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老妇告诉公主,她很老很老了,一心想死,却不能死,因为她还有职责要完成。她负责照料一个小村庄,村民安居乐业,她既是他们的朋友也是导师。也许,公主愿意接替她,她的职责将包括:
1、挤山羊奶
2、教育村民
3、为村民的庆典谱写歌谣
她还将得到一根三足杖柄,以及所有属于驼背老妇的书籍,以助其一臂之力。还有最棒的东西:老妇人的小风琴。这是非常珍贵的、能奏出四个八度音的古董乐器。
公主应允了,她要留下来,忘记皇宫和那些飞蛾。老妇人谢过她,立刻就死了。
***
散步的那晚,我母亲做了一个梦,到了白天还在继续做。她会有个孩子,训练她,塑造她,把她献给上帝:
一个传教之子,
一个上帝的仆人,
一个祝福。
过了一阵子,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她跟着一颗星星走,直到它悬停在一家孤儿院上方,在那儿,有张婴儿床,床里有个婴儿。是个头发茂密的婴儿。
她说:“这孩子是上帝给我的。”
她带走了那个婴儿,婴儿哭喊了整整七天七夜,又恐惧又无知。母亲唱歌给婴儿听,赶跑了魔鬼。她明白,灵魂有多么嫉妒肉体。
如此温暖又温柔的血肉之躯。
现在,她就是她的血肉了,是从她的头脑里冒出来的。
是她所见的异象。
不是臀骨下的颤动,而是圣水和福音。
现在,她有出路了,为即将到来的一年又一年。
***
我们站在山顶上,我母亲说:“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
我们站在山顶上,我母亲说:“你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等我们回到家,父亲正在看电视。“威廉姆斯碾压机”对“独眼龙乔尼·斯托特”。我母亲怒火冲天:我们总是在礼拜天把电视机罩上的。我们有一块桌布,上面印着“旧约善行”四个大字,是个房屋清洁工送给我们的。这块布很豪华,我们把它收在一个特殊的抽屉里,里面不放别的东西,除了一块蒂凡尼水晶玻璃饰品和几张黎巴嫩的羊皮纸。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这些羊皮纸。我们还以为那上面写着《旧约》呢,其实是张绵羊牧场的租赁合同。我和父亲通常都懒得把那块布叠好,我刚好能看到抽屉板下的那堆布料上露出“摩西十诫”的字样。“有麻烦了。”我心想,然后宣布我打算下山去救世军团学打小铃鼓。
可怜的爸爸,他向来都不够优秀。
那天晚上,教堂里有位演讲嘉宾:来自斯托克波特的芬奇牧师。他是魔鬼方面的专家,布了一次骇人听闻的道,关于被魔鬼附身有多容易。听完之后我们都非常不自在。怀特夫人说,她认为她的隔壁邻居大概已被附身了,各种征兆都有。芬奇牧师说,被附身的人常有不可自制的暴怒倾向,还会突然爆发出狂野的大笑,而且一直一直都非常狡猾。他提醒我们注意,魔鬼会化身为光明天使出现。
礼拜结束后,举行聚餐。我母亲做了二十个屈莱弗蛋糕 ,还有平素拿手的奶酪堆和洋葱三明治。
“看一个女人的三明治做得好不好,你就能判断出她人品的好坏。”芬奇牧师对大家说。
我母亲的脸都红了。
接着他转向我,问:“你多大啦,小姑娘?”
“七岁。”我回答。
“啊,七,”他嘟哝起来,“多有福气啊,七天创世记,七枝烛台,七封印。”
(七封印?按母亲的辅导,我还没有学到《启示录》,所以我以为他在说《旧约》里某些亦正亦邪、却被我忽视的人物。我花了好几星期,想从字里行间发掘他们,以防万一哪天会考到。)
“是的,多有福啊。”他继续说,转而沉下脸色,“却又多邪恶啊。”话音刚落,他握拳砸在桌面上,震得一小块奶酪三明治弹进了募集袋。我眼看着它蹦进去,心思却完全被他占据,竟然忘记告诉别人了。三个星期后,在姊妹聚会上,她们才在募集袋里发现了它。餐桌边登时鸦雀无声,除了罗斯维尔夫人,她耳背,而且很饿。
“魔鬼会七度重返!”他用眼神巡视桌边。吱嘎,罗斯维尔夫人的勺子刮出了声儿。
“七度!”
