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想让我去?”上学前的那晚,我问她。
“如果你不去,我就要进监狱了。”她拿起一把刀,“你想要几片?”
“两片,”我回答,“那里面有什么?”
“罐头牛肉,知足吧。”
“可是,就算你进监狱也会出来的啊。圣保罗就老是进监狱。”
“我知道,”她把肉压实了切,到我盘子里的罐头牛肉里只能渗出几滴可怜的汁液。“可邻居们不知道。把它吃了,别说话了。”
她把餐盘推到我面前。看上去很恶心。
“为什么我们不能来点薯片?”
“因为我没时间给你做薯片。我的脚要泡,你的汗衫要烫,还有那么多恳请祷告的请求要处理。况且,我也没土豆。”
我走进起居室,想找点事情做。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扭开了收音机。
“现在,”有个声音响起来,“是关于蜗牛家庭生活的节目。”
我母亲尖声大喊。
“你听见没?”她把脑袋探出厨房门,对我说,“蜗牛的家庭生活,这就是《圣经》所言的‘可憎之物’,就好像在说我们是从猴子变来的。”
我不禁多想了一会儿。阴雨连绵的星期三晚上,蜗牛先生和蜗牛太太在家。蜗牛先生静静地打着盹,蜗牛太太在读一本关于问题小孩的书。“医生,我忧心忡忡啊。他太安静了,不肯从他的壳里钻出来。”
“不是啦,妈妈,”我应了一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可她没在听我说。她又回了厨房,我听得到她在找国际服务频道,一边摆弄旋扭,一边喃喃自语地估摸着频率数字。我跟她走进去。“世上是有魔鬼,可这个家里没有。”她说着,凝视高悬在炉灶上的天主圣像。那是幅九英寸见方的水彩画,是斯普拉特牧师专为我母亲画的,就在他跟随荣光神圣征途团前往维冈和非洲之前。
那幅画叫《天主喂鸟》,我母亲把它挂在炉灶上方,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忙这忙那,为广大信徒服务。画已经显旧了,天主的一只脚上还有一小块凝结的蛋黄渍迹,但我们不想剥掉它,生怕颜料也会跟着掉了。
“我受够了。”她说,“走开。”
她又把厨房的门关上,还关掉了收音机。我听见她在吟唱《天主荣耀被赞美》。
“行,就这样呗。”我心里说。
确实如此。
***
第二天早上忙得紧。我母亲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大喊已经七点半了,还说她一宿没睡,说我父亲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她往水池里倒了一壶滚烫的开水。
“你为什么不睡?”我问她。
“要是我必须和你一起起来,睡三个小时有什么用?”
她往开水里兑了些凉水。
“那你本该早点上床的。”我好心提议,挣扎地脱掉睡衣。这件衣服是个老夫人帮我做的,领口小得和袖筒似的,我总得生拉硬拽,弄得两只耳朵生疼。有一次,我淋巴腺发炎并且聋了三个月,也没人发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忖天主的荣耀,冷不丁想到一点:日子过得太安静了。我像平日那样去教堂,放声高唱,但好像除我之外没人吭声儿,而且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猜想,我准是因狂喜而灵魂出窍了,在我们的教堂里,这事儿毫不稀奇。后来我发现母亲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玫问起我为什么不回答别人的提问,母亲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主的意愿。”
“主什么意愿?”玫被彻底弄糊涂了。
“用神秘的方式显能。”我母亲说完,趾高气扬地走到前头去了。
于是,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教堂内外盛传我迈入狂喜之境,谁都不该和我说话。
“你凭什么觉得这种事会发生呢?”怀特夫人很想弄明白。
“噢,不用大惊小怪的,她七岁,你懂啊。”玫停顿一下,制造了某种效果,再接着说,“这是个神圣的数字,离奇的事情都发生在‘七’上,瞧瞧艾尔西·诺里斯就知道了。”
***
艾尔西·诺里斯,她可是我们教堂里鼓舞人心的名人,也就是玫常提起的“证人艾尔西”。每当牧师要我们举证说明上帝的善行,艾尔西就会踮着脚尖叫起来。“听我说上帝在这星期里为我做的事吧。”
她需要鸡蛋,上帝就送了一打。
她犯了一次疝气,上帝就把病带走了。
她每天都要祈祷两个小时,早七点一次,晚七点一次。
她的爱好是数字占卦,每每翻读《福音书》之前必会掷骰子,任由数字指引她。
“第一把,决定章节数;第二把,决定段落数。”这就是她的格言。
