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这个该死的骗子。一只灵缇!你肯定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灵缇。你被揭穿了,塞涅夫。灵缇是出版荷兰诗集的出版社的名字,所以你现在才会想到这个名字。哈,你以为你是瓦勒唯一一个懂这些的吗?可惜很不巧,不是这儿每个人都是大傻子。灵缇!”
“这是一只俄罗斯猎犬,坡列特。它是用来猎狼的。她是从一位年纪大的男士那里得到这只狗作为礼物的。那个男士爱上了她,但得不到她,所以就去东边前线去了。”
“他在那儿肯定鸡巴都冻没了。她为什么不想要这个男的呢?”
“因为她爱上了我,坡列特。”
“她是这么说的?”
“她白天都在城里找我,她说,虽然她知道我在上课。美国人在城市上空飞过的时候,她死了上千次了,她说,因为她看到我躺在了废墟下面。”
“她是出身有钱人的家庭吗?”
“我觉得是的。因为她想为我买一块很贵的手表。”
“但你没有接受那块表,因为你不想让学校里的我们忌妒你?”
“不是。因为我不想依靠她的钱。”
“她是罗圈腿吗?”
“有一点儿吧,我想。是。”
“啊哈!那她下面呢?湿吗?”
“求你了,坡列特。你稍微收敛一点。”
“你肯定已经摸过那里了吧?”
“你到底想什么啊?”
“啊哈,那她呢,她对你做了什么?”
“上一次她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掏出了我的棒子,用我的衬衣卷起来,然后又把它塞进了我的裤裆里。”
“是哦,如今这些女人哦。”赫尔曼·坡列特说。
路易斯与列昂姑父玩纸牌。他们坐在地毯上,因为列昂姑父还得费点劲重新适应一下自己的家。在德国——现在那就是块到处被烧出洞的地毯,他总是盘腿坐在棚屋的木地板上。德国上空砸下来的炸弹越多,人们在被熏黑的、积满水的地下室里就会越激昂地唱:“旗子高高飘,莱茵河,要守牢。 ”
诺拉姑妈看上去心情好得很,与一个完全未成年的孩子通奸的她其实本该受鞭刑。“列昂姑父,我睡过你老婆了。”这样的话说得出口吗?
“你这段时间白头发都没长过嘛!”列昂姑父挖苦地说。
“我为什么就该长白头发?”诺拉姑妈卖弄风情地说。
“你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咯?”
“换了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而我却在德国累得死去活来!”
“别说得这么夸张,列昂。”她摸了摸他的头。
伟大的亡故者:斯塔夫·德·克莱尔克、尤里斯·冯·席福恒 [534] 、莱蒙德·托伦内勒 [535] 用黑色线条画在了白板上,像木刻一样,不带阴影效果。比他们小一点,但也有两人高的巨幅照片放在黑色的天鹅绒镜框里,是助理会计员维克多·德赫莱恩。他戴着一顶荷兰头盔,一个肩膀上扛着银色44号,左臂袖子上刚好看得到狮子徽章。他的嘴浮现出轻微的、不信任的笑容。“对于我幸存的同志来说,我的死真的有这么两倍大吗?”他外套上的胸口袋鼓了起来,里面是他的军人证。军号军鼓响起来了,熟悉的哀乐。维克多·德赫莱恩的遗孀倚靠在一个陆军上尉 身上。走上前来的弗拉芒卫兵几乎全都穿着灰色军衣,唱着:“低地民族起来了,奴隶的枷锁没有了。”爸爸擦去了眼角的泪。
德国军官不像弗拉芒军官那样站得笔直,有人宣读了布伦塔诺男爵 发来的信,信中发誓要照顾幸存的后人。原来站在哈尔斯滕煤仓前放哨的维克多·德赫莱恩在遭到英国炸弹袭击后,留下的遗物都被人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手推车里。爸爸哭得稀里哗啦的。(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啊?要是在一年以前我也会悲痛得不行。今天,维克多·德赫莱恩对我来说是许多陌生人中的一个。这是与他相称的死。也许不久之后,我会感到这样的死荒谬。就像我觉得空军制服袖子里的那只手臂就很荒谬,它与时间和空间毫无关系地放在一个陌生人的膝盖上。血淋淋的残肢打了个转,升起来,最后够到了我的嘴。吗哪 [536] 。)
“你们低地国小分队,伸出你们的手,卫队要为民族和祖国前进!”——“开动吧,惠泽!”
一个弗兰德纳粹青年团的男生拿着一个起火的鼓,走出了队伍。队伍在等着追随抬棺材的士兵。他朝爸爸和路易斯行军礼,碰了碰鞋后跟,叫道:“惠泽,塞涅夫!”
“惠泽。”爸爸对这个皮肤被晒黑,头发红金色,牙齿暴突,榛果色(杏仁状)的眼睛闪闪发亮(偏蓝的乳白色眼白,我亲爱的)的男孩子说。是弗里格。他胸上有希特勒优秀青年勋章 。
“啊,”路易斯说,“嘿哟。”(伊沃·利肯斯带着呆傻乡巴佬身上的粪堆臭气说:“嘿哟。”)路易斯的手指甲深深抠进了手掌,直到他感觉到痛。他又听到了那个傻子伊沃·利肯斯说话;他以一副乡巴佬的笨拙和讨好的样子,用路易斯的声音说:“天哪,弗里格,我们居然又见面了!”
鼓声震天,哀悼的人分行分列地走着。“我们待会儿再见。”弗里格用之前红发男学生的那种朦胧、急切、命令的口吻说。他将自己鼓上的皮带拉了拉紧。他和上百只铁一样的脚开始了踩踏的动作。沉闷、愚钝、乏味的声响。
爸爸缓慢地走在列法艾特和佩林克身边(佩林克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对了,西蒙娜戴了一副眼镜。我在哪里看见过这姑娘,但死活想不起到底在哪儿了。她看上去挺萎靡的。她缺少爱情,缺少能把她推倒到床垫上去的优秀种马。西蒙娜,是的,这就是她的名字。伯大尼的西蒙娜,那个麻风病人。而我,我是九带犰狳,满身鳞甲可以抵御所有她身上发出的东西。我用我的刨地爪子从她身边慢腾腾地爬开,爬到墓地里去)。
在墓地里,西比斯,中队首领说,颓废的风气要被战胜,维克,我们的维克多·德赫莱恩所过的精神生活夺取了他的生命,现在这样的精神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必要改造,有必要迎来一个新开端。这些火急火燎的问题都在等着回答:我们在历史中的位置是什么?人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们难道不是非得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去创造一个真理?
西比斯粗笨的手中捏着的纸在颤抖。“沙漠,”这男人念道,“在我们周围蔓延。可是诸神将会回到沙漠中来。胜利万岁……”他放松地抬头看,然后又说了句:“阿门。”
士兵们散开以后,弗里格(曾经的小狐狸)说:“该死的,塞涅夫。这世界真小。”
“是啊。”
“可是……”
“是啊,就是这样。”
“谁会想得到啊?”
