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7)(1 / 1)

这男人挺起胸膛,往后甩甩蓬乱的头发,手指在桌边处敲,仿佛敲在黑白琴键上。

玛格特一边说“我明天给你洗衬衣,我有一台洗衣机”,一边拽了拽路易斯的衬衣领子。冷汗流进了他眼睛里。我有两个独眼人作随从。莫里斯·德·波特和脏塞弗。彼得·德·科宁克,1302年金马刺战役中的纺织工领袖有两只眼睛。他在画像上都被画成独眼,原因在于,一个近视的意大利笨僧侣在撰写或抄写纪年的时候把他和另一个彼得,皮埃尔·弗洛特 [645] 弄混了。好吧。现在是您了!

“那一夜和那一朵玫瑰。”德·派德开始念圭多·赫泽拉的一首诗的标题,专门为路易斯念的。

“是啊,”路易斯说,“是啊。”

“那一夜和那一朵玫瑰,从哈尔贝克的火焰里升起。”德·派德继续背诵道,“那天晚上我躺在瓦勒自家床上。我的妻子,现在已经一百一十公斤重了,躺在瓦勒我的卧室里,我的床上,我旁边。我读蒙田,翻阅《女人国》,我想到的是,我最好独自在这尘世间生活,我必须独自一人才能保护我无力的艺术,才能保存我的艺术这柔弱的火苗。独自一人。然后,路易斯,我又想道:如果我再也不必看到和听到我旁边这个女人,他们所有人,我的所有家人,啊,如果他们突然之间都飞到空中去了,那将是怎样的一种解放啊。”

“所有人啊。”路易斯说,路易斯问。

“所有人,老婆孩子,家里的帮工,猫猫狗狗,砰的一下都没了,那样我早上就可以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听我自己的心跳声或麻雀叫了。”

“孩子们也没了。”路易斯说。

“对,”德·派德说,“主要就是他们。主要就是那天真无邪的欢庆声音。‘亲爱的上帝在上,’我说,我祈祷,‘以上帝的名义让他们两个人都飞到空中去,这样我就能享有一分钟的安宁了,就能有那么唯一一次听到小鸟的啁啾之声了。’

“他在那天晚上听到了我的祈祷,玫瑰迸发出来了。火的玫瑰。轰炸机俯冲到了哈尔贝克上空。”

“是啊。”路易斯说。

“我的可怜的穆尔柯尔就在哈尔贝克的小床上被炸到了空中,烧焦了,连带睡衣、玉米饼干、动物画册、积木和弹子球一起……”

路易斯跳了起来,甩开了玛格特长茧子的手,拽着德·派德的银白头发把他扯起来,感觉头发都被扯掉了,然后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记耳光的声音在“班克”酒吧的玻璃镜墙面之间回响。

一个穿着满是头发屑的橙色短上衣的渔夫,头上烟雾缭绕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别这样,小伙子。”玛格特说。德·派德摸了摸脸,咧嘴笑了笑,用舌尖抵住脸颊,脸颊淫荡地突出一个拱形 [646] 。

“他不是这个意思。”列法艾特叫道,“真的不是。”然后坐到了德·派德身边,大腿挨着大腿。

“抱歉了!”路易斯说。(法语的“抱歉 ”已经到了他嘴边,但他想起来,他扇了耳光的这位是弗拉芒的头脑。)

“他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列法艾特叫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路易斯说。德·派德喝光了列法艾特的淡啤酒,他的脸颊泛红了。赌场主持又转过去打牌了。

“你也不觉得害臊?”玛格特说。路易斯点点头,咬起了一小块萨拉米香肠。德·派德对渔夫说:“在我们的年代,发生这样的误会以后就要请全场喝一杯,对不对?”

“全场巡回一圈 !”路易斯叫道。但店老板没有听到,或者不想听到,或者没当真。德·派德揉了揉脸颊,然后又用肥手在桌子上敲打起来,《帕蒂塔组曲》,《恰空舞曲》。他说:“路易斯·塞涅夫。”

“在。”

“你忍受不了我从深渊里对你的召唤。”

“这对我来说太深奥了。”玛格特说,坐到了德·派德的另一边,用舌头舔他的脸颊,“我今天晚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爱,马尔尼克斯。完事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德·派德还一直用挑战的目光盯紧着路易斯。

“我来买一杯。”一直还站在他们桌子前的渔夫说,“给所有人买一杯,除了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屁小子。”

臭屁小子说:“您现在想干什么,德·派德先生?直接说了吧。”

“我必须停止这样的生活 。”这个男人说,他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敲。

路易斯和维奥蕾特姨妈比较他们手上的官方许可寄送的黄色明信片,这是关在根特的“新散步”拘留所里的霍尔斯特寄给他们两人的。路易斯的这张上面写着:“不要相信别人说的所有话。A.霍尔斯特。”维奥蕾特姨妈的那张则写着:“我坐在‘新散步’里。A.霍尔斯特。”两张卡片上,简短的文字都是写在顶上的。维奥蕾特姨妈这张的字母歪斜得多一点。她说:“‘散步?’这对监狱来说是个什么鬼名字啊?该不是要讽刺里面的人吧,他们可没法散步。”

“可以的,维奥蕾特姨妈。他们每天都散步,绕圈子,手放在背后。”

“他一直都喜欢我的。”维奥蕾特姨妈说。

“每个人都喜欢你。”梅尔克气汹汹地说,因为她没有收到卡片。

“我倒不是要说,他是我的崇拜者 。我是说普通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巴斯特赫姆的居民察觉到,霍尔斯特出于某个不明原因,不再受到高层保护。他们一言不发地欢呼,七嘴八舌地停顿,在警察调查的时候举报他攀权附贵地结了婚,就为了能鄙视之前看不起他的村民们。

他有能力为劳拉夫人,他妻子,做点儿什么吗?

