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出诊(1 / 1)

这是我在德禄镇的第二个冬天,因此,当11月里天气开始真正严寒之际,我并没有像前年那样感到惊异。这时,平地上开始下着毛毛细雨,而高原也开始铺上白雪,把平日熟悉的景色变成一片陌生的新世界。这也就是人们在无线电台里所谈到的“高原之雪”。

开始正正经经地下雪之后,整个高原都有着窒息的感觉。车子在被分开的两边雪堆中间吃力地爬行着。高挂在德禄镇之上的那一座赫尼高岗就像一尾光闪闪的大鲸鱼。镇上的人们都在打扫自己的门前雪,把通到前院大门的路给铲得更干净些。这种清理积雪的工作人们做来并不匆忙,一则由于传统的镇静,二则明知也许明天又得从头再做起。

每一次的重新下雪,都给予兽医们一个新打击。对于大多数的出诊,我们都仍然设法去应诊,但是我们的兴趣并没有平时那么浓烈。有的时候我们很饶幸地能跟在一辆犁雪车后面前行,但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只能尽量把车子开到不能再开的地点,而后开始步行到我们的目的地去。

有一天早上,克雷顿先生来了电话。这时正是经历了一整夜不停的降雪之后。

“小牲畜有些感冒了,”克雷顿先生在电话里说,“你们能来诊察一下么?”

要到他那儿去,我们必须越过派克山,然后下去到一个小村落里。在夏天那是很美的驾车旅行,但是这时候却是天晓得。

“路上的情形怎么样啦?”我问着。

“路上?路上?”克雷顿先生的反应是很轻松的。在这种不大跟外界接触的所在的农夫们,通常都是不太理会我们所问的路途情况。因此他说,“路上好得很呢!只要稍微小心一点,你们就会毫无困难地到达我们这儿。”

西格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因而他告诉我:“到山顶去的路恐怕你只有用腿跑了。至于到达山顶之前的低区公路是否已经由铲雪机铲好,也不无疑问。所以,去不去就看你了。”

“喔,我必须去。今早没什么事好干,闲着也不好过。”

在前院我们那位老工人已经做了一大堆铲雪的工作,那大门已经被挖得可以开启,通大门的引道也清理得可以行车了。我把我认为必需的工具与药品放进爬山用的背囊,这包括除痰药、舔剂、注射器、肺炎血清针药等等。最后我还带了最重要的装备——一支大铁铲放在车后。

大路上,自然一大清早就已由经我们屋前叮叮当当开过去的几辆铲雪车清理好了。但是路面仍是崎岖不平,我不得不把车子缓缓行驶着。由我们这里到克雷顿先生的农场,大约有十多英里的路。在通常这种寒冷天气里,车窗玻璃上往往会结了很厚的霜,使你什么也看不见。今早我却在车窗外面加了特别装置。我用几股铜线绕在一条人造树胶上,用橡皮吸盘吸在车窗玻璃外面。这些铜线是接在车子的电池上的,当电流通过的时候发热,因而保持了一个大约八英寸宽的小面积不会结霜。这样我就不需每走半英里就得下车去刮掉玻璃上的霜皮。我只要坐着看前面弯曲的道路不断朝我拉直,而四周野景尽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就像在看电影那样。

由于我在尽情欣赏那不断变化的画面,竟然不知道我的脚趾头在发痛。在汽车内不曾设有暖气的日子里,双脚的发冻是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当你可以由汽车底盘的空洞里瞧见下面的马路在飞跑的时代,两脚就那么不断地受冷冻,越是长程驾车越是可厌。所以,等到车子抵达派克山下,我下车来准备走路的时候,双脚真是提也提不动。双手也是又僵又痛。

这条弯弯曲曲的过山道路并没有铲雪车在清铲,狭窄的两片边墙之间的道路上全是积雪,仿佛在说:“不!你不能上这儿来!”我知道孤立在路尾的克雷顿农场将是个什么世界了。但是,在这失望之余,我仍以闲情逸致来观赏昨夜一夜风狂雪暴的遗迹。那就像是个雕刻展览,有的是呈着流涌形状的,有的是重叠式的,有的起初是粗大而光滑到了末了就愈来愈尖细,还有的是成个深凹而边缘锋利得像刀口。屹立的悬崖上伸垂出来的冰帘几乎全是透明的。

我把登山囊往肩上一挂。身上穿的是皮夹克,我把领子扣紧,脚上是一双特别厚的袜子,与威灵顿式的长靴。我觉得这一切都够我征服这剩余的一段旅程了。而我背囊里所带的药品,又是够救助那些生病的动物的。因而我自己颇有以英勇的年轻兽医而自鸣得意之感。

于是我开始走路。首先得经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全都结了冰。在静寂里,地势开始上升,前面的路径也弯曲起来,直到被前头的小悬岩遮住了看不见为止。等我快要到山顶的时候,不管气候有多冷,我背上都开始有点出汗。