“我是没想到。”
“我也没有。”
爸爸从纸张尺寸和印刷情况来推测在葬礼客人中间散发的祈祷小卡片的价钱。那卡片上印着哈格尔鲁内文:“认得 。”
路易斯和弗里格四目相对,弗里格骂骂咧咧地叫着:“是啊,那样的时光都去哪儿了呀,路易斯?”
那样的时光,我们还小,还未经世事,不曾堕落,完好无损地依赖着对方。至少我是依赖着你的。
“天哪,塞涅夫。你还记得吗,萨普里斯蒂嬷嬷,哎哟,真要命!”
“我还记得那些事儿。”
鼓手弗里格嘴唇上有上火起的泡。他的白袜子按规矩卷在靴子以上的灰色袜子外面,上面沾了泥巴。
“我们都一起做过的那些事儿哟,我俩,该死的,在寄宿学校里。”
“但我们也有过很多乐子。”
“说得也对,真要命。想想那些长霉的巧克力。”
“是啊,没错没错。”
“冬天里冻得该死。”
“夏天里热的要命。”
“你现在画画儿还画得那么好吗?”
“我?”(他把我当作另一个男生了!当作冬迭南了!当作荷辛斯,那个使徒巴托罗缪了!)
“哎,你那时候经常画房子的呀,大部分都是宫殿,加上花花草草和许多细节。还有沙发上的女人。你都不记得了吗?你画的女人还都戴白色大宽檐帽。”
“有可能吧。”
“你现在在上高中,对吧?”
“我留了一级。”
爸爸在咳嗽,就像修女弗罗斯特在昏暗的走道上那样。
“你要走了吗?”(弗里格对这个信号反应挺快,就像以前那样。)
“我想我得走了。”
“我也要走。”弗里格赶紧说,“看哪,那边那个。那个漂亮女孩儿,你看到了吗?那是我的妞儿。”
一个扎辫子的胖女孩。她那件有母贝纽扣的衬衣在宽大平滑的胸部绷得紧紧的。
“我前天送了她耳环,花了几乎一百法郎。我在和我们队长玩惠斯特牌的时候赢了钱。我们玩的价码可高了。他是医生的儿子。”
“她根本没有戴你送的耳环。”(牢骚。醋意。矫情。控制好你自己啊!)
“穿制服的时候不许戴的。”弗里格说,“不过也是,你肯定不懂这些。你肯定是比较亲英的,赞同‘白卫队’。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看样子就能猜得到。”
“我吗?你怎么会这么想?”
“塞涅夫,你在我面前就别装蒜了。你从来就没装成功过。我总是能看穿你的。”
那女孩儿凑近了。
“这就是她,我的柯尔琳内克。两个月以后她就是先锋队 [537] 队员了,只要美国人那时候还没打到这儿。”
“惠泽。”柯尔琳内克说。
“我还以为,要说‘弗兰德万岁’呢。”路易斯说。
“我们是低地人。我们都赞成大尼德兰。”弗里格的女朋友说。她裙子下面涌出了透明的雾气,可以让蛋黄酱凝成块,让链子上的狗发疯。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决定我们是保持自己作为弗拉芒人或低地人的特性呢,还是我们想融入德意志帝国。”弗里格在她的善意目光下背诵道。然后他把手臂放到了她腰间,而她用一把衣刷刷了刷自己毫无褶皱的短裙,说:“好吧,我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你的。保重了。惠泽!”
“惠泽。”爸爸说。
“伸出鼻子嗅嗅风往哪儿吹吧,弗里格。”路易斯说,就像那些在南非的辽阔原野上分别的布尔族人一样。
隆美尔死了 [538] ,死于卡昂小城旁边的国道179上的低空空袭。临死之际,与自己的创造者对视时,他手上还紧紧攥着元帅指挥棒,直到最后一刻。而美国人则趁机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我们。
“白卫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只要看一看宪兵队楼房外面就知道了,那儿贴满了反对新秩序的煽动标语,几乎连一块墙砖都看不到了;白卫队抽的是特殊的、辛辣有甜味的香烟,那是和武器一道随降落伞落到施塔德—瓦勒足球场,派发给他们的。
弗里斯纳 [539] 将军命令第六军撤退到普鲁特河 [540] 边。
对面的科尔斯肯斯夫人洗了又熨了她的比利时国旗。
在整个欧洲,陆军都只能将行动仅限于防守。
“我们都慢慢开始害怕我们自己人了。”爸爸说,“可我们从战争开始以来就没做过别的,都是在帮助别人。我们最后一点儿法郎都投给了‘为士兵送包裹行动’。我妻子直到今天都还在试着阻止他们把年轻小伙子运送到德国去。”
“她在老百姓那儿不受欢迎。”提奥·冯·巴梅尔说,“她太趾高气扬了。还有那种‘不要靠我太近不然我会咬你’的态度。”
“老百姓只是对康斯坦泽了解得不够多。”
“斯塔夫,我就直接说了吧。你现在掉到泥坑里了。”
“泥坑里!”爸爸叫道。
“如果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拿走我的鲁格手枪,包括证书 。用来保护你自己。”
“绝不。”爸爸说,“用枪对准我自己的同胞?”他从路易斯的裤口袋里拔出了路易斯的希特勒青年匕首。“用这个……”路易斯从他手中抢回了属于自己的物件。刀锋上还有酸苹果的味道。
“你信任这个,就和信任有圣克里斯托弗 [541] 画像的护身符一样。”提奥·冯·巴梅尔说。
“别拿这个开玩笑,提奥。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子弹被这样一个护身符给弹回去了。”
“斯塔夫,这都是陈词滥调了。我现在就是告诉你真实情况。你们都做好准备吧,你和你的家人。他们已经在磨砍人的斧子了。”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爸爸说:“康斯坦泽,这个街区的人都和你不对付。这不是好事儿。他们这样是忘恩负义。这也不是你的错。但我们得看清楚这样会有什么后果啊。”
塞涅夫家庭核心成员和教父一起开起了家庭大会。空袭警报比往常叫得更加尖厉,听起来是一种新的哀愁。
“我母亲想让我烧掉所有的相册,还有所有的《雄鹰》和《痴儿西木》杂志。”路易斯说。贝卡觉得这样做挺理智的。他们四处晃荡,嚼麦穗儿。一个农夫都看不到。三架银色飞机在天空盘旋,在搜寻什么,但没有冲下来。两头瘦削的母牛在他们一旁沿着铁丝网走。母牛在吃老鼠。猪互相咬。孩子们很快就会啃树皮了。
“我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了。”他说。
“天晓得。”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现在要搬去哪儿。但是你,我可以告诉。”
“我还是不知道更好。”
“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是唯一一个我会想念的人。”
“最多想念两天吧。”
“不,我这一生都会想——你也觉得热吗?”
