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1)(1 / 1)

霍尔斯特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偷偷望了望草地和田野,“白卫队”和他们的人民委员正埋伏在那儿的草垛背后,机关枪的扳机已经扣动。

当我还是使徒的时候,霍尔斯特在我眼里就是个巨人,尽管他最多也就是一米八高,比党卫军最低身高要求高一点点;但在修道院的围墙前面,他看上去几乎有两米高;这个霍尔斯特却不再是我在学校宿舍那张味道难闻的窄床上召唤来的天使,对着那个天使我能沉默不语地唠唠叨叨祈祷个没完:来带走我吧,天使,你要完成使命,做我那暴君教父的奴仆;来带走我吧,我会成为你的随从;解救我吧,我会扛着你的箱子穿过泰迦、埃尔格、拉诺, [453] 穿过字谜游戏中出现的所有沙漠和平原。

在厨房里——贴着四方形白色瓷砖的墙壁,刷成暗绿色的柜子,黄铜水龙头,堆满碗碟的水池——挂着两条火腿。

拉夫没法把目光移开。今天夜里他肯定会破门而入的。他们喝苦涩的菊苣咖啡。霍尔斯特有点笨拙地说:“路易斯,听我说。好好听我说。转告你的教父,我给他写过两回信了。但可能他都没有收到。告诉他,我知道他不乐意看到我这么做,但我还是加入了弗拉芒卫队 ,原因我都写在了信里面。但我很清楚,这么做是不聪明的。”

“是的,因为他们最近也朝你们射枪了。”

“这是谁说的?”

“我自己听到的。”

“从哪儿听到的?”

“从铁路上的一个弗拉芒卫兵 那儿。”

“他的名字?哪个分队的?”

“其他人管他叫奥斯卡。”

“他就在公共场合里这么说?这是违抗命令的。”

在堆满了瓷器的那个最大的厨房柜子里,在抹布上摆着一双满是灰尘、软塌塌的黑色靴子。有人很久之前放在那儿然后就忘掉了。落魄的遗物。

“你还是在‘库克和戈塔尔斯’军营里吗?”拉夫问。

“这和你没关系。”霍尔斯特机械地说,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松叶绿的液体,摇了摇,里面那些黑色的细树枝、草秆和绒絮都旋转起来。等所有东西都沉到瓶底,他就倒出酒来。味道又甜又苦,很冲。

“对你教父说……”

“对他说,霍尔斯特是个叛国贼,好了,够了。”拉夫说。

“我也很无奈。”

“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的行动负责,霍尔斯特,好了,够了!”

“嘿,伙计,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霍尔斯特说。

“算了吧,霍尔斯特,你加入他们是因为劳拉夫人求你这么做的,不就这样吗?”

“绝对没有!”

“如果她没有求过你,那你也会说服自己说,她本来要求你的。或者至少她就想看到你这么做。你满心以为,她更喜欢看到你穿上棕色制服,拿着一把有刺刀的枪,头上还戴着那个可笑的荷兰头盔,而不是一个总假装自己是看守人的傻农夫。”

霍尔斯特呆呆地看着蓝色的地板砖。“嘿,伙计,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把瓶子推给拉夫。拉夫喝了一口。

“你给你的草地洒水了吗?”拉夫问,“没有?不过看上去是洒了水的。真的没有?没有用那些杀马铃薯瓢虫的药水?”

“大概四个星期以前有一架英国飞机飞过这儿。”霍尔斯特说,“可能是它洒了点什么。看起来他们用他们那些脏东西杀掉了鸭子。”

在无情美淑女 [454] 的迷宫里。在霍尔斯特的宽背后,他们走过了二楼那条酸洗过的、安装得不是很牢实的宽走道。拉夫挥动着手臂,模仿蝙蝠的样子。一扇刚粉刷过的鸽子蛋白色的门。从锁紧的天花板上涌出一股像是温室里的味道,就好像屋瓦下生长着一片丛林。

是她的房间?这个空间让路易斯想起城里中学那个曾经上演过挥旗仪式的体育馆,一样是蜂蜜黄的过道地板,带长插销的高双叶窗,光秃秃的墙壁和涂漆的门是娇柔女性的米色。

在壁炉边上格外突兀地放着一张行军铁床,上面一个灰色枕头,枕头上是一只丝绸女鞋。是的,她平时都睡这儿,霍尔斯特说。床边是发怒的巨人烧过后紧缩成一团的一件蓝色制服、一个面包袋、绑腿、两条皱巴巴的手帕。还有一张彩色照片放在一个铝制相框里,照片中能看到两个头戴白色大宽檐帽的年轻女子手挽手。

“这是她妹妹吗?”拉夫问,“贝娅特丽克丝?”

“手拿开!”

“好吧。那这个就是贝娅特丽克丝。”拉夫说着,把照片放回原位,“你知道吧,路易斯,贝娅特丽克丝是党卫军分队长赫波尔的情妇。现在她在巴黎自己家里,圣安德烈艺术大街24号,对不对,霍尔斯特?要没有她这位亲爱的妹妹贝娅特丽克丝,劳拉夫人哪怕有再多关系,也都已经卷起铺盖滚出路易斯大道了。因为她有时候做得过了头,对不对,霍尔斯特?”

“你等着,会有一天,”霍尔斯特慢腾腾地说,“你会发现你知道的太多了。”

“但是我知道发生了啥,对不对,霍尔斯特?”拉夫爆发出一阵孩子气的、骄傲的大笑。他坐在咯吱叫的行军床上,把手插进绿色的丝绸女鞋里,动了动被狗咬破的鞋尖。

“她没有做过头。她只是心情不好。别人对她做了奇怪的事情。”

“你这才说了真话嘛,霍尔斯特。”

“她太轻信别人了。”

“我们,我们都这样,霍尔斯特。”

“她本来运气挺好的,生意挺红火,她的女孩儿们也都勤奋,不惹麻烦。顾客付钱也总是挺爽快。庆贺的香槟酒川流不息。莫里茨每天都开着他的梅赛德斯来。但是突然一下……唉,小伙儿们,这战争啊,这战争啊。”

“现在莫里茨在哪儿呢?”

“他在士兵的天国里了。”

“这我完全不知道。”

“他葬在了自己家的花园里。在黑森林里一个镇上。元首 特批的。他们在他死后追封他为党卫军突击队高级将领 。列日的有轨电车也算作战场了。他的通讯兵,他们也给他补升了职。劳拉夫人是有预感的,我们在列日的最后一个星期,她都不想让莫里茨晚上出门。我现在还看得到她站在那儿,拽住他的一个纽扣。但是他没有听她的。他当然不会听她的,他那时刚从别尔哥罗德 [455] 回来,大腿上两个洞。那一天她不停地走来走去,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身上直发痒。是因为神经出的问题吗?毫无缘由啊。是莫里茨有了个新情人?从列日到布鲁塞尔要走多久,在这样的天气?’门铃响了。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的白。‘别开门,’她说,‘拜托。不,就说我不在家。不,还是我去吧。’她面前出现的是当地军医 ,他带来了莫里茨和通讯兵的消息,说他们想去一个水果节 ,‘白卫队’肯定得到了消息,知道他把梅赛德斯留在了车库里,自己从部队出来去坐有轨电车。‘我知道,’她说,脸煞白煞白的,‘他经常坐电车的,他喜欢走到比利时人中间去,他觉得他们的样子都跟画儿一样好看,但他现在在哪儿?他怎么没一起来?’‘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劳拉夫人,他们被人袭击了,有轨电车炸飞了,四个列日人和司机也都死了,加上莫里茨和卢怀恩,他的通讯兵。’这时候她开始喊叫,假牙都从嘴里掉出来了,嘴就再没合上过。她哭喊个不停,直到军医给她打了一针才安静下来。两天以后干洗店的女孩儿拿着莫里茨的外出制服站在门前。幸好我立刻就把制服收走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妻子在黑森林里托付了他的战友,让他们过来把他留在劳拉夫人这儿的所有东西,首饰、衣服、行李箱、香烟盒、书都收了回去。因为她精神太恍惚了,就听任他们拿走了一切,包括内衣裤和袜子。她能保留的他的遗物,就都在那儿了。”

“哪儿?”

拉夫拉开了沉重衣柜的门。一件军灰色制服,熨得干净整齐,一丝不苟,挂在那儿就像个优雅的稻草人。因为制服上面还挂着那顶有三根绶带、一枚银橡树叶的军帽,在裤腿下放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低帮鞋,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英国人在房间里散播了一种粉碎一切的秘密射线,织物都毫发无损,而制服里那个男人却消失了。一件带长长的领尖饰扣的白色衬衫,一条扎得紧紧的黑色领带,外衣领子上带三条杠的橡树叶勋章,骑士十字勋章,运动奖章,别在一颗瓷纽扣上的纳粹十字,这一切都烘托着不在场的男人莫里茨的在场。拉夫甩手给了这些衣裤一拳,它们摇摆起来,带鹰徽的腰带落到了衣柜木底板上。

霍尔斯特掐住了拉夫的喉咙。“伙计,你这是大不敬!”拉夫弹跳着挣脱开去。

“你别太嚣张了,霍尔斯特!”