“这话说得可能有点过,警长先生,但是他们之间差得有点远。”

“劳拉夫人也是出身普通人家啊。”

“可是她有钱,警长先生,钱多钱少差得远了。”

霍尔斯特去猎鸭子(“和谁一起呢?没有人会单独去打鸭子的。”“可是他真的会一个人去,警长先生。”)的时候,有人闯入了那栋有很多房间的房子。

“谁?”

“人们说,好吧,人们说的也挺多的,那多半是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的少年球员们。”

“谁?”

“我当时不在场啊,警长先生。”

“有人砸开了洗衣房里的窗户玻璃,开了窗户,但他没有真正得手,因为霍尔斯特意外地回来了。是谁呢?”

“谁?是啊,是谁?”

“锁匠嘉斯通·德·凯泽说,在那之后,他和一个侦探一起打开了房门。”

“如果德·凯泽这么说,那就错不了。”

“那位侦探是谁?”

“那您得问德·凯泽,不能问我。”

“但是,德·凯泽说,他不认识那位侦探。我们也不认识他。”

“那就没办法了,警长先生。”

在铁路路堤旁边找着了一只鞋后跟有血迹的海绿色丝绸女鞋。除了劳拉夫人,在巴斯特赫姆不会再有人想到穿这样的小鞋子,穿了它要站起来都不容易。

检察官检查了小宫殿入口处的椰子草席。也发现了血迹。

房子里有两样东西由官方负责保管起来:一把切面包的刀和一把厨房用的刀。

我们还听到了什么?目击证人还说了什么?

探访受害者居所的德·波克··拉斐尔 [647] ,在地下室入口对面,离隔墙大约五十公分的地方发现了两个挺深的凹痕,还有撒落在墙线上的一点石灰。

荷辛斯··安通,本地宪兵在夜里巡逻的时候听到了声响,像是有人在激烈地争吵。他肯定他听到其中有劳拉夫人,我是说,凡登辛思特··劳拉的声音。

德·布劳维勒··阿尔忒弥斯—阿尔蕾特从被告人口中得知,劳拉夫人再也不会在草地里尿很长时间了,她以前可喜欢这么做了。而一被追问原因,被告人就说就是这样,没啥好说的了。德·布劳维勒··阿尔忒弥斯——阿尔蕾特还说,这些话是被告人在“皮卡迪”饭馆酒吧旁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喝了挺多酒以后说出来的,这个饭馆虽然不是一个公开的风月场,但名声也颇为可疑。他们朗读了一遍证词,不改了,签了字。

“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律师,”梅尔克说,“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还没有找到尸体。没有尸体,他们就不能判他刑。”

“我没法想象他会用一把切面包的刀或一把厨房里的刀,”妈妈说,“他是把她掐死了。用他的两只大爪子。”

“掐死。然后切碎。然后放进没有化开的石灰里。”路易斯说。

“不,”妈妈反对说,“这不是他的风格。他太浪漫了,做不出这样的事。”

拉夫也收到了监狱里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康拉德在哪里?拜托了!”

身份已经经过核实的德·布劳维勒··阿尔蕾特当着检察局的代理人和检察官代表的面说,她申请说弗拉芒语,并且让人记录下来:她要把霍尔斯特··安德烈,最后一次在“皮卡迪”酒馆花的钱交给法院,所有的钱,四千法郎,因为她不想拿一个杀人犯的钱。

在大门左边有两个写着“皮卡迪”字样的窗户,挂着往左、往右各拉开了一截的窗帘。房子外墙刷成了红色。在警察调查的这一刻,右边窗户前坐着能让路人看得一清二楚的两个年轻女人。房子大门通向一个小厅,厅里有一扇小门往左通往真正的酒吧。在小厅的尽头,正对入口的地方,有一扇门通往楼道。在楼道尽头,有一扇门通往上有屋顶的厕所处。楼道里的另一扇门通往酒吧旁边的另一个房间。

真正的酒吧与这第二个装修成沙龙的房间之间隔着一道墙,墙上破了一个洞,洞又被一道不透明的帘布遮了起来。我们探察的时候,帘布拉开了。第一个用作酒吧的房间配备有一个吧台、三张小桌子和八个吧台椅或小凳 。

那儿光线不怎么亮。我们认定是因为没有顶灯,是间接照明。第二个房间有一扇窗户,可以从中看到加盖了屋顶的天井,虽然是间接照明,那儿还是有微弱的光。窗户前面放着一张长沙发。这个房间还有三张桌子和四把沙发椅。窗户前面挂着黑暗的帘幕和不透明的窗帘。没有摆出价目表。

老板娘德·棱忒黛珂··安托伊内特在受到盘问时说,这个酒吧的名字取自意大利的一个地名,不过这个名字还有另一个渊源:她1939年在布鲁塞尔见过奥古斯特·皮卡德教授,教授给她看了一个他用来研究海洋的金属球模型,所谓的深海潜水器。