到了山顶,我极目四望。这一年的六七月间我曾经到这儿来过几次。我还记得那灿烂的阳光,那山冈上面的松林,那低谷里传过来的花香……而现在这一片孤寂与夏天当时的欢欣景色,真是难以比拟。此刻到处都是一片混沌的白色,天空则像是深灰的毯子由上面覆盖下来。我看得见在那山谷凹处的克雷顿农场,那农场也跟平时不一样,它现在变得这么渺小,这么遥远。除了那一棵松树仍在那斜坡上以外,一切熟悉的情景全都被白雩抹掉了。

前面的道路只露出了依稀的若干地段,而那农场则是整个看得见的。我向它前进了大约半英里,突然空中起了一阵狂风,吹得雪花上下左右一团迷茫。那农场、那周围山坡、那一切的一切仿佛登时全部消失。在这一阵暴风雪澄清之前,我被孤零零地关闭在白色帷幕之中。

踩着深及皮靴顶部的积雪,真是举步维艰。我就这样低着头,一步又一步,走向前头大约还有几百码远处的那座农场石屋。中途当我抬头瞧那安逸的石屋之际,忽然又有一阵暴风雪像由千万点微粒组成的浪幕向我冲击过来。我加紧走了几步,恰在这一阵暴风雪盖住我之前,看清了农场的方向。可是,经过十多分钟的颠簸,我发现我已迷了路,而朝向一个实际不存在的形象前行。

于是我又停步在使人心寒的孤寂里。一定是我走得太靠边了。喘息了一会儿之后,我挣扎着迈步向右。可是,没走多久,我知道我的方向仍是不对,因为我开始进入了软绵绵的地带,走几步就陷入凹穴,再走几步又陷入另一个凹穴。当我深陷在没及两腋的雪坑之际,我才想起我并非行走在崎岖的坡地上,而是进入了数不清的高地沼泽地带。

我拼命挣扎着向前走,不断地安慰自己说离开克雷顿先生的温暖火炉不会太远了,反正这里绝不是北极。但是我心里的感觉是我已经走过头,超过了农场而到它后面的空旷沼泽地带里了!这不由得叫我心慌。

使人发僵的寒冷似乎抹去了对时间的感觉。因而我不知道像这样陷进凹穴而又爬出来的情况究竟有多久了。但我明白每一次的爬出来确实比前一次更困难得多,而且也越来越想坐下休息,甚至想躺下去睡一觉。那纷飞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身上,堆积在我脸面上,成了使我昏昏欲睡的催眠剂。

我也曾对自己大声呼喝着,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掉进坑穴而再也爬不出来,然后是一张黑纱渐渐罩住我。正在这么半昏沉之际,忽然我前伸的双臂触着了坚硬的东西,难以置信的是我已经摸索着到了一座石屋的墙角了!转过墙角就看见有一个发亮的方框,那就是克雷顿先生厨房的窗框了!

靠在那光滑的门板上,我张口在喘气,胸部痛苦地起伏着,一边伸手在擂门。我一定是在歇斯底里的边缘上而获得了这一阵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我仿佛看见我自己,当这厨房门一开启我就向厨房里倒栽下去,克雷顿一家人围绕在我周围,有的已经拿了白兰地酒在灌我……

然而,当那厨房门“呀”的一声真的打开了,我并没有倒栽进去,相反的却是站在门内的克雷顿先生仿佛成了土塑木雕的那样惊呆在那儿不能动,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蛮荒雪人站立在他面前。

呆了半晌,他才猛然记起似的说:“噢,原来是你呢,哈利先生!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吃完饭。牛棚就在对面,等我戴了帽子就走。”他伸手到门后取了一顶毡帽罩在头上,然后两手插在衣袋里,闲荡似的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带我到牛棚前,拔开门栓,我走了进去,深深地松了一口长气,我已脱离了飞旋的雪花阵,而来到这满屋是牲畜与干草味道的温暖里。

放下了背囊,看到有四头毛茸茸的小牛镇静地望着我,嘴里不停地磨嚼着。正如不在乎它们自己的仪容那样,它们也不关心我的一身怪异。在这四头小牛后面的一个牛栏里,我看到另一头更小的小牛,用麻袋盖着它,留着头部在外面,而它的鼻子里流出了一堆堆脓液。

这才使我记起此来的任务。于是我把发僵的手伸到衣袋里去取体温计。一阵强风冲击着棚门,门闩发出吱吱的叫声,门缝里漏进来一些细雪花。

克雷顿先生走向惟一的那扇玻璃窗,用衣袖擦擦那玻璃,一边以指甲剔着牙缝,一边透过玻璃瞧着外面的狂风怒吼、白雪飘飞的景色,嘴里打了一个嗝,说:“这日子真是无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