“我?没有。我现在得回家了。”
[现在,在我要走的时候,她对我来说有了意义。她在的这段时间里,对我来说她却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条规律吗?她眼睛大大的(像头小鹿?在《弗拉芒诗歌摘要》里有吗?),有青铜色的瘦腿和刮伤的膝盖。在未来的废墟堆里,她对我来说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俄罗斯人会一直推进到北海边上。美国人会轻松拿到法国和意大利,因为那里的气候和加利福尼亚的差不多。等俄罗斯人到了瓦勒,我们打招呼就必须用高举的拳头,驼鹿和熊肉排,伏特加酒,蒙古人。]
“我会时不时给你写封信的。不要在意文法错误。”她说。
“写到哪个地址呢?”
“我到时候会想办法弄到的。”
“科恩纳姆别墅,朵尔普大街8号,荷莱克尼斯镇。”路易斯说。
飞机画出了美妙的弧线,在天空中留下了一道白色痕迹。莱厄河边的高射炮朝它们发射了。
“一场大火会烧遍欧洲了。”路易斯说。
“那我们的国王怎么办?他们把他带到了德国。他除了王冠什么都不许带。王冠重十二公斤。”
“带到了希尔施斯泰因的宫殿里。”
一个农夫骑着自行车经过,怒吼着驱赶他们:“从我地里出来。从这儿一直到莱耶瓦德,都是我的!”
他们坐在一片波光粼粼的灰色水面边上,水里有小气泡咕嘟嘟冒出来又炸碎。“要么现在要么永不做。”十字军东征者在出发去奥斯曼帝国,去耶路撒冷之前想。到了那儿很有可能他的头会被劈开,他的脑子会兑上酒,被人舀着吃掉。他急急忙忙地解开了裤裆。
“你瞧。”
“赶快塞回去。”她轻声说。
“我现在要这么来说告别。”他在脑海中读着一页书中带花饰的哥特体字。
她把短裙夹在膝盖之间,用拇指指甲弹打这粉红色的茎秆,就像学校里一个还不太会玩弹子球的毛头小子一样。
“医院护士在给伤员洗身体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东西会挡路。”她边说,边弹得更用力;并不疼,一点都不影响状态。
“快,快点儿塞回去吧。”
“让我也看看你那儿。”
“你还没有全看过吗?”
“好了,来吧。”
“有什么好看的?”
(有很多。都要看!)一股不耐烦的、暴烈的愤怒贯穿了他全身。
他又扣上了裤子。
“你现在是不是又闹脾气了?”
“我就求你这么一次!”
“但这很讨厌。”
“那就算了。可是要是我把我的望远镜送给你呢?”
“我要你的望远镜干什么?”
“你可以把它送给忒杰。”
“我什么时候拿得到?”
“今天晚上,如果你想要的话。”从水面升起来的温热气息,砸在了他脸上。她撩起了自己的裙子,用半边屁股坐着,把小内裤褪了下来。
“但这样我什么都看不到。”
“哎哟,你可真烦人。”她把内裤褪到脚踝上,褪到了沾满淤泥的鞋子上,“好了,你现在满意了?”
“把腿张开。”她做得这么突然,他吓了一跳。几乎看不到什么,一条缝,比她的大腿还要暗,小毛发从里面卷曲而出,但他的心在怦怦跳。他的嘴发干。
“不,别碰。”
她想站起来。“再看一分钟!”
“现在又要干嘛,你这疯子?”
“我再把我的苏格兰围巾送给你。”(海伦娜姑妈说过:“路易斯,这围巾已经过时了。你围着它就像是战前的一个小学生。”)他目不转睛地看。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们敲碎了对方的头颅,发怒、绝望到盲目。就为了这条安静、温顺的沟,它和那个无可忍受地、不耐烦地在他内裤的粗糙质料上摩擦的东西——他因为生气只把内裤拉上来半截——没有任何关系。他又把这个捣蛋鬼从衣服里解放了出来。
“噢,你这个混蛋。”贝卡温柔地说。她把两根手指放在那条缝上,张开它,将黑暗的唇拨开,看得见粉红色和红色的褶子,一个闪亮的小火山口。
“说句日安吧。不,不要插进来,只拿小头碰一碰。”她抬起了屁股。两个小伙伴打了招呼,互相碰了碰。一个出奇轻巧地滑进了另一个。
“不过只能进去一小会儿。”在他脑中的游戏里,贵族小姐说。他,罗兰德骑士听从了。时刻准备着。我的荣誉就是忠诚。他拔了出来;但她却用尽全力把下体往前推,涂了油的、有韧性的管道不松开。太阳赐福给了这片田野。一阵海鸥叫。海岸和沙丘离得那么远。“在琐细无可留存之处……”这片海起起伏伏,直到他降落到她颤抖的身体上,她如海水般咸湿的颈背头发里。
她轻声说:“我是谁?”
“贝卡。”他说了十遍或十二遍。
“科恩纳姆”是一幢英式风格的乡间别墅,带悬楼、两个阳台和一片草地,隔壁家照顾田庄的农夫管它叫“草园子”。房子是戈塔尔家的,他们住在法国南部,很感激妈妈直到艾尔拉工厂的最后日子都保护和照料了他们家儿子亨利。在“科恩纳姆”的气氛非同寻常的和谐,因为爸爸藏到了弗尔内 [542] 周边的一个农庄里,那里的黄油尝起来还一直有14-18年的尸体的味道,当地还住着真正的、谦逊的弗拉芒基督徒,仁慈的撒玛利亚人。
德国人坐着嘎吱响的手推车撤退,说着俄语,拿走了农具、烧菜锅、办公室的柜子和打字机;老马一直在打哈欠。
路易斯不可以露面,因为他个儿已经很高了,在妈妈看来就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了。有时候他躺在花园里的花菜头和大黄茎之间,像“白卫队”的一个伏击兵一样瞄着那些嘎吱响的手推车,坐在炮架上的目光阴沉、脸色苍白的德国人。他听到妈妈愉快地和晚上骑自行车从代因泽 [543] 过来,带来新闻和食物的安格丽柯,阿尔曼德舅舅的妻子闲聊。安格丽柯舅妈有点担心,因为阿尔曼德舅舅想坚持做监督员做到最后。就在一个星期以前他还逮捕了一个农夫,这家伙没有细心照料他的猪,结果那些牲畜都四脚朝天死翘翘了。是猪瘟。就因为农民们为了庆祝盟军进入了我们的祖国,一刻不停地喝酒作乐。在这个酩酊大醉、哧哧傻笑的农夫被宪兵队带走的时候,他在村子广场上喊:“我操你们的蛋,尤其是你,阿尔曼德·伯塞茨。我们的抵抗战士万岁!”
他们上一次在瓦勒聚会的时候,教父决定送路易斯去圣哲罗姆在瓦费尔赫姆的修士会 [544] ,好在那儿学习印刷手艺。“我们就直截了当地说吧。路易斯在大学里能干什么?他留过两次级,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对实用的东西就没什么感觉。经商头脑更是半点没有(这是在西弗兰德对一个人能说出的最糟糕评价了)——要去了,他至少能学点基本知识,以后才能接手他父亲的产业啊。”
“产业!”妈妈叫道,“就那些变得破破烂烂的印刷机吗?”
