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劫难 2002-2003(5)(1 / 1)

时间为媒

彼得把诺拉带到他上班的西内克斯,诺拉开始每周陪他上几天班。她负责收银,往货架和冰箱的冷藏室里上货,把洗手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一件货品乱放,所有标签清晰可见。咖啡台像祭坛一样光洁发亮。工作时,诺拉每天的悲伤会分散给成千上万的小物件:放奶精的杯子、包装好的吸管、挂糖果袋的可调节挂钩、制冰沙的机器和放甜甜圈的展示柜。有时,她长时间地盯着热狗烤架,看着有害健康的法兰克福香肠不停翻转,烤得油脂金珠似的闪闪发光。有时,她阅读并思索着那轻薄的零食包装袋上的成分说明。她数着刮冰器摆动的次数,补上被人顺手牵羊拿走的轮胎压力计,或研究杂志的摆放。整理生活中的这些小事时,她似乎也掌握了自己的生活,也许是在分子这个层面上吧,因为她不就是由这些垃圾似的物质组成的吗?她坐车回家的路上嘴里嚼的牛肉条,每天喝的浮着奶油泡沫的法式香草味拿铁。她每天早上从自动售货机里拿化学合成的杯子接一杯超大杯拿铁,慢慢喝一整天,拿铁的味道会变得越来越浓烈,一种干巴巴的、酸涩的味道啮噬着她。

接着,彼得也开始喝加油站便利店的拿铁。他俩一起嘲笑自己喝拿铁上瘾。笑声从诺拉喉咙里飞出来,粗哑刺耳,落在彼得胸口的那一瞬间便消散了。诺拉看出来了。那天晚上,她把头放在彼得的胸口,合上眼睛。

一阵冰冷的雨水吹来。这雨还没变成雨夹雪,更不是雪。一天下午,诺拉回家时,硕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上。拉罗斯待在楼上,房门半掩。诺拉经过他的房门口时听到他在说话,或者说在跟人聊天。当拉罗斯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时,他常自言自语。他用乐高、积木、磁铁、旧的建筑组装模型、万能工匠的零件、废弃的螺钉、金属材质的小零件,甚至奶油桶和饼干盒建造的一个复杂的堡垒。而他玩的众多塑料人偶中,有些是从达斯提的玩具桶里找到的,也有别人送的;这些玩偶作为联盟军成员,在他手下不断变换和组建队列,时而攻击,时而保卫这个神奇的大堡垒。参加的有泰特拉赫尔勒蒙、冯特罗、绿色威胁、闪电、马德尔、塞克、麦克斯米林斯、沃萨格、斯米特隆、克索尔、托尔、黑崎和大师。

他玩游戏心有顾忌,从不在人前玩,玩时经常关紧房门,有时会低声说话。但今天,拉罗斯沉浸在他编造的游戏里,没听见诺拉走过来,也没感觉到她在听。

“在恐龙上方进行拳头和火箭的对接!”

“你别推我!”

“我重复:进行对接。”

“等离子船掩护我们安全了……”

“救出克索尔!快!他越来越虚弱了!”

“三角龙咬到他的下颌了!”

“妙招黑崎大师很赞赏,……”

“别用那个,达斯提。”

“他昨天失去了能量,正在疗养室内恢复。”

“绿色威胁会制止它们的泛滥!”

“循环已经开始,我们必须将宇宙建成。”

“麦克斯米林斯,带上麦克斯米林斯。”

“啊,你是塞克。按住检查按钮。”

然后是嘴巴发出的爆炸声。吧哧哧哧哧哧!噗噗呜呜呜呜嗞嗞嗞!还有塑料模型的碰撞声。

诺拉一句话也没说,靠着房门旁的墙坐下。她神情平静,双眼低垂,嘴唇微微颤动,好像在重复一个名字或者祷词。

她什么都听到了。光明与黑暗之间史诗般恢宏的大战。人影绰绰,穿过作为媒介的时间。有人颠覆宇宙。群雄首次聚首,分开后又再次聚首。形态未知的亡魂与已知的生者深度融合。不同的世界交汇,不同的维度崩溃。两个男孩在游戏。