梅尔克斯··约西安娜在问到她的时候说,被告人在性交的时候发出过大声喊叫。问他为什么这么叫,他就说他杀死了他老婆。当时梅尔克斯··约西安娜没有当真,因为她前几次已经和被告人混熟了,对他温柔拘谨的性格颇为欣赏。

我们安排了一次梅尔克斯··约西安娜和被告人之间的对证。后者当着这个他认出是“皮卡迪”的招待女郎的年轻女人的面,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证词,说他没有和她发生过性交,因为他根本不能进入双方期待的、必要的心理状态,因为他的身体感觉不到其他种族或混血女人的吸引。尽管如此,梅尔克斯··约西安娜却能描述出被告人的某些身体特征,也能大致画出来。很显然那是一个呈现为半圆形鱼钩状的盲肠瘢痕。

被告人随之指控梅尔克斯··约西安娜,说她当晚想勾引他,用尽一切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举例说,她两次跳上一张沙发椅,好让他能看到她的性器官。随后他又称“皮卡迪”出售未缴印花税的香烟。

“霍尔斯特就连一个好律师都请不到。他一个法郎都没有了。”

“他可以把小宫殿卖掉嘛。”

“哎呀,你这小笨蛋,土地登记簿上写的是劳拉夫人的名字。”

“实在不行就卖掉家具啊。”

“贝伦斯部长早就已经把家具都没收了。你知不知道这位部长行动起来有多迅速。所有的账单签的都是他的名字。就连那女人的鞋子和围裙都是。”

“劳拉夫人不会穿围裙的!”

“怎么不会?她要在布鲁塞尔待个两三天回来,她最爱做的不过就是打磨地面,给地板上蜡了。”

“就是为了让自己脑子里想点别的。”维奥蕾特姨妈说,“我这是从梅尔腾斯神父那儿见识到的。天气一暖和,他就穿着泳裤做家务。”

拉夫说,他知道,劳拉夫人尽管庄重地发誓要忠于霍尔斯特,但又和贝伦斯部长建立了亲密关系。因为她的情欲只有那些年纪大的、有一定社会声望或表现出行动力的男人才会激发出来。只要他们有钱又有精力,五十岁左右,穿着定制西装,戴着金手表,用响亮而自信的嗓音发号施令,那么他们长什么样儿,就是次要问题了。贝伦斯,肥胖,脸上总是泛红,既是工业家又是公证人兼部长,他就符合这个理想。一开始她还隐瞒这一婚外情,然后就是矢口否认,说她和贝伦斯之间的来往止乎友情。对此,霍尔斯特调侃地唱起了一首街头小调:“我的友情会给你,二十个法郎就可以。”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承认了她的婚外情。

拉夫说,霍尔斯特告诉了他,他是怎么作的案。

“但他肯定添了油加了醋的。”梅尔克说。

“可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吧。”妈妈说。

夜晚降临在日晷上、杜鹃花上、篱笆上。客厅里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死一样的惨白。她举起了膝盖。她的丝袜脱了线。白肉,夹在吊袜带、袜子和小裤子之间,涌出来。女人看了看她的蜂窝织炎有没有恶化。一股腐烂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红头发的人据说在下雨天就会发出这样的臭味。身着守林人衣服的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靠在笔录上。女人提起膝盖,察看她的丝绸鞋的破鞋尖。男人拿起了双筒猎枪,用一块浸了油的布擦枪管。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出现一道鸿沟?”他问,“给我解释一下,劳拉。也许我们能把关系修复好。”

“我们可以像兄妹一样一起生活。”她说。

“霍尔斯特和劳拉夫人在生活中从来不会这么说话。”妈妈说,“霍尔斯特嘴里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不会?”欧梅尔舅舅问。他全身透着股清洁劲儿,他在洗衣房的大圆桶里洗过澡,穿上了一件新熨过的条纹睡衣。

“按我看,拉夫这都是从他自家父母那儿听来的。”梅尔克说。

“没话说了吧,劳拉?”

女人朝他伸出了舌头。这让男人想起了他的学生时代,其他男生因为他穿着破烂衣服四处跑,不会或不愿意说话,把别人扔掉的课间餐用面包捡起来吃掉而朝他吐舌头。他把猎枪放到一边,用手掌边打了一下女人的太阳穴。她立刻就失去了知觉,假发掉落在了地毯上。他用一条公证人的灰色丝绸领带把她的手肘绑在暖气管上。五分钟以后他用浇花的水壶往她脸上喷水,她醒了过来。她说,他们之间一切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想做什么,尽管做好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

“愿上帝怜悯她可怜的灵魂。”贝赫尼丝姨妈低声咕哝道。

就在这一刻,屋外的花园路灯下有一只雄鼬跑过了草地。

“凶手?可是我还以为霍尔斯特就是凶手 [648] 呢。”欧梅尔舅舅说。

“不,是一只黄鼠狼。这只动物在附近造了窝,有时候在池塘边就能看得到。晚上它就会跑出来,找蜗牛吃。”路易斯说。

“它属于鼬科,”维奥蕾特姨妈说,“差不多八十厘米长。现在见得越来越少了。”

霍尔斯特走到门口,很轻地开了门,看了看站着不动、竖起耳朵、近视却又四下张望的臭鼬。劳拉夫人喊救命。霍尔斯特扑向她,把浸了油的布巾塞进她嘴里。他急匆匆地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没法和你说话。我从来就没学会过和你说话。你在答应做我妻子的时候,你也知道这一点。我该怎么办?参加个培训班,学习怎么说出心里话来?这都是我的问题,我知道,但是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点头!”因为他说话的时候顾不上吸气,所以他就——嗝——打了个嗝。他也不吸口气,而是很快地说了遍止嗝咒语:“我和我的嗝,飞得远又远,我跑了回来,嗝留在那边。”但不管用,他又打起嗝来。

“是战争让我们遭的这份罪吗,让我们每说出一个词,都会立刻想到相反的意思,让我们每有一个想法都立刻拆得四分五裂的?