霍尔斯特眼睛湿润了,他的眼睛在流汗。“是啊,你说得对。可是……我从来都劝不动你,康拉德我也劝不了。你俩总是把我当傻瓜。”

“因为你就是个傻瓜!”拉夫叫了起来,“你就是犯傻,你傻到跟在劳拉夫人后面跑,那个贱货!”他走出了房间,路易斯跟着他,霍尔斯特也跟了出来。

在厨房里,拉夫从那个松绿色瓶子喝了一口,然后说,霍尔斯特一定要多到人群里走动,在这里孤零零地为劳拉夫人愁眉苦脸,不是一个男人的样子。

“我有时候回去‘皮卡迪’。”

“那里的娘儿们你还是忘了的好。”拉夫说,“再说了,搞那事儿,你又能得到些什么?”路易斯竖起耳朵听。“搞那事儿”不是让大多数人都心驰神往,朝思暮想的吗?那事儿不就是巨大忧愁的根源,但时不时不也会带来点乐子吗?

“大概你 才是什么都得不到吧。”霍尔斯特说。

“没错。”拉夫说。

“不是所有人都在跳舞中找快活的。”霍尔斯特说。

在回家路上,拉夫沉默不语。快到梅尔克家门口了,他才说:“现在你自己也看到了,女人们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虽然他说劳拉夫人又哭又喊,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劳拉夫人是不会哭哭啼啼的。绝不会。哪怕用鞭子抽打,她也不会哭。”

他们听到黑克托,那只火鸡在叫。拉夫说——路易斯从他嘴里听出了康拉德那拖长了的学究气的腔调——“如果你搞那事儿搞得筋疲力尽干不下去的时候,路易斯,那你就想象一下黑克托,想想它是怎么连着三次把喉囊吹鼓的,那样你就又有劲儿干了。”

路易斯觉得这个聒噪个不停的大嘴巴蠢得厉害,但还是很骄傲能被当作搞那事儿的一分子。

“我会想着它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他说。

拉夫从他口袋里掏出一本带蓝色外套和烫金字样的书。“给,送你的。”书的标题是《丑陋的女公爵玛格丽特·茅尔塔夏》,作者是路易斯从来没听说过的,叫列昂·福伊希特旺格 [456] 。“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但多半不会被你这么善待,不过不会因此而生你气的伙伴拉夫送你的一个小礼物。”

这本书,他是从厨房里偷出来的。“霍尔斯特反正也不会读这一类的书。”

“谢了 。”

拉夫米黄色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现在要去农夫利肯斯家了。一刻钟的大劈叉 。给我写明信片哦。”他就这么走掉了,路易斯的这位领路人,带他见过身体烧焦的戴面具的魔术师,见过带白色大宽檐帽的女士的人。他想追上拉夫,要他“别走”,但冷漠的高傲魔鬼(他那天夜里在自己的小本子里这么写道)阻止了他;路易斯·塞涅夫不会请求任何人做任何事。

傍晚时分——他和梅尔克、维奥蕾特姨妈与让娜·热内瑟,一个患动脉硬化,所以一直吃大蒜,心情开朗的女邻居打惠斯特牌——他试着用他在拉夫那里偷学来的毫不刻意、婆婆妈妈、东拉西扯的盘问技巧打听劳拉夫人的事儿。女人们玩牌玩得太投入了,都没有大肆嚼舌头。但路易斯至少打听了出来,劳拉夫人在布鲁塞尔的路易萨大街上经营着一座淫乱的房子,整个国家的好事之徒都去那儿挥霍金钱,那些德国军官、黑市贩子和亲英派工业家;劳拉夫人可是百万富婆;霍尔斯特,她的仆人或守护人就是因为她和她那些不正经的嗜好身败名裂。

“有一点是绝对没错的。”兴致很好的让娜·热内瑟说,“她比我们所有人想的都要老。”

“她当然会保养咯。”梅尔克说。

维奥蕾特姨妈,在煤油灯下显得绿油油、胖滚滚,说:“她每天都往脸上涂痔疮膏,那玩意儿可以缩紧皮肤。”路易斯不在的时候,她们多半也是这么诋毁妈妈的。妈妈就像劳拉夫人一样被一个德国战士遗弃了,也会在没有别人看到的时候从冻结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喊叫。

“我听说,她安了假牙。”路易斯说。

“这我倒不奇怪。”梅尔克说。

“她从头到脚都是假的嘛。”维奥蕾特姨妈说。

虽然要冒生命危险,因为他房间里没有窗帘,但他还是点着了一根蜡烛,读这本丑陋女公爵的书。每个名词前面福伊希特旺格都用了很多形容词。接着这些字母在他眼前模糊起来,经历了一次非常短但剧烈的罪孽之后,他睡着了;劳拉夫人幽灵般的脸从大帽子下看着他,她大张着嘴,满是情爱的呼唤,路易斯喃喃地说:“等一下,你这坏女人,等一下。”“来啊。”她边说,边红得像火鸡黑克托的肉髯。她没觉察到,在她的肩头上簌簌飘落着军灰色雪花,那是剪碎了的制服。有轨电车的铃铛在响。不,是祭坛的铃铛在响,在我和弗里格领受圣餐的时候。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但没有什么靠谱片儿看。”爸爸说,“《为德国策马奔腾》,韦力·比尔格尔 [457] 演的,当然也还算有点意思。电影讲的是一个为自己国家的荣誉而骑马送信的男人的故事。它告诉我们,不管在什么行当,都可以做个有用的人。但是我对马提不起兴趣。在‘前进’电影院,他们在放映《扬森家族斗皮特斯家族》 [458] ,说的都是安特卫普方言,那我们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在‘卡米欧’有……”路易斯话刚开了个头。

“路易斯,拜托别说!”

“《爱之星 》。”

“是啊,一部法国沃德薇剧。法国人就没有哪部电影里没有这些没完没了的情情爱爱 和穿内衣上场的女人。

“瓦勒的弗拉芒人居然会容忍这样的玩意儿出现在他们的城镇,真是耻辱。在战前,我们看到这样颓废的电影都会一起往银幕上砸墨水瓶,那是多么严肃的年代啊。”

路易斯决定这几天就去“卡米欧”看下午场电影。关键是,这部电影是颓废的哦。就像美国犹太人和财阀那样颓废:他们去那些筹集军火费的宴会,一个个肥头大耳鹰钩鼻,抽着雪茄,手拿着大把大把的美元钞票,扔给只用邮票大小的美国国旗遮住摇摆震动的下体的跳舞女郎,扔给在一片泥沼中或装满银色小鱼的水池里摔跤、踢打、无耻地打着滚,身上每条褶子、皱纹、缝隙都肥厚舒展的女人,扔给一队黑色长袜和吊袜带都嵌进了乳白色肥腿的舞女。这一班放荡的牲畜数目还在不断增加,她们伴着萨克斯风的音乐甩开腿,那音乐的节奏嘭嘭直跳,就像路易斯的太阳穴上和内裤里挺直得让人难受的小棒儿里的动脉血管一样。

“要不去看《白马骑士》 [459] ,”爸爸继续说,“不过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其实也没啥意思。是一八几几年的古典年代的故事。这也许对我教父来说还行,他喜欢古典的东西,但我不会再带他去电影院了。他整个过程都让人心烦,因为他就是不会看电影。连最简单的情节都看不懂。电影上要是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根本记不住她是主人公的妻子、女儿,还是母亲。‘她干吗要哭啊?’他问,‘两分钟之前她还在笑啊!’但很多伟大人物都是这样的。在他们擅长的领域之外,他们就是些大孩子。他们对所有东西都要找一找背后有什么。我们这些人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东西,他们会想得复杂一千倍。算了,我想我还是去‘格略宁尔’参加聚会吧。你呢,你最好弄弄你的拉丁语或数学。”

这天晚上,在“卡米欧”,吉内特·勒克莱尔 [460] ,一个刘海几乎齐眉的童颜女子穿着黑丝袜和内衣裤在银幕上站了好几分钟。一个留着刺猬短平头的工人在安慰她,手摸着她的黑毛绲边衬裙里的臀部。路易斯也跟着摸,摸着自己的身体。警察们在巴黎的地铁里没完没了地跟踪飞贼们的时候,尖利的法国嗓音在闪着白光的小石子所覆盖的墙上回响的时候,路易斯从他这楼座第一排往后看,虽然那儿比银幕上的亮白和黑暗要模糊,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父亲那头发稀少的粉红头顶。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帽子放在膝盖上;只有手在动,机械地从一个小袋子里取出糖塞进看不见的嘴里。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那两个哀哀切切的法国人还在磨磨叽叽地缓慢和解,路易斯就已经跑回家了。

“今晚怎么样啊?”他问父亲。

“什么怎么样?”

