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写的哈尔贝克学校吗?”妈妈问。她轻轻地、轻轻地踮着脚尖,路易斯看到她穿着小拖鞋,带着毛线球倏地溜进了他的房间。她找到了《风月场回忆录 》,她在衣柜下面找到了那个笔记本和一卷装订起来的《最新快报》连载小说剪报,《梅里瓦拉宫殿的秘密》,他的灵感来源,他的风格榜样。
“是讲一个学校宿舍的?”梅尔克叫道,“这样的故事,只有那些小时候住过学校宿舍的人才会觉得有意思啊。”
“一部侦探小说就只会让侦探感兴趣吗?”
“你不要立刻就做出这副无赖样子!我总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吧。”
“要不然,”妈妈说,“要不然他就是在这儿盯着他这双猞猁眼睛埋伏在我们身边,用他的兔子耳朵偷听我们说话,把我们做的我们说的都写下来。”
“他会把我们家写得滑稽可笑吧?”维奥蕾特姨妈说。
“我们的路易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路易斯?”梅尔克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讲给别人听的?”我们的路易斯说。
“我们在战争期间做过的那些事儿。”妈妈说。
“哪些事儿?”
“我们的哀愁。你的故事不是叫《哀愁》吗?”
“你们唯一做过的事儿,就是天天操心吃的穿的还有钱。”
“这世界给人的回报就是忘恩负义。”妈妈说。
“你应该感到羞愧。”前教师维奥蕾特·伯塞茨说,“你父亲可还为了他的理想主义坐在监狱里呢。”
“列法艾特先生的那本书,我倒是想读读。”妈妈说,“越快越好。”
“这本书肯定不吸引人,他连一家出版社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印了卖。印一本书谁都做得到。”
“他失去了公民的名誉权。没有出版社会愿意放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版计划里。”维奥蕾特姨妈说。
“就算有,他又拿得到百分之多少?现在这样,所有收益都在他自己手里。”梅尔克说。
又忌妒又想报复的路易斯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他耸了耸肩。“如果你们对一个要自杀的叫简妮的女人这么感兴趣,那你们也可以读读《女人国》这样的报纸。”
“简妮自杀了?”
“这列法艾特先生可什么都没说。”
“在这本书的最后!”
“她最后应该看到了光明。”梅尔克叫道。
“不,没有,没有。他说得清清楚楚,这本书里讲了一个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活。”
沉默。三个女人互相看看,维奥蕾特姨妈打了个嗝。听上去像是公鸡叫。这是一个信号,三个女巫在散发甜香、冒蒸汽的一锅苹果酱旁边冷笑,然后咯咯直笑。妈妈第一个停了下来。“路易斯,小伙子,生活。又不是生命。列法艾特先生是说,简妮结束了她原来 那种糟糕 的生活。”
“就像皮卡迪里的那些女人一样。”维奥蕾特姨妈说。
“别又扯到阿尔曼德身上。”梅尔克呵斥她的肥女儿。路易斯把橡胶条绑在盛了热果酱的杯子身上。奥尔登进攻失败了,德国人甚至都无法接近安特卫普。啊,为什么V2火箭沿着那么高的弧线飞过了巴斯特赫姆上空!要精准射中这个笨女人扎堆的房子啊!把厨房炸碎成几千片啊!
“你们看看他。”维奥蕾特姨妈嗤嗤笑着说,“他气得恨不能把我们吃掉呢!”
“咬你一口,我就会中毒倒地而死。”
“哎哟,你礼貌一点哦,”她说,“你忘了,我还给你换过尿片,擦过屁股呢。”
交融。河水流动。/乌鸫一定在飞。 [591]
“看起来,戈培尔是服毒自杀了,与玛格达 [592] 还有十二个孩子一起。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会战斗到最后,直到子弹打完只剩刺刀。但他们检查了他。”
“十二个?我还以为是六个。”
“他收养的孩子也包括在内。或者是没有人谈起过的私生子。”
“他吞了什么?”
“他们在广播里没有说。”
“他肯定是往孩子们的牛奶里倒了药粉。”
“玛格达还得在一边看着。”
“或者她自己也动了手。”
“他们所有人都只烧焦了一半。”
“大概是煤油不够了。”
别了,战士,骄傲的大洪水,对功绩的绝望追求,别了,皮革和钢铁的束身衣,骷髅头贝雷帽,戈培尔四十一年神圣夜纪律的美:“我们的美丽帝国,这么白,这么白,这么白,这么美妙 ”,别了,残忍的帝国,你被三个温顺的家庭主妇的聒噪催入睡梦。其中的一个,同样消瘦、疲惫,消融在了自己的妹妹与母亲身上,她的所有哀愁,在另一座城市、另一个时间里让她美丽、憔悴、失去怜悯心的所有哀愁只是一场空。
就像哈尔贝克电影院放的动画片里的米奇和米妮在星星状的爆炸中会猛地跳来跳去一样,三个男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矮,也在框住他们侧影的粗黑线条里跳着舞。他们在一处受风吹雨打,枝叶缠绕的森林——白雪公主的王国里蹦蹦跳跳。胖的陆军元帅戴着一堆勋章,骨瘦如柴的叛徒 鲁多尔夫·赫斯 [593] 涂了鞋油做眉毛,部长 [594] ,长手臂垂到脚踝的骷髅状侏儒。他们跑啊跑,拨开像蛇和章鱼一样的树枝,玩起了追捕游戏。戈培尔是最灵敏的,有颜色流入了动画里(是大卫·洛 [595] 的画,出自他的漫画集。路易斯在布鲁塞尔的路易萨大街的地下室书库里看到这个漫画集的时候被吓到了)。
卡其色渗入了赫斯和侏儒穿的军装外套。军灰色进入了陆军元帅的整个体形,银蓝色涂上了他的军杖。他们现在结束了游戏,在“弗兰德里亚”小宫殿的网球场上发生了什么。有东西从更衣室里冲了出来,打着旋涡转了出来,在它变成一条龙或一个女巫之前,它是坐着轮椅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有棱角的下巴,带牙膏的微笑,夹着香烟头。在他宽阔的背上蹲坐着一个拉比。三个人惊慌失措地逃跑。戈培尔追上了气喘吁吁、笨手笨脚的赫斯,戈林藏在了一个没有窗户、堆满木柴的地下室里。最后戈培尔,穿着有缎面的礼服,用特别短的腿跑到了帝国办公室里,大惊失色地看到了死去的元首 。他行了个奥林匹斯礼,说:“我们的报复武器马失了前蹄,我的元首 。我们到得太晚了。我们本来应该早一点起床的。”从元首的衣服里升起了磷火闪闪的烟雾,像嫩燕麦一样翠绿。戈培尔低声道:“你现在是谁,我的元首 ,是基督还是约翰 [596]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戈培尔躺了下来,长手臂就像做体操一样绕到肩膀背后,腿收了起来。他就用这个姿势看着自己着了火的矫形鞋子。“起床了 。”玛格达说。
“我相信我已经都好了。”欧梅尔舅舅,一个讲礼貌、有教养的男人,穿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睡衣坐在桌边,“从现在起我会每天剃胡子,试着读读报纸。”
梅尔克喜笑颜开。“这都是因为战争结束了。战争把你的心打击得太厉害了。”
“哼,我们再等等看。”维奥蕾特姨妈不是那么相信。
“如果像现在这样继续好转的话,”欧梅尔舅舅说,“我也会鼓起勇气去找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呢?”维奥蕾特姨妈问。
“他可是上过大学的。”梅尔克说。
“陈年旧事了。”
“慢慢来,欧梅尔。”妈妈说,“你犯不着立刻就做个什么。”
“我就喜欢你,康斯坦泽。”
“我也喜欢你,欧梅尔。”
梅尔克往碟子里倒上带酸苹果片的黄油牛奶粥,从桌上看过去,眼睛里都是泪水。她赶紧坐了下来。
“现在就只差我们的阿尔曼德了。”
欧梅尔舅舅点点头。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们的阿尔曼德吗?”