“我该怎么办?干你吗?然后呢?我这样做是要告诉你什么呢?”

他打着嗝,走到桌子边,从一个装了他为她买的水果的碗里拿出一个橙子,一口气连皮带肉地吃掉了。

“我们在这里本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也许你很难爱上你以外的人或物。但我就该下半辈子都像条狗一样冲着你哼哼唧唧吗?在这里,在这些冰冷的墙中间?”

拉夫说,这男人然后又说,他对她感到抱歉,因为她显然快要吐了,因为她脸色这么苍白,他都害怕她的肺又会犯她十四岁的时候犯过的病。他从她嘴里掏出了散发酸腐味的堵嘴布,请求她的原谅,而她就像呕吐一样,一阵一阵地叫唤,她绝不会,肯定不会,永远不会原谅他。放开我,你这条狗。他说:“我这就放开你,劳拉,放得开开的。”他打着嗝走到厨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切面包的刀,但又扔开了,把切肉刀咬在牙齿之间,回到她面前,回到了她的诅咒那儿。

霍尔斯特做了个脱灯芯绒上衣的动作。检察官允许他这么做了。霍尔斯特指明他把妻子绑在中央暖气管上的位置。放在他面前的切肉刀,他认出这就是他用来杀死自己老婆的那一把。他手上拿着切肉刀,让人照了相。然后他演示了一下他怎么切断领带,手插进他老婆的腋下,把她拖下了楼梯。他问他是不是要稍微改变下姿态,因为他觉得他从透镜里可以看到他没有整个人出现在照片上。

检察官问他是不是冷,因为他全身都在发抖。他否认了。人们当面交还给他切肉刀。他表演出他是怎么抬着左手,同时捅了他妻子好多刀,而且大部分都是在脖子下的。在被带回牢房的时候,被怀疑者请求带上他的无袖上衣。他得到了许可。最后房子里的电灯关掉了,房子大门的弹簧锁上了锁,门上贴了一个印章。

劳拉夫人仰面躺着,穿了衣服。她的假发落在离她五十厘米的地上。头朝向巴斯特赫姆的教堂塔楼。

她身材普通,有一米七。手指甲一片紫青。左眼眼皮底下和左边颧骨高起处有血肿。左耳廓显示出疑似切割的伤口。喉咙完全被割开,头已经有一半与身子分离。在几乎没剩多少头发的头皮上有四处疑似切口的伤口。右半边脖子显示了至少四处试图切入的痕迹。喉部是在舌骨和甲状软骨之间切开的。食道前壁及大的颈静脉和内外的颈动脉都被切断了。口腔里是空的。大脑被压碎了。肺在胸腔里敞露着。大呼吸道里有混合着血液的黏液。腹腔干杂,肠道发光。脾脏重一百克。两只肾脏总共重二百二十克。左右手肘的受压点表明在被捆绑状态下发生了突然运动。左腿放在一个盛有榅桲果的篮子里。右手放在浸透了血的抹布上,左手放在一个专门给长耳朵狗喂食的狗食盆里。

“你看看,欧梅尔,如果不留心的话,会发生什么。”梅尔克严厉地说。

“放过欧梅尔吧。”维奥蕾特姨妈说。

“上帝保佑他们。”贝赫尼丝说。

“没有上帝。马利亚是他母亲。”欧梅尔叫道。

“欧梅尔,你又胡闹过头了。”梅尔克说。

“这样的话别说,哥哥。”贝赫尼丝轻声说。

“你去哪儿,路易斯?”

“去楼上,妈妈。”

“你还没写完你的故事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读得到啊?”

“我还得再写十页。”

“还得两三天咯?”

“我还得把所有的内容誊写一遍。”路易斯闷闷不乐地说。

路易斯把他的自行车靠在棚屋边上,解下了车篮,篮子里是一个装了弗拉芒式啤酒炖红烧肉的罐子。于勒在读《1922年斯诺埃克年鉴》,同往常一样问道:“你走哪条路来的?”

“先去了凡登纳贝尔医生家,然后沿着利肯斯姐妹家旁边的小路走,接着是通往克拉斯特伦的大街,最后穿过了小教堂旁边的小树林。”

“你又撒谎了。就像他一样。”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发誓,于勒。”在小教堂旁边他看到了一个足球队少年队员,就那么一小会儿,不过他也许就在那儿偷偷打猎而已。

“告诉你母亲,她应该把你父亲接走。”于勒重复说道。

“我会转告的。”

“我大概是有点儿昏头了,但还没有完全疯掉。我把他当作有教养的人,但是我发现我错得彻头彻尾。我听收音机里的布道。他说:‘于勒,关掉!’我说:‘斯塔夫,只有宗教能拯救我们。’‘这话说给我的法官听去吧。’他居然这么说!”