“康斯坦泽,你别掺和这事儿。”这是爸爸最后的话。
妈妈看错了,虽然据说她对实用的东西很有感觉。距新学年开始还有五天,路易斯和她出现在了瓦费尔赫姆兄弟印刷工寄宿学校里。
修道长,一个长着白色鬈发的胖墩墩男人犹犹豫豫地摩挲自己的长袍。他和塞涅夫家族的交情是不用说的,他说。当然是和我们的大家长,他微微一笑,和他我喝光过几瓶勃艮第酒呢。如果换了是另一个学生,不论是谁,他都不会这么做。但对路易斯,他会网开一面。到开课之前的这几天,他都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待着。妈妈吻了修道长的手,就好像他是戴着印章戒指的大主教一样。
修士阿尔冯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个儿老头将路易斯收到护翼下,给他做煎饼,借给他《比利时印刷术历史》读。
路易斯溜达着穿过空空的教室的时候,他总是会遇到这位修士。路易斯写道:无聊悬挂在这走廊中/我和我的思念在这里迷失/在我的生活中看不到福乐/我应该追求什么?/我应该为我自己谋求一个未来,据说/与此同时那些同志,半冻僵地/死在东部国界上。
这不够现代。没有保罗·冯·奥斯特泰因的感觉,没有维克多·布伦克莱尔 [545] 的风范。
“无聊,灰色走道/苦闷的生活,不真实/东边灼热,有钢铁的味道!/哦,死亡之歌!”
用大写字母,十二号字体,无衬线?
“真是糟糕的日子啊。”
“是啊,阿尔冯斯兄长。”
“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一个年轻男孩子。”
这个老男人是什么意思?是说天气热,而我这样的一个年轻男孩子更想和自己的伙伴去游泳吗?或者对一个年轻小子来说,这是和女孩子们厮混的好时节吗?还是说被我父母丢下不管的我会在这里孤独地凋零?再要不就是说我在这样糟糕的时代里被我的同胞排挤了出来,因为我父亲为了他的弗拉芒理想而像个罪犯一样东躲西藏?
一个敞开的车子开到了学校院子里。穿白色工装的年轻男生挥舞着冲锋枪。
“那是伯纳德啊!”修士阿尔冯斯兴高采烈地叫道,跑到了刚刹车的汽车旁边,帮着司机下车,“天哪,伯纳德,小伙子!”
这位宽肩膀的年轻男子戴了一块“法国内战军”的袖章,带着打探的目光走过了学校院子。修士阿尔冯斯叫道,特拉斯比啤酒已经备好了,就为了今天好好保藏的。伯纳德站到路易斯跟前,检验地看着他。路易斯将张开的两根手指伸向空中。
“谁会想得到啊?”修士阿尔冯斯喋喋不休地说,“我还以为你在阿登山那边呢。”
“是在弗拉芒的阿尔登山区!”
“在克鲁伊斯山上!我们在那儿用烟把四个家伙熏出了他们的洞。”
“干得好啊!”阿尔冯斯开心地说。
“白卫队”的年轻小伙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戴着一顶刷白了的比利时头盔,他一边将自己的冲锋枪像一个孩子一样抱在手臂里晃荡,一边问:“你不是登特海姆 [546] 市长的一个亲戚吗?”
“不是。”路易斯说着脸红了。
“我倒要查查看,阿尔冯斯兄弟,你是不是因为心软在修道院里藏了‘黑卫队’的人。”伯纳德说。
“我,伯纳德?我是爱国者。从来都是。”
“爱国也排除不了包庇。我们可听说了,这里的班上唱过《弗拉芒狮子》的。”
“还有《肯彭兰》 [547] 。”
“我们就来嗅一嗅。”他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心探听着,走着之字形,就像是探查一座被占领城市的集市广场。
一个小时以后,路易斯从修道院棚屋里找出了一辆自行车,骑了起来,有时候像马塞尔·金德一样飞转踏板,有时候像猫仔谢亨斯一样冲刺,最后小腿肚几乎麻了。他兴奋地从托米们开着的橄榄绿坦克和被遗弃的高射炮旁边骑过。在阿尔特 [548] 附近,他穿过了一片树木被烧焦,一排排房子冒着烟,地平线后面单调地响着隆隆炮声的区域。天色已暗,在他到达莫娜姑妈家的时候。教父头上戴着一顶棉睡帽,咬牙说道:路易斯疯了。希采丽穿着一条白裙,围了一条有比利时国旗三色的围巾。莫娜姑妈给了路易斯夹小牛肉冻的黄油面包。
“你真的就这么在马路正当中骑过来的,就这个破车?”希采丽问。
“你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教父问。
“我没有看。”
“这小伙子脑子里只有稻草吧!”教父叫着,给自己安上了假牙。
“托米。”路易斯说,“很多开坦克的托米。”
“那不是托米。”希采丽说,“那是波兰人,穿成了托米的样子。”
“波兰人和黑鬼。”莫娜姑妈说。
“我父亲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他在弗尔内附近什么地方!”路易斯绝望地叫道,“提奥·冯·巴梅尔给了妈妈地址,但她弄丢了。”
“可是你要找你父亲干什么?”
“告诉他,他们在找他。他绝不能回到荷莱克尼斯去了。”
“这他自己也知道。每个孩子都知道。他们在找所有的人。”
“我的父亲在哪儿 ?”
“冷静,路易斯。坐下来。坐那儿。”
“路易斯,”教父用冷静的声音说,“你还是不要知道你父亲在哪儿为好。看这些‘白卫队’脑袋冒青烟地四处跑的样子,你知道了他们就会拼命折磨你,直到你告诉他们你父亲藏在了哪儿。”
“用点燃了的英国烟烫你的乳头。”希采丽说。
“你不想他们把你父亲一枪毙了吧?你这么担心你父亲,还真是让人惊讶。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不过你脑子里真的都是草。”
“你本来就一直对我有意见。”路易斯喊道。
“莫娜,剩下的米饭,给这小伙子一点儿。”
“给,”莫娜姑妈说,“带水果蜜饯的甜米饭。你看看,你教父为了你这些都舍得不吃。”
在吃饭的时候,他冷静了下来。教父问,他母亲过得怎么样。路易斯撒谎说她经常哭,因为想念爸爸。教父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人们这些天把强制去德国工作的人常常混淆成了对第三帝国有好感的人,所以列昂姑父就去了瓦隆大区他哥哥那儿,与他那位荡妇妻子诺拉一起。罗伯特叔叔虽然在瓦勒喂养过许多挨饿的人,但还是躲到了他在图尔奈的乡间居所,那儿的邻居都只认识工作以外的他。
路易斯必须早早上床。当他躺在阁楼上的行军床上的时候,他读新到的报纸——《民族报》。里面尽是对元首的傻呆漫画,画得笨手笨脚的,一点儿不像。比如说画成一条被盟军靴子踩碎的蛇。在瓦费尔赫姆,修道长和修士阿尔冯斯互相搀扶着,在雾气蒸腾的草地上找他。嘿,嘿,路易斯!他们越来越害怕他们在开学之前就弄丢了一个学生。他们迷失在了白雾里,突然少将克里斯多夫·祖·施托尔贝格—施托尔贝格 [549] 伯爵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尿了裤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们是圣哲罗姆修士会的。当然了,看起来和脏塞弗有点像的军官说,然后毫无声息地把他们射倒了。
妈妈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在他骑上上车坡道,把自行车扔到草园子上的时候。她嘴角里叼着一根香烟,在一只猫的嘴里掏来掏去,她觉得它吃错了什么东西。路易斯说他不论如何都不会回到瓦费尔赫姆去了。印刷工的训练,他在根特可以做得更好,找家专科学校就行。
“根特。”她说,“你父亲也是在根特接受的印刷工培训。结果你也看到了。”
然后,她微笑着把猫从怀里推了出去。“收拾行李吧。”
“为什么?”
