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侄子”吴把戏的宴会邀请(1 / 1)

早上的信件来了。我随意翻着那一叠东西,都是些账单、通知和各种好看颜色的新药广告。我到这儿来了几个月之后,对这些东西已不感新奇,很少拆开看它们。

当我已快要翻到底时,忽然看到一封与众不同的信,信封很高贵,纸很厚,那是给我私人的。我打开时,见到那是一张镶着金边的卡片。我赶快细看,只觉得我的脸发起烧来,一定是通红了!于是我偷偷把它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西格刚刚登记完出诊簿,他仰起头来看着我问:“吉米,你为什么看着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是过去的情人找到你了吗?到底怎么回事?你母亲申斥你了?”

我无奈而羞惭地把卡片掏出来交给他,对他说:“好,你拿去看吧。你尽管笑我吧!反正你早晚会晓得的!”

西格脸上毫无表情地大声读出那张卡片上的字:“把戏恭请哈利叔叔于2月5日——星期五——光临。谨备美酒以佐舞兴。”

他抬头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啊!多么好啊!你知道吗?它一定是全英国最大方的北京狗,给你送各种各样的食物还不够,它还请你到它家去参加舞会!”

我抢过那张卡片,又把它塞进口袋,然后问他:

“好了好了,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应当怎么办呢?”

“办什么?你现在应当立刻坐下来给它写一封信,谢谢它,并告诉它2月5日你一定去。彭福瑞太太的舞会是很有名的,她有堆成山的好东西吃,像河水一样多的香槟酒,你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会有很多人吧?”我问。

“当然会有很多人。你以为怎么样?难道就是你跟把戏吗?你以为你就喝几杯啤酒,然后跟把戏一块儿跳狐步舞?全县的上层社会人士都会去的。不过,我猜想,哈利叔叔是最重要的上宾,为什么呢?因为别的客人都是彭太太请的,而你却是把戏所请的!”西格长篇大套地讲。

“好了,好了。”我叹息着说,“我去就是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过,我没有一套合适的衣服!”

西格站起身来,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好朋友,别胡来!你先坐下写一封信,告诉她们你打算去她们的晚会,然后你到巴村的铺子里去租一套礼服,那天晚上好穿。你也不用发愁你会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些阔小姐们会争着和你跳舞的。”他说后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就朝着门走去,在未出去之前,他又转回身来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可千万别给彭太太写回信,你得写信给把戏,要不然,你就遭殃了!”

2月5日的晚上,当我到达彭府时,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个女仆把我带进客厅,彭福瑞太太站在大厅门口接见来宾,里面站着一大群高贵的绅士和小姐太太们,他们手里都拿着酒。这屋子充满了富贵的气息。

我整理了一下领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会晤主人。

彭太太很甜地微笑着与在我前面的一对夫妇握手,但当她一眼看见我时,她的脸色顿时光辉照耀起来:“啊!哈利先生,你能赏光,真令人高兴。把戏接到你的信,简直乐坏了!咱们现在就进去看它吧。”她说着就把我带到大厅里去。

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和我耳语:“它在早餐室里。我告诉你,它对这些晚会什么的,觉得烦腻极了。这当然不能令外人知道。不过,我如不把你带进去和它在一起待一会儿,它一定会气得要命!”

把戏正在壁炉旁一张有靠手的椅子上卧着。当它看见我时,它很高兴地跳起,前爪扶在椅臂上汪汪地叫起来。那张大嘴仿佛在笑。当我正在阻止它舔我的脸时,我看见地毯上有两大碗吃的东西,一碗里约有一磅的碎鸡肉,另外那一碗里则是碎蛋糕。

我指着那两个碗怒声嚷:“彭太太!”

