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又打电话来了。她又让人给路易斯捎来了多得难以置信的暖心话;她正在静养,会慢慢康复,不过病情还有点儿反复,所以路易斯还得在巴斯特赫姆再待一段时间,不过她知道他在姨妈和外婆身边感觉挺不错。是啊,这是她从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传来的话,现在去于勒,那个木匠那儿去吧,对他说:“于勒,我姨妈派我来取小瓶子的。她又犯心绞痛了。”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的啊。”
“他不会吃了你的。”
“如果他没有准备好小瓶子呢?”
“小瓶子他总是会准备得好好的,路易斯。你也够大了。取了那个小瓶子,带给我。不要动想喝喝它的坏脑筋哦,不然你就要带着胃上几个洞在医院里躺两三个月了。如果你遇到了拉夫,你要对他说:‘我姨妈不想让你再踏进我家院门一步了。’不要再多加解释。如果他想去劳拉夫人家,他就得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
木匠家房子的正墙面涌出一股猪圈的味道,但在扩建出来的玻璃侧房——它修得这么马虎,就像是照着多博雷的一张素描画描的样子(寄宿学校的那些纸做的梦想小屋肯定都能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找到,只要找的时间足够长)——里,有着新锯下的木头的浓郁气味。路易斯站在门口,眼前是堆成山的薄木片、木工刨台、闪闪发亮的拉锯、排列在墙边的染了灰尘的凿刀。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嘎吱响,就像是一扇没有上好润滑油的大门或一头仔猪发出的声音。有一个身着马车夫的黑色外衣的人,像抵挡风暴那样往前弯着身子从小炉灶房一边走过,消失了;刷成白色、凹凸不平的墙把那个戴了一顶黑色宽檐帽,两只手把一条红白格子的厨房毛巾或破窗帘按在脸上的男人吸进去了。
“日安。”于勒,那个木匠,穿过果园朝路易斯走了过来。他高个子,皮肤是日晒雨淋出的棕色,还有一大把浓密的白胡须。他嚼着烟草,到了厨房里就把木鞋从脚上甩掉。“坐下吧。我们的维奥蕾切 [170] 还好吗?”
屋里的墙壁也挥发出酸溜溜的猪圈味儿。壁炉上、桌子上、窗台上都摆满了小瓶子、坩埚、曲颈甑,其中大部分看上去都装满了尿。路易斯坐在一只鸟笼旁边,笼子里是一打小白鼠在乱爬,发出的声音和刚才那个佐罗人影发出的挺像,只是轻一些,不那么痛苦。
“嘿,瞧这儿。”于勒低声说,递给路易斯一个沾满灰尘,摸上去湿湿冷冷,显出青苔绿色的小瓶子,瓶塞就是一小块碎布片。“这是给维奥蕾切的。”他用两根手指夹住路易斯的下巴,说,“芹菜。你必须吃好几斤的芹菜,这样你一个月内就能康复了。”
“可是我没有生病啊。”
“你以为你没生病。在我面前你什么都藏不住的。”
“是我姨妈或我舅舅告诉你我生病了吗?”
“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告诉我。”手指没有放开,一把老虎钳。木匠疯了似的明亮目光锁牢了他,他侵入了我的灵魂,这个巫师。霍尔斯特,支援我。我真不该一个人来的。路易斯把下巴挣脱出来,从一个缠绕着象牙花枝装饰的椭圆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头发因汗湿了而黏在一起的男孩,有着塞涅夫的塌鼻子,走了形的细长嘴唇张开着。
“芹菜和大葱,”木匠说,“能吃多少吃多少。拿着这个。”他给了路易斯一个明信片大小的信封,里面塞得都鼓起来了。
“空腹喝一勺茶,要在沸水里煮散。你可以在茶里加一小块方糖,如果你觉得味道太咸的话。每个星期天喝,连喝三个月。然后你就会睡得像一只土拨鼠那样了,你所有的黑暗想法都会消失的。”
小白鼠歪着小脑袋,垂着小耳朵仔细听着。
“这个小瓶子十法郎。药粉我就送你了。”
路易斯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我姨妈……没有说要带钱。”
于勒的白胡须尖儿卷到了一起。“维奥蕾切还是老样子。不过我会拿到我的十法郎的。哪怕我要用上鞭子来取。”
在从大乡绅家偷来或从拍卖会上买来的那面象牙镜子旁边,挂着一张教士的深棕色照片;照片下点了盏油灯。“凡·哈埃克牧师。”于勒说,“在瓦勒肯定没有人认识他吧?对不对?可是,将来某个时候肯定会有人建一座教堂,甚至是高级教堂来纪念他的。那一天政府终究会把所有医生和外科医师连带他们的谋杀术都送进牢里去。除了他们,没有谁在比利时造过这么多孽,没有谁要对那么多孩子的死负责,就连犹太人都没有过。”他在引用一篇文章,在朗读他脑子里的一份报纸。“就因为他指出了这些人的罪孽,在传道的时候也从不隐讳,所以他们就让这位哈埃克牧师靠边站了。但是,有一天会有人把他的尸体再挖出来,安葬在一座高级教堂的大理石地板下的。”
仿佛是为了给他助威,他头顶上的楼板上有一只鞋刨了刨。木匠小心地抬头朝被烟熏成了黑棕色的木板看了看。他无声的祈祷得到了聆听。楼上安静下来了。他给自己取了一块新鲜的烟草叶。“如果你忍不住的话,小伙儿,”他一边嚼着,一边慢慢地加重了语气地说,“那就尽管玩你那家伙吧。”
路易斯开始打战。他吓了一跳,木匠带着那股猪饲料的味道弯下了腰,紧贴到他跟前。在他们上方,佐罗正跪在地板上,耳朵也贴在了地板上。
“尽管玩你那家伙,你的小鸽子蛋不会受不了的。你不用害怕,你不会像那些医生说的那样变成一个白癫子的,他们都是受了撒旦和卡西莫拉尔 [171] 的训练。”
“受了谁的训练?”