“我们骑车去巴斯特赫姆,去梅尔克家。不管怎么样都好。这儿这幢别墅让我心烦。”
他们并排骑着自行车,行李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她有时候把手放在他肩上。当她在德龙恩桥上很费劲地往前骑的时候,他就着车座推她。“别碰我的身体!”她大笑着叫道。头发飘扬,脸颊通红,她让自行车空转着就这么骑过了朝她吹口哨的加拿大人的身边,还发出了一阵印第安人的长啸,士兵们高喊着应和。
在巴斯特赫姆,梅尔腾斯神父领导了有组织的抵抗运动。维奥蕾特姨妈从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他明天或后天会戴着手铐来逮捕他们。“日高点”别墅里所有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阿尔曼德舅舅把一根横梁扛到了房门前,在他做那件蠢到家的事儿——去“皮卡迪”庆祝虚有其名的伪解放之前。他最忠诚的女朋友和床伴,店老板娘安托伊内特在给他灌酒的同时偷偷让自己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去找神父梅尔腾斯。现在阿尔曼德舅舅就和其他巴斯特赫姆的叛国者们一起关进了牛奶场。
“可是阿尔曼德做的好事都可以获勋章的。”维奥蕾特姨妈高喊道,“他反抗那些被逼的黑市农民,想方设法让人们都有东西吃!”
“让你和你的德国人有东西吃吧。”梅尔克说。
“他们住进我家来,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和他们交往得太密切了。”
“如果你不是我母亲的话,我现在就会给你一耳光。”
“你似乎看得很开心啊,康斯坦泽。”梅尔克说。
妈妈还在微笑。
“如果他们从瓦勒得到命令,要把你带走呢?”
“他们要怎么对我都可以。”妈妈说,她想起了某个越过水晶地,沿着河谷跑来,尖声叫唤“康斯坦茨、康斯坦茨” [550] 的劳森吉尔。
透过车库的小窗户可以看到躺在一堆稻草上的欧梅尔舅舅。在慈善兄弟会的疯人院里,他踢足球的时候为了一个球算不算越位和另一个疯子打了起来,另一个踢了他一脚,踢出了脑震荡。医护站的医生看到欧梅尔舅舅为了解放而欣喜若狂,就宣布他病好了。说病好了,是夸大了。不过他至少不再吃自己的粪便了。他是在两个条件下被释放回家的:首先他不能随意在村子里走动,其次他要尽可能少地,最好是永不再见到他弟弟阿尔曼德。因为见到他会引发让他进疯人院的类似刺激。
欧梅尔舅舅对他被关在车库里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舅舅,是我,路易斯。”
“舅舅,是我,欧梅尔。”他平静地回答。
“路易斯,斯塔夫的儿子。”
他被方言迷惑了,斯塔夫就成了“扶手踏”。“圣约瑟手上拿着斯塔夫,翻山啊又越岭。”
“舅舅啊……”
“救啥救,喝碗酒。”
“我亲爱的朋友莫里斯,”路易斯在贴有“给莫·德·波特”标签的笔记本里写道,“给一个死者写信,对于一个马上要做印刷工学徒的作家学徒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儿了,在这个占领噩梦的恶果消退些的时候。我们整个时间都是在噩梦里生活的,你知道吗,老伙计?新的报纸上就这么写的。
“而现在呢,新的报纸上也可以读到,只要纳粹野兽被完全打败,噩梦就会过去了。我们会迎来平等、博爱和自由的梦。当然,是和同样一批人一起。
“你在天上是不是也发现,比利时,比利时这个概念现在得到了万众瞩目?你还记得我们总是把学校地图册里的比利时地图比作一个虚弱无力的驼背老头儿,卢森堡是他被截断的腿。我是说,他腿被截掉的那部分。我们的西弗兰德省是他的头侧面,我们的北海海岸是他头上帽子的边缘?
“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又要习惯这个新祖国了。我觉得挺难的,到处读到的都是比利时,而不是弗兰德。另外,我今天还要报告的就是,我看上了一个到我家打扫卫生的女孩子,而她,我觉得,可能很快也会对我产生好感。在你对洗地水和氨水味道皱起你的天堂鼻子之前,你应该想一想,歌德,他在你那儿应该是安置在‘提坦巨神’部的,他也是和一个所谓社会地位低贱的人结的婚。 [551] 在这件事儿上请赐给我你的光。难道付出不是比激情更好的一个保障,能让人在尘世生活中彼此和谐相处?不过我也等着受激情煎熬,我已经足够大,不对,足够成熟可以受这煎熬了。请你在天上看护我。赐福给我。我会继续告诉你事情进展的。你的朋友和耶稣眼下的弟兄。我加上耶稣,是因为他也许会来视察你的通信。不论在何处都愿意被你见到的性欲高涨的伙伴路易斯。”
欧梅尔舅舅跪在地上玩一只甲虫。他的手指张开做栅栏,甲虫绕着圆圈爬。在货运列车轰隆隆地开过的时候,欧梅尔舅舅抬起了头看。
“日安,欧梅尔舅舅。”
“日安,欧梅尔舅舅。你有芝兰口香糖吗?”
“没有,欧梅尔舅舅。今天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也没有。因为舅舅会把口香糖吞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小窗户边,窗上有雨滴晒干后留下的斑斑点点。
“你进不来,对吧,今天凌晨的时候,你和你的同志。你们要接我出去的。”
“今天凌晨我躺在床上睡觉,欧梅尔舅舅。”
“救啥救,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叫了,还敲了门。”
“不是为了你。”
“你瞎说什么啊!”