爸爸狼吐虎咽地吃掉了红烧肉,都等不及先热一热再吃。

“腰花太多了。”

“妈妈还以为你喜欢腰花多一点呢。”

“她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他的右眼现在比左眼陷得深。我没法再要第三个独眼巨人了。

爸爸用袖子擦擦嘴,交代起任务来。告诉妈妈,他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这话要说得真像回事儿。有一点点剧场感!”

然后他要妈妈去军事法庭检察官那儿旁敲侧击打听打听,这样的软禁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是不是这些规定都可以悄没声息地慢慢撤掉。“她不是经常去检察官那儿吗?她不是每个星期要去他办公室两三次吗?他肯定什么事儿都会为她做的吧?这两个人不是关系很不一般吗?他们也一起外出,对不对?你根本不用为她辩护。有人在马利克伦大街上的一家甜品店里看到过这两人!”

此外,他还要路易斯到图书馆里弄出菲利克斯·提默曼斯的《帕里尔特》、卡尔·迈的《穿越库尔德斯坦荒原》,以及《穿越斯吉普塔伦 [649] 的国度》。

“维奥蕾特姨妈不想让我去图书馆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书?”

“《杰特馨·盖波特》和《亨丽埃特·雅各比》,很棒的书。看得我都忍不住哭了。”

“拜托,路易斯,拜托别说了。”

他还要路易斯下一个星期去瓦勒的时候向婆妈妈讨半公斤腌鲱鱼和一张教父的四开本照片。还要去教父墓前除杂草。“因为我很肯定,那里已经是一片荒野了。”

“这里有臭味。”

“我今天早上才通过风的。”

“你没洗澡,爸爸。”

“每天我都洗的。几乎每天。你问于勒。妈妈到底在做什么?”

“她在等。”

“等我回家吗?”

“当然了。”

“但是她一天天的都干些什么?织毛衣,缝衣服?不会,她两只手都那么笨。当然是闲侃了。侃侃她老公。喝咖啡,吃小蛋糕,背着她老公说他坏话。她晚上经常出去吗?”

“从不出去。”

“也是,你很早就睡了,你没法知道她深夜里干了什么。教堂司事齐格似乎现在会定期在凌晨一点骑自行车去‘日高点’别墅,对不对?收音机是不是那时候都还一直响着?”

他用一根漆黑的手指从罐子底抠出一条肉丝,用让人恶心的陶醉吮吸这根手指。“但我也不想抱怨。真的不想。我整个星期都过得挺好,自从我听到他们把丘吉尔赶下了台。结果他说了什么?英国的社会主义党就像盖世太保!他现在遭报应了吧,这个先祖出自《马尔博罗奔赴战场》 [650] 的W.C.先生!英国人还真不是他们戴圆顶礼帽时看起来那么蠢。”

永远乖巧的贝赫尼丝姨妈在她母亲说话的时候都会低眉顺眼,她在女子寄宿学校学的就是这个,或者在她和费尔蒙——远走高飞——姨父在一起,在摩门教徒、波格米勒派教徒,或者什么另一个名字的教徒那儿的时候就学了这个。她再也不谈她的这些秘密教派了。只谈论上帝。她削芦笋削得两手通红。

妈妈把面包屑揉成了小丸子,她指甲的斜凹口下出现了圆形的人脸,一个小凹槽就是一张噘起的小嘴。妈妈把每个小丸子在蜡桌布上压扁,桌布的图案让人想起科尔多瓦皮革。在布鲁日,在弗拉芒同业公会和手工业行会兴旺发达的年代,四百个手工业人用科尔多瓦出产的皮革造出的产品。或者是三百个工人?

“这是为你自己好,贝赫尼丝。如果你走,我们大家都好过一些。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能说是银,沉默是金。”梅尔克说。

“那你也闭嘴。”路易斯说。

“好啊,你也是参加了阴谋的。”

“阴谋。”贝赫尼丝重复道。

“随你怎么叫它都好。”

“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贝赫尼丝目视前方,轻声说。但对于她的感觉来说,这还是像叛逆的怒吼。她被自己的高傲吓了一跳,坐到了妈妈身边,吃掉了一张几乎扁平的脸。

“一份慈善事业。”妈妈说。

“照顾病人。”路易斯说。

“这样欧梅尔也不会好多少。正相反。不过算了别谈了。”

“她照顾她哥哥,你有什么好反对的?”

“照顾?哎哟我说康斯坦泽!”

“她和自己哥哥聊几个小时的天,你又有什么好反对的?”

“他们连着几个小时都不说话的,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但是,我们聊天的。”贝赫尼丝带着被诅咒之人的微笑说。

“聊什么呢?”

“有啥聊啥。”

“肯定是聊上帝和他的保加利亚圣徒吧?”

“这话太毒了,母亲。”

“贝赫尼丝,你撒起谎来,屋梁都能被说弯。”

“或者我就给他念报纸。我事先会挑好文章。”

“你肯定还从没坐到他怀里去过吧?”

妈妈看到她妹妹脸红了,在几乎纯净无瑕的白色围裙里惊讶得发抖,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

“他并不开心。”贝赫尼丝说。

“因为你把他弄得晕头转向。”

“他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妈妈说。

“这里是有点儿让人头晕,妈妈。”

“路易斯,你最好别插话!你以为,就因为你读了那么多些书,就可以和大人一起说话了……你真是让我受够了!”

