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秃鹫·鳄鱼——成丁礼的故事7(1 / 1)

刀疤豺母 沈石溪 8370 字 2个月前

怪不得古宗人要把猎杀豺狗当作男子汉一种崇高的荣誉。豺狗远不如熊有力量,远不如虎凶猛;象、豹、野猪……森林里许多猛兽都比豺狗厉害。但古宗人却固执地把豺狗列为百兽之冠。现在他算是明白了,猎杀豺,不仅需要勇敢,还需要智慧,是一种斗智斗勇的艺术。西双版纳没有狼,豺就是最令人讨厌的食肉兽,既凶残又狡猾,当它们聚集成群时,敢在牧人的眼皮底下袭击牛群;它们饿疯时,连豹子也敢咬。在古宗人的语汇中,老豺和精怪是同一个词,类似汉族所说的狐狸精。在古宗人的传说中,老豺也会变成美丽的异性来迷惑人。猎手中还有这样的说法,宁可碰到一头熊,也别碰上一只老豺,老豺一念咒,猎枪就打不响。过去他把这些都看作是荒诞不经的传闻,现在看来,这里头起码有一半是真实的。

可惜他觉醒得太晚了。

他被一只老豺困守在山冈一棵孤零零的栎树上。

怪他自己嘴馋,刚才经过这棵栎树时,抬头看见树梢的枝丫间垒着一只鸟窝,就想掏蛋吃。他爬树并不拿手,幸好树干节疤很多,枝丫横生,容易上去。他把猎枪和长刀搁在树下那块长方形的条石上,空身往上爬。对于一个不惯爬树的生手来说,猎枪和长刀显然是个累赘,是种负担。他忘了临行时泽龙康的谆谆告诫:猎枪和长刀须臾不离身。他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树梢,盆形的鸟窝里,只摸到鸟的羽毛和粪蛋。他叹息一声,怪自己运气不好,战战兢兢刚要往下爬时,突然听见树下传来金属叩击的铿锵声。他低头一看,一只土红色的豺像噩梦一样说来就来了,正衔着他的猎枪和长刀往山沟里拖。猎枪和长刀很沉,豺艰难地屈着腿,身体匍匐着,扫帚似的尾巴都因用力过猛而扭歪了。他被这离奇的景象惊呆了,反应变得迟钝。等他明白豺是在解除他的武装,为时已晚,豺已把他在森林里赖以生存的武器拖进了沟底灌木丛里。

豺摇晃着毛茸茸的红脑袋,挺着三角形的耳朵,浊黄的眼睛里闪动着饥馑贪婪的光,稳当当地守在栎树下。

豺不会爬树,他暂时还有一种安全感。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丑陋的豺。棕红色的毛没有一点光,像老宅子门窗上早已褪色的红漆:脊背上的毛脱落了好几块,露出灰白的皮,也许是体癣;尾巴沾满了植物的汁液,肮脏得像根搅屎棍。它涎着嘴,舌苔浊黄滞重;犬牙参差不齐,好像还缺了两颗;眼角布满了眼屎;颈部那圈白毛已经发黑。这是一只老豺,衰老得应该被自然界淘汰了。怪不得它这么狡猾。它走路有点跛,哦,左前肢短了一小截,是不是年轻时误踩过猎人的捕兽铁夹?它的右腹有一道明显的枪弹擦痕,像红草地上的一条犁沟。动物也像人一样,每一次死里逃生,都会变得更加成熟。怪不得它具有超常的智力,晓得那支黑色的铁棍会喷火闪电,会吐出一群瞧不见的牙齿,咬碎它的躯体。它把那支黑色的铁棍衔走了,绝妙的主意,高超的生存艺术,他禁不住叹服。

夕阳如血,绿色的群山涂上了一层嫣红。紫色的暮霭在树林里涌动。无数蚊蚋聚拢,形成柱状,从天穹垂挂到地面。裸露的岩石青里泛红,像大地的静脉曲张。他意识到自己处境不佳。这棵栎树孤零零地长在山冈上,即使长臂猿也无法攀缘而逃。旷野呼叫,只能倒了自己的嗓子。他绑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靠这玩意儿能斗赢老豺?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他不下树,它就奈何不了他。它等得不耐烦了,也许会自己走掉的。但愿如此。他解下绑腿,把自己拴稳在树丫上,以防半夜瞌睡来了,迷迷瞪瞪一失手摔下树去。

但他一夜没合眼。

翌日早晨,豺还顽强地守在树下。它蜷缩在草丛中,闭着眼,但只要他在树上一动弹,它就立刻睁眼竖耳地站立起来,鼻吻间的褶皱还流露出睥睨、嘲弄的神态。这时,他的脆弱的自尊心和羞耻感骤然爆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野性的冲动,全身筋骨嘎嘎作响。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只孤豺吗,而且是只衰老的豺,它凭什么小觑他呢?他在心里咒骂道。他有一柄匕首,不信就拼不过它。他抽出匕首,做好下树准备,朝树下瞄了一眼。老豺也正好抬脸盯着他瞧,兽眼里透出凶残的、饥饿的、贪婪的、冰冷的光。他极度骇然,勇气就像烈日下的露水被蒸发掉了。突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下树后他就会成为这畜生丰盛可口的午餐,它会用利爪捅进他的肛门,掏出血淋淋的肠子;它会扒开他的肋骨,叼出他还在跳动的心。他是个弱者,拼不过它的。他已经等了一昼夜了,再多等一会儿也没啥了不起的。它不会永远困守着他的,他虔诚地祈祷着,它会因为饥饿、疲乏、失望而撤离。

