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车(1 / 1)

如果我现在驾驶的这辆车子有一点点刹车作用的话,我由这停车所在的高地小平野俯望底下的瓦顿村,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得愉快。那许多老石屋点缀在蜿蜒的河边,那一大片碧绿山坡掩映着粼粼河水,以及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地所构成的小花园,给予河谷对面的荒凉丘陵以一种温柔抚慰之感。

但是此刻这当前美景,却被我自己不知道如何取路前行的心境所淹没。因为我原必须沿这条全是四分之一陡坡的道路往下驶,其间还有两处凶险的S形急转弯,那就像一条巨大毒蛇延伸在我前头。而我的车子正如我开头所说的全无刹车!

当然,这辆车子原先是装有这种能使车辆停住不动的重要装置的。以往大多数时间,我驾着这辆车子总要拼命踩刹车板,才能发生刹车的作用,但车身早已在路当中歪来转去地搞得团团转。最近以来,刹车的作用越来越微弱,到了此刻竟然半点刹车也没有了。

当以往刹车作用逐渐退化期中,我不时把这情形告诉西格,他也曾表示着同情与关切。他说:

“这样下去可不行的,吉米,我会跟修车厂老板汉蒙谈谈。这件事就让我来处理好了。”几天之后我再催他。他说:

“喔,是的,我决定要跟汉蒙谈谈。别急,吉米,我会记得这件事。”

终于我必须告诉西格,我把刹车板踩到底而一点也没有反应。我要停车的时候,惟一的办法只有把排挡换到头挡去让它慢慢停下来。

“喔,那真糟,吉米!这够叫你为难了!但你不要介意,我会安排一切的。”

又过些时候,我正巧经过修车厂,我问汉蒙是否西格跟他谈起修刹车的事。他说没有。不过,到底汉蒙还跳上车慢慢地向前开,中途车子猛然颤抖几下,才在五十多米以外停住,他竟然不想倒车而宁愿跑路回到我身边来。他原是个很镇静的人,但此刻却吓得面容失色:

“小老弟,难道你最近到处出诊都是驾着这么一辆半点刹车也没有的车吗?”

“是呀,我就这么开着到处跑的。”

“那你该得个奖章才行,小老弟!像这种车子我一步也不敢开!”这我就毫无办法了。车子是西格的,修不修得等他来决定。当然,这一类的事情当我刚到德禄镇不久就曾经体验过。那一次是在西格自己用的车子里,有一个座位会动,那是应该好好修理一下的,他就老没去修。我每次都小心地坐在那上面,他就装作没察觉出那座位有毛病似的。终于有一天差点出了祸。那一天是赶集日,他在路上看见有一个老太太买了一大篮子的水果蔬菜,却在吃力地提着走路,于是他好心让那老太太搭一趟便车。他后来告诉我:

“车子一开动,那可怜的老太太立刻向后仰,两脚一朝天连人都翻到后面去看不见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重新扶起来,那些萝卜啦、花椰菜啦满地滚……”

现在我又望了望在前头的陡斜下坡路。脚踏实地的做法当然是回头再驶到德禄镇,改选另一条由低地通过的马路到瓦顿村去。但是那至少要多绕了十英里,而此刻我实际上已经看得见我就要出诊的那座农场,就在一千多英尺的下边。那一间有绿门的牛棚里,一头关节有病的牛正等着我去治疗。那农场主人鲁宾逊先生不正由屋里出来么,手里还提着一只水桶,正慢条斯理地走过前院。我几乎可以伸手捉到他。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一个人不得不驾驶一辆没有刹车的车子,在英国要去的最后地方最好是约克郡的谷地;不过,就是不在高地而在平地上,也够糟糕的。只是我因为开惯了也就不觉得刹车的重要。然而,有一天我正在一个农场里忙于诊治一头牛,恰巧农场主人有一辆拖车要开出去,被我的车子停在那儿挡着路头。农场主人自告奋勇地跳上我的车子要把它倒退一些。我来不及说话,他就已把车子迅速地退开,结果却由于刹不住车而让车尾狠狠地在他一座牛棚的石墙上猛撞了一下才停住。农场主人以典型约克郡人的谨慎说话,对我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先生,你车子的刹车稍微差一点。”

但是,此刻的情势我必须作个决定:究竟我是回德禄镇再去绕道呢,还是宁可冒险走这一条险峻的下坡路?以往曾经不止一次,我也是这样停车在山上,在心房扑扑的蹦跳里自我作着矛盾的苦斗。终于,我发动引擎,决定就这么下去。

这一座山在这一带乡村里是美得出名的,而这一条平路却也是这一带坏得出名的。当我朝着这条路开始小心谨慎地开下去,整个世界似乎由我身边一片一片地散掉。排挡是吃在第一挡,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按住排挡杆,嘴里不住地干咽唾沫,朝着这条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垂直倒竖起来的车路向下开。