贝赫尼丝姨妈削芦笋,不能削太粗,也不能削太细。芦笋快要过季了,吃起来已经有苦味了。在煮了之后还要稍微凉一凉。

“如果你觉得我走了更好,母亲,那就直说。”

梅尔克不回答。

“你是什么意见,康斯坦泽?”

“我觉得母亲脑子不清醒了。”妈妈干脆地说。路易斯为她的香烟点燃了一根火柴。

“我不想吵架。”贝赫尼丝姨妈说,她把芦笋捆在一起,“我收拾我的行李去。”

“别这样!”妈妈叫道,“你别当真了,随她怎么说好了。”

“母亲说得对。”这谦卑的女人说,“我看出来了,我在这里就会撒播不和的种子。”

“我的老天,贝赫尼丝,别再说那些劝道书里的成语了。”

她还在捆芦笋杆。妈妈看了一眼她平静的手,说:“做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反抗一下吧!”

贝赫尼丝姨妈转身背对妈妈。从她和妈妈一样的灰蓝色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就像小孩子哭的时候一样。透明的珍珠滚下脸颊。“他那么不开心。”

欧梅尔舅舅几个小时之后才发觉她消失了。他咆哮,用脚踢火鸡。他从苗圃里拔出了所有的花菜,踩了个稀巴烂。整整一晚上他都在呼唤她,直到妈妈走到他身边为止。

瓦勒下雪了。雪花纷飞,像莫扎特下葬那天的维也纳一样。

瓦勒下了好几个月的雨,结果造成了饥荒,爆发了瘟疫。庄稼在田里烂掉。无辜的孩子被人用连枷打死,就因为他们不停咳嗽。

瓦勒经历着一个谜一样的灼热夏天。轰炸机来的时候,人们因为太热都不愿躲进防空洞里。轮箍、梁木和半个火车头都搁在燃烧的糕点店里。士兵们用步枪枪托把人赶到莱厄河上的浅底小船上,然后在小船上射出洞来。在河岸上他们把拒绝咒骂王室的一个教士绑了起来,放在一架大炮前。铅弹弹丸和教士的碎肉像下雨一样落到水面上。

太阳虚弱地照着瓦勒,在路易斯路过圣母教堂的时候。一缕乳白的光照射在格略特市场上。从教堂里走出来一个摇摇晃晃的法国共和国军官,怀里抱满了金杯金盘,用来盛放圣饼的器皿。“帕特里亚”酒馆老板看到了这一幕,跑向占领军,大声吼叫着扑向他。那法国人还没来得及拔出军刀,这个弗拉芒人就已经往高地方向跑掉了,正好在组织“我们要宪法”示威游行的所有瓦勒市民报以欢呼声。这一天是共和国3年雨月 [651] 23号。在格略特市场上,正对着市政厅,在以前人们放断头台的地方,脏塞弗高举着双手站在一辆卡车上。

在贝尔弗里德钟楼旁的一个平台上,一个胸部松弛的半裸家伙在跳舞,看上去像是米谢勒,象征着理智女神。“法国佬,滚回家。”人群在吼叫。

路易斯在圣马丁教堂的大拱门前站住了,像他在战争期间去上学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读起了刻在蓝色石头里纪念会写诗的铁匠姚斯·马特莱尔的铭文。他名字的回文写法就是一首短诗:“凡事三思。” [652] “姚斯·马特莱尔。匆匆而过的你们,请在此驻足,为凡事三思君的灵魂祈祷。你们不认识他吗?只有那会倒错念字母的,才会猜到这是马特莱尔。”

婆妈妈没有腌鲱鱼了。她也不想去教父的墓。“去的话我的心脏受不了的。”她指着胸前的小圆盒说,那里面有教父的一根白鬈发放在红色天鹅绒上,看起来像个瘦小的鱼钩。“我上个星期还去过,带了三朵玫瑰,纪念我和他在一起度过的三十七年幸福日子。世界上不会有更好的人了。”

“但是婆妈妈,在他还在的时候……”

“你祖父和每一个人一样,没那么多优点。但最重要的是,他直到最后都在为家人着想。”

“最重要的是,他从下面往上看小萝卜。”海伦娜姑妈说,“还有,棺材盖子关紧了。”她把自己肥胖的身子硬塞进了一套衣服里,一位瓦勒的妇人,每天下午要在“梅乐喜”糕点店里吃光奶油卷和柏林果酱包。

“我去买张西德尼·布歇 [653] 的唱片。”路易斯说,“你要跟我一起去,帮我挑一挑吗?”

“不行,路易斯。”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你不喜欢听西德尼·布歇吗?”

“对我来说,他们听起来都一样。”她说,“还要我带点儿什么来吗,妈?”

“哎哟,海伦娜,我可是给了你一个购物单的。”

“我觉得,她怀孕了。”婆妈妈从地下室窗户往外瞥了一眼,确认海伦娜走了以后,说,“她找埃里克也没找对人,那个木头人。我的这些女儿们都怎么了?就海伦娜来说,我觉得挺悲哀的,这孩子值得有更好的。我完全不明白她看上了埃里克哪一点。但可能就是这样,不是冤家不聚头。上个星期我被她请到家里去。我对自己说:‘这不会是真的吧?’但这是真的。又有牛舌配白酱和香槟酒。如果没有牛舌,就有小鸡配白酱。甜点又是香草冰激凌。”

“香草是催情药。”路易斯说。(马尔尼克斯·德·派德在亚里士多德死去后好几个星期都不想吃任何别的东西。因为他儿子最后吃的就是香草冰激凌。)

“这我一点儿都没发觉。”婆妈妈笑得咯咯叫,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松弛的脸颊直晃。路易斯轻轻地拍她的背。她往后仰,路易斯的手被夹在了椅子靠背上。他慌得赶紧把手抽出去。“这么多年了,”她咯咯笑着说,“我总是吃香草冰激凌,还从来没发觉有这作用!小伙子,给我倒一小杯柑曼怡 [654] 。虽然这酒对我没好处,可是管它呢!”