“是为了维奥蕾特姨妈,你妹妹。”
他歪着脑袋,又去听村民夜里的怒吼了,那些村民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会聚集到梅尔克家门口,有时候会被宪兵队或几个加拿大军警赶走。“日高点”别墅的黄色外墙都被画上了颜料还在往下滴的纳粹十字符号,有的符号画反了。雷神大门的锤子被弄弯了,没法再保护房子免遭大火和闪电袭击了。
“他们意味,我是维奥蕾特?”欧梅尔舅舅眨着眼睛问。他把鼻子压扁在窗户玻璃上。明亮的女孩儿眼睛,妈妈的眼睛,盯着路易斯不放。他舔了舔玻璃,玻璃变得更透明发亮。
“日本人的日本蛋蛋被踢了。”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德国人也是。”
欧梅尔舅舅指着水果园,那儿的一棵梨树下放着一把刷成钴蓝色的厨房椅子。“他们把我放在那里,把我绑起来,然后就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叽里咔嚓,把我干掉了,像干掉一只鸽子一样。”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欧梅尔舅舅?”
“有上千个理由。”他说。
“告诉我一个,就一个。”
“因为我是维奥蕾特。”他得意地大叫道。
控诉维奥蕾特姨妈的布告包含了两项指责:她不仅和敌人串通一气,而且还作风低劣,有违公德。一打巴斯特赫姆人都证实,她在阳台上脱得光溜溜的,在年轻的德国佬面前跳舞,其中几个还吓得不敢看。检察官没有调查这两个指责的任何一个。梅尔腾斯神父在布道坛上破口大骂,说比利时让人遗憾的腐败恶行已经蔓延到了司法圈子里。因为检察官都是被现在身在布鲁塞尔,地位显赫的康拉德指挥官牵着鼻子走。而康拉德救了维奥蕾特姨妈,因为他接受了贝赫尼丝姨妈,他眼中的圣人的哀求。“就这么简单。”拉夫说。
“这是不是说,”路易斯问道,“康拉德在布鲁塞尔的军部里也戴着那张面具走来走去?”
一架飞机像南美雄鹰一样降落了下来,它的名字就叫鹰鹰。这一次从飞机里走出来的不是某个和比利时大多数国会议员一样搭飞机和工业界人士一起去布列塔尼玩帆船——同时也不会少带几箱威士忌、香烟盒和尼龙袜回来——的部长。不,这次是一个皮肤晒黑了的年轻男人,穿白西装的金发美少男,他滑下了滑行道。他的手臂太长了,至少按照希腊的理想标准太长了。他拎着一个由绿松石色皮革制成的、绣了他自己姓氏首字母的魔术皮包,里面装了奇异的电子器具,可以发出人类无法企及的精确射线;这位年轻医生,他父亲是烧伤专家,他祖父在没有灯的巴黎伤兵旅馆里缝合了破脸 [552] ,而他则用这些器具治好了康拉德。康拉德还戴着一副深蓝色眼镜,当然只是出于虚荣心,但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伤疤。除非是在日光下或在手术室的明亮灯光下。
拉夫和康拉德还有这位年轻的外科医生一起在哥特的“马克西米家”酒馆里庆祝了这个惊人的手术结果。医生喝得醉醺醺的,向一个肚皮舞女郎保证,把她的胸部变成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样子,又对另一个说,会让她割盲肠留下的伤疤消失不见。他还宣称,是他的一个祖先用粘固粉给第谷·布拉赫 [553] ,那个丹麦的天文学家的脸粘了一个金鼻子,布拉赫在和一个名叫帕斯贝尔格的男人决斗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呼吸器官。
拉夫现在住在校长的家里,校长被贬到了阿根廷。在波兰人开进巴斯特赫姆之前的一天,解放了的民众把修饰外墙的石雕,那头举起前爪的狮子和三角洲标志砸成了上千块碎片,但在这过程中也毁掉了电线和热水管道。独立前线在那里举行了他们的集会,而拉夫就只能放弃英雄本来有权获得的舒适生活了。
“你以前知道我是‘白卫队’的吧,路易斯?”
“当然了。”
霍尔斯特站在大门口。不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代,他就那么穿着守林人制服站在大门口。路易斯握了握巨大的、干燥的手。拉夫说:“日安,伙计。”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身穿白色皮毛大衣的劳拉夫人看起来刚刚掐死一只喘着气看向背景里一支烛台的斗牛犬。劳拉夫人戴着一顶平顶的中国帽子,上面插着一只死了的蜂鸟,她嘲讽又满怀期待地看着路易斯。斗牛犬的脖子上,在粉红色项带上,晃动着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
“为我们干杯。”拉夫说。
“为我们干杯。”霍尔斯特说。
路易斯眼里涌出了泪水,因为他喝冰凉的香槟酒喝得太性急了。他费了很大力气压下胃里涌上来的一股酸浪;不要让另外两个人发觉他是第一次喝香槟。“用啤酒杯喝香槟,真有一套。”拉夫说,“还是凯歌香槟 [554] ,选得好,霍尔斯特,很合适。”
路易斯询问的表情逗乐了拉夫。“霍尔斯特现在可是鳏夫了,小家伙。对不对,霍尔斯特?”
“喝完吧,”霍尔斯特说,“酒窖里还是满的呢。”
“部长怎么样了?”
“挺好的。他下个星期会和他的新闻专员、内阁首领,还有其他人一起过来。他们要打猎。”
“路易萨大街的房子出了什么事儿?”
“应该出什么事儿?”
“既然劳拉夫人都不再住那儿了。”
“谁说她不再住那儿了?”霍尔斯特叫道。
“是啊,她为什么不会再住那儿呢?”路易斯问,语气几乎同样强烈。我喝醉了。我的胃里翻江倒海。醉得天翻地覆了。我马上就会吐在绣花地毯上了。不,绝对不可以。
“如果劳拉夫人没有被找到,很有可能真的找不到,那我觉得,公证人贝伦斯,抱歉,我是说部长贝伦斯阁下,真的会有礼貌地、坚定地要回他在路易萨大街上的合法财产。”
“她会重新出现的。”霍尔斯特说。
“肯定的。”拉夫说,“就像教堂里说的‘阿门’。”
拉夫分出了两个分身,像爸爸那散发油墨味道的工坊里印出的两张传单一样各自滑开了。路易斯抓住拉夫的分身,揉碎了,扔进了切割机下面的字纸篓,发现拉夫毫发无损地又出现在沙发上。霍尔斯特给他们的杯子又倒满了酒。“这酒还有好几箱呢。我还可以加进去几滴君度 [555] ,如果你们觉得那样更好喝的话。”
路易斯的脖子刚好能放进沙发的凹坑里去。这怎么可能的呢?路易十五对给他做家具的木匠下令,要让沙发的天鹅绒扶手边能天衣无缝地配上一个汗津津、哼哼叫的人头。
“劳拉夫人在哪儿?”路易斯问。
“他什么都不知道。”拉夫赶紧说,“他这么问不是想让你难堪的,霍尔斯特。”
“他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霍尔斯特说,“她留在了布鲁塞尔,其他没啥好说的。”
“身体好,心情好?”拉夫问。
“当然。”
“那她有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突然站到我们面前了咯?”
