵和一些身穿便装的人谈话了。他们有礼貌地请他正面和侧面站立;然后,就在档案里寻找卡片,卷宗里可能有许多照片。接着,一个身穿便衣的人问汉斯·赖特尔:战争期间做过什么事情?汉斯只好说跟着79师到过罗马尼亚和俄罗斯,多次受伤。

美国兵和便衣想看看他身上的伤疤。汉斯只好脱光衣服给他们看。有个说话带柏林口音的便衣问他:俘虏营的饭菜好不好?汉斯说:吃得像国王。那提问的人把这话翻译给其他人听。他们都笑了。

一个美国兵问:“你喜欢美国饭?”

便衣把这话译成了德语。汉斯说:

“美国肉是世界上最好的肉。”

大家又笑了。

那美国大兵说:“说得对。可你吃的东西不是美国肉,是狗食。”

这一次,翻译(不想翻译这句话)和几个大兵笑得几乎跌倒在地。一个黑人士兵出现在门口,带着担心的表情,他问大家跟这个俘虏是不是有麻烦。大家说,没麻烦,关上门,走吧!他们讲笑话而已。后来有个人给汉斯敬烟。汉斯说:我以后再抽。说完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头了。接着,美国兵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记下汉斯提供的情况:年龄、出生地、父母姓名、父母住址、至少两个亲戚或朋友的地址,等等。

当天夜里,策勒问汉斯询问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汉斯都告诉他了。问你哪一年入伍了吗?问你征兵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了吗?问你在哪个师服役了吗?问了。有照片吗?有。你看见那些照片啦?没有。等到策勒问完之后,就用毯子蒙上脸,好像入睡了;可是,片刻后,汉斯听见他在黑暗里嘟囔着什么。

一周后,调查人员又来了。来的只有两人。不排长队,不询问。营里让全体俘虏集合。美国黑人士兵检察队伍,从队伍里分出十个人来;然后把这十个人戴上手铐装进两辆囚车。营地长官说,这几个俘虏是战犯嫌疑人,接着,他命令队伍解散,按常规过日子。一周后,调查人员又来了,开始查姓氏字母以T、U和V开头的人员。这一回,策勒可真的紧张起来了。他温和的声音没大变化,但是,说话和说话的方式变了:单词急切又断断续续地蹦出来,夜里嘟囔的话语变得无法克制。说话很快,好像有个失控的理由逼着他快说。汉斯几乎听不懂。策勒伸着脖子到汉斯跟前,一只胳膊撑着身子,絮絮叨叨地说起来,长吁短叹,想像着黑乎乎的圆形建筑层层叠叠形成一体的辉煌画面。

到了白天,事情发生了变化,策勒的形象又重新发出尊严和体面的光辉;虽然他除去跟国民突击队的老同志联络之外,几乎不找任何人;但是人人都尊敬他,都认为他是个正派人。但是,对汉斯来说(他可得忍受策勒夜间的东拉西扯),策勒的面孔逐渐显露出内心的伤痛,好像内心世界里截然对抗的力量在进行殊死的搏斗。那是些什么力量呢?汉斯不得而知,只是凭着直觉感到两股力量都来自同一个源泉:疯狂。一天夜里,策勒告诉汉斯:他不姓策勒,而是叫萨穆尔;因此理所当然地不该去接受下一次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