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作剧(1 / 1)

“第一号请!”我朝候诊室叫着。候诊室里有一位老太太带着一只猫,两个小男孩忙个不停地想抓牢一只兔子。还有一个人,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噢,我记得了,老孙!

轮到他的时候,他进到外科室来。他的模样可大大改变了,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说话的时候不住地点头,一副急于讨好的样子。最有趣的是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了,四周一大片青紫。

“哈利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来找您。我已经在侯爵那儿辞职了,现在正在找事。不晓得您同法西格先生如果知道有什么工作,能不能替我美言一二。”

我对他的改变之大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简略地说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们一定帮忙。姓孙的滔滔不绝地谢了我,然后鞠躬如也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转向西格:“这是怎么回事?”

“噢,我很清楚!”西格歪过头对我笑着说,“你记得我说过他贪污?偷偷地卖几袋玉米呀,几百磅肥料呀,越做越大胆,行藏终于败露了。”

“那只美丽的乌青眼呢?”

“汤姆赏给他的。你一定见过汤姆,就是那马夫。”

我的记忆飞回那不愉快的一晚,记起那马夫一声不响地扶住马头。“我记得他,大胖子。”

“是呀,块头真大。我可不愿意这么大的大块头给我的眼睛来上一拳。老孙一直欺侮他,等汤姆晓得老孙被解雇,他立刻就去找老孙把历来的恩怨摆平。”

我现在已经安安逸逸地在法宅定下来了。起先我私下奇怪,不知道屈生到底唱哪一角。他是来见习的吗?度假吗?工作吗?还是别的什么?不久我就明白了,他的职务是送药、洗车、接电话,紧急时甚至出诊。

至少,这些是西格认为他应该做的。西格有好些办法让屈生不能偷懒。例如,出其不意地提早回来呀等等。西格好像没有注意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就是大学的假期早就过完了,而屈生早就应该返校了。又过了几个月,我私下结论:屈生一定跟校方有很富弹性的协议,因为作为一个学生,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实在惊人。

屈生对于他自己该做的职务,与他哥哥有很不同的看法。他把他大部分的聪明用到如何偷懒上面!事实上,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椅子上睡觉。每次当我们去出诊,把他留在家里配药,他老是来这么一套:把一个瓶子装些水,再这药那药加一点进去,拿到客厅,在他最喜欢的沙发上坐下。对他而言,这张沙发的确妙,老式,高背,很舒服。

然后呢,他把日报拿出来,点上一支烟,一直到瞌睡虫来袭。要是西格冲进来呢?他立刻抓起瓶子大摇特摇,时不时停下来检查一番,然后走回药房去贴标签。

这是个很安全可行的办法,只可惜有一个缺点:就是有人开门的时候,他永远不知道是我还是他哥哥。好几次我进来发现他半躺在椅子上,死命地摇着瓶,用受惊的惺忪睡眼瞪着我。

晚上呢?他多半总是坐在杜家酒吧的高凳上与吧女聊着。有时,他就跟当地医院里的年轻护士出去玩儿。一般而论,他过得挺安逸的。

礼拜六,晚上10点半,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出诊报告,我不情愿地拿起听话筒:

“喂,我是哈利。”

“哦,请法先生听电话。”

“对不起,法先生不在家。我能为您效劳吗?”

“好吧,我实在是想请你的老板。好吧,这儿是比克娄的石家。”

(天哪,礼拜六晚上去比克娄!多少英里的山路,路面崎岖不平,还有八道栅门。)

“石先生,有什么事儿吗?”

“我告诉你有什么事!我有一匹好马,它的后脚割伤了,就在足踝关节上边一点,我要你马上来把伤口缝好。”

(诸天的众神啊!足踝上边,多要命的地方呐,今儿个可有好戏看了!)

“石先生,伤口有多大呀?”

“多大?有一英尺长,血流个不停!这匹马狡猾得跟黄鳝一样,踢得死人!人根本是走不近它跟前,前些时我带它去打蹄铁,差点没把那铁匠吓死!”

(见你的活鬼,见鬼,见鬼!)

“好了,我马上来,你最好准备好几个帮手,待会儿可以把它绑起来。”

“绑起来?只怕它先就把你踢死了。再说,我这儿也找不到帮手,统统都靠你自己了。我就晓得要是法先生就绝不会要帮手。”

(妙,妙,今儿个的日记有材料了。)

“好吧,石先生,我马上就上路。”

“哦,我差点儿忘记了,路昨儿晚上被大水冲坏了,最后的一里半你得自己走。好了,快点动身吧,别让我老等。”

(这未免太过分了!)

“石先生,请您讲话客气点!我说过我马上来,我自必会尽快到!”