“想的,妈妈。”
“真的吗?真心话?”
欧梅尔舅舅陷入了沉思。
“你有颗柔软的心。”梅尔克说。
“还缺了我爸爸呢。”路易斯说。
“当然了,小伙儿,但我现在想的是我们这个家,伯塞茨家。”
没有人提到贝赫尼丝姨妈。
在蓝色客厅里,在餐厅旁边,霍尔斯特站在房间正中的波斯地毯上,就像站在一座小岛上,等待着。他身上插了一把手枪。
“你是一个人吗?”
“这您看到了的。”路易斯说。
“外面有人在等吗?你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没有。您自己去看看好了。”
“我想看也看不到。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躲在杜鹃花花丛后面。”
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在一个吹苏格兰风笛的小瓷人旁边,放着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
在宽敞的厨房里,霍尔斯特往水晶杯里倒黑啤酒,一杆双管猎枪靠在门后的墙壁上。霍尔斯特说,艾利克斯·莫伦斯和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的年轻队员组建了一个“白卫队”小分队,包围了这幢房子。他不知道莫伦斯的动机是什么。莫伦斯很有可能以为,霍尔斯特作为曾经的弗拉芒卫队成员,在康拉德司令的协助下太过轻松地躲过了法庭的追查。或者莫伦斯认为霍尔斯特对他妻子的消失负有责任。一旦他们见到霍尔斯特的影子,那些年轻的足球运动员就会瞄准预备射击,但还从来没有人射过。
“他们在等。”霍尔斯特说。等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是等着他离开房子。所以他没有来参加教父的葬礼。商店老板的老婆给他带面包和罐头。另外地下室里满满地都是勃艮第酒、香槟酒、君度酒。
“洗碗洗衣服我本来就自己干。一直都是。”
“可是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唉,”霍尔斯特说,“大清洗。”蛋头站在霍尔斯特身边,同样颓丧,没剃胡子,说:“……萨福纳罗拉 [597] 的神权独裁……多明我修士陷入清洗的狂热……追随他的孩子扯下街上女士的首饰、珠宝和花边衣领……市民烧掉了自己的财物就像塞涅夫烧掉他的相册……他们还烧掉了希腊语、希伯来语的手稿……异端的萌芽。”
“她的衣服,她的首饰,”路易斯说,“劳拉夫人没把这些带走吗?”
“没有,”霍尔斯特怀疑地说,“我会照管这些东西。”
“但您总有些猜测,她这么一下烟消云散地,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去了美国,同一个美国人一起?”
“烟消云散,”霍尔斯特喃喃地念叨,“烟消云散。”
路易斯扭动了收音机的旋钮。一个男童合唱团在用掐出来的高音唱《垂怜曲》,先后交错地唱了十到十二遍,哀怨之声渐渐高涨,破裂成碎片,又奇妙地重新融合。整一个宿舍的天使。
维奥蕾特姨妈又去了趟布鲁塞尔。
“第五次了。”梅尔克说。
她穿了她那套绷紧了的灰色衣裙,戴了颜色稍微明亮一点的提洛尔帽,系了一条风情十足且遮住她的双下巴的印花丝绸围巾,穿着钝鞋尖和尺寸合适的厚鞋底的护士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把蛇皮包狠狠砸进梅尔克的藤椅里,踩着楼梯上楼去了。
“吭都不吭一声啊。”梅尔克抱怨道,“自从她不去教课了,她就没了规矩。”
“她吃得太多了,因为她找不到男人。而她找不到男人,是因为她吃得太多。”梅尔克说,“幸好现在那个大骗子去了法国或别的什么地方。在部里没有人敢透露他的地址。维奥蕾特现在在那儿的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
“为了她的胡格诺教徒?”
“就直接说出来吧:新教徒。”
“胡格诺就是新教徒,梅尔克。”
“那他们为什么叫自己胡格诺?部里的人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为维奥蕾特·伯塞茨的礼物,袖扣啦,丝绸衬衫啦,温克勒·普林斯百科年鉴预订票啦,他们就有地址给了。但还是要承认,他是做了好事的,那个康拉德,就像圣方济各。他从来不嫌累,成天到晚坐着吉普车漫山遍野地转,到所有那些政治家和军事法庭检察官那里请求赦免别人。他给有些‘黑卫队’的人说了好话,救了他们,这是没有二话可说的。”
她把手上的针线活计放到一边,透过窗玻璃往车库看,她最疼爱的儿子欧梅尔在里面坐着或躺着或走来走去。她又抓起了穿衣针。
“胡格诺。”她鄙夷地说,“幸好他溜掉了。要不然他也得进牢房,她就会每天去看望他,给他带香蕉、核桃和新洗好的内衣内裤。”
“溜掉了,梅尔克?”