“聚会怎么样?”

“哦,还不又是弗拉芒民族党和德国弗拉芒工人联合会之间扯皮。他们怎么可能做到意见统一呢?每个人都只维护自己的利益,没有人愿意退让。这就是弗兰德的厄运,那么些年号称民主的吵吵嚷嚷就得了这么个遗产。”

学校院子里骚动异常。蛋头站在其他教师之间做着手势,路易斯想:“现在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已经突破了界限,发疯了。这我早就预料到了。”但他接着又看到,两个毕业班男生被带走了。四个戴帽子(其中一顶毡帽路易斯很熟悉)的男人攥着他们的胳膊。他们低着头,嘴里嚼着口香糖,从激动的、叽叽呱呱讲个不停的学生们身边走过,走向大门。

“索伊斯特是有犹太血统吧?”

“他们在课桌里藏了无线电发射机。”

“要不就是他们被送去德国做工。我就总觉得柯讷看上去年纪已经大了。”

“他们有的受了。盖世太保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想做英雄,好啊,不过事发了要受罚的时候,就别抱怨。”

“他们的口袋里被人搜出了粉笔。现在在查这些粉笔是不是用来在墙上画锤子镰刀的那些。”

“最好他们再惹点事儿,这样学校就会关门了,嘿哈!”

“那我们毕业考试怎么办,你这个笨蛋!”

提奥·冯·巴梅尔把着车门,男生们被推进车里。冯·巴梅尔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蛋头脸色灰白。罪责压在了瘦削低垂的肩膀上,掏空了脸颊。

“阁下。”

“别来烦我。”教士哼哼道,“滚吧。”

发柠檬口味的维他命药片了。路易斯一个接一个地吮了个遍。饥饿还在噬咬人。

在宗教课上,蛋头如此疲弱,他的解说里居然没有掺入一句之前听到过的论辩语调和说辞。听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奥斯坦德。他这个灵魂牧人,变成了一个渔夫,不过不是照管我当时做使徒佩德鲁斯那样的灵魂,而是白鲑鱼、大西洋鲱鱼、西鲱鱼、酸腌鳐鱼的灵魂。路易斯嘴里流口水了。

“如果你爱教会,你就必须放弃,这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了的。放弃,不是为了教会,而是通过 教会放弃。”

“那就放弃啊,金盆洗手啊。你那些废话,我反正早就放弃不听了。”坐在路易斯身边的伯纳多说。

路易斯凝视前方,看蛋头怎么长袍飘扬地跑过走道,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在地下室里找到一只金盆,洗手。

“我首先是个教士。我怎么被挑选成为教士的,这是圣恩的谜。就像某些世俗职务的授予一样,这是无法用理智来解释的。有些世俗的任命也会落到你们头上,你们这些男孩,在某一天,就像今天一样的一天,会变成男人,为此承受磨难。想想看哦,小伙子们,上帝有时候会以无法参透的方式,将那些执着地追求正义和真理因而得到他宠爱的人,交出来,交给……

“(说出来啊,勇敢点,大喊出来!)

“……那些黑暗的力量。

“(懦夫!要说出名字!职位!)”

当那几个男生在院子里被捕的时候,蛋头往他们走掉的方向画了一个祝福的十字。路易斯看不到他们有什么反应,看不出这是不是一个盟军的暗号,因为他赶紧躲到了化学教师的背后,他害怕戴着毡帽的无所不见的提奥·冯·巴梅尔会发现他。

“所以,小伙儿们,我们比往常要更捏住鼻子——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倦怠和懒惰发臭,也因为我们这样才能埋葬我们的死者,欧洲心脏里的死者。”(类似的话,水闸看守房里那位眼窝深陷的水手也说过。)

坠落到瓦勒的天使霍尔斯特现在又表现出了怎样的一副模样啊!疯傻、难看、让人心碎。就像十字军从自己朝思暮想作诗歌颂的贵妇那里得到了一条往往是绿色的小围巾,在他们把土耳其人驱赶出圣地的那么多年里都随身携带,从来不洗一样,霍尔斯特也穿着劳拉夫人的一件粉红色滑雪衫,这多半是他本来要送去清洗的那件。在他的弗拉芒卫队制服的蓝色裤子下面露出一双自行车赛手鞋,看上去小太多了。

他坐在熄了火的壁炉旁边,怀里是一个小包裹。路易斯说,他父母不在家。

“我有的是时间。你就接着做你的家庭作业吧。”霍尔斯特读了一会儿《民族与国家》,然后把这报纸扔到了壁炉上,目光僵直地发呆。

他们玩马尼拉 [461] 。路易斯输了六法郎。

“不过你每次拿到的牌都挺差的。”霍尔斯特大度地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上一次在我那儿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拿走了一本关于女公爵的历史书?”

路易斯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霍尔斯特发觉了。“嘿,那本书你尽可以留着,我不需要了。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人问起来,你是从谁那里拿的这本书,你绝不能说是我给你的。”

“当然咯。”

“不然我可会倒大霉的。”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读完了吗?”

“还没有。快了。”

“你知道,你要怎么做吗?把你的名字写进去,写在最前面。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是在街上找到的,在一个垃圾桶里。”

他指了指《民族与国家》的封面页。“瞧这儿,你仔细看看。”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雅利安人穿着黑色的制服对一群胆战心惊的大鼻子侏儒拳打脚踢,犹太星 [462] 像蝴蝶一样四处乱飞。

“这真糟糕。”霍尔斯特说。

“是啊。犯傻。蠢。”

“画得非常糟糕。”霍尔斯特说,“肩章没有画对,你都看不出这位同志是什么军衔。”

他把小包裹递给路易斯。“这是给你母亲的。别忘了告诉她,说这是劳拉夫人的,劳拉夫人向她问好。”

“谢谢。”

“刺激吗,那本历史小说?”

“很刺激。写得很好。”

“你还想要更多这样的书吗?”

“想要。很想要。都是福伊希特旺格的吗?”

“也有别的作家写的。说不定我还能弄到一些来。友情价。但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这么干可是提着脑袋的。”

他穿了一件粗呢雨衣。这也是被炸到空中的莫里茨留下的一件遗物吗?

小包裹里是一根瘦猪肉馅做成的又长又软的香肠。路易斯在《民族与国家》里读瓦隆军团的消息,他们在切尔卡瑟 [463] 冲出了包围,那儿差点儿就成了第二个斯大林格勒。同时他吃着香肠。爸爸和妈妈都没出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香肠吃到一半的时候,劳拉夫人的这份礼物看上去突然显得这么可怜,他只好将这让人反感的半截也吞下了肚子。包裹的纸他扔到了爸爸的切割机后面。

妈妈回家的时候,她没有向路易斯打听爸爸,也没有问学校或家庭作业怎么样了。她坐在刚刚在霍尔斯特的水泥体重下下陷了的编织座椅上,但却没有发觉。她呆呆地看着路易斯身边的椅子,上面坐着他的小弟弟,这么多年来一直随着他一起长大,从不会哭,从不会(也不会毫无声息地)抱怨、从不会吃东西(连香肠和黏黏的面包都不吃)的一个干净、温顺的乖孩子。

不论是索伊斯特还是柯讷,都再没出现在校园里。两个在某一天就成了男人的男生。如果索伊斯特真的有犹太血统,那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发现呢?

怎么才能看得出来呢?路易斯能比较快地猜到,谁是从哪个地区来的,而且不单单是从他说的话听出来的。比如说,阿尔斯特 [464] 的人都是死性不改的悲观主义者,阴险又多疑;奥斯坦德来的都是见过世面的,立刻就会把你叫作他们的朋友,在他们掏空你的口袋的时候,因为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哄骗游客,不过你又没法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们总是乐呵呵的;代因泽 [465] 的居民都是大老粗,但是热情,自己讲笑话的时候笑得最大声;这儿的人呢,瓦勒人爱虚荣、果断、神经质,因为我们离法国近;还有——圣母教堂的单调钟声响了起来,风减轻了这声响。莫娜姑妈在烤土豆。不是用外皮几乎烤焦的那些粉粉的熟土豆,而是生土豆,因为要保留维他命。

“这大钟让我心烦,路易斯,它真会让我发疯的。这就像是一场庄严的葬礼,钟声响起的时候。”

希采丽在桌上摆餐具。“在工人那儿,钟肯定不会响这么久。”

“路易斯,爪子别碰土豆。”莫娜姑妈叫道,“你可以耐心等到它们好好儿放到你盘子里再吃。”

索伊斯特和柯讷所参加的那个志愿军队伍的其他人,为了报复这两个人的被捕,爬进了圣母教堂的塔楼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之前送了教堂司事一支浸有美国毒药的复写铅笔,因为他们打听到这个司事有把铅笔塞进嘴里的习惯。