“为什么不呢?”
“那你怎么看那些人呢,那些在警察局里说他们在巴斯特赫姆看到了她,看到她还是穿着白衣服,骑着自行车在疗养院附近转悠的人?”
“谁这么说了?不就是几个酒鬼。”
“菲尔梅尔克,家具厂厂长,戴伦思,罗杰和邮差。”
“骑着自行车!”路易斯尖叫道,“劳拉夫人骑着自行车!为什么不是坐着双驾马车?”
“预审法官自己说了,这都是无稽之谈。”
“人们可都是坏心眼。”拉夫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小心得恰如其分,不像路易斯一样贪婪地猛灌,“坏心眼,又都想看热闹。他们能无中生有,编出长篇小说来。依我看,他们是受了气,因为你就这么秘不告人地结了婚。就像列奥普德国王娶莉莉安娜那样。”
“他们应该……”霍尔斯特清了清嗓子,“他们对一个刚结了婚不到一年就失去妻子的人应该有点儿同情心吧。”
“如今还谈什么同情心。”拉夫若有所思地说,“顺便问一句,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妻子的时候,她还在滑冰吧,对不对?”
“是的,她在滑冰。我可以证明。”
“就为了做点儿运动?”
“她十岁就开始滑冰了。”
“所以她大腿小腿上都那么有肌肉。”拉夫说。(雪花石膏一样的大腿,行为放荡化成灰。)路易斯肯定,劳拉夫人已经死了。
(一个女人美如晨曦/她的死没有让他掉一滴眼泪/那与她有盟誓的人/谁玷污了她/在黑暗的疯狂中咚咚咚/她的生命挥霍尽了/如今寄与亡者之舟/赴星辰之途)
在美国人设在草地上仓库旁的帐篷里,路易斯名叫路。他们问他,三个星期以后他们去德国的时候他要不要一起去。罗伯森,一个从爱荷华州来的电气工,答应把他击毙的每个德国人的右耳朵都给路易斯。因为路易斯跟他们说,他的爹地 被盖世太保抓走了,一直在黑森林的一间监狱里受煎熬。他们给了他一大堆口香糖 、马尔斯牌 和好彩牌 香烟。“不开玩笑的,路! ”有时候他和他们一起坐着吉普车,目光坚定地从村民身边路过,一个说美国话、毫不动摇、一路飞驰的首领。他知道《别用围栏关住我 》《我独自散步 》《我要买个属于我自己的纸娃娃 》的歌词,这些缓慢地、拖沓地唱出来的歌,听上去就像是播放速度过慢了似的。
这些悦耳的、柔软的音调,好彩牌香烟和机油的气味,司登冲锋枪 [556] 的慵懒光泽,还有走路像跳舞一样、身段柔韧、无忧无虑、孩子般天真、猫儿模样的电影演员士兵,这些无疑会消灭掉第三帝国;德国的皮革和德国的钢铁都太坚硬、太僵化。在这么多轻松快活的不停吹打下他们会折断的。
在远方弗尔内附近的一个农庄里,爸爸因狂妄和无聊,大着胆子在村子里的酒馆进进出出。没有被认出的他蹲坐在一个角落,喝他的啤酒,拼命管束他爱胡侃的心。一个当地的“白卫队”队员,想让所有“黑卫队”的人都受尽最可怕刑罚的人,一天晚上举起杯子庆祝所有尼民盟的追随者被处决。“先生,”爸爸说,“冒昧了,尼民盟在战争期间就已经不存在了。”
“什么?您说什么?”爸爸解释说,那些想推动弗兰德复兴的尼民盟成员都加入了弗拉芒民族党,但另一些人却没有,他们都为自己领袖的死感到困惑和沮丧。这位领袖,我的好伙计,在1940年公开支持比利时和比利时国王。这位抵抗运动成员拎着爸爸的耳朵,把他拖下椅子,把啤酒倒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爸爸挣脱了。“有种的,就和我一起去门外!”
“好啊。”这位英雄说,“你走到门外去,进到四块板中间去。”
黑方与白方开始了一场角斗。周围的人将斗鸡扯开,然后又推到一起。便衣警察到了。检查证件。爸爸在一片吵嚷声中被拖去了警察局,又从那里送到了瓦勒的“弗兰德里亚”小宫殿,以前盖世太保的窝点。
“咎由自取。”路易斯说。
“你怎么敢这么说?”维奥蕾特姨妈叫道。
“谁如果不尊敬他父亲,也会遭到自己儿子嘲笑的。”安格丽柯舅妈说。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安娜,来做家务的女孩儿说。她长得像贝卡·可塞恩斯,但是一头金发。
“斯塔夫的父亲也许能想点法子。他可有条长胳膊。”贝赫尼丝姨妈说。
“他有病。”妈妈说。
“看起来他也是走下坡路走得飞快啊。”梅尔克精神十足地说,“他几乎都剃不了胡子,洗不了脸了。”
“莫娜这下子心碎了。”
“隆德泽尔的牧师看到他的时候吓死了。”
“是在打桥牌的时候开始的。他突然就不能数数了。”
“是啊,他把牌往那儿一放,说:‘我的先生们,我的大脑都是洞,就想块瑞士奶酪。’”
“看起来,他一整天都在说他父亲。”
路易斯的曾祖父是一个长着白色瓦勒胡子,威风十足的律师,在辩护的时候会喷唾沫星子。梅尔克还见过他。妈妈当然也见过,但她沉浸在美国香烟的烟雾中,几乎没有听。劳森吉尔,放她回我们身边吧。
“……他的两个女儿,罗萨莉和米莉亚姆,也就是你的姨婆婆,路易斯,不想再住在鲁瑟拉勒了。她们诱惑老头儿,爸爸长爸爸短的,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满是乡巴佬的垃圾场?现在你退休了,我们可以搬到布鲁日住,你在那儿安度晚年,还会有点儿消遣。我们去爱湖边上找个小公寓,这儿这幢冷飕飕的大房子我们没法维护。而他回答说:‘那好吧,但我的鸽子得一起带走。’他的鸽子也带过去了,不过奇怪的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痉挛,癌症,还有得肺病的。这让他特别哀伤。路易斯。你的曾祖父哦,他以前对自己又长又白的胡子那么自豪,总是细心打理,洗干净,卷起来,可他居然同意他女儿用剪子修理他的胡子,修得只剩下了一小块四角形,几乎都不再需要打理,只要梳一梳就好了。一个月以后,就连这点胡子都给剪成了一个傻气的山羊胡子。等到他要离世的时候,他就索性被剃光了胡子。我看过他临终在床上的样子。他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都没有认出来。”