第二天,诺拉把烂木头、放了十年的缴税记录和银行账单收起来,放进火坑,泼上汽油。天气温暖宜人,阳光灿烂,没有风。她扔进一团燃烧的纸,传来一声闷响。等火烧得灼热滚烫,她把绿椅子推了进去。

都过去了,她大声宣布。

每当诺拉独自一个人,她的眼里总是噙满泪水。起初,什么药都不管用,甚至拉罗斯也无法给她慰藉。可昨天听过他跟达斯提玩的游戏之后,她今早醒来,不知不觉地下了床。床也与平常不同,不再像泥泞一样痛苦地攫住她不放。今天早上晚些时候,原先那个正常的诺拉开始躁动不安。内心某种未知的东西已自行恢复。她感觉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如同借助那些玩偶的行动,已精准地对接好了。因为对她来说生死两个世界之间不仅是可渗透的多孔结构。这条通道真的存在。拉罗斯也去过了。她没发疯,也许是太敏感了,就像拉罗斯一样,人人都说他敏感,说他不同寻常。拉罗斯陪她另一个世界的儿子一起玩游戏,替她做了件好事。

她的计划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她要养更漂亮的小鸡,不只是她一直养的那种可靠的品种。她要养芦花鸡、怀恩多特鸡、奥尔平顿松鸡,养几只看上去野性十足、长着羽毛头冠的波兰鸡。她要把园子弄得更大,更漂亮。他们已经有那条不肯离开她的丑陋的狗。那就养匹温驯的老马吧。种花,栽灌木,养蝙蝠,反正蝙蝠吉利,还有蜜蜂,反正蜜蜂有用。要放野鸟喂食器。要设个陷阱抓野猫,可抓到后怎么办呢?算了,还是让它们捉老鼠去吧,保证谷仓没鼠患。养一只奶牛,也许两只,没别的,就是为了挤牛奶。她讨厌绵羊。不要绵羊,不要山羊。不过可以养兔子,放兔笼里养;她觉得,彼得肯定会不时杀一只做晚餐。皮也得让他剥,让他切成块。她要油炸兔肉,肯定的,别,等等,想想它们的眼睛!温柔的大眼睛!受不了,受不了。她心急了。要是你敢吃兔子肉,肯定也敢吃猫肉。要是敢吃猫肉,你也敢吃狗肉了。要是这么一直往下推理的话。不行,她眼睛盯着火焰,心想,还是先养鸡吧。鸡的死亡是她唯一能承受的。慢点来,她劝自己。你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好好生活。她环顾四周,扭头看看身后,望望树林。

“看到了吗?”她低声说,“我烧了那把椅子。”

许愿井

许愿井许愿,井许愿,井喂呀嗨喂呀嗨。

奥吉布瓦人对万事万物都用歌来吟唱,这是罗密欧的撬锁歌。他一边用拉直的曲别针撬着医院文件柜的锁,一边在心里唱着。

他心想,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放心用这么一把锁芯乱晃的劣质锁来保护,真不错。要是他愿意,就能找到这把锁的钥匙,或者把锁锯断。可他有时间,也乐意慢慢撬,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

十分钟静悄悄的,罗密欧拨弄着锁芯,哼着曲儿,低声吟唱他的撬锁歌,直到锁簧收缩进去,锁自动打开。

他那秘书般的手指熟练地在文件柜里翻找,找出了那份原本很难弄到的文件;原始文件可能放在印第安部落的警察局总部,除非被警察逮捕,否则那地方他也进不去。居然人人都相信他这个正在戒酒的酒鬼,真是搞笑。他想,人人都喜欢改邪归正这套陈词滥调;他边想边把他需要的几张纸取出来,把文件放回原处,以防有人想起来找它。不过一般不会,因为这个案子被认定为一起简单明了的事故,一个意外的悲剧。

他把文件放进黑色的薄布口袋,这是他从部落安全工作会议的清扫服务中收获的赠品;在会议上,他亲眼看见印第安部落的警官们利用国土安全部的拨款,在地板上练习用手铐反铐对方。他的布口袋里还有十包密封的过期方便面,这种面条配有味道浓烈的小包调味料。他还从医院的员工冰箱里弄到三盒蓝莓味酸奶。罗密欧朝天主教走读学校走去,看那儿还有什么剩下的午餐,他在那儿的运气一向不错。要是能找到含蛋白质的食材,正好补充面条缺乏的营养,也许再来一两根干瘪的胡萝卜,他就可以做一锅美味的汤。有洋葱就更好了!