婆妈妈拿出了纸牌,他们打起了马尼拉。“马尼拉,香草花。”婆妈妈嗤嗤笑。她一直赢,带着胜利的呼喊坚持要路易斯立刻给钱。路易斯为她煮咖啡。她的椅子上方的墙上挂着有雕花金框的教父照片,四开本。我在你们之中。婆妈妈注意到了路易斯的目光,跟着看过去。

“一个圣人。”他说,“你有时候也会想他吗?想他怎么用标准弗拉芒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在他的好日子里,他每天去领两次圣餐。五点半去牧师那儿望弥撒,九点去望大弥撒。海伦娜说,他这样只是想让瓦勒人看到他有多虔诚。我说:‘孩子,重要的是,初衷是好的。’”

咖啡她觉得不好喝。啊,当然了,他忘了加一小撮盐进去。

“你还有很多要学啊,我的小路易斯。”

她吃了十五块杏仁小饼干。

“诺拉和列昂互相不说话了。他们之间安静得像坟地一样。这让诺拉很难受。她要有人和她说话的。这都是斐法克,那个邮差的错。你还记得他吧?他还是每天以泪洗面的,就因为他没有通过鲁瑟拉勒的教士考试。你教父总是认为,他是故意娶了他爱上的女人的妹妹,因为他,你教父说,不想放纵自己的肉欲。因为这个妹妹以前丑的不像话,还病恹恹的。她胆汁都吐出来了,同那边的黄瓜一样绿。我怎么说了‘以前’,她现在还这么活着呢。如果那样也算活着的话。”

“都是斐法克的错?”路易斯问道。

“是的。这个傻子在诺拉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过来了,从邮差包里抽出一本存折。‘哎哟,’列昂说,‘这是什么?’‘您夫人的存折。’这个蜡烛台说。这下列昂就发现他老婆背着他偷偷存了钱。这是法律禁止的,因为只有一家之长才能存钱。”

“可能她是为了他的葬礼存点钱吧,假如她遭遇什么不幸的话。”

“我们的诺拉!”婆妈妈叫道,然后立刻又平静下来。一阵来去匆匆的夏日雨云。“不,她在存钱买新壁炉。要花四千法郎的。带石板的那种,弗拉芒古典派的。她在一个律师那儿看到过。‘我现在已经看了二十年这个壁炉,’她说,‘这也太久了。’她还想买个枝形吊灯,有棕色精雕支架的,像个车轮那么大。‘一个枝形吊灯,’她说,‘最多只能看上五六年。’”

“他们为了那本存折就不再和对方说话了。”

“唉,路易斯,这才是前奏。你知道的,列昂可以用各种颜色、各种类型的小木片贴出漂亮的风景画和静物画。以前他还画过水彩画。现在他就用木片做马赛克。比如说,用樱桃木做天空,用烧过的柚木做莱厄河。可棒了。现在在他们街上有位夫人,我就说某夫人吧,因为你是个到处乱说的大嘴巴。她委托列昂做一幅木版画。他要按一张照片来拼,上面是圣伯纳德塔楼,还有帕博大街的一角,她父母以前在那儿有一家童装店。列昂想靠这个挣点儿钱,就接下了这个活儿。结果他做出了一幅大师级作品。校长先生也想要这样一幅画挂在自己客厅里。厉害。某夫人,她也是个美人儿,就说:‘列昂,你可以星期三晚上九点的时候把这幅大师级作品送到我家吗?我想让我老公生日的时候有个惊喜,他那时候就会去打牌。我会虚掩着房门,因为我可能会在花园里。’”

“晚上九点在花园里,婆妈妈?”

“别着急,听我说完呀。”

“夫人就说:‘你会把那幅杰作送过来吗?’虽然她根本都没见过。”

“没错。但到底是你讲,还是我讲?听好了。列昂就去了。他发现门虚掩着,就走了进去。走廊上亮着灯。他叫道:‘有人吗?’‘哦,列昂,’她说,她站在楼梯上方,‘进客厅坐下吧。那里有白兰地和君度。’

“在客厅里列昂四下里看了看,看他的马赛克放哪儿效果最好。她穿着家常睡衣就走进来了。‘玛尔塔,’列昂说,‘我带着我的作品来了。’‘很好,把它放在那把椅子上吧。’她说。他把画放在了椅子上,她解开了睡衣,脱掉了。路易斯,她一下子就脱光了。她躺到了沙发上。

“‘可是,可是,’列昂说,‘我是来送画儿的,这样的事儿我没时间做!’‘为什么没有时间?’她说。‘不,玛尔塔,’列昂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不会和邻居做这事儿的。到时候只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啊,’她说,‘列昂,如果我搬走,住到圣依纳爵大街上去,那样就可以了吗?’‘那样的话,我也许能考虑一下。’列昂说。她,某夫人,就开始哭。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列昂,列昂,列昂哟!’”