(“有人要这块蛋糕吗?”罗斯维尔夫人发问。)
“最好的可以变成最恶的,”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绽放魔鬼契约的花朵啊。”
“好,那我就吃了。”罗斯维尔夫人郑重地宣布。
芬奇牧师瞪了她一眼,他可不是轻易罢休的人。
“这朵小百合有可能成为群魔乱舞之地。”
“呃,悠着点儿,罗伊。”芬奇夫人很焦虑。
“别打断我,格蕾丝。”他斩钉截铁地说,“只是打个比方,但我是认真的。上帝赐予我良机,而我们决不可荒废上帝的恩赐。”
“世人皆知,最圣洁的人也会突然被恶魔迷住心窍。更何况妇人,更何况孩童。身为父母,要守望你们孩子身上出现的征兆。身为丈夫,要守望你们的妻子。以上帝之名,祝福信徒。”
他松开了我的手——它们已经变得皱巴巴潮乎乎的了。
他揪牢我的那只手在长裤上抹了抹。
“你不该让自己这么劳神,罗伊,”芬奇夫人说,“来吃点屈莱弗蛋糕,里面放了雪利酒呢。”
我觉得好尴尬,便独自蹩进主日学校的教室。那里有魔毡 小人儿,摆出《圣经》里的场景。我布置出但以理身陷狮子坑的布景,刚刚有点乐趣,芬奇牧师就进来了。我把两只手都塞进口袋里,盯着魔毡布看。
“小姑娘。”他打了个招呼,又一眼发现了魔毡。
“这是什么?”
“但以理。”我回答。
“但这不对啊,”他说着,露出惊诧莫名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但以理脱险了吗?在你的画面里,几只狮子正要张嘴把他吞下去。”
“对不起。”我一边回答,一边倾尽全力展现我是有福善女的姿态。“我是想画约拿和鲸鱼,但他们的魔毡盒里没有鲸鱼。我是在假装,让那些狮子扮演鲸鱼。”
“你刚说这是但以理。”他很怀疑。
“我弄混了。”
他笑起来。“那就好好说但以理的故事,好吗?”他小心翼翼地把几头狮子挪到角落里,再把但以理挪到另一边。“尼布甲尼撒怎么办?接下去我们玩儿‘拂晓震惊’那一幕。”他在魔毡人物盒里翻找起来,想找到一个国王。
“没戏。”我心想,圣诞节那天,苏珊·格林生病了,没出席《三圣贤》舞台剧的表演,可一副魔毡道具里只有三个王。
我留他一人在那里。等我回到教堂中庭,有人问我有没有看见芬奇牧师。
“他在主日学校的教室里玩魔毡。”我回答。
“别太富于幻想了,珍妮特。”有人冒出这么一句。我抬头去看,原来是裘波莉小姐。她讲话总是那种怪腔调,我认为肯定和她教双簧管有关。吹那东西对她的嘴巴有影响。
“该回家了,”我母亲说,“今天的事儿够你兴奋的了。”
真怪,别人认为兴奋的事儿明明很古怪。
我们走了,除了我母亲,还有爱丽丝和玫。(“你得叫爱丽丝阿姨、玫阿姨”)我拖着脚步跟在后头,思忖着芬奇牧师,以及他有多么恐怖。他的牙往外龅,声音又尖又利,就算他憋着嗓子想装深沉严厉也没用。可怜的芬奇夫人,她怎么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于是,我想起吉卜赛老太婆的话。“你永远不会结婚。”如此说来,那也未必是天大的坏事。我们沿着工厂低谷往家走。最穷苦的人都住在这一片,紧靠着厂区。有几百个小孩和瘦骨嶙峋的狗。我们隔壁那家就曾住在这里,紧挨着胶水作坊,但他们有个表亲,或是别的什么亲戚,留给他们一栋小楼,就是我们家隔壁的那栋。“魔鬼干的好事,在我眼里就是。”我母亲说。她始终坚信,这些事降临人间就是为了试探我们。
他们不允许我单独去工厂低谷区,那天晚上下起雨时,我想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如果魔鬼有地方住,肯定住在这里。我们走过卖灭虱颈圈和毒药的店铺。那家店的名字是“阿克莱特杀害虫”。我进去过一次,那时我家有蟑螂出没。阿克莱特夫人正在店里结算账目,我们路过时,她一眼瞅见玫,便嚷嚷着让她进去。我母亲很不高兴,但还是一边嘟哝着耶稣、收税员和罪人什么的,一边把我推进店门,站在她们所有人前面。
“这阵子上哪儿去了啊,玫?”阿克莱特夫人问着,还用洗碗布擦了擦手,“都有一个月没见你了。”
“我去黑泽了。”
“嚯,你挣了不少钱吧?”
“在宾果游戏里连赢三局。”
“哎呀呀!”
阿克莱特夫人又艳羡,又仿佛在发脾气。
如此寒暄了片刻,阿克莱特夫人开始抱怨生意不好,逼得她要关门大吉,还说杀虫剂再也赚不到钱了。
“那就指望夏天热一点吧,虫子出来钱也就来了。”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母亲度秒如年。
“还记得两年前的热浪吗?哎呀呀,那可让我有了些买卖。蟑螂啊,甲虫啊,耗子啊,随便说一样,都能毒光光。没啦,再没那种好事啦。”
我们礼貌地静默了片刻,或更久,母亲便干咳几声,说我们该走了。
“等等,”阿克莱特夫人说,“这是给小不点儿的。”
她说的是我。她在柜台后头翻找一遍,拽出几只大大小小的铁罐头。
“可以放点玻璃弹珠什么的。”她解释了一句。
“谢了。”我笑着说。
“哎呀,小玩意儿,这不算啥。”她朝我笑笑,还使劲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上摩挲,就这样,才让我们走出了店门。
“瞧瞧啊,玫。”我把铁罐头举起来。
“是玫阿姨。”我母亲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