她吓得用手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她哀求似的说:“请你原谅我吧!因为它今天晚上得孤苦伶仃地独自在这儿,因此我给它一点特别好的东西吃,而且今天晚上这么冷!”她很可怜地望着我。

我严厉地告诉她:“如果你把这鸡肉拿走一半,把所有的蛋糕都拿走,我就宽恕你。”

她像一个被罚的淘气小姑娘一样,很快地就遵命而行了。

过了一会儿,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只小北京狗。这依依不舍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我在冷风刺骨的气温下忙碌工作了一整天,这时有点闲倦。这间屋子有着熊熊的壁火和柔美的灯光,令人感到异常舒适,和外面那热闹、喧哗而且光芒刺目的大舞厅相比,我倒情愿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和把戏在一块儿休息一两个钟头。

彭福瑞太太一边走一边说:“你得来见见我的朋友们。”于是我们进入了那悬着三盏大水晶吊灯的舞厅。墙是乳白色而镶着金边,周围挂有许多大镜子。我们从这一群人,走到那一群,彭太太把我给他们一一介绍。但是她介绍我时所说的话,实在令我难堪!因为她总是说我是把戏最亲爱的叔叔!

不过,这些人也许是很能抑制他们自己,也许是他们已经对彭太太的这个溺爱把戏的弱点习惯了,所以他们听了这样的话,并没表示有什么奇怪,似乎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墙边有一个五人的乐队正在预备演奏。那些穿着白制服的侍者,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满是美酒和佳肴,在人们之间穿梭不绝。彭太太叫住了一个侍者,对他说:

“佛朗西,给这位先生斟一杯香槟酒来。”

“是的,太太。”那个侍者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动手斟酒。

“不行,不行,不行,不用这样的杯子,得用大杯!”

佛朗西赶紧去拿来一个像汤碗似的大杯,里面盛满了亮晶晶的香槟酒。

“佛朗西。”彭太太又在吩咐着。

“是的,太太!”

“这位是哈利先生,我要你好好地看看这位先生。”

那个侍者对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彭太太又发话了:“我要你好好地伺候他。他的杯中酒必须时刻加满,吃的东西也必须足够而丰富。”

“是的,太太。”他鞠躬而退。

我低下头来慢慢地饮了许多酒。及至我抬起头时,则看见佛朗西站在我的面前,手中举着一盘熏鱼三明治。

一晚上都是如此,他时刻不离开我,不是给我好吃的,就是给我添酒。我非常高兴,吃了喝,喝完又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大吃又豪饮!很快我对四周光芒灿烂的一切,都觉得非常欣赏了。我和在场所有的小姐太太们大跳其舞。我的舞伴有很俏皮的年轻美女,也有年高德劭像个皇太后似的老太太。并且和咯咯笑的彭太太还跳了两次之多呢!

有时我高谈阔论,言语非常幽默。我常常对我自己的那些妙论惊奇。偶然间,我看见墙上大镜子中我自己的形影,我自觉样子非常潇洒,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身上穿着租来的礼服,合身而漂亮。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惊人的美男子!

那一晚上,吃、喝、谈话、跳舞,时间过得真快!当我该回家时,穿上了大衣,正在和彭太太握手道别,佛朗西又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好像他怕我在回家的路上会饿昏而倒下似的。

我喝完了汤,彭太太说:“现在你得来跟把戏说一声再见,你如不说,它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于是我们一同进入它的屋子。这只小狗在它那铺着厚垫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轻轻地摇着尾巴。彭太太碰碰我的胳臂对我说:“你既然在这儿,可不可以检查一下它的爪子?我很担心,它的指甲长得太长了!”

我把它的脚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细看,它懒懒地舔着我的手。我对彭太太说:“你不必忧虑,它的爪子都很好。”

“多谢多谢,现在你得洗洗手了。我真感激你!”

在她那漂亮的浴室里,我环视四周,觉得一切一切都是高贵、舒适而亮晶晶的。她的肥皂泡沫又多,味儿又香。这一晚的享受,到此圆满结束!这几个钟头的奢侈生活,使我回家时一直回味着,不忍不去想它。

我上了床,关了灯,仰卧在床上,瞪视着一片黑暗,音乐仿佛仍在我耳边响着。当我的回忆刚刚要荡漾到大舞厅里去时,忽然间电话铃响了。

对方的声音非常小,当然是从远处打来的。

“喂,我是艾琴生。我有一头患难产的母猪,它生不出小猪来,已经闹了一夜了。你来吧!”