大钟为他们的朋友,因为里通外敌罪 而坐在牢房里的英雄唱响了挽歌。路易斯将浇了汽油的一个布包塞到一辆悠悠闲闲开过他身边的马克三号坦克,点燃了它。德国人大喊亲娘 的垂死呼号响彻了街道,而教父(站在药房对面的银行大楼的壁龛里)惊慌失措地看着一片火焰。

但是,后来晚上的时候妈妈说,葬礼是给奥迪尔,脏塞弗的那个小脑袋朋友举行的;盟军在萨莱诺 [466] 登陆,而奥迪尔本来在那里保护如今又对德国宣战了——永远可耻——的通心粉佬们,然后阵亡了。“在这个苏醒了的,但又堕落了的世界,没有朋友,没有盟友。”路易斯在他的本子里写道。然后又把“苏醒了的”改成了“奇特的”。

爸爸和路易斯坐在火车里,周围都是大声喧哗的穿制服的。爸爸在最后一刻命令路易斯脱下了白袜子,因为这会惹麻烦。布鲁塞尔今天整个都落到了弗拉芒人手上,而像亲英派那样穿白袜子,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就是挑衅。“但这只是网球袜啊!”“都一样。”爸爸吼道,就好像他知道他们是被驱逐的劳森吉尔留下来的一样。“你要留心照看好这些袜子哦。”妈妈悄悄对他说过。

“哈,今天布鲁塞尔的那些吃青蛙的家伙 [467] 只有一个胆敢挂出比利时的三色旗,你猜会发生什么。我们的人到时候可就拦不住了。他们只要看到一枚比利时勋章,都会让布鲁塞尔变成灰烬,包括法院,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他们会感受到我们的势力的!”

“我们的势力?你不属于任何势力啊。”

“不是非得属于一个组织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弗拉芒人。你的想法难道就不能稍微开阔一点吗?如果你想一直这么跟我唱反调的话,那最后就在布鲁塞尔南站下车。你自己一个人也找得到回家的路。你带了护照吗?”

“我带了身份证。护照是出国的人才要用到的。”

爸爸再也不说一句话。穿短裤,拿着卷起来的大旗和三角旗的男孩子走过了车厢,引发了他的忧伤,关于我,这个被赶出他们队伍的我,他的这个独生子,独来独往的懒散鬼,感受不到一个集体里才可能出现的激情饱满而无处不在的生命之火,只能这样凋谢的我。

在布鲁塞尔的小萨布隆高地开始的环游队伍,路易斯和他父亲可以在最后一段加入,远离了鼓手、笛子手和穿制服的人,跟在穿星期日礼服的先生们挤挤挨挨的行列后面。周围的市民不对爸爸的胃口,他们看上去像是国会议员在开大会,他叽叽咕咕地发着牢骚。他包了金属薄片的鞋后跟在大街路面上咔嚓直响。他不知道大家唱的歌的歌词,他哼出的“啦啦啦”融入了一片震天响的歌声里。

一个小时以后,爸爸累了,被太阳晒伤了。他用打了结的手帕遮住了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橙子上盖了张薄纸;橙子滚动的时候,就是一只没有脚的白色螃蟹在房间里跑。

“大家都在看你呢,爸爸。”

“那我就该活活被烧死吗?”

“很快就会有‘黑卫队’的人过来,以为你是在取笑他们,把你头上的手帕扯掉的!”

爸爸立刻就把手帕收了起来。他又走到人行道上,走进了布鲁塞尔人之间,举起手臂行奥林匹克礼 [468] 。最后一排队伍已经变瘦了,人们拖拖拉拉地走着,就像是走在一口棺材后面一样。

现在爸爸才发现,他忘了带他的食品券。用路易斯的,他们刚能买两个涂果酱的大号三明治。“你看看,我们多么英国化,三明治。”但是,他的愠怒更像是演出来的,他太累了。

“我饿得快要死掉了。”路易斯说。

“你吃得也太多了。比利时人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从身体到灵魂都这么健康,虽然他们还得勒紧裤带。有些民族只吃黏土,还觉得好吃。不过……我们可以去贝斯滕市场,他们在那儿卖不用券的马血肠。可是贝斯滕市场在哪儿呢?”

“我们可以问问别人。”

“问一个吃青蛙的比利时人吗?”

在一个有数以百计的不同花草的小花园,就是死去了的独眼莫里斯·德·波特会弯腰寻找野薄荷和铙钹花或白头翁草的地方,他们坐在了一条板凳上。路易斯像头猞猁一样留心在意,好在爸爸从口袋里拿出核桃巧克力条偷吃的时候能逮他个正着。少数几个路过的比利时人说法语。

“是该清理清理比利时的时候了。从中世纪以来,比利时就属于我们弗拉芒人。在侯爵扬一世、二世 [469] 等君王的时候就是。”

“侯爵们说的都是法语,爸爸。”

“这是谁说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我这个星期才刚刚读过历史书!书里讲的就是沃林恩之战 [470] 和在一次比武中掉下马的扬一世。你对我们自己的历史知道得太少了,小伙子!根本没有人说过他们说法语。修建了狮子商行的扬二世在给工人发号施令的时候也是用的法语吗?”

“扬二世说的是英语。”

“别瞎胡扯了!你这是摆明了要惹我发火啊。”

“他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的岳父是英国的国王。”

“我不会再跟你说话了。”爸爸说,接着却又说,“我们可以扭断一只鸽子的脖子,用干树枝在这儿生一堆火,就像我和可赛恩斯横穿法国的那些美好日子里做过的那样。”

圣灵之鸟 [471] 们嘴里衔着橄榄枝坐在安格丽特宾馆的屋顶和屋檐上。

“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吗?去吧,去吧。就假装我们是住在宾馆里的,我们顺着扶梯爬,爬到屋顶上去……”

“啊,最好还是不要了。我曾经爬过凡岩洞 [472] 里的礁石,就因为你母亲在1936年非要我去爬不可……再说了,那些鸽子太经常吃毒饲料了,都是想吃它们的布鲁塞尔人喂的,所以它们都免疫了。身上到处都是砒霜。哪怕在锅里煮上整整一个晚上,你只要咬上一口就完蛋了,你就会浑身脓肿……”

“黑卫队”的人唱着歌,骑着自行车路过。黄昏降临,天边一道粉红色的霞光将大教堂的剪影化为一座深蓝色的清真寺。昏昏入睡的爸爸继续走着,用礼帽扇干自己冒汗的脸。

“来吧。梳梳头发。时候到了。要记着,不论你现在遇到什么事儿,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许说,不然就会惹祸上身的。”

他们越接近路易萨大街,爸爸的脚步就越不稳,他在骑自行车的人和满满的有轨电车之间就走动得越紧张。

“朝前看,快,一直往前。”他从牙齿缝里说出来,在他们走过一座富人豪宅的时候,豪宅门口停着德国军队卡车和一辆装甲坦克车。爸爸还一直看着这房子,而他们已经走到了下一个路口。爸爸突然开始跑,一边跑还一边牢牢拽住自己的礼帽。他拐进了一条小街。在一扇窄门前,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整了整路易斯的领带,打量了一下他。“从现在起,你就要遵守保密的规矩了。”

一个“黑卫队”成员打开了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您来太早了。”

“霍尔斯特说的是八点。”爸爸撒谎道。

“不管霍尔斯特怎么说,我是这儿值班的。”

“我们约了八点的,同梅涅尔约的。”

“梅涅尔?”

“梅涅尔同志,我是说。”

一个脸上有雀斑、身材瘦长的布鲁塞尔人带他们进了房子,说:夫人马上就来;不许抽烟。但是桌上就有两个鸭子形状的乳白玻璃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一个瞎眼埃及女神的青铜头像。一个看上去像摩天大厦的小架子。门构成了有粉蜡笔色窗户的楼层。一架屏风,上面有羚羊和火烈鸟在一座湖的金色波涛中饮水。一面带水晶鸟羽的镜子。一条狐狸毛毯座盖在一座杏色长沙发上。爸爸格外仔细地打量着一只雕花彩釉盒。

“这至少有一百年了。说不定还更老。是拿破仑时代的。”

劳拉夫人走进了房间,从爸爸手里拿走了盒子。

“是1744年,路易十五时代的。”她带着青铜埃及女神像的微笑说。

“我还以为是路易十四时候的呢。”

“不,路易十四不喜欢鼻烟。没有人敢在他附近抽鼻烟。他自己总是含药丸来防口臭。”

“这我也听说过。”爸爸说。

她穿了一件黑金色日本和服,上面的图案和家具上的很搭配,是风格化的燕子和菊花。从有尖角的宽大袖子里伸出了不带任何首饰、丰满、明亮的胳膊。我一定要告诉妈妈她梳的发型。她头发往两边梳开,形成一个半遮住眼睛的波浪。皮肤紧致地铺展在宽颧骨上。痔疮膏。她没有看爸爸。

“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儿。”

“从霍尔斯特那儿听说的?”路易斯问。

“他说,你不仅读书,还会把书里写的都记住。”因为又有人拿他寻开心,因为他又面红耳赤了,因为他想阻止这样下意识嘲讽人的口舌演习战,所以他耷拉着下嘴唇,稍稍斜视,轻声说道:“我最爱看的是《伍奇和瓦皮》 [473] ,或者《菲克和佛克》 [474] 。不过《伍奇和瓦皮》是我最爱的。”

爸爸一下子手足无措。他把一个乡巴佬带进了这座优雅的布鲁塞尔公寓里。他猛烈地清了清嗓子。

劳拉夫人把她那云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好像她要保护它们不被香烟熏到一样。“哦,《伍奇和瓦皮》。那伍奇和瓦皮都做些什么?”