“唉,小伙儿,我们还是别说这个话题了。人生啊就是这样的。”可是她当然又会绕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这位流言先知。在长久的、恶意的犹豫之后,她讲道,康拉德在战争期间,在他躲在木匠于勒家里的时候,也都一直在布道。他是偷偷干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深夜里在某个仓库里。整个战争期间他都为农夫和农妇们祈福,教会他们吃荞麦。但之后他的这些异端学说就成了他自己的陷阱。波兰士兵开着吉普车在一条乡间大道上发现了菲森阿肯的女儿,流着血,还带着一个脐带都还紧紧挂在她身上的孩子。她拒绝上吉普车跟他们一起走,但她身体太虚弱,没法反抗。因为这是那些胡格诺派的魔鬼规则中的一条。如果有人生了病,不可以去看医生。如果他们感觉到马上有孩子要出生,他们就必须走到空地上去,直到走不动了就躺倒在地,肚子朝向太阳或星星。”
“菲森阿肯的女儿的孩子呢,他……”
“他活下来了。但对于法庭来说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方式享有福乐,这是写在法律里的。但做得太过了,就是做得太过了。”
“那个孩子是他的吗,是康拉德的吗?”
“这有谁能知道呢,小伙儿?——他在仓库里为许多农妇祈过福,不仅仅是用胡格诺的圣水哦。你姨妈有一天嘴唇上因为感冒起了泡,一个又一个的。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她是在他那儿染上的。她往上涂了药膏,泡就消失了。这算了了。但我还是背着她去找了梅尔腾斯神父,告诉了他——我虽然说他是溜到法国了,但他常常提到瑞士,提到瑞士的茨温利 [598] 。梅尔腾斯神父肯定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路易斯围着米谢勒的房子转圈,圈子越变越小。但他还是不敢去按门铃。她反正也不会开门的。如果她开了门,就会问:“哟,年轻人,我能为你做点啥?”而且是她为自己的胸部感到羞耻,应该是她逢迎地骑着自行车,满怀渴望地到“日高点别墅”来。他不得不又买了一期《新文学》,这让他恼火。拉夫不在家。路易斯没兴趣去霍尔斯特那儿打扰他,他没准儿刚刚在一张被蜡烛光照亮的劳拉夫人的照片前跪下来。
他回家了。在入口处,在大丽花之间,他听到妈妈在用熟悉的轻声调念爸爸的一封来信。在洗衣房里,他撞到了排列整齐的木底皮鞋,朗读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到维奥蕾特姨妈、梅尔克和安娜坐在桌子边。在她们面前防水油桌布上面放着咖啡杯和一块赭黄色的蛋糕。女人们抬眼看着妈妈,妈妈站在桌子前,手上拿着他的日记本,用褪色的棕色带子捆好了的、稍长的记账本。她伴着一个让人不安的声响合上了日记本。
“坐下,路易斯,”梅尔克说,“吃块蛋糕吗?安娜的母亲烤的。”
他跳向自己的母亲。她躲开了,举着日记本让他没法拿到。她会像扔篮球一样把书扔给姨妈,她又会继续传给安娜。她们是一个女子队。灾祸降临了。但是他统治的这些女人,在拉夫前面称为他的“后宫”的这些女人,似乎还不清楚她们这一过失的可怕性质。该来的,就来吧。
他将叉子插进蛋糕里,填满了自己的嘴。
“你在这里面写的这些,还真是棒啊。”梅尔克说。
维奥蕾特姨妈点点头。“我们已经开心地读了一刻钟了,尤其是安娜。只是有些词她还看不懂。”
“这里写的都是我们的事儿。我一下就懂了。”妈妈边说,边把日记本夹在自己腋下。
“写的根本不是你们。”路易斯说。蛋糕吞下去了一半。维奥蕾特姨妈迅速切下了丁点儿大的一小块。
妈妈用她横向扩大的臀部抵在水池边上,把日记本举到脸前,用优雅的克制声调念了起来。
“在这浮华的别墅的居民中间弥漫着一种巨大欲望的元素。”
“浮华,”安娜说,“这个词,比如说,我就从没听过,是荷兰语吗?”
“这个词就是说摆阔。”维奥蕾特姨妈说,“现在闭上你的嘴。”
“每一个人都安然知足地退回到一个香蕉皮里,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丝毫不在意。他们主要关心的,就是把一切代表时尚和奢侈的物件安置在自己周围。尤其是那个忽视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最基本职责而投身于无耻的勾当里去的女人。”
“是无聊的!”路易斯叫道。
“谁要你写得这么不清楚!”妈妈叫得更大声,她接着往下念道,“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的生命都耗费在对自己的自私自利沾沾自喜上,却不去想她的自私给她的亲人带来的阴影,她的亲人不得不承受她在上帝创造的每一天里都沉迷其中的那种自我陶醉,那种自我美化。”
“这小伙儿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些句子、这些词的啊?”梅尔克说。
“所有这些句子听起来都好美啊。”安娜说。
“可他一直在用这样的句子污蔑我。”妈妈说。
“时尚和奢侈,这可太夸张了。”维奥蕾特姨妈说,“我们过得也不拮据,但时尚和奢侈,路易斯……你是想说什么?”
他没有话好说。他本来以为,他可以把这杯苦酒喝到点滴不剩,同样保持克制,就像她念日记本那样。他感到极度羞愧,连安娜也都听到了。但他已经是隔了一层泪水在看厨房和那个背叛者了,他尝到了泪水的盐味。
“别这么伤心了。”
“我们大家都喜欢你写的啊。”
“唉,路易斯。”妈妈说,就好像是在和腊肠犬比比二号说话。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的泪腺发作了。因为妈妈既然念得这么毫无感情,语气平淡,那显然这些文字写的都是没有才华、没有价值的废话。
“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都喜欢读这些。”梅尔克说,“我们 当然知道是你写的,我们了解你。”
“您再念几句吧,康斯坦泽夫人。”安娜请求道。
“不要,已经够了!”
“别这么孩子气,路易斯。《最新快报》的人会念,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念!”
“念一下结局吧,康斯坦泽,这样我们就大概知道整个故事了。”
妈妈翻了好几页。“……那个旋律几乎毫不费力地从奥福莱夫人嗓子里珠落而出。然后,最后一个音符消散而逝,就像玎玲作响的水晶一样纯粹清澈。疲乏,但却沉浸于极乐的她,降落在沙发里。奥福莱先生的心充满了阳光,他问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命令从她唇上流出,而他是不是应该盲目地听从。”
“这就完了?”梅尔克问。
“后面没有了。”
“一个古怪的结局。”安娜说。
“我冒昧做个评论,”维奥蕾特姨妈说,“音符消失了,她降落在沙发里。谁降落了,音符吗?”