婆妈妈脸上痉挛地发出了尖厉的孔雀叫,屋外睡着了的大街都被叫醒了。

“列昂,列昂,列昂哟。我老公已经有六个星期碰都不碰我一下了。他总是一个人睡,因为他马上要去考建筑工程师的考试,而你老婆,我最好的朋友诺拉跟我说,你是这个区最大的偷情种马。列昂,列昂,列昂哟,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本想着,既然这样,那我最好去试一试列昂。”

她长叹了一口气,路易斯的这个粗笨的祖母。她那双少女眼睛为这刺激的真相闪闪发光,她的嘴唇位于嘴角细纹组成的网之中,拉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笑人类的这些怪异的胡闹。这也是一种反抗死亡的歌。与弗里格手臂里抱着血淋淋班扬琴唱出的歌不一样的歌。

“我知道,某夫人是谁,婆妈妈。”

“是吗?”

“是啊,玛尔塔·科尔斯肯斯,她以前住在我们家对面,后来搬到茨威斐赫姆区去了。”

“你怎么会想到她的?”

“你刚才说了啊:玛尔塔。”

“玛尔塔。这个名字我没说出来啊。”

“而且她老公那时候读的也是工程师。”

“我说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婆妈妈说,“还是莫娜告诉你了?”

“莫娜姑妈我已经快一辈子没见了。”

“这样才好呢。她坐在一大捆他父亲的档案文件上面。但她不准其他任何人靠近!‘我必须完成他的遗愿。’她说,‘我也想立刻把这些文件拿走,正式分发给你、我的兄弟姐妹和我自己,但把公证费啊、遗产税啊,七七八八的花费一付,还能剩多少啊?所以我最好还是把它们保存在我的保险柜里。’我说:‘尽管保存吧,莫娜。每个月去银行取利息吧。’‘等六个月,’她说,‘然后就没有哪个还想分蛋糕的来提要求了。’

“她这说的当然是安托伊内特·帕西尔斯了。但这也意味着,我至少还有六个月要在我这屋顶下招待莫娜。”

海伦娜姑妈带着两个塞得鼓鼓的购物袋回来了。路易斯帮她洗菜切菜:萝卜、土豆、芹菜、韭菜、甘蓝。婆妈妈削土豆。肉配的是牛肉、牛颈肉、羊肩肉、猪肩肉、一条猪尾巴和瘦肉。“不是你母亲做的那种杂烩汤 ,路易斯。她家乡的那种清淡菜,不是我要的杂烩,只是汤或火上锅 。纯正的杂烩汤的话,叉子都要被黏住的。你最好明天来,路易斯。过一天了这汤更美味。我们也是这样。我们有了烦心事,睡一晚,就能更好相处。”路易斯说,他要走了,去墓园。

“坟墓又不会溜走。”婆妈妈带着愠怒的微笑说,“躺在里面哪个也溜不走的。”

她的脸上突然铺上了一层泪帘。

“现在我在这里做了这么一大锅杂烩汤,为了谁啊?海伦娜明天给诺拉带去一份。这就完了。她自己又不喜欢吃。但我什么都不会给莫娜的,除非在里面掺上老鼠药。罗伯特不吃肉了。莫尼克那么傲,对她来说,杂烩汤是普通老百姓吃的。而你又要走,路易斯。我今天晚上还差点以为弗洛伦特坐在我对面呢。可他现在躺在英国的地下。每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都会看看他的遗照,上面还有句话:‘基督徒的灵魂,到耶稣那儿去,到最神圣的圣体那儿去,他为你献出了他自己。’

“如果厨房里有什么烧煳了,每次都是因为我在想我们的弗洛伦特。”

路易斯在布鲁塞尔南站下了车,一股沁入心脾的巧克力味迎接了他。排在出租车队列第一位的那辆最小的车里,司机在读《晚讯》 [655] 。但当他看到路易斯这个土包子的时候,他就说起了布鲁塞尔腔的弗拉芒语,让他上了车。屈从让诸神仁慈,所以路易斯就钻进去,坐到座位上,弯起膝盖,手肘抵在了车门上。“天生的失败者 。”杰迪说。“不,杰迪。 ” [656] 杰迪现在消失在了欧洲这座迷宫里,或者已经回美国了。他和一个心理治疗师结了婚或即将结婚,基恩说。他想把脚踏风琴留给我。对乌鸫 的回忆已经褪色了。乌鸫 ,帮帮我。

出租车司机一刻不停地自顾自地唠叨着:“……不,您没有车道优先权,公车司机先生,不,我就该从阿格涅森拐进去的,这位夫人想要抢道了,走开,你这婊子,埃伦贝格,然后是圣冉克大街,冉克曼大街,好了,这一趟也挺快的。”

在这座巨大的楼房里,所有灯都亮着,在晴朗日子下午四点的时候。玻璃板后面的一个职员指点路易斯说,广告是隔壁那个窗口收,但那个窗口现在正好关了。“参加竞赛的?什么竞赛?”

“就是关于战争或和战争有间接关系的最佳短篇小说竞赛。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我……”

“安德烈,你听说过这样一个竞赛吗?”

“啊,安德莱赫特 [657] 小姐选美比赛吗?”

“不,是一个最佳战争短篇小说的竞赛。”

“也包括中篇小说。”路易斯说。

“短篇小说?”正懒洋洋地半躺在书桌边打电话的安德烈点了很多次头,一边打量着路易斯,“去二楼。”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先前的职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