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他。挂上电话听筒后,我看了看表,已经2点钟了。我觉得有点木然,啊!喝了那么多香槟,吃了那么多佳肴,现在却得到那个最偏僻的小村子去给难产的猪接生,这是多么恼人的事!

我睡眼矇眬地把睡衣脱下来,穿上衬衣,当我穿我那硬挺挺的灯芯绒衣裤时,我简直不敢看在柜子里挂着的那套租来的礼服。(因为我太惭愧了!)

当我经过那漆黑的花园走向车房时,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亮晶晶的大水晶吊灯,那人影闪来闪去的大镜子,那正在演奏中的乐队。

我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满是泥泞的脏地方。下车后,我在泥地里走了一会儿,才到了一座房子门口,但敲敲门,并没有人应门。于是我又到对面几幢小房子前,通过一个小门,而看到了猪圈。猪的臭味扑鼻,远处有一个半明不灭的小灯,隐隐中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于是我走过一群牛和许多牛粪,几乎被一个破隔板绊倒,溅了一身的牛尿,踏了许多牛屎!最后看到了一头母猪,它侧卧在那里,两肋颤动着,一阵一阵在用劲。

那位艾琴生先生并不太热心似的,和我打了一下招呼。他是一个半老的农夫,胡子大概有一个礼拜没刮了,戴着一个宽边的古董帽子。他一只手插在他的破裤袋里,一只手拿着一盏半明不灭的脚踏车的灯,那里面的电石似乎很快就要寿终正寝了!

我问他:“我们只有这一点点亮光吗?”

“是的。”他带着惊异的神气回答。他看看灯又看看我,那表情似乎在说:“哼!他还想要什么……有这个灯还不够?!”

“好,那么就请站过来一点吧。”我仔细看了猪一下,问他,“这头猪的年龄不大,对不对?”

“对,这是它第一次生小猪。”

那头猪还是躺着不动,但又在使劲。

我对他说:“它里面不通,请你给我拿一桶热水,一块肥皂,一条毛巾来。”

“没有热水,火灭了。”

“那么,随便有什么拿什么来吧。”

于是农夫走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一片漆黑里。我在黑暗中,好像又听到了跳舞的音乐,那是一支华尔兹圆舞曲。我正在和一位年轻而美丽的贵族小姐跳着舞,当我带她一起旋转时,她咯咯地笑,那雪白而娇嫩的肩膀,那颈上的钻石项圈,那墙上大镜中所照出来的旋转人影……似乎都在我的眼前。

艾先生回来了,他把一桶水很重的放在地下,我用一个手指试了一试,水是冰冷的。

我很快地把上衣和衬衫脱掉,凉风吹到我的背上,寒冷刺骨!我咬着牙对他说:

“请你给我肥皂。”

“在水桶里头。”

我把一只胳臂整个沉入水中,一面颤抖一面找。最后找到一个像高尔夫球一样大小的东西,于是我拿出来,那是一块很硬很光像海边石头似的东西。我把它在手臂上和两手之间用力搓,希望能有泡沫,但却一点也没有。

我不愿再向他要另外一块肥皂,因为恐怕他不高兴。我到我的车里去找消毒油膏,那寒夜的冷风,吹得我的牙齿上下打战,全身寒毛倒竖,衣服上又溅了许多脏泥。

把油膏拿回猪圈后,我把它擦在手臂上,跪在那头母猪身体后,把手慢慢伸入它的肚内。越伸越往里,一直到我的臂肘整个都进去了,还没找到小猪。因此我只好侧卧在冰凉的石头地上,那地是湿的,但我顾不了自己的不舒服,仍然尽力探索。最后,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小东西,那是小猪的尾巴,那猪个子很大,它被堵塞在里面。

我慢慢把它取出来,对农夫说:“这头小猪就是使它母亲难产的原因。它大概已经死了,因为它在子宫口窒息太久了。里面可能还有活的,我再伸进手去摸一摸。”