罗密欧弄到一根发软的黄瓜、一些烹调过的鸡肉——像干柴似的,肉都要成小薄片脱落了;不过,要是在汤里煮一下,鸡肉会煮软的,煮黄瓜也不难吃。回到家,他打开电视和电热炉。他正想做点家务,就在盥洗室的水池里把釉面锡制汤锅冲洗干净,打开三盒面条,加上水和调料泡起来,又用大拇指移动黄瓜,削成小块。他身后的有线电视新闻网正卡在鸡蛋糕 [1] 的新闻上。

鸡蛋糕,他哼着。

喂哟嘿哟 喂哟嘿哈

鸡蛋糕

鸡蛋糕

让我的龋齿疼得受不了。

接着,罗密欧想起了葬礼后的宴会上吃过的鸡蛋糕,上面总是点缀着小漩涡似的巧克力糖霜,这鸡蛋糕让他想起过去。在电视机前坐下后,他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那时他到皮斯太太家做客,小艾玛琳亲手拿方形蛋糕给他吃。等他们一成年,他就向艾玛琳表达他的爱慕之情,会有用吗?艾玛琳会放弃朗德罗跟他约会吗?年复一年,她跟罗密欧的差距越拉越大,跟他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了。说到女人,他已不在乎自己属于哪个层次了。他心想,我就是个光棍了。大声笑吧。他上班时学会了大笑。很久以前,他曾经有机会。那时人人都说他聪明。那时她亲手用印花小碟子把蛋糕送到他手里,他现在还能尝到那滋味,香草味的香精融化,渗进那块香甜的蛋糕,就像她的美好渗透到他那松软多孔的心里。他现在没吃药,只是重温那段记忆罢了。

盯着那面整理线索用的侦探墙,他突然想到,他不只要整垮朗德罗,还要做更多。也许要动点真格的。我不是个只会搜罗残羹剩饭的穷鬼,这一点应该让人知道。

方便面咝咝响,声音越来越大,从锅里溢了出来。罗密欧急忙去抢救自己的晚餐。他已准备好吃面的餐勺,是一把从公立学校弄来的沉甸甸的金属材质的旧烹饪勺。他用抹布隔热,把汤锅端过来,放到地板上,搁在椅子边一块叠好的毛巾上。等汤变凉的工夫,罗密欧专心看起电视新闻。

罗密欧点点头,像吸尘器一样把面条一扫而光,连同那些话也扫进耳朵里。麦凯恩受过苦,活下来了。麦凯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罗密欧喜欢念这个名字,真像西部牛仔。麦凯恩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让美国的年轻人受到伤害。罗密欧举起变凉的汤锅,喝掉剩下的残渣。

他千方百计偷来的文件还放在从部落安全会议上弄来的布口袋里。快要进入药物引发的梦幻状态时,罗密欧突然想起那份文件。他把布口袋拉到床垫上,打开歪歪斜斜的台灯,抽出文件,扫了两眼验尸官的事故报告。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的保留地,离边界线几十码。他的目光在鼻尖处交汇,基本没看文件上的字母。反正他知道里面的内容,他把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在布告板上拼好了,对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要是他愿意,也能用脑子想出来。但他不愿意。谁会愿意呢?他把文件、黑布口袋和承担的责任统统撇开不理,对国家叫嚣着要开战的事实也置之不理。快要进入梦乡时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们不敢说清楚。与其说这是股动脉的小问题,不如说是颈动脉的大问题,比这些试管和糕饼的问题要严重得多。在站不住脚的虚假真相背后一定藏着真正的真相,耸人听闻,会引起股市崩盘。可万一这个真相也像泡沫一样呢?万一这个真相背后不过是傲慢、金钱,或纯粹是物资问题呢?

罗密欧见过商品快变质引起的混乱。各种商品都要快点用完:餐厅给的芹菜多得出奇,西米露溢到杯外;诊所给药也很大方,因为药物过了某个月份虽有效,可效果就打折扣了。万一呢。

万一是因为一堆战争物资快到保质期才会开战呢?

[1] 核反应燃料重铀酸铵或重铀酸钠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