“哎哟,维奥蕾特小姐,当然是那个女人哪。”安娜说。
“我就降落到沙发里过,”妈妈说,“我。”她离开了水池,胸部颤抖着,穿着麦斯力棉布围裙,躺在桌子上,抹了托卡龙 [599] 牌磨砂香粉的脸在油桌布上蹭,目光嘲讽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曾经是金色的小点在闪亮。“我就这么疲乏又沉浸于极乐地躺着。”
她坐了起来。“你会在《最新快报》那儿中奖的。赌不赌?”
“如果里面的句子都写得这么美,那肯定会。”梅尔克说。
“这个女人,这个奥福莱夫人,让我想起了温莎公爵夫人。”维奥蕾特姨妈说,“那也是个自私的女人。”
蛋糕吃完了。路易斯湿漉漉的食指按在蛋糕屑上,粘起来吃。干燥的碎屑卡在了他喉咙里。他要打喷嚏。试着忍住不打。眼泪,喷嚏,留住精液。时刻都要微笑 。在他的灯芯绒裤子膝盖上落了两滴血,血也流进了他嘴里。梅尔克最先看到,叫了起来:“哎呀,小伙子!”
他看到了安娜充满反感和恐惧的目光。梅尔克用一块湿手巾按住他的鼻子。“让我来吧。”妈妈说。她用两根暖暖的手指堵住了他的鼻子,让他头往后仰,抵住她的胸。“等着吧,”她说,“冷静下来,没什么可怕的。”
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一块她常用的土气的薄手帕。手帕染红了。然后她用这湿手帕擦干净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咬了一下手帕。他越过塞涅夫鼻尖看到了几乎无动于衷的残忍目光,这目光砸进了他体内,而她正嘟哝着什么,把他按到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了,他都没这么亲近过她。
“塞涅夫夫人 。”他模仿艾尔拉工厂的医务室那些装病的人,那些把自己弄伤就为了接近她的人说。他的手不自觉地往上摸,像一只被放出来的凉凉的、安静的、多肉的动物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上和她的下巴上。
“别动。”她说。
他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他看到他周围的女人们在仔细观察他,闭上眼睛,脖子在他母亲的胸上蹭。这里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居然还有这样的幸福。妈妈。
“安静。”她说,但这话是说给其他女人的,她们开始收拾厨房了。他继续闭着眼睛。她扭转上半身,让他的手掉下来。他又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孩子,或者就像伊沃·利肯斯,据说他直到四岁还赖在母亲胸口上;或者像奥里诺科河 [600] 边那些孩子,他们的母亲会在他们肩头压下一块爬满白蚁的草垫,锻炼他们坚强地面对未来生活里的所有忧愁。她温柔地、缓慢地把他推离她那天鹅绒般的、散发香味的温暖。“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他拿着自己的日记本上楼。头往后仰着,他撕碎了日记本,就像在瓦勒的过年集市上弗兰德最强壮的男人撕碎电话本一样。他在自己的小圆铁炉里烧掉了碎纸,用火钳拨弄那些精心写下的句子,在蓝色的火焰里,在白色的烟里。
他醒来的时候鼻孔里结了痂。他掏了掏鼻子,开始写一本新书。妈妈根本不笨,她问他,他的故事是不是讲哈尔贝克的宿舍的。向爸爸一样匆忙,像教父生前一样冷峻(当然他现在真的冷掉了,路易斯咧嘴笑笑),他写道:“冬迭南把七本禁书中的一本藏在宽罩衫下,把我招呼到身边来。”他画掉了“我”字,写上“路易斯”。
提奥·冯·巴梅尔用两只手抓起自己的小腿肚,提起来离开自己身体五厘米,同时做了个鬼脸。“这可不是一般货色。这样的腿,我还一直都是靠着这腿来回跑呢。我已经搞不清我脑子是怎么了。我就是非来不可。你知道,我对你总是特别尊敬的,康斯坦泽。”
他汇报说,他现在才从荷兰回来。秘密警察以前在那儿很猖獗。他费了很大劲解释清楚他发挥的是什么作用。“荷兰人一点都搞不清状况,康斯坦泽。他们对比利时也半点儿兴趣都没有。‘您是雷克斯的人。’他们对我说,但他们指的却是西弗拉芒的突击部队 。他们成天嚷嚷着要和弗拉芒人合作,但连不同组织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没办法。我说:‘是的,我是秘密警察的人,这是官方的说法,你们在档案里能够查到。’他们想立刻给我戴上手铐。‘等一下!’我说,‘你们先给这个和这个号码打电话。’他们不肯。我说:‘等一下,伙计们。’然后报出了两三个名字。等他们打完了电话,就只会说:‘请您原谅!’‘抱歉,先生!’也是没法子。但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呢?我前天凑巧去参加了我们1940年8月建立的联盟的一次集会。我们是第一批起来用行动反抗纳粹的啊,康斯坦泽。我们没有等到伦敦电台的讯息才行动。可我听到了什么?我们的同志,冯·迪肯警官,我们四下里当然都叫他地坑,前几天和约翰·瓦拉尔特·冯·奥特列夫一起走掉了。这本身是挺正常一件事儿。冯·迪肯和瓦拉尔特总是黏在一起,如胶似漆的。这两个捣蛋鬼真是臭味相投,天作之合。有时候,每周一到两次,他们会巡游一下被关押的‘黑卫队’女人们。他们受到的款待,想都想得到:豪饮狂欢,拿贿赂,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你都懂的。那些女人以为和军事法庭的控告人搞好关系总不会是坏事……好啊,我要的,再倒一点儿。不过医生倒是严格禁止我喝酒,因为我的腿……但现在最精彩的来了,康斯坦泽。这个卑鄙的先生,这个该死的男爵瓦拉尔特·冯·奥特列夫早上回了家。他在那儿遇到了谁呢?他的一家子人,他母亲,他姐妹,他丈母娘,乌泱泱一堆人。因为他老婆夜里生了个孩子。他酒还没醒,就趴到了地板上,高兴地哭起来了。
好了,言归正传,康斯坦泽。我为什么在这儿呢,因为我尊敬你啊。这个瓦拉尔特,尤其是现在他老婆不抵事了,他就是个谁都比不上的发情公羊。他,用委婉的弗拉芒语说,容易被女性魅力打动。所以如果你能去拜访他一次,也许不是个坏主意,当然是很正经的去拜访。”
妈妈点了点头。路易斯点了点头。冯·巴梅尔还真会说话。
“但是冯·巴梅尔先生,如果您那么反对德国人,您为什么还带着秘密警察去学校抓走了索伊斯特和柯讷呢?”