“卡西莫拉尔,那条地狱里的狗,自由派分子的头领,率领三十六个魔鬼军团呢。”
路易斯真恨不得把这个装了灵丹妙药的小瓶子和草药粉都扔到木匠头上去或扔到带有羊毛状烟线的油灯里去。如果他现在能抓到他那坏朋友拉夫的手,与他一起跑开有多好。能祛除这一切的那位保护天使哪儿去了?木匠岔开腿,一只手放到装满静听他说话的老鼠的鸟笼上。
“是啊,真没错,你真是康斯坦泽的孩子,一模一样的机灵脸蛋。机灵,但是眼瞎。我跟她说过多少次:‘康斯坦泽,你在欺骗你自己,就看你这么走这么站着的样子。你知道人生的真相在哪儿,可是你就只会沉溺在谎言里。’她听我的话了吗?没有。还有证人在场呢,她就说:‘我才不会听于勒的呢,我宁愿相信《斯诺埃克年鉴》 [172] 上的建议!’这句话绝不会被遗忘的。它会永远保留下去。她不愿意听我的话,结果你看,就连第二个孩子都得不到!
“我也不想说这些,但她还要经受很多磨难。不是飞速降临的肺结核,不是痔疮或肿瘤,不,她不是自己身上受罪。因为德国人会带着他们的反基督势力过来的。而康斯坦泽没有抵抗他们的意志力。她现在都抵抗不了,虽然这次的考验就是个小把戏。她把整个身心都交付给了那些年轻医生中的一个,那家伙三个星期前才从大学毕业,一边唱着收音机里的破流行乐,一边在她身体里瞎折腾。”
木匠疯了。路易斯根本不想再听下去了,很快地问了句:“德国人会来吗?”
“德国人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机械师,最好的工程师。坐着满是火与硫黄的战车的彼列 [173] ,率领八十个魔鬼军团,现在称自己为戈林 [174] 元帅。”
这个瞎了眼的狂热分子居然从事着耶稣养父的职业,真是无耻极了。这要是在中世纪,木匠行会会大声讥笑着把他赶出行会会馆。路易斯的目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户,落在了悬挂在仓库门口的三只山鹑身上。它们要在那儿挂上三到四天。“但在德国,还从来没像最近这样出了这么多白喉病,这么多麻疹、腹泻、小儿麻痹症。男人们在地里昏倒。不过报纸上都不会报道这些。”
在于勒头顶上的楼板上,那个偷听的男人挪了一下他的脚踝或膝盖。于勒抬头盯着出声的地方看。“他睡不着觉。”他担心地说。
“可是德国人到底会不会杀进比利时?”
“会的。不管怎样都会。他们非得这么做不可。他们的反基督势力命令他们这样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他们一边受着药片和化学品的毒害,一边过来。记住我的话。达拉第和张伯伦不相信。他们最好读一读古书,里面这些事儿都有预告的。而伯塞茨的三姐妹,她们就会嘲笑我,叫我‘江湖骗子’,她们到时候也不得不信,她们还要受受啃树皮的苦的。”
“她们没有嘲笑您!”
“没有才怪!尤其是你的母亲!尽管如此,我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我在她们来找我,来求我说‘于勒,你是唯一能帮我们的人!’的时候,已经为她们出过点子出过力了。”
“帮她们做什么?”