即使是用第一挡下坡,如果没有刹车帮忙,你车子的速度仍是惊人的!当头一个转弯迎面而来之际,我车子的小引擎开始以啸叫声来抗议着。进入了弯道,我拼命把方向盘向右打,车胎猛擦过路边的石头与松土,然后过了第一关而趋向比较直的道路。

这条直路颇长,但却来得更陡,就像跟着大瀑布往下冲一样有着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感觉。这直路的末了又是个急转弯。在这种速度里冲向弯路,要想打方向盘简直是太危险,但是我非打转不可,否则就要冲出悬岩。在恐怖冲击里,我闭上眼睛打方向盘向左转。这一次,车子的左边离地荡起在空中,我想车子一定翻了。但它接着改向左边倾侧而让右边离地而起,这样保持了一两秒钟眼看着要翻倒,而最终又恢复了四轮着地的状态,我又活着再往前行。

前面又是可怕的直陡坡了!车子飞奔而下,引擎狂叫着。我感到一阵奇异的麻木,也好像到了恐怖的极限而不知道怎样竟然飞旋而过了第三道急转弯。好了,再下去只有一个急转弯了。现在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平缓,车子的速度迅速减退。到了最后那个转弯的时候,速度减到只有每小时二十多英里了。我顺利地转了过去。

就在刚转出这最后的一个弯而驶向平直道路的转口处,我才发现一大群绵羊至少百来头,把整个道路都挤满了,而且离我车头只有几米远。我毫不迟疑地立刻再急转车头朝向路边石墙……

似乎没有什么大损害,墙上只有一些碎石滑溜地掉下来,而引擎一个冲撞,便寂然无声。

我往椅背一靠,全身松弛下来,原是紧抓住方向盘的手,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放松。羊群仍在阵阵涌过。我瞧了一眼那牧羊人,可不是我所认识的。我祈祷着希望他也不是认识我的人,因为在这种场合如果彼此不是熟人倒还容易解决。不过,我最好还是别开口,像这么疯狂地由急转弯里窜出来,而又不得不朝路墙撞上去,这种情形别希望人们会对你感谢什么的。

羊群继续在涌流,那牧羊人喊着他的狗:“走,杰西!走,尼尔!”就在离我几英尺外经过,我只是保持着察看那面对我车子的石砌路墙的姿势而不敢转头瞧他。别人也许会问我这么呆然面壁是演什么把戏,但是德禄镇的牧羊人不会这么爱管闲事的。他悄悄地走过去,一点也不打扰我。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朝反射镜里一望,那牧羊人站在路当中向我回瞧着,似乎暂时忘了他的羊群。

我驾着这辆没有刹车的车子,日子是很值得回味的。这种历历如绘的往事在我脑子里刻印了好些年。我原以为几个礼拜过去以后,刹车一定就会修好的。然而,要不是西格自己也卷入了“无刹车”的漩涡,我的“无刹车”日子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那是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到一个农场去急诊。他竟然决定由他来驾驶这辆车,而且一屁股就坐进了驾驶座。我在他旁边缩做一团,让他以他惯常的凶猛迅速前进。

我们要去的并不是邢曲先生的农场,而是另外一个。但是邢曲农场在德禄镇外一条公路边大约一英里,我们是会经过那儿的。那正是一条又宽又直的大公路。当西格正以全速前进的时候,我忽然瞧见邢曲先生正开着一辆别克的大轿车在我们前头正中央。当西格的速度渐渐追过他而准备由他的右边超车的时候,这位邢曲先生忽然驶靠右,因为他的农场就在右边这边。看看立刻就要侧面相撞了,西格猛踩刹车而丝毫没有作用,不由双眉高竖。但西格并不慌张,他马上跟着别克也向右转,变成了两辆车并行地在路上呼啸前进。邢曲先生在车里暴突着眼睛向我瞧过来。

冲进了农场,邢曲的别克在屋前空地里停下来,而我们却一直冲向朝屋后绕行的一条路,我们是不得不这样以绕路来让车子的速度自己减低的。侥幸这一条路上没有什么障碍,我们叮叮当当地穿过堆草的后院,重新回到前面来。邢曲先生已下车,但仍伸长脖子朝我们起先进去的那一头张望着,不知道我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我们的车子突然又由他身边经过,才把他吓了一大跳,张开大嘴瞧我们。西格保持镇静到底,竟然伸出头去跟他招招手,然后才又把车子转向农场大门。

在驶出大门之前,我回头瞧瞧,邢曲先生兀自向我们呆望着,那一副发僵的姿势使我想起了那个牧羊人。

回到大路上,西格小心地把车子转进路边,终于停在这里。他先向前凝堵着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一时就把脸上的表情作个调整有些困难。等到他终于转脸瞧我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改变了。

我手指甲拼命地扣着掌肉,因为他是以仁慈的眼神对我微笑着。

“真的,吉米,”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常常瞒着我一些事。天知道这辆归你使用的车子成了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而你却对我一字不提。”他举手阻止我抗辩,而脸上更表现出有点抱歉的表情,“你不知道我们方才差点儿撞车死亡么?你早应该告诉我这车子是没有刹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