提奥·冯·巴梅尔在手指间转动空酒杯。路易斯又斟上了酒。
“我反对每一个人。”他说,“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我。”妈妈点了点头,就好像她听懂了,同意了他的话似的。
“人啊,得学会越过鼻子尖往远处看,”冯·巴梅尔说,“所以我现在要等一段时间再回瓦勒。大多数人都以为 他们看到了我做德国人的狗腿子。”
“但是,冯·巴梅尔先生,人们的确 看到了你那么做啊。”
“做什么?我有时候自己都不记得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我到底是在为德国秘密警察还是国安部 干活儿,其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头发暗金色的女人,现在头发染成了栗棕色,只残留了一点儿红。尽管是三十七岁的年纪,但保养得不错,虽然透露出那种名为忧郁的暗藏的煎熬。她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了代表比利时司法的办公楼。
(如果你现在在我的新本子里打探的话,妈妈,那请你走开。)
一个中年妇人,我的母亲,急急忙忙走进了军事法庭控告人的房间里。
(妈妈,走,我要你走!)
在贝尔弗里德钟楼的影子里,在与“根特固若金汤”的两个标志之一(另一个是吐火的龙)——“妈姆落客”,根特方言里说的吸乳婴儿,实际上是一座浮雕,雕着一个衰弱的老头在一间牢房里靠着自己女儿哺乳而存活——平齐的高度,在这幢建于十九世纪的堂皇大楼的第二层,是军事法庭所在地。塞涅夫夫人,嗜烟成癖的女人,虽然就走了几级楼梯,却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推开了一扇装了隔音软垫的门,走进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检察官在那里等她。
这个男人不仅只是出身于低等贵族,他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出众。就像小人物到了高位惯常会做的那样,他煞有介事地俯身看着他的文件看了好长时间。塞涅夫夫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要提醒别人自己的在场,但脸上却已经气得通红。她没法逃走,因为她在一楼是背着宪兵偷偷溜过来的。如果她现在给这个检察官一耳光,然后被他追赶着,又落进宪兵手里的话,那对方会以为这是一个“黑卫队”的夏洛特·科黛 [601] ,而齐木尔的假男爵 [602] 就充当了可怜的马拉。所以塞涅夫夫人就决定怯怯地清一下嗓子,发出点声响。
军事法庭检察官说道:“夫人,您的案子看起来不太妙啊。”
“我丈夫的案子。”
检察官露出了一个高傲的微笑,把眼镜在鼻根上压压紧。“当然咯,我只来得及草草地看一遍档案,但我看到的内容是如此一种状况,我不能不严肃地请求您,不要再这么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您有支持者,政界名头很响的大人物,毫无疑问也有来自西弗兰德主教的压力,说得委婉点,可是……”
“可是就算匆忙的浏览,您的司法之眼肯定也已经注意到,这些指控……”
他恳求地,但也有点儿笨拙地举起了戴金表的手臂,就像交通警察第一次在安静的街区执行任务一样。“目前有大批检举的报告。我们必须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一条条查看。”
在一幅画着永冻平原上的仙鹤和木槿花(亚洲人不懂或不愿意用透视法),有异国风味,绷紧了的屏风背后传来轻咳声,塞涅夫夫人觉得这是一个认可的信号,有人在移动一把椅子。
“您没有耐心,夫人。我要是您的话也会不耐烦。但按照公平办事的法则,每个案子要得到一样的处理。您自己来看看。”他用一个他在法院里戴着黑色宽袖索取叛国者头颅的姿势,指向了他的案卷,“我们才进行到字母D。”
塞涅夫夫人不自觉地将一只犹犹豫豫的手伸向了高高撂起的档案文件。
“您肯定不会建议我改变字母顺序吧。”
女人没有征求允许就点燃了一支好彩香烟。
“要加快处理速度的话,就要放弃检查上的仔细。幸好我们手下都是能干的职员,但我们在尘世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塞涅夫夫人。”(这个塞的发音就像是一个女巫的咝咝声,带着威胁,带着挖苦。)
“您没有时间吗?”
“夫人,我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工作,加班费都没有,在您丈夫工作的私营企业里加班费可是惯例。”
“您今天早上是几点到这儿的,检察官先生?”
在异国情调的屏风背后听得到一阵警告的,但也被逗乐的咳嗽声。
“夫人,您绝对没有这个权力,在这里对我进行质询。我恐怕您得调换一下角色才行。”
“您今天是什么时候钻出被窝的?”塞涅夫夫人说这话时心怦怦跳着,“您又是什么时候钻进 被窝的?”
“夫人……”
“您当然没有时间来处理案子的文件了,如果您整夜整夜都在外面寻欢作乐,骚扰弗拉芒的有夫之妇,与您的同伙花着囚犯的钱喝个酩酊大醉的话。”
军事法庭检察官的那张惊恐慌张、不知所措的脸让人想起萨尔特拉特·罗德尔泡脚液广告画上那些受鸡眼折磨的脚后跟,它们和人一样对疼痛感到惊恐,鸡眼使用放射状线条画成了受惊吓的人眼;治病的盐分会从根子上克制它们,这样很快脚就能穿上小了整整一码的鞋子,而这正是塞涅夫夫人的母亲期望能在最近达成的目标。
“他被吓得要死!”对自己的胜利还兴高采烈的妈妈,袖子把一个烟灰缸从厨房桌子上扫了下来。“没关系。”她叫道,“我给你们买五个新的。”
“还不如把烟戒了,这样我们家里就用不着烟灰缸了。”维奥蕾特姨妈说。
“继续说啊。”梅尔克说。
“我还从来没有动过这么大气。我完全刹不住车。我都冒了多大的风险呀!我说:‘您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对您处境艰难的妻子,您不管不问,而是跑到外面花天酒地!’‘可是夫人,’他哀怨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也考虑考虑我的职位啊。这样的情况……’我打断他:‘是您应该考虑考虑您的妻子,她那才叫有情况!’‘可是我答应了她带她去尼斯旅行。您自己问问她好了!’”