“他们会做恶作剧。向所有那些印第安男孩一样。如果瓦皮受了惊吓,他总是叫:神圣的槟了个邦!”

“您这儿真不赖啊,劳拉夫人。”爸爸用激动的语气说道。

“神圣的槟了个邦!”这个让拉夫、霍尔斯特、阿尔曼德舅舅和炸飞了的电车上的那个莫里斯都神魂颠倒的女人重复道。她哈哈大笑,笑得销魂,笑得感染人。“神圣的槟了个邦!”她喊道。维奥蕾特姨妈恨她,可是路易斯希望那厚厚的宽嘴唇能贴上他滚烫的脸颊。

瘦长的布鲁塞尔青年,他也可能是瓦隆军团的便衣成员,他往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杯子里倒波尔图葡萄酒。爸爸转动着自己硬袖口上的纽扣。“我们现在也许可以谈谈生意了,劳拉夫人。我就开门见山吧:那些书多少钱一本?我当然要先查看一下,才能估计出来它们值多少钱……”

“我不做生意,先生。”

“啊,我还以为……是我弄错了吗?我还想……”

路易斯丢下了傻瓜的伪装。她觉察到了。他觉察到了她的舌尖。

“我这么做只是——我知道我要冒多大的风险——只是为了您的儿子。霍尔斯特给我说过,呃,路易斯……是多么想读书。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他手上有点别的可读,而不是现在年轻人们被迫要读的那些菲利克斯·提默曼斯 [475] 和斯泰因·斯特罗福斯 [476] 的乡村故事。”

“还有叙利尔·费夏福的。”路易斯放肆地大声叫道,他朗诵了起来,“在琐细无可留存之处,在它们只能独自生存之处,那些海鸥……”

“路易斯!现在够了。”爸爸叫道。

她挑逗地跷起二郎腿。“再来一点儿波尔图酒,塞涅夫先生?”她那暧昧模糊的嗓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酒吧女郎的粗哑腔调(我要在我的小本儿里记下来,在我房间里嗅来嗅去的妈妈说不定这会儿正巧在读我的笔记本呢,不,妈妈不会对这些鸡毛蒜皮,对我这封锁起来的生活感兴趣的),我还从没有靠近观察过一个酒吧女郎。这里现在有了一个。我之后一定要记下来,她有一双猫的眼睛,猫科猛兽的。这样写会不会太平庸了?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她的眼睛有时候还会放出光来。

“不,谢谢 。不用再上波尔图酒了,谢谢 ,劳拉夫人。就这一杯,我都已经上头了。”

“来吧,再喝点,像您这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汉。”

她抿了一口自己的波尔图酒。

“最近有两本赫胥黎很中我的意,路易斯。我可以推荐给你。《针锋相对》是放在斐·克罗瓦泽的绿皮书系列里出的,我这儿至少有二十本吧。”

在切尔卡瑟看过密密几排亚洲人朝着他的位置汹涌冲来的那个瓦隆军团士兵走过来通报说,理发师到了,在客厅里等。

“你得向我保证,路易斯,很快就要再来哦。”

“我向您保证。”路易斯说着,偷偷看了看那士兵有没有狡诈地朝她挤挤眼睛或在他那“我忠诚我光荣”的灵魂(瓦隆军团眼下已经并入党卫军了)深处哈哈大笑。

“或者我也可能到巴斯特赫姆去看你。因为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安德烈·霍尔斯特和我。说不定你有时间来参加招待宴会。婚礼只会在小圈子里举行,但招待宴会,我会邀请所有的朋友。”路易斯离开了她,上帝在第七天为他,路易斯造出的这个人,因为他的手指在发痒,所以手指像橙子薄纸下面那只螃蟹的脚一样被砍掉了。她那双笼罩在阴影里的灰色眼睛带着嘲讽的忧愁,如果有这种忧愁存在的话,追随着他,看得他不由转过脸去。因为她以为他是在斜着眼看那只路易十五时代的鼻烟盒,就像一个典当商人或旧货商人一样,所以她说:“这当然是个仿冒品。”她那感染人的大笑,“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就成了百万富翁了。”

站在楼门口的那位“黑卫队”男人(是个门房,因为他没佩戴武器),带着他们走过空空的走道,顺着楼梯走到了一个地窖里,那里有成堆的无烟煤。

“这儿闻起来像是可以烧好多个冬天了。”爸爸悄悄说。他们在煤堆上爬。“如果要给整栋楼那么多高房间取暖的话……”门房说,“多一公斤少一公斤,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

他用肩膀抵住一扇有点卡的门。“好了,规矩您都知道的。不要叽歪了。要和老鼠一样安静。”这两只安静的老鼠,不要叽歪! 点点头。

“连咳嗽都不行!”

“明白。”爸爸说。他整个儿倒在了一捆书上,拉了路易斯一起。他们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

这个房间里有黯淡的光,是一个地窖小窗漏下来的。一个工作得太多已经发了疯的图书管理员整天都把成百成千的书四处乱扔。地板也是横七竖八堆积的书形成的一个小山包,这些书都是从小窗里扔进来的,或者是用一把巨大的铲子像煤一样倒进来的。不,不对。书是靠着一面墙一直摞到了天花板。跌跌撞撞的囚徒就这样逃出去了,而书塔就倒塌了。爸爸费劲地站了起来,坐在了一堆字典模样的红皮书上面。是《海因里希·海涅文集》 。他拧亮了一支手电筒。

他要路易斯把用皮革包装、带插画的书都摞成一垛。如果是一套文集,他就必须把所有的分册都找齐。“如果不完整的话,就一个法郎都不值了。最好是法语书,我的顾客里要法语书的更多一些。这真是丧失尊严的事儿,但是出得起钱的,读的都是法语书。”

不过看起来法国人没有出版皮革包装的高价书。糟糕的是,居维叶的《动物界》 [477] 缺了第四册和第七册。动物都是用手细描细绘出来的。“要完整的,我说过的!”爸爸撕下了几幅画,一张是食蚁兽,一张是企鹅,一张是红尾蟒。“给你母亲的,她对野兽很是着迷的。”

“亨利·巴比赛 [478] ,”路易斯念道,“在《日本大帝国 》上面。”

“不要纸板包装的,我说过了的。”

过了几个小时后,爸爸觉得已经够了,已经有两大垛了。他在书之间给自己整出了一小块舒服的空地,卷起了膝盖。他打起鼾的时候,路易斯从他的大衣口袋里钓出了手电筒,开始读《针锋相对》;书里讲的是修养高但无聊的英国女人。他又读《横断面》,一本杂志,里面有的文字和保罗·凡·奥斯特泰因的诗歌挺像的。他又读雷马克的《三个战友》。这三个战友在年末集市上往一个木棍上扔圆环,结果赢了所有的奖品,因为他们在14-18年的战壕里就没有做过别的。虽然集市店铺的老板怒气冲冲,但他们一直不停手,这个可怜的傻瓜就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把布娃娃送出来。当这三个战友中的一个在他的情人之前醒来,他赶紧去刷了牙,好在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呼吸清新。路易斯读巴比赛的《地狱》,有人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的一面墙上钻了一个洞,这样他就能看到隔壁房间发生的一切了,包括那个长着毛的黑色三角。他读得快起来,从罗伯特·诺依曼 [479] 的《史特伦湖》和以瑟列尔·奎丽朵 [480] 的《旧世界》的这里那里挑了几段读。因为读得太快太贪多而头痛的时候,他就看看阴毛通红,屁股上有鞭痕的肥胖裸体女人的画像。格罗茨 [481] 。“胖女人们当然觉得有乐子,能照着奇特的样板、疯狂的样板去生活……”

在一期《精选》上,他找到了风格化的胖墩墩的女人,是弗里茨·冯·德·贝尔歇画的。那个时候,就在西蒙娜带着她的悲伤第一次出现在路易斯的人生中的那一天,一个黄绒毛的猴子曾经大肆藐视过这个画家。一个肥肥的裸体女人,冒着小尖儿的胸像黑线鳕的眼睛,四肢张开躺在那儿,一个戴蝴蝶结的男人在一个山谷的近旁抽烟。一个农妇同时给三个小男孩喂奶。路易斯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合上了。他又睁开眼睛。一阵持续的吼叫。沉钝的敲击声。吼叫的男人在抵抗。三四个粗暴刺耳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像是在模仿德国人的号令,机械、墨守成规、不容反驳:“你最好马上就——你这贱货——我们都知道——你还不肯说——快,都倒出来——还想要啊?——一月十二号凌晨两点。”

“该死,”爸爸轻声说,“他们把他整惨了。”

“他们就在隔壁。”

“不,不,是在院子的另一头。”

可能是霍尔斯特在受拷问,因为他偷偷把他们带进了禁区,带进了颓废的犹太人宣传过的让人亢奋的天堂。

“是霍尔斯特。”

“瞎说,”爸爸说,“弗拉芒卫队不会做这种事儿的。这不是他们的风格。你没听出来这些是林堡人吗?”