于是我又把手臂抹上许多油膏,把手伸进去摸。这次所摸到的,不是尾巴而是头脸。忽然间,冷不防,一排小而尖锐的牙齿,咬到我而全部陷入了我手指的肉中。

我痛得叫了一声,仰头看了农夫一眼。对他说:“这头是活的,我很快的就要把它取出来了。”

但是这头小猪却另有打算,它不愿离开那温暖的天堂。每次当我抓到它那湿而滑的小脚时,它老是逃脱我的手指。过了几分钟,我的胳臂累得要抽筋了,于是我只好整个躺在地下,把头枕在石头上,胳臂仍然在母猪的肚子里。我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

这一闭眼,好像又到了那个灯红酒绿而温暖的大跳舞厅了。朦胧中,好像我正伸着手拿着那大玻璃酒杯,佛朗西正在给我斟酒。然后,我在乐队边跳着舞,那个乐队的指挥,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微笑,并向我鞠躬,好像他找我找了一生一世,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似的!于是我也报之以微笑。但是,慢慢地,那位乐队指挥的脸消失了,从上面往下看着我的,是那个农夫,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赶快把我的脸从石头上抬起来,自己摇动一下身体,心里想:“这可不行,怎么在工作时会睡着了?!一定是劳累过度,或是香槟酒喝得太多了!”

于是我又用手指去摸索那头小猪,这次它虽仍然努力挣扎,但我用力抓住它的小脚,把它顺利地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它出来后,立刻歪歪斜斜地找到它母亲的奶头,好像对这新的环境并不敌视了。

但这头母猪因难产的时间过久,体力不支,我还得给它打一针。

于是我又踏着脏泥,走到汽车上去取药针。回来后,给它在大腿上把药注射进去。果然过了一会儿,药性发散后,它就可以自己用劲,于是一头一头的小猪,都顺利地生出来了,一共有八头可爱的小东西。这时那盏灯里的电石已将用完,它渐渐将要失去光辉了。

我擦了擦自己冰冷的手和胳臂,对农夫说:“我看,所有的来宾都到齐了。”

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着那些小猪,歪歪斜斜的,争先恐后向它们母亲的乳头爬去。这个第一次做母亲的母猪,也尽量躺好,使它的乳房朝上,以便它的小宝宝们容易找到。我看着这一切,似乎是一个小奇迹,但却是永远看不厌的小奇迹!

最后,我想:“我得快点穿上衣服了。”于是我又试了试用那块肥皂来洗手。但是我又失败了,它像块石头,不起任何作用。不知它在这家已有多少年代的历史!我的左颊和左半身满是又脏又臭的泥,我只好尽量用手指甲把泥抠下来,然后用桶里的冷水洗涤。

我冻得喘不出气来,勉强问农夫:“你有毛巾吗?”

他默不作声,递给我一条口袋。它的边硬得刺手,因为沾了许多牛粪,奇臭无比。这口袋本来是盛牲口的粮食用的,我用它来擦我的皮肤时,它那粗糙的颗粒和粉层都抹在我的肉上,脏臭令人欲呕!

我穿上衣服,扣上大衣,拾起医疗器,爬出了猪圈,然后对那群猪做了最后一次的观察。那母猪又换了一次躺着的位置,它很满意地轻轻哼着。小猪们则忙于吸吮母亲的奶汁,吃得津津有味。此时那盏电石灯已经是黯淡无光了!

我终于往回家的路上驰去。在离开这个农场之前,我得下车自己去开一道大门。寒风虽然刺骨,但却带来一阵青草的清香。

我站在那儿,望了一望那漆黑一片的田野,心里想着:这一夜算是结束了!我的思潮回到了做学生时代的一幕。那位老教授在向全班的同学谈我们将来的职业问题,他说:

“你们如果决定将来做兽医,虽然永远不会成为大富翁,但你们的生活中会有无穷的趣味和各种不同的经验。”

在黑暗中,我不觉失声而笑,直到上车时还没笑完。那位老教授说的话真可谓至理名言!“不同的经验”!可不是吗!?实在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