塞涅夫夫人的亲近圈子里,大家都知道,她一旦这样大发雷霆,几乎就没法遏制住。这也和她在这样的状况下爆发的偏头疼有关(这在动物界挺多见,参看宾夕法尼亚大学兽医学系关于牛的不满与头疼之间的关系的研究)。
塞涅夫夫人用暴躁的左手在文件堆上扫过,封套从文件上脱落下来,里面的纸张也散落出来,中间有几期《巴黎好莱坞》 [603] 。这些书页在整个办公室里飞舞。塞涅夫夫人冲到屏风前,拼命摇晃它。
后来她解释说,她在那一刻已经被气昏了头,看到检察官那张因为缺少睡眠和喝高浓度饮料而疲弱的脸,看到脸上表现出的极度惊慌,她就猜到在屏风(这让她很容易就联想到了风流游戏和力比多,尤其是因为她见过一张照片,上面是霍尔斯特的妻子以前在布鲁塞尔住过的公寓,是今天的贝伦斯部长当年指挥一个装饰工装修的)背后是他前天晚上在社区里游荡时拉着作陪的许多不幸女人中的一个,一个著名内奸的妻子或姐妹或女儿,也就是她的一个姐妹。倒不是她想拯救这个姐妹脱离这种屈辱。其实更多的是女性的好奇,尤其是那种从她体内爆发出的盲目的冲动、那种怒气(就像在新西兰的某个地段,地壳太薄,只要有人用拐杖戳进地里到一定深度,就会冒出一股蒸汽——塞涅夫夫人皮肤也薄,而军事法庭检察官瓦拉尔特·冯·奥特列夫就是那根拐杖)。
屏风歪了,倒下来了,落在了咳嗽的那个人身上,他跳了起来,双手攥住了丝绸仙鹤。这是一个脑壳大得出奇的办公室职员。他把屏风又扶了起来,鞠了一躬,说了些礼貌的套话。这些话没法复述,因为他嘴里当时含着一支自来水笔。
“我能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丹尼尔·菲里耶·德·罗德贝克吗?他现在是我的实习生,但近期就会成为我的合作伙伴。”
自来水笔转移到了实习生的耳朵上。“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这个几乎像是脑肿大的家伙说。
“我也没听到。”检察官说,这一刻他装出了一个依赖助听器的人的样子。
“我说‘你们说什么?’,”妈妈说,“‘你们说什么?我要不要洗一洗你们的耳朵?’——‘哦,不用了,夫人!’他说,‘我只想让您明白,所有在这四堵墙壁之间说过的话,都不能传到外面去。’——我说:‘您说什么?那您就太不了解我了!我今天就给《安特卫普报》打电话。’‘夫人,’那个油嘴滑舌的菲里耶·德·罗德贝克说,‘当然也可以递交一份说明,说她有病,附上一个可信的医生的鉴定书。’——‘这样的话就大不一样了,’另一个人说,‘其实这案子看上去就会完全不同了。’”
“菲里耶·德·罗德贝克,这个名字我觉得挺熟悉的。”维奥蕾特姨妈说,“这是不是住在罗腾呼勒,住在白色宫殿里的那个侏儒?”
“现在我必须马上去找凡登纳贝尔医生了,去开鉴定书。”
“就说,你肾有病。说肾管堵住了。这是检查不出的。”维奥蕾特姨妈说。
“或者说我严重缺钙。”妈妈说。这是针对路易斯说的。她看着他,他的牙齿、他的指甲在她肚子里就已经吸走了所有的钙。
一天下午,贝赫尼丝姨妈按响了“日高点别墅”的门铃,平时从来没有人来按过这里的门铃。
“我不敢直接从后门进。”她说。
“我可真是吓着啦。”梅尔克说,“我还以为是邮差来送电报了。”
“我可以进来吗,妈妈?”
“贝赫尼丝哟,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啊!”
“我一开始是想写张卡片的,但是我又想,万一她不回信我该怎么办呢。”
“我随时都欢迎你来的。”
“路易斯,你真是大变样了。根本认不出来了。”
“为什么认不出,贝赫尼丝姨妈?”
“明天我再告诉你。我还得想一想。你知道我的,我很在意准确。还是我说错了什么?”
她在厨房里放下了行李箱,把她的雨伞靠在了墙角,提起了一点儿裙角,跪了下来。她低着头说:“妈,我请求你原谅我。”
梅尔克用大拇指在她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贝赫尼丝姨妈跳了起来,脱下了大衣。“好了,”她说,“有碗要洗吗?”接着就走到了洗碗间。
“她一点儿都没变,”梅尔克说,“我真高兴。她能照顾我们的欧梅尔了。两个人小时候就像一根藤似的连在一起。”
可是欧梅尔拒绝走到车库门口或窗户前来。贝赫尼丝姨妈用孩子的声调喊道:“欧梅尔哥儿,欧梅尔哥儿”,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但他也许以为这个陌生女人把他当作了梅尔克。这一天是他的一个坏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是个坏日子,欧梅尔舅舅?”
“一个好日子,路易斯。昨天是个坏日子。”
“你妹妹贝赫尼丝又来了。”
“我和她一直相处得挺好的。是啊。”
“她之前叫过你。”
“可惜。昨天真是个坏日子。”
“那是三天前的事儿了。”
“看起来她就做不到安静地叫唤。黑克托,它会安静地叫。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她今天晚上还会来。”
“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
“你会进屋子来和我们打牌吗,欧梅尔舅舅?”