“什么?要我讲话客气点?我还不愿意让死无烂用的新手动我的好牲畜哩!我为什么要讲话客气点?你反正什么也不懂!”

(够了!)

“姓石的,你听我说,要不是看在伤马的分儿上,我根本不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下回要是你再这么跟我讲话的话……”

“哎,哎,吉米,控制自己一点!别那么严重!你要这么下去,血管要爆炸了!”

“搞什么鬼?……”

“哎,哎,吉米,平静一点!留心你的脾气啊!你自己晓得的!”

“屈生!你在什么鬼地方打电话?”

“就在杜家酒吧门外。五品脱的啤酒下肚,心情奇佳,是以给你老兄打一电话聊聊。”

“天!你要再不停止这种恶作剧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宰掉你的!偶尔为之还无所谓,可是这个礼拜这已经是第三次啦!”

“是呀,这次是最精彩的一次!吉米,真是妙不可言,当你气得快爆炸的时候,吉米,我忍住不笑差点憋死了。老天,你应该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曾经想报复过:

“是小法先生吗?这儿是山顶上的提生家。我要你马上来一趟,很糟糕……”

“对不住,你是吉米吗?你的嗓子怎么了?没事?好吧,你继续说你的吧,听起来挺有趣的!”

只有一次,我不是被恶作剧的对象。是一个礼拜二——我休半天假的日子。上午11点半有个电话来。一头母牛子宫外坠,在乡下这是很麻烦的手术,接了电话后我觉得后背直发冷。

通常呢,是母牛生产后,腹肌继续收缩,一直到把整个子宫排斥出身体外,有时直坠到足踝那么远!这是个硕大的器官,把它放回牛身是很困难的,重要的是,因为母牛一旦把它排斥出体外,就不愿意再要它了。简而言之,就是人与牛之间的斗力,而通常胜算多在牛的那一头。

我决心带了屈生一道去,万一我需要多几镑气力的话。他来是跟我来了,不过一点儿也不热心的样子。等见过“病人”是一头非常胖的短角母牛后,屈生显得更不热心了。母牛一点儿也不愿意合作。经过我们推叫,好半天后它才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因为它太肥了,层层脂油之下,也不知道麻醉药打的是不是地方。我把胎盘拿掉,把子宫清理消毒好,放在一张洁净的床单上。

我朝屈生点点头,于是我们把上衣剥光,腰上扎起干净围布,把子宫用手捧着。它已经肿了,整整花了一个钟头才放回去。开头好半天都毫无进展,正当我们筋疲力尽几乎绝望的时候,这个大器官突然奇迹似的朝里滑,最后整个不见了。

我在水桶里洗着手,感到肩头、背,都在痛。看看屈生,他正在穿衣服,那样子好像是他最后一点气力都已经用尽了。回到车中,屈生呻吟着:“这种活儿实在对我不宜,我觉得好像给一个大熨斗熨过似的。天呐,这是什么生活!”

午饭过后我站起来:“屈生,我出去了。我最好警告你,早上那头牛可能还没完哩!像这类病例有时还会复发!要是复发的话,就都是你的事了,因为西格还有好几个钟头回不来。而我呢,任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的半天假了!”

这一次屈生的幽默感不见了。他变得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啊!”他叹道,“提都不要提!再来那么一次一定会要了我的命!还全部都是我的事!那就是我的末日到了,我跟你说。”

“好吧,”我假情假义地说,“别愁,也可能根本不会复发!”

我已经开了差不多十英里路了,看到路旁的电话亭,这个念头才来。我停下车,走出来,喃喃自语:“我想,我想不知道做一次可不可以。”

一走进电话亭,灵感立刻非常之强!我用手帕包住讲话口,拨了诊所的号码,一听到是屈生,我立刻用力大叫:“你是不是今早给我们母牛放回子宫的年轻医生?”

屈生的声音紧张起来了:“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我大叫着,“又出来啦!”

“又出来啦?又出来啦?统统都出来啦?”他几乎是在喊叫。

“是呀,一塌糊涂!大出血,而且比早上肿大了一倍,你可有得活儿干了!”

那边停了好久不出声,我在想不知他是否晕过去了。然后我又听到他的声音了,粗鲁,不过下了决心的样子:“好吧,我马上就来!”

又停了一停,然后他轻轻地问,简直就跟耳语似的:“全部都出来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他最后那句话瓦解了我,好像他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打电话的人夸大了病情,而事实上只不过出来了一丁点而已。我忍不住笑起来了,我本希望再多戏弄他一会儿,可是不可能了,我大笑,把手帕从话筒上拿下来,让屈生可以听出来是我。

我又听了几秒钟那一头的咒骂声,然后听见他挂断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不过,一次也够过瘾的,非常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