“以后吧,”木匠说,“以后我会告白天下,这三个我都帮助过。”
“您现在就告诉我吧。”路易斯命令道。江湖骗子认出了这是来自良人路易斯公爵的冰冷命令,他几乎谦卑地说:“帮她们减轻女性的痛苦。”路易斯扭头看往另一个方向。
“我治好了她们三个。”于勒说,“在我的贝尔塔死了之后,我就向这三个,一个接一个地,求过婚。但这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嘲笑了我。尤其是你母亲。”
“也包括维奥蕾特姨妈?”路易斯叫道。
“也有她。也包括维奥蕾切。”
他太滑稽了,但也挺神秘。
“你不会和她睡同一张床吧?别笑,你这犟鼻子。除非你是要嘲笑所有在大好年华里一病不起,就因为女人和他们的汗水掺和到了一起血压就越降越低的年轻小伙子们。你以为呢,为什么大多数女人活得都比男人长好多?因为她们从年轻男人的身体里夺走了水分,吸到了自己身体里!”
路易斯突然明白,这个轻声呼号的男人是对的,因为他想起来了(就仿佛于勒头顶的那个男人透过楼板悄悄说给他听),在20年代有一个罗马尼亚的男孩出现在了伯塞茨家,是一个难民救护协会送来的。他在维奥蕾特姨妈身边睡过,维奥蕾特姨妈和梅尔克都曾让人怀疑地嘲讽说,那个男孩在头天夜里就从他的新养母,维奥蕾特姨妈的床上爬了下来,钻到了黑乎乎的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在那儿放了个响亮的屁。因为在他那有教养、杀伐严厉的罗马尼亚家庭,家人教他要这么做。当这个孩子回到他的祖国时,他从没有回应过维奥蕾特姨妈写去的十或十二封信,这么来推测,他估计在东边一病不起,永远被姨妈身体散发出的有毒湿气弄得虚弱无力了。维奥蕾特姨妈现在还有一本罗马尼亚语词典,会用罗马尼亚语念《圣母经》。路易斯决定再也不在沙发上维奥蕾特姨妈身边坐太久了。
“贝赫尼丝怎么样了?”
“挺好。”
“挺好。这算个什么回答啊?”
“我都快有一辈子没见过她了。”
“这是三姐妹中我最想娶的一个。但事与愿违啊,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嫁给一个犹太异教徒,就为了刺激我。”他陷入了忧伤的沉默。在他们头顶上响起了穿袜子走路的脚步声。“首先是贝赫尼丝,然后是维奥蕾特,最后是康斯坦泽。康斯坦泽怎么样了?我常常想念她。她好动、闹腾,但挺能搜集蜗牛的。”路易斯深吸了一口气。妈妈和蜗牛。他想让木匠解释一下,想从他这儿知道,他这一句多半是有侮辱性质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男人发觉了他的诧异。“她在搜集蜗牛方面可是最敏捷的。”他说,“因为她每找到二十个蜗牛我就付给她两法郎。”他看出来路易斯还在郁闷。“是用来做咳嗽糖浆的。”他的语气是在对个孩子说话。“如果你见到她,告诉她:‘于勒说了,没有人找蜗牛找得像你这么快。’她听了肯定会高兴的。”
老鼠又在笼子里吱吱叫着乱窜。傍晚,路易斯悄悄去铁具店的仓库里看拉夫,他在巴斯特赫姆唯一的朋友,向他打听那个在匆匆逃离时用手巾遮住脸的那个男人。拉夫说:“那肯定是康拉德,他被人从德国赶出来了。”
路易斯吓了一跳。“一个间谍?”
“对。常常有陌生人去于勒那儿。据说他们一起学习世界语。”
“那他们就是第五纵队的人啰?”
“不是,你这个蠢货。他们是在反抗希特勒。”
“可真这样的话,等德国人到了,他们就会被登记下来或根据管制法被射死的!”
“是啊,他们到时候会被拖到墙边。”拉夫说,“不过,现在嘛……”
“没多久了。”
“还有一段时间呢。”
路易斯和他朋友打赌,比利时会放弃中立的,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而且就在三个月以内。他的赌注是十二颗弹子球:被磨得滚圆,完全听命于他手指的玻璃球,雪花石膏的眼珠子,装在妈妈给他缝制的、带有拧成绳的银色线圈的丝绸袋子里。如果拉夫输了,他就会交给路易斯他从劳拉夫人的垃圾桶里偷出的玩意儿。他们互相拍击了一下手背。
“这儿有人吗?”一个受惊吓的男人声音在喊。拉夫把路易斯推到一个装着带斑点的炒菜锅的架子后面。橡胶皮靴在整个仓库里吱吱响。拉夫的父亲,头疼就揍人的先生挪开了一张桌子就消失了。他下个星期要去军队服役了,拉夫说,炮兵部队预备下士被应征去列日的世界博览会,在那里乔装成罗马人,加入辎重队去护卫战车。在列日还可以看到阿尔及利亚的骑士演“魔幻剧”,一种阿拉伯的骑士剧,他们会穿着随风飘舞的斗篷,怒吼着做出大胆的杂技,同时还有礼炮在空中炸开。这是聪明的一招,把这些法国精英部队 [175] 的士兵带到比利时的土地上来,这样随后就能征用他们保卫比利时的边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