“不,我觉得,今天我不想出去。”
“但你已经有一个星期都没出来过了。”
“坏日子,不是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来算的。本雅明修士也不明白。‘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啊。’他说,然后,砰,我头上就被砸了一下橡皮棍。‘这不是橡皮棍,’本雅明修士说,‘这是一颗晨星。’砰,头上又是一下。‘我不喜欢看苦兮兮的脸。你头上有屋檐,又有饭吃,实在必要的话,我们还会给你擦屁股,所以在我走过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做出这种悲惨的表情。’接着又是砰,一颗晨星。‘你们必须和早晨打个招呼,’他说,‘来啊,大家一起,晨星照耀我们多美丽!还有一个新早晨,无忧又无虑!’本雅明修士是所有人里唱得最响亮的。我们有时候也会开心。你觉得呢,路易斯,我们开心吗?你是对的,这个我不可以问。我要知道自己的位子在哪儿。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开心了,有时候我的嘴会歪,我会感觉喉咙里有黏液或鼻涕要流出来。但我笑不出来。就连最好的日子里也没法笑。只有到了没有白天只有黑夜的时候才笑。
“康拉德说:‘看着我的眼睛,那你肯定就会笑了。’其他人说我笑了,但如果人自己都不知道,路易斯,那他怎么会是笑了的呢?就算我笑了,难道这就说明我是幸福的了吗?‘看着我的眼睛。’康拉德说,这话说起来容易。因为你知道,你会在他眼睛里淹死,然后他们就会把你拖进黑暗里,你都没注意到就已经消失了,只能眼皮眨呀眨了。这里面有那个词‘Linz',路易斯,德国东部的林茨 [604] 。”
“它又归意大利了,欧梅尔舅舅。”
“那就好。好,好,这样好。可是为什么好?请给我解释解释。”
“下一次吧,欧梅尔舅舅。”
“康拉德也这么说的。下一次吧,欧梅尔舅舅。还是只有欧梅尔。我觉得他大部分时候都叫我欧梅尔,不叫欧梅尔舅舅。”
“天黑了,欧梅尔舅舅。”
“这都是因为女人。你有没有从我嘴里听到过一句关于女人的坏话,路易斯?你是对的,我不可以问这个。如果女人们不是这么卑鄙地戏弄我,我本来能好好上大学的。我有个会想问题的脑子。”
“你还有机会的,欧梅尔舅舅。”
“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
“天黑了,我得去吃晚饭了。”
“‘别这么激动,’特雷泽说,‘我就是和你弟弟正正经经地跳了舞。’我说:‘特雷泽,你以为我眼睛上长了西红柿吗?’那个时候,我说的是打战以前,我就已经这样了。我的嘴有时候准备笑,我觉得它都好像橡胶一样拉开了,但我就是笑不出来。‘那又怎样,’她说,‘就算我现在和你弟弟有了一腿又怎么样?’我说:‘特雷泽啊!’‘只是假设。’她说。‘假设 而已。’我说,‘女孩儿啊。’‘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她说,‘这上头,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爱神只是射出了箭,可恰好就有人挡在了面前。’克劳丁尼嬷嬷在治疗室里也这么说,在她把我的头放到她那把钳子里的时候。‘是爱神,爱神,爱神,’她说,‘把你带进了我们家。’本雅明修士也牢牢抓住了我。‘你还蹦跶吗?’他叫道。他打九柱戏 [605] 的手臂可强壮了。克劳丁尼嬷嬷说:‘安静躺着,只要想想小骚猫 就好了。很快就过去了。’但我想了想小骚猫 ,还没有过去。我开始乱动乱抖,我越想就越……”
“到底什么是小骚猫 啊,欧梅尔舅舅?”
“我还以为天黑了你要去吃晚饭了呢。”
“还早呢。什么是小骚猫? ”
“如果谁想带坏一个纯洁的人,谁就会脖子上吊块磨坊石淹死。就算他有七条命,也会死七次。”
“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小骚猫。 ”
“管我知不知道。就当我不知道。就当我从来不知道。”
“我给你带十根香烟。”
“带火柴吗?”
“不,我每次来的时候给你带火儿。”
“去维奥蕾特的房间,去找贴了阿斯特丽德王后图片的饼干盒。盒子里的照片,有一张是特雷泽的,她在向我挥手,她身边站着一个戴白帽子的女人。你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她向我挥手。你能看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上火车去考试。”
“欧梅尔舅舅,你现在是第一百次求我做这件事儿了。你知道你不可以拿到那张照片。这对你来说不好。”
“那就向我保证,你会记着这件事儿,有一天会带给我。像今天这样的一天。”
“我保证。”
“用你悲伤的母亲的头发誓。”
“我发誓。”
“为什么你要向我发这个誓?”
“因为你要给我讲讲小骚猫。 ”
“特雷泽从来没做过小骚猫。 从来没有过,从没有过,从没有 。”
“没有,那是克……克劳……一个修女。”
“克劳丁尼嬷嬷不是修女。哎哟,讲真的,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那就是一个护士。欧梅尔舅舅,我还是会给你带十根香烟的。”
“好 。解答 。小骚猫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说的就是往一个女人那儿塞进一个气球。”
“就这些?塞进去一个英国帽儿 [606] ?”
“路易斯,我说什么来着?你不懂弗拉芒语吗?我先得用正经弗拉芒语说说你幻想的这些事儿吗?一个气球,什么颜色都行的。就这些了。不,抱歉,还不是全部。你塞进去了以后还要吹。我给克劳丁尼嬷嬷至少买了一百法郎的气球,在大巴扎 [607] 的玩具摊上。‘我要买这些搞庆祝活动。’我说。然后就是吹。说完了。”
“吹多久?”
“吹不了多久就没法再吹满了。两个星期吧。新东西的刺激就没了。这时候做这事儿就不会太用心了。但是我还得做。因为她都那么和善地请求我了嘛。我又不是石头做的。所以就继续吹咯。我的眼睛鼓出来了,我感到我的血管要爆掉了,头就像个气球,或者更像个鼓鼓的足球。这个星期来看我的弟弟,他们以为我快死了所以叫他来了。是啊,这个弟弟,他的名字我是不会大声说出来的。他在会客室里说:‘你出了什么事儿?你头变得这样肿。你一定要去瑞士待一阵儿,在这里你吸入的氧气不够。’他是喜欢我的,我弟弟。
“特雷泽说:‘就算我和你弟弟有一腿……’