水管里发出了咕咕噜噜、刮刮擦擦的声音,铁门关上了。那个男人现在像个女人一样尖叫,最后只是在哀叹:“上帝啊,上帝啊,上帝。”蛋头说过:“上帝只会在他的造物呼唤他的时候到来。”皮靴在铁楼梯上蹬蹬蹬往上又往下,一辆卡车的引擎响起来。

“他们把他打死了。”

“闭嘴。”

“不小心打死的。他血管不好,这个他们不知道。只要往太阳穴错打了一下……”

“说什么呢。他们是放过他了。他都说了,名字和地址。”

“他们强势啊。四对一!”

“这又不是拳击赛。也只能这样办了。不能再任由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射杀无辜的弗拉芒人,在火车下面放炸弹了。我们必须要好好教训他们。”

“如果他们教训错了人呢?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他们就不会抓住他不放了。如果他们真的弄错了,在拷问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干坏事,那他们就会向他道歉,把他放了的。”

“他们怎么发现得了呢?”

“他们是专家。他们是在专门提供这样的培训的大学里学过的。现在别再提你那些愚蠢的问题了。”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爸爸一个接一个地放屁。“都是神经紧张的缘故。再说了:该来的总得来。人一天至少要放七次呢。不然就得去看医生了。”

在路易斯放到一边的书里有一本叫《玩偶》,里面有张相片是他认识的。他在家里有一个文件夹,里面保存了不少剪报——文章、漫画和插图。那张相片就放在右下角,一个双面插图上,插图在用例子说明古典艺术和犹太艺术之间的差别。得胜的裸体战士有着细密、均匀、卷曲的阴毛,就像大理石做成的火焰,他们挥舞着火炬。充满母性的妇人胸口抱着一个孩子。还有身体健壮,经历风吹雨打的船员。而另一边是像蛋卷一样软塌塌的钟表,破碎的机器人模样的侏儒或除了菱形格子什么都没有的画,就像是块擦手抹布。《玩偶》里的这张相片很清晰,上了色。在秋叶满树的树林里站着一个裸体的人形,像一个女人那样丰满多肉,但这是个玩偶。可以看到膝盖上、腹股沟上和大腿上的关节。这玩偶没有脸,也没有肩膀,因为从她的肚脐又朝上长出了一个肚子,带着大腿小腿的。玩偶的上面和下面的脚上都穿着翻卷的白色袜子和黑漆皮鞋。下面的脚在金色树叶做的床上往两边叉开,就像查理·卓别林那样,脚旁边摆着一条揉成一团的格子裙。两条大腿之间拱起来的浅土色小块,也可以分裂开来做出芭蕾舞的交织步,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借着地窖小窗里漏下的最早的晨光,路易斯认不出太多东西。隔着一点距离,在两棵梨树背后站着一个男人,也没有头,手插在口袋里。他穿着暗色的大衣,肚子贴在一个树干上。尽管他没法看到玩偶——就算他有头,梨树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是一个目击证人,是刚发生的罪行的同谋。他的形体与霍尔斯特的相似。但我才是盯着这个在尸体解剖之后急急忙忙拼凑成个大怪物的残肢和下体看的人,我这个长了多余的脑袋的家伙,用我那拼命伸展的神秘玩意儿往梨树的树皮上,往一切障碍物上撞的家伙。

爸爸从他手上拿走了薄薄的书。“他们做的是对的,这样的污秽就该毁掉,烧掉。”

“给我!”路易斯哼哼道。奇怪的是爸爸真的还给他了。

门房来释放他们了,他带来了两个印刷纸板做成的崭新的箱子。“这里好臭。”他责怪道。

“我还以为,您不会再出现了呢。”爸爸说得就像个幸福的情人。

“本来这儿在星期日是不干活儿的,但情况紧急。您可能已经听到了。”

“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些。”爸爸说。

“他们把他射死了吗?”路易斯问。门房火了:“你没听到,你什么都没听到,懂了吗?”

“您用不着跟我们说两遍。”爸爸说。

箱子非常沉。火车迟到了好几个小时。

他们在客厅里把书拿出来。“我们明天按字母顺序来整理整理。”爸爸说,“现在我要去睡一觉。”

路易斯梦到了两只涂成彩粉色的犰狳,它们在天堂般的树丛里嗅了嗅,然后笨拙地爬上了在瓦勒塔楼下竖起的木制绞刑架,一个插了旗子挂了花环,摇摇晃晃的架子。上面站着索伊斯特和德·科讷,嚼着口香糖,腰带上别着童子军百合徽。回旋的鼓声轻轻响,是序曲。他想去他们那儿,因为他们朝他投来了乞求的目光,妈妈说:“好吧,去吧,你可以帮他们,但首先你得梳梳头。来,让我来给你梳。”

路易斯没法反抗,他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就像放在砧木上。从有孔雀眼的裙子下面,她掏出了一把滚烫的火钳。“妈妈,我来得太晚了。你听,鼓声越来越响了!你抓紧一点!求你了!”可是她没有停下,继续卷着他的头发。润发油嗤嗤响。

劳拉夫人,其实那会儿已经结了婚,不过是悄无声息地结的,贝尔沃茨,那个门房告诉他们。他们再也没见过她。有五个星期,他们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坐车去取书,不过没有再在布鲁塞尔过夜。纸板箱现在已经几乎要四分五裂了。

路易斯抚摸着放在他卧室里的书的彩色书脊。大部分书他都是一目十行挑着读的。《针锋相对》他读了一半就丢开了。但格奥尔格·赫尔曼的《小耶特·吉伯特》和《亨利特·雅克比》 [482] 他几乎每一句都读了。“你现在又在犯什么毛病?”爸爸发现他满脸泪痕地站在阳台上的时候问。

“那些犹太人,不论在哪里都遭人嫌弃,不论在哪里都被人驱赶,命运对他们真是太不公平了。”

“这是那本书里写的?”

“不,可是我可以感觉到。”

“犹太人就会说些动人的话。”

“但他们说的是真话。”

“对一个犹太人说的真话,你一定要多怀疑怀疑。”

“那你说的真话多半是不用了吧!”

“所以你犯不着这么哭哭唧唧的了。”

路易斯知道得很清楚,这个男人不是他的父亲。我也不是妈妈的孩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当我睡在新生儿养育房的襁褓里的时候,就和另一个婴儿调换了。这件事儿只有教父知道,但他守口如瓶,只向他最宠爱的莫娜姑妈透露过,所以她对我的态度总是这么特殊。

“那些在英国的集中营里挨饿、受折磨的南非布尔人 [483] 怎么说呢?还有被英国人谋杀的爱尔兰人和印度人。还有14-18年在战壕里牺牲的我们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你就不提了。对这些人你就不掉眼泪了。总要有替罪羊的。而今天的替罪羊就是那些犹太人。”

“非得有不可吗,爸爸?”