“亲爱的莫里斯,我又来找你了,手里拿着钢笔。我父亲被关起来了。关在‘弗兰德里亚’的牢房里,现在是‘白卫队’在那里打网球了。因为他不想继续成为他房东的累赘,所以他就去了珀尔德村的酒馆。他挺直身板,像棵走动的树一样走进了大肆散发士兵的柴郡干酪的气味的酒吧间,让那儿的顾客很看不顺眼。一个身上披着蜘蛛网的老板走近来,嗓音嘶哑地说:‘您要什么,异乡人?’被一个十岁小女孩用一支蜡烛欺负过的鹦鹉在它的脏笼子里重复了酒吧老板的话,这时候我父亲冲着伤残的白鹦鹉回答道:‘请上一杯稍微有点儿泡的啤酒和一只煮硬的鸡蛋。’后一个引发了村民们的大笑,他们只用灶火照明,互相摸来摸去,现在他们那些被烧酒和猥亵动作加热了的脸都朝向了我父亲。他用目光惩罚这些滚作一团,处于阴暗中的当地人。他感到恼火,一只煮硬的鸡蛋,在巴黎酒馆里几乎每个吧台上都看得到的物品,在悠悠时光变迁里他们所有人都曾从中爬出来的蛋这个实体,居然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我父亲,在好日子里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热心的丈夫,一个欢乐的邻居,一个慷慨的商人,他感到了来自自己的同胞的威胁。而且他还想到了他儿子,这更加重了他的忧郁;他感到,在同一时刻,那小子身处另一片土地上……”
是妈妈上楼来了吗?路易斯赶紧把这个本子塞到了《滑稽报》《风月场回忆录》《安特卫普报》下面。下面有人在操弄锅盆。是安娜?他往镜子里看,梳了梳头发,像墨索里尼一样拉长了脸,将手插在两侧,下巴上扬,抬起眉毛,卷起下嘴唇。“工人们 !” [557] 他看到安娜躺在他床上,她收起膝盖,温柔地说:“哦,你这坏蛋!”他掏出了自己不那么有男子气概的家伙,在上面绑了一根绳子,然后紧张地把另一头绑在门把手上。如果妈妈出其不意地进了房间,她当然从来也没这么做过——她操心过他在做什么吗?她操心过他的存在吗?——那她就会做她从来不会做的事儿——冒冒失失地活动,那么猛烈地拉开门,让他身上这家伙掉出来;她会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家伙在门和门柱之间晃动,她会大张着嘴,瞪着她的白色劳拉夫人裙子上的血滴。他就像头被绑住的小牛一样等候着,轻声唱着:“一个别人偷不走的玩具,有着你的勾引人的,勾引人的眼睛…… ” [558] 但是,没有人来。根本不会有人来。
“嗨,路! ” [559]
是在叫他。美国人在他们的帐篷里打扑克牌,被湿漉漉制服的湿气和雾气所包围。今天是鲁西尔·巴尔的生日。外面下着细雨。他们为鲁西尔·巴尔干杯,很快就喝醉了,开始胡闹。两天之后他们要启程了,去俄罗斯人那儿,或者至少去俄罗斯人对面的阵地。
然后他们一群人往村子里走去,这其实是禁止的。他们毫不费力地跑过了铁丝网,蹚过了老莱厄河的沼泽地。只有正在熨衣服的厨子基恩和杰迪留了下来。杰迪在听战争的消息,同时用缓慢的动作抚摸自己长长的、悲伤的犹太脸。基恩开始收拾东西。他想扔掉一张用来包过西红柿和洋葱的报纸,正巧路易斯看到上面有一页是“艺术与文学”。他读了一首约翰·戴埃那 [560] 的诗,斜体印的。这首诗押韵。
“看哪,这首诗是我的。”他对基恩说,“这是我写的。”
“别逗我了 !”基恩指着约翰·戴埃那的名字,问路易斯,他是不是叫这个“约—汉·戴埃涅”?
“这是我的笔名。”
“哦,一个假名字。为了逃税吧!作家们都很有钱,对吧?”
“这样的东西在这儿卖不了好价钱。”路易斯说,“所以我是免费写的。他们请我写的。我一个晚上就写好了,这首诗就这么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
“如果我能写的话,”厨子说,“我就会用自己的名字。基恩·墨菲。这样所有人,我所有的朋友,就都知道那是我写的了。”
“编报纸的那些人以为我是个年纪挺大的先生。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是个中学生,那么他们就不会印我的诗了。不过这个笔名其实也是我的名字。戴珀斯特洛夫·埃那。我家来自法国埃纳省。我的远房亲戚在那儿以前看过,现在还有座宫殿。”
“别开玩笑了 。那这首诗里写了啥?”
路易斯翻译起来。到了英语里这首诗就不押韵了,味道就丢失了不少。“我是一座小镇的小孩/在两座小镇里住着爱我的那个她/在三个小镇里我去工作过/什么样的丧钟,哎哟,哎哟,哎哟,在教堂里敲 ?”
“鸣 ,”杰迪说,“丧钟为谁而鸣 [561] 。”
“对。”路易斯叫道,“多谢了。”
“你亲戚的那座宫殿,是什么样的建筑风格?”杰迪问道,“宫殿的塔楼会不会恰巧是17世纪的?”
“猜对了。”
“路易十八 [562] 在百日王朝的时候是不是就住在那儿啊?”
“很有可能。”
“那里有很多公爵被杀了,对吗?”
“那时候有这种风俗。”
“是不是从那儿的阳台上能看到大教堂和山谷?”
“您去过那儿了吧?”路易斯问。
杰迪嗅了嗅自己的手,然后又抚摸自己忧郁长脸上的皱纹。他有着被联邦调查局审问了一下午的犹太黑帮那样的淡蓝色脸颊。杰迪从来不参加军事训练,从来不在集合的时候露面,其他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是反情报局的一个特殊安保人员 。
杰迪拉开了帐篷小门。沼泽地上浮着薄薄一层银色。天空堆满雨云。杰迪握了五六次路易斯的手。“以十二步兵团的名义,我很荣幸认识了这个该死 国家的一位年轻诗人。”
“谢谢,先生 。”
“保重 。”他往上拉了拉他那条不成形状的松松垮垮的裤子,走了;棱角分明的肩膀、瘦而宽的背沉着而忍耐地扛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谎言。路易斯想要追上他,向他道歉:如果我成了骗子路易斯 ,那也不单单是我一人的错。从一开始,在我是个孩子的小镇里 ,我经历的就都是欺骗。求您了。
“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基恩说,“他这么做当然因为你是个作家。他也一直都在日记本里写着什么。当然也是因为你家人有一座宫殿。”
欧梅尔舅舅慢慢的又有了正常的血色,不再胡言乱语了。有时候,当他在洗浴间的大圆桶里洗了澡以后,他可以坐到厨房里。但他在那儿没待多久就给妈妈几个飞吻,迅速回到了他的车库里。
“你可不能怂恿他,康斯坦泽。”维奥蕾特姨妈警告说。梅尔克为了治眼睛每天要吃一公斤的胡萝卜,不能喝一滴酒,连葡萄酒或啤酒都不行。她看到了越来越多掠过眼前的黑斑。很可能是血压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