“精神病医生,伊尔德冯斯,说,都是特雷泽和我弟弟让我变得,变得,变得……但这不对。他还有很多东西得学,你也是。是在霍勒赫姆的有轨电车停车站,在‘中转站’酒馆里。就是在那儿,不是在别的地方发生的事儿。她说:‘就算我……’‘只是假设,’她说,‘假设 而已。’我觉得自己糟透了。这没错。我甚至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走到了车站。我不生气,就是伤心。一刻钟以后她也出来了。我说:‘你在酒馆里付了钱吗?’‘付了,’她说,‘我付了钱。’我们等电车,然后‘中转站’酒馆的布兰切就出来了,出来了,站在了车站上,对着特雷泽吼叫:‘臭婆娘,你这脏贱货,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想,特雷泽还是没付钱。这时候布兰切又叫道:‘这种事儿回你家去搞,这些东西都放到你自家厕所里去!’布兰切往特雷泽身上扔了一小包东西,但却落到了我的白衬衫上。在这儿,在这儿,我捡了起来,那个小包裹。那是一块血淋淋的布。我手上、白衬衫上都是血。我还听到特雷泽说:‘这事儿挺自然啊’等之类的话,我紧张啊,我就大喊了一声。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喊叫声,我就像:这家伙干吗叫成这样?我就把血布塞进了自己嘴里。特雷泽又把它拔了出来。在车站上等电车的人说,我说了十遍二十遍,这事儿挺自然,挺自然,挺自然,就好像我在那一刻真这么想一样。但我根本没有想法。我的脑袋空空的,然后我就躺到了草地上,在蒲公英中间,正正经经的。”
“晚饭好了!”维奥蕾特姨妈在叫。
欧梅尔舅舅帮着把洗衣桶从车库里拖出来。“嘿唷。”他叫道。
“你小心别扭伤了自己。”贝赫尼丝姨妈说。
“我总是很小心,夫人。”他说,“您也小心。”
在苍白的日光下,妈妈洗她和路易斯的衣服。她拍打湿衣物的时候,听起来有时候像是马鞭在响。在疗养院周围的树林里有很多回音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过于宽大的雨衣,戴着拉到额前的帽子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观察着这个勤劳干活、满头大汗的女人。这男人提着一个方形的筐,上面挂着一双格子凉鞋。
妈妈从肥皂液里抽出红红的手臂,在围裙上擦干。爸爸犹犹豫豫地走近。他稀疏的眉毛下面有了一道以前没有过的深沟。妈妈还在擦干手。
“哎,康斯坦泽。”他做了一个要拥抱她的动作。她往他面前走了一步。“嗯。”她说。
“哎,康斯坦泽。”
“我在。我刚刚在洗衣服。”
“日安,爸爸。”
“呀,你在这儿呢。”他们向对方伸出手。路易斯从他父亲手上接过了筐。他查看了一下囚禁遗留下的痕迹,看到的是一个阴郁的、昏沉沉的男人,穿着晃来晃去的裤子,一脸没睡醒的表情,那是为了其他的检验而刻意做出来的,为了另一种环境,另一种空气。而且他的牙齿好小啊。
“他们说,我可以走了。”爸爸说。
“他们这么说了啊。那好。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欧梅尔说。他转过身去招引鸽子。鸽子飞过来的时候,它们几乎扇到了爸爸。他害怕地挥手赶它们。贝赫尼丝姨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欢呼道:“斯塔夫!斯塔夫!”她亲了他两面脸颊,挽住他的手臂。妈妈牵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他就像一个被拖着而不是被牵着的病人,被带到了厨房里。梅尔克说,他气色不错。他在那儿大概都是在新鲜空气下劳作?
“我给男爵寄张卡片表示感谢,”妈妈说,“还要寄一瓶勃艮第酒。”
爸爸坐在梅尔克的椅子里,摇晃,脱下雨衣。在破碎脱线的口袋里放了些宝贝,他会在适当的时机变出来,做个迟到的圣尼古拉斯。
“我在那儿吃了多少难吃的炸薯条啊。”他说,“你知道的,又粗又淡。还总是半热不热的。”
“康斯坦泽,赶紧给你老公好好烤点儿土豆条,”梅尔克叫道,“加碎肉的!”
“晚点再说,”这个既是肇因和祸端,也是结果和救赎的女人说,“晚点再说,我们首先得习惯一下他。你不觉得吗,斯塔夫?”
“但你老公饿得快要不行了!”
肥肉配鸡蛋端上了桌子。所有人都看着。他吃得越多,他身体就舒展得越开,就越有力气,越自信。不光是因为有吃的,也因为塞涅夫家和伯塞茨家的人都在。她们喂养他。脱胎换骨之后的他很快又会统治路易斯的后宫,让整个房子里处处都会感觉到他的存在了。因为他被软禁在家,而且他头秃了不少。
“你们这家里还有什么甜的吗?”
“来份果酱面包,斯塔夫?或者……”梅尔克爬到一把椅子上,从厨房柜子的最高一层抽屉里拿出了一大块她藏在那儿不让维奥蕾特姨妈拿到的杏仁奶油。
“别吃太多了,斯塔夫,七点吃晚饭。”妈妈说。
“尝得出来,这是用上好的黄油做的。”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填果仁甜蛋糕。
“肯定也加了杏仁精华。”贝赫尼丝姨妈说。
“杏仁奶油,”爸爸说,“我是有多久没吃过了啊。”
“别吃太多,斯塔夫。别这么狼吞虎咽的。”
“想想那些受害者,斯塔夫。所有回到安特卫普的犹太人。”贝赫尼丝姨妈说。他填满蛋糕的嘴大开着。
“别在这时候犯嫌,贝赫尼丝!”梅尔克怒吼道。
“我刚才说这话,母亲,就是想劝他不要一次吃太多。就像那些从集中营回到安特卫普的犹太人。别人警告了他们,他们所有人,说他们的家人会把他们喂到撑。他们有许多人就因为一次吃太多撑死了。”
“我还是不要想那些犹太人为好,”爸爸说,“但不想不行。我们在战争中都是傻子。我们都做了睁眼瞎。”
“说点别的吧。”梅尔克说,端着最后一块蛋糕往厨房柜子方向走。
爸爸眼见着身材就长了起来。穿雨衣的憔悴男人消失了。藤椅里的男人变得亲切起来。就连他闹胃疼也让人觉得亲切,尽管他以前有个钢筋水泥胃;就连他的那些牢骚话也让人亲切,他说他在牢房里受了那么多苦,每天夜里都向亲爱的上帝祈祷,几乎每天夜里;他现在亲身体会到了人和人之间是有情义的,有的囚犯简直是圣徒。他说起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迹。当他说到圣徒年历上第三个或第四个名字的时候,发觉女人们的注意力下降了,他就说:“也许最后一块杏仁奶油蛋糕能够安抚我的胃。”
他得到了蛋糕,吧唧吧唧吃起来。“我有多久没吃过了啊。尝得出来这是自家烤的。”
“这是圣方济各的蛋糕。”贝赫尼丝姨妈说。
“这个名字的词源就是面包,方济各 [608] 。”路易斯赶紧说。(因为我,我亲爱的姨妈,是擅长做这类无聊又傻气的评论,耍耍农民年历八卦和陈词滥调的小聪明的废话大王,这都是我过世的教父像一个黑鬼部落的酋长那样传给我的传家宝。)
“他爱面包胜过一切,”贝赫尼丝姨妈说,好像临终的圣方济各就躺在隔壁一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在床上还索要面包,因为他太虚弱,咽不下去,所以其他神父和他的朋友不管有没有胃口,都当着他的面吃下了好多杏仁奶油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