“因为总要有替罪羊,你听不懂吗?这就是生活。如果你撞上了,你就会觉得它残酷。可是生活中总是有幸运和不幸的。”

“大部分法律都是以幸运和不幸为基础的,整个国家秩序都是。”教父说。

“替罪羊就是一只绵羊。”蛋头说。

“不!不!”路易斯执拗地喊道。

蛋头这一天说话说得比平时都要慢。“不论我们的集体多么不公平,你们四下里看看就知道,它却有拯救我们的可能。我是没法看到了,但拯救是能够实现的。平等与公正,把这样的概念散播出去的人也正是每天都在践踏它们的人,而只有通过一个集体,这些概念才能成为现实。要通过一个国家来实现,但是怎样的一个国呢?上帝的国吗?怎样的一个上帝?是那个以另一张面孔示人的上帝。我们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启示,在我们认识到人的功业中都包含着神性之前?没有启示吗?没有吗?或者还是有?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兽性的野蛮,小伙子们,这些绝无仅有,不堪入目的暴行,我承认,从中看不到零星半点我称之为上帝的光,我认定在每个人心中都会亮起的光。可是啊,上帝,正如保罗所说,在他可能出现之处,在我们希望有他存在的地方,他却是无人可知的。他在我们之中最受屈辱的人身上。”

“那就是在索伊斯特和德·柯讷身上。”路易斯大声说。昏昏欲睡的全班人竖起了耳朵。蛋头说:“是的。”他沉默了好一阵。就像是他换到了另一门课,在另一个班上似的,他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讲的是摩西,还讲到一个滑稽的轶事——他费力地咧嘴笑,但心思却在别处——米开朗基罗给这位先知的雕像头上加了角,来源是《圣经》翻译中的一个错误,将“发光的脸”(facies coronata)翻译成了“长角的脸”(facies cornuta)。

在教师阅读室里,蛋头给了路易斯两箱子香烟,要他带给爸爸。这件礼物是这么不可思议,路易斯不禁想:他现在是真的疯掉了。校长知道吗?这件礼物足足抵得上几千法郎啊。

“你明白我在课上说的另一张面孔吗?没有明白吧。我看出来了。”

蛋头深深地坐进了好几代教士都坐过的那张皮革沙发椅里。他看上去挺无助。

“没有哪个学生像你这样让我这么哀伤。也许就因为这样,我才为你祈祷得最多。不要摆出这么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来。我是你的朋友。因为你受了伤害,哪怕你没有认识到你受了什么伤,伤得多重。你每天都用新的膏布盖住那个伤口。”

“您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事儿吧。”路易斯说。

“听好了,小鼻涕虫。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圆形眼镜片蒙了雾气。他摘下眼镜,用软塌塌的一块手帕擦。他比平时显得更加无助了。

“路易斯。”

“在,阁下。”

“好好学希腊语。每天都要学。”

“就这些吗?”

“你的冷酷,让我害怕。可它又让我充满了怜悯。好了,去吧!”

在门口,路易斯说:“我已经明白了。另一些人,是关键。”

蛋头做了个急切的手势,就像是在驱赶什么,以此来赐福他:“我会为你祈祷的。现在走吧。快。”

两天以后,蛋头被捕,送往德国。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路易斯现在和他说话就坦诚多了。

“阁下……”

“别叫我阁下。”

“我的父……”

“受孕得你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先生……”

“我虽然是个先生,但是我不想别人这么称呼我。”

“埃瓦利斯特·德·鲁内·德·盖霍夫……”

“说:蛋头。”

“蛋头。”

“什么事,你这个愣头青?”

“我在学希腊语。每天都学。‘集体’这个词,对别人来说就是‘koinonia' [484] 。”

“重音放在第三个音节上。”

“koinonia。”

“这就对了。现在走吧。快 。”

蛋头走掉了,贝卡回来了。她装作从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的样子。她迫不及待地吃下了四块抹了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跟着路易斯上到阁楼里,与他一起在两个“莱厄河之子”——爸爸战前参加过的业余剧团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她找出了毛巾、丝带、手套、天鹅绒外衣、多米诺眼罩、带绒毛的宽檐帽。路易斯给她戴上了歌剧《赫伦塔尔斯 [485] 之春》里的邮差的帽子。她穿上了一直高到她大腿的步兵高筒靴,然后撩起裙子看效果。邮差大衣垂到了她脚踝上。路易斯费力地把自己塞进一件镶荷边的橙色裙子里,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宽檐帽。在灰扑扑的镜子里,他是一个骨骼粗大的昔日妈妈,一个糟糕的低版劳拉夫人。他躲在一扇屏风背后,屏风上贴满了香烟广告条组成的同心圆。贝卡举起了右手臂。“胜利万岁!”她朝着一个挤满了盛装宾客的大厅说道。“我是党卫军高级将领,我到波西米亚这里来是为了休养。虽然是阴天,但这不会影响我们。我们已经经受过完全不同的考验了。我真的猜不到我还会遭遇什么事儿,我们走着瞧好了,我的女士们和先生们。”

她坐了下来,把制服大衣拉到瘦削但是有肌肉的大腿上。她从爸爸成功地作为沉默的拉比参演过的那部费夏福的《犹大》中的黄铜杯子里喝水,打了个嗝。“我在这里感觉很好。我说什么,波西米亚人都会听从。埃及人也是。如果他们不乖乖听话,就在军营里等着脑门上爆栗子。”她跳了起来,抓起百夫长的短木剑挥舞起来。“你们懂了吗,你们这些波西米亚的弟兄们?我听到了什么?电话铃声?喂,啊哈,是您啊,元首!是啊,我的元首,我顺利到达了。天气说不上顶呱呱,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好。万岁!我们会摆平那些吉卜赛人的。万岁,我的元首,您会满意的。”

她把电话机抛得远远的,飞过了刚刚重建的警察哨所屋顶,站到了屏风后面,敲敲屏风。“有人在吗?”她重重地踏步走开,灰尘的微粒打着旋儿飞起来。“我坐车回我那座有两部电话机和两个洗手间的城堡哈尔康尼(哈拉羌尼 [486] ,他给她清清楚楚地念过这个名字的)吃点可以生出小孩子的花菜了。您是谁?说话啊,老天爷啊 ,说话,夫人!您是谁?”路易斯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用网格手套牢牢地抓住帽子。“一个当地的可怜农妇,高贵的党卫军将领 先生。”

“噢,你这该死的大骗子!”贝卡尖叫道,用剑的钝边敲打白帽子。“哇嗷!哇嗷!我什么都没对您做啊。”假扮成和路易斯一样的农妇的游击队员叫喊道。

“少废话!跪下!”剑对准了他的脖子。

“求求您了,我的先生,我年纪太大了,如果我跪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求您了,求您了! ”

贝卡踢他的肋骨,一直踢到他躺倒在拼接木地板上。在破碎的宽地缝里塞着灰色的颗粒。邮差手持剑打转。“你这吉卜赛人脑袋不准提高一厘米,不然你就会少一颗脑袋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没有权力说话,你们都不是人,你们只是人类的渣滓,看看你们这些黑眼睛和小身板……”

贝卡停住了,因为她想到了她那个关在某个劳改营里的父亲,或者因为她听到了下面传来的某个声响。接着,她踩高跷般来回走正步,就像是踩着进行曲的节奏一样。“站住!”他从裙子下面掏出一把冲锋枪。她咧嘴笑着举起双手,说:“同志!”

“我是你的同志?绝对不是。永远不是 。”他站起身来,恢复了他男子汉的身高,“你的临终时刻已经到了,莱因哈德·特里斯坦·奥伊根·海德里希 [487] 。我从苏格兰训练营飞到这里来,就为了复仇的这一刻!”

她急急忙忙地四下里看了看,不得不承认没有退路可走。她准备好了赴死,开始祷告。他从一个柳条筐里拿出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地球仪,教父在战前卖过这样的地球仪。“说出你最后的祷告吧。这颗手榴弹会落进无辜人的血里。”

“宽恕我。”贝卡在发抖。突然地板上刮了穿堂风。他扔下了手榴弹,落到一堆湿漉漉的散发霉味的戏服上。她手上拿着地球仪站着,指着上面的颜色。“阿拉斯加,格陵兰岛。”她说。

“你已经死了!”路易斯叫道。

“我没有。”

“受了致命伤。金属碎片和玻璃碎片进了肝脏。他们给身处东线的元首打电话说,他们要给你动手术。”

“不要。”她反对得执拗、倔强,娘儿们。他把她手上的地球仪打落,圆鼓鼓的星球沿着楼梯滚向了深渊。

“手榴弹没有爆炸。”路易斯说,“美国的赝品。导火索没起作用。这改变了我们的计划。”

他,农妇,要掐死这位帝国守卫者,这个干瘦的女孩子。她听任他处置,哪怕在他根本不想停止掐她的时候。当她最后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体内咕噜噜响,马上要死的时候,他撩起了她的短裙,用低沉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他要把她埋在赐福的土里,哼哼着“复仇日 ”,毛手毛脚地摸她,拉扯她已经被擦洗得透明的小三角裤的松紧带。

“把手拿开。”这个死人有气无力地说。

“啪啦。”他把她的小三角裤扯掉了。电影《黄金城》 [488] 里中音提琴、小提琴、竖琴、长号组成的合唱团的音乐声齐齐奏响。在经历了那么多巨大而神秘的饥渴之后,他终于能第一次目睹穿靴子的两条大腿之间黄金色的雪了,但是光线太暗了。他把这个夹紧大腿的女死者拖到了窗户透出的光下。一只大老鼠沿着楼梯爬了上来。

“继续干,尽管继续干。”希采丽从楼梯开口处露出上半身直到胸口的时候说,“就当我根本不在这儿好了。”贝卡用一个熟练的动作把裙子拽了下来,感到轻松,她为了几块抹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而登场的这场戏提前结束了。

他们仨蹲在一架古老的照相机旁边,这是妈妈的叔叔维莫尔希教父的,他是一个传教士。他将一生心血都耗费在了给主教搜集的,处于自然环境中的野兽和黑人部落拍照上。

希采丽觉得路易斯裙子下穿灯笼裤,看上去很傻。

路易斯一开始想解释说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在我们东部边界之外的国家的女人们就是这么四处走的,他这样装扮才能让人看出他是在乔装打扮一个妇人。但想到希采丽是头笨鹅,他就没有吱声。他亲眼在梅克伦堡看到过那样的女人,从波兰和俄罗斯来的,穿着统一的外套,戴着头巾,裙子下面是军裤;她们拖拉着步子走过那些住着她们主人的茅草低垂的矮房子;女人们大袍灯笼袖,残疾的男人们穿着皮围裙,头上是旧的党卫军圆帽子,都在为东线战士用干柴、木棍和树叶编织纳粹十字标。

希采丽真笨,总是乖乖地、懒懒地、呆呆地最后一个把牌按正确的顺序摆好,虽然别人早就能看出来她的接龙完成了。她解释说,家里人把她赶出来了。不,不是永远地赶出来。

“妈妈坐在佩佩的怀里。”她说。路易斯嘲讽地看着贝卡。

佩佩,这在意大利语里是胡椒的意思。我以后见到他,就要这么叫他。佩佩!