曾有人问过她,要是读超过六章节的《圣经》该怎么办。
“我有我的办法,”她生硬地回答,“上帝也有他的一套。”
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有一架风琴,要它出声儿你就必须踩踏板。我每次去,她都弹奏《引向仁慈的光》。她负责键盘,我负责踏板,因为她有哮喘。她收藏外国钱币,存在一个有亚麻籽油味道的玻璃箱里。她说,这会让她想起过世的丈夫曾经代表兰开夏州参加板球赛。
“他们都叫他‘强手斯坦’。”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免不了说一次。她总记不住自己对别人讲了什么,也总记不住水果蛋糕放了多久。有一段日子,她一连五个星期都给我端上同一块蛋糕。我很幸运,因为她也记不住你跟她说了什么,所以每星期我都用同样的借口。
“疝气。”我说。
“我会为你祈祷的。”她说。
最棒的是,她还有一幅“诺亚方舟”拼贴画。画上的诺亚爸爸和诺亚妈妈探身出去观望洪水,与此同时,小诺亚正打算逮住一只小兔子。但对我来说,最好玩的是那只可以拆下来的黑猩猩,用百洁布做的。每次结束拜访前,她会允许我玩它五分钟。我有各种版本的情节,但通常都是让它淹死。
***
礼拜天,牧师告诉所有人,圣灵充溢我的身心。他谈我就谈了二十分钟,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坐在下面看《圣经》,心想这是本多么厚的书啊。当然,这一举动显得极其谦逊,众人就越发坚信不疑了。
我以为大家都不和我说话,而别人以为是我不和他们说话。可到了夜里,我意识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走下楼,写了一张字条:“妈妈,这个世界非常安静。”
我母亲点点头,又去看她的书了。书是斯普拉特牧师寄来的,她早上才收到。那是本描绘传教士生活的书,书名是《普天之下皆知上帝》。
我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便拿了只橘子,回床上睡觉。我必须自己想法子。
有一年过生日,有人送了我一根竖笛和几本乐谱,所以我靠在枕头上,吹出了一段苏格兰民谣《美好往昔》。
我看得到手指在移动,可是没有声音。
我又试了段《小褐壶》。
没声音。
泄了气的我又开始敲打《老人河》的节奏段落。
没声音。
无计可施,而我必须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一跳下床就决定告诉母亲出问题了。
可家里没人。
我的早餐留在厨房餐桌上,附带一张简短的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我们必须去医院为贝蒂阿姨祈祷。她的腿一碰就折。
爱你的,母亲。
所以,我尽可能妥当地过好这一天,最后决定出去散步。那次散步拯救了我。我遇到了吹双簧管并指挥姊妹合唱团的裘波莉小姐。她可聪明呢。
“但她不够神圣。”怀特夫人曾说过。裘波莉小姐肯定对我说了“你好”,我也肯定没理她。她很久没去教堂了,因为她跟随“拯救灵魂交响乐团”去英国中部巡演,因而不知道我理应沉默并充满圣灵。她站在我面前,眉头都攒到额头上了,嘴巴一张一合的,吹双簧管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嘴呀。我拉住她的手,带她进了邮局。我拿起一支公用笔,在一张儿童津贴领取表格背后写下:
亲爱的的裘波莉小姐,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惊恐地瞪着我,也抓过纸笔开始写:
你妈妈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你不卧床休息?
写到这里,儿童津贴领取表格已经没空地儿了,我不得不再拿一张紧急事件联系人表。
亲爱的裘波莉小姐,
我妈妈不知道。她在医院陪贝蒂阿姨。我昨晚是卧床休息的。
裘波莉小姐对着字条目瞪口呆。她瞪啊瞪啊瞪了那么久,我都开始考虑要回家了。接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拉拉扯扯地送我上医院。当我们到了医院,我母亲和别的姊妹正围绕在贝蒂阿姨的病床旁唱颂歌。我母亲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惊讶,但没有起身。裘波莉小姐拍拍她的胳膊肘,又把老套路来了一遍,攒眉毛,嘴巴一张一合。我母亲只是摇着头,摇啊摇。最后,裘波莉小姐大喊起来,声音那么响,连我都快听到了。“这孩子不是充满圣灵,”她尖叫道,“她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