“佩佩给我钱,让我去看电影。他没想到星期三都没有电影看。他带着他那一肚子学问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说,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善良了。这话也没说错。上个星期,他一整晚上都苦兮兮地坐着,佩佩。”

“为什么呀?”路易斯觉得诧异。

她没有管他。她就像一个缩小版的莫娜姑妈一样最终转向了贝卡:“就因为她的,叫什么来着,她的宫外孕。就是孩子没有在子宫里。整整弄了三个小时。不过结果还好。”

“今天这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了。”聪明的老女巫贝卡·赛因斯说。

“只有在手术好好做了的时候。”

“一次刮宫。”

然后她们谈起了癌症。就像女人们那样。就像妈妈之外的所有女人那样。妈妈不会有这样的什么宫外。

路易斯嗅了嗅希采丽的呼吸。“哎哟,该死的,”他叫道,“你在楼下偷吃了我们的桑葚果酱。”

“就吃了一小勺。”她说。在一堆散发霉味的五颜六色的杂物里找到了一条芭蕾舞裙,举了起来。

“这肯定是给一个胖女人穿的。”她把它扔过路易斯的头顶,开始跳起舞来,就像个调皮小子一样蹦来蹦去。

“简直就是秀兰·邓波儿本人了。”路易斯说。

“你个蠢货!秀兰·邓波儿只会跳踢踏舞。”

随着希采丽跳的舞,他看到,贝卡也跳了起来。她以灵活的肩膀和膝盖跟着一起弹跳,一起展臂旋转。另一些人,另一些人,蛋头说过。其他所有人都在跳舞,只有我没有。就连我的梦,只要我早晨还记得,都在回旋,下降,坠落。往下落。笨拙地。就像《精选》上的画儿一样。泥浆里粗糙、笨重的一团脚。这是堕落艺术家 [489] 们干的吗,把人拖进他们的画里,按照他们的画来进行扭曲改造?不知不觉地,你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在柯尔柏、托拉克 [490] 、布列克的雕塑——路易斯在本子里贴了这些雕塑的图片——中对勇气和行动力的热烈美化,那些神圣之物,对于那些相信它们的人来说,还算得了什么吗?算得了的。他(还)属于这些人吗?不属于了。

提着就像钉在过道地板上一样格外沉重的小腿肚,路易斯在希采丽小步跑和左右摇摆的时候发现,他受到了国际犹太人品性的感染;这品性狡诈而不可阻挡地溜进了他的大脑。如果有另外一些人是我所属的,是我想从属的,那么就应该是他们了,他们这些破碎的、零散的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某某主义的画家了。持剑和火炬的英雄是奶油做的,是会融化消失的。

贝卡鼓掌。希采丽单腿站立,上身前倾,仿佛随时会飞起来;这也是她在很多教父给她拍的照片上的样子。其中一部分放在客厅的抽屉里,其他的她都放到了钱包里,搁在心尖儿上。

妈妈大发雷霆。“你吃得可是够多了的!比街上其他孩子吃的都多!”路易斯刚想跟她解释说,他给了街上一个快要饿昏了的小老太婆几块抹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但发现让妈妈生气的是香肠的事儿。猪肉馅做的香肠,霍尔斯特带过来的!

“你不仅嘴馋贪吃,总想着自己,而且,而且你还尽给我惹麻烦。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下的,但你就不,就像个夜里出来的贼一样……”

“那是死亡。”引雷针塞涅夫说。

“什么死亡?”

“死亡才像夜里出来的贼。”

“你也像!”她叫道,怒气冲冲地抽出香烟,“这事儿不会算了的。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鲁奇恩·冯·卡佩伦这个名字你多半没听过,对吧?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纯粹为了照料你才在艾尔拉做的那份工作,对你来说屁都不是!”

“鲁奇恩·冯·卡佩伦。”路易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并没有思考。

“地主家的儿子。他的父母就是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两公斤香肠来!”

“顶多就一公斤!”

“两公斤!”妈妈尖叫道,“鲁奇恩·冯·卡佩伦不会撒谎的。不会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撒谎。他说:‘嗯,塞涅夫夫人,香肠味道还行吗?’我说:‘哪些香肠啊?’我完全不知道有香肠这回事儿。他说:‘哦,这样啊?您就是这么看待这些事儿的啊?’他说完就转身不理我了。我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这群小子自打有了扬杰·皮隆那件事儿以后,就都以为我做的是黑心交易,以为我是个难讨好的娘们。”

“连四分之三公斤都没有。”

“那是谁吃掉了另外一公斤?”

“霍尔斯特。”

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就像正在沸腾的牛奶突然断了煤气的时候。表现主义艺术家们就会这么表述。

“霍尔斯特,这倒有可能。”

“在来这儿的路上,”路易斯说,“霍尔斯特总是饿,他块头那么大。”

“糟糕的是,鲁奇恩·冯·卡佩伦参加了‘白卫军’。”

“那就把他抓起来扔进牢里,不就了事了!”

她吓了一跳。被他这头毫无顾忌 的野兽吓到了。他从她的眼里,就像从一本书里一样读到了恶心感,这让他兴奋。

爸爸帮忙把受重伤的人抬进一辆卡车里。墙熊熊燃烧,黑烟降落到尖叫的大嚷的人群头上,大部分都是士兵。空袭警报有点不对劲。尽管轰炸机已经消失了一个多小时,但警报还是一阵又一阵地发出短时间的愤怒与哀怨声。所有的士兵包括那些没被击中的,都在吼叫,散落在四处,在横飞的血肉间寻寻觅觅。两座教堂被炸了,据说。火车站也炸得没剩下些什么。士兵们穿着卡其色短裤,其中大多数都在这里待满了两年正要回家去。

爸爸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没有塞涅夫家族的那种慌张。他带着几乎温柔的神情冲向那些士兵,安抚了一个痉挛地抽打自己的红十字会女帮手。几个士兵爬到了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下面。一个少尉冲着他们喊叫,拿着手电筒搜索他们。

路易斯在一辆停着的卡车里扶住一个紧紧抱住他膝盖的垂死士兵,突然听到了爸爸在咒骂。他的脚撞在了拱起的一截有轨电车车轨上。但他接着就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去抚摸和安慰伤兵了。

垂死的这个士兵还很年轻。他叽里咕噜地说着花儿 之类的话。他发臭。他的内脏从大衣上好几处涌了出来,但又被腰带给勒住了。路易斯对面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上尉,两只手举着一个包在空军 制服的袖子里的手臂,就好像那是一个婴儿。路易斯身边这个士兵已经没有了下巴,就像是用一把剃须刀剃掉了一样。在他的手指之间挂着碎肉,就像是血淋淋的白色山羊胡子。这垂死的人清晰地说出了“本雅明诺”,用心听着最近地方的动静。他想站起来。路易斯抓住了他,反复说:“安静,安静,拜托,安静,安静 。”

路易斯乘着卡车在火车站和战地医院之间来回跑了六趟,接着就在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中间睡着了,司机也没有再想叫上他。

爸爸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色粉尘,蹲坐在废墟里。太阳升了起来,驱散了烟雾。

“我的大脚趾断了。”爸爸说,“我走不了了。不过我一看到那些长年在外现在一心想回家乡 的年轻小伙儿们,我就只能闭嘴不说话了。可脚上还是痛啊。”

他伸出手去够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看出来他老了,头发花白了,于是便拉他起来,患难中的朋友,风雨与共。

“可是,斯塔夫,这么乍一看我还以为你瘸了呢。”罗伯特叔叔叫道。

“我脚踝骨坏掉了。”爸爸边说,便带着僵硬伸直的右腿落到了椅子上。

“之前你说的是大脚趾。”路易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