他总是在命运的转折关头退缩下来。他天生缺乏自信心。有一次,他被社会上的高考热所鼓舞,心痒痒也想去试一试。中国已经进入了文凭时代,没有文凭的人从待遇上和心理上似乎都低人一等。他在上海读小学时,理科差些,文科还是在班里名列前茅的,为何不去碰碰运气呢?他借了一摞复习资料,啃了两个月,但当考试通知发下来时,他却动摇了。他要和那些比他小十几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同桌考试,里头还有一个他教出来的学生,万一学生考进了,而教师落第了,他今后还有什么脸做人呢?高考就像跳龙门,他这条小鲤鱼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失败的。于是,他借口有病放弃了那次高考。

有一次,他受摩尔根的启发,想着手研究古宗人的社会形态。摩尔根几十年生活在易洛魁人的部落,研究人类的社会起源,他尹长庚也有相同条件的。他调查了很多古宗老人,做了几百张卡片,甚至写出一篇题为《古宗人的血缘婚姻》 的论文,寄给云南省民族研究所,结果却石沉大海。他很沮丧,心想,中央、省,还有各个大学,有关民族研究的机构层层叠叠,教授学者人才济济,容得下他这样既无文凭学历,又没有名气的年轻人插足其间吗?他的论文一定成为废纸篓里的垃圾了。他放弃了这项研究。

他在戛蛮寨这么多年,从来就不甘心这样平平庸庸地生活下去,他甚至想打破海拔一千二百公尺的禁区,在高山地区种植三叶橡胶,解决橡胶北移这一科学难题;他甚至想学珍妮·古尔多,这位了不起的女科学家只身在非洲热带丛林研究黑猩猩达二十年,做出了巨大成绩,他尹长庚也可以钻进戛蛮附近的原始森林追踪观察长臂猿、金丝猴……但每次奋斗的结果,他总是半途而废。他缺少那种与命运敢拼敢搏的精神,他缺乏那种强者的素质。困难总是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有限,那么渺小。他害怕失败,他克服不了这种弱者的心理。

他在栎树上又待了一天一夜。

这短命的豺真有耐心,仍然守在栎树下。

他已饿得快要虚脱了,口也干得要冒烟。他在栎树上掐了几把嫩叶,狠狠心吞进去。胃很难欺骗,恶心得直想呕吐,果然就有一团团绿糊糊的秽物冒出来。消化系统一半颠倒了,嘴里进去又从嘴里出来,全部颠倒是不可能的。从树丫上站立起来,眼睛里就会金星乱冒,一阵昏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半天?一天?也许还能勉强苟活两天,但最终逃不脱在树上活活被困死、饿死的悲惨结局。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还不如跳下去和老豺拼一拼呢,他想。他是个男人,它不过是一只牙齿脱落了的老豺,他会有一丝生机的。一种对自己生命的眷恋之情攫住了他整个身心。要是早这样打算就好了,他心里很懊悔,起码昨天他的体力没现在这样衰竭。不能再等了,夜幕快要降临,这对他更加不利,多等一分钟他的体力就减弱一分。他曾企望有个过路的猎人来救他,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拔出匕首,缓慢地割断绑腿。夕阳已被群山吞没,暮色苍茫,更增添了悲壮的气氛。老豺,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为了生存,他双腿钩住树干,向下溜去。

这真是一只变成了精怪的老豺,他跳下树来还没站稳,老豺已迎面扑了上来。他只觉得右手腕一阵麻木,匕首哐啷掉地。紧接着,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一股热烘烘的恶浊的气流直逼他的咽喉。他来不及思索,完全凭一种本能,双手掐住老豺的脖子。老豺扑咬时巨大的冲力,使他无法站稳,仰面摔倒在地。老豺尖利的爪子熟练地扒开他的衣襟,撕扯着他的胸脯,就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锯他的骨和肉,产生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奋力翻过身来,把老豺压在底下;老豺的后腿踢蹬他的腹部,又挣扎着把他压翻。

就这样,他和老豺在草丛中翻滚着,厮杀着,压碎了一片美丽的罂粟花,顺着山坡,一直滚进山沟。终于,他被老豺结结实实地压在底下,几次想翻身都没能翻过来。他已精疲力竭,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仰面躺地,高擎着双手,卡着老豺的下巴颏儿,努力不让老豺的前爪伤害自己的胸脯。老豺居高临下,嘴角古怪地搐动着,拼命想把尖吻压进他的颈窝。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支撑着,支撑着……

天渐渐黑了,空气像给过滤了一遍,浑浊的暮霭澄清了,变得透明而清新。孔雀蓝的天穹,星光璀璨,忽而有一道彗星画过,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又清扫了一遍天宇间残留的尘埃。星斗低得仿佛一伸手便可以摘下来。他不晓得自己已经坚持了多少时间,也许有两三个小时了吧。他的力气快耗尽了,浑身软得像坨糯米糍粑,只有两条手臂还硬邦邦地支撑着。这该死的豺越来越沉,像座山在朝他压来,手臂快被压断了。老豺口角滴下发黏的口涎。落到他脸上,恶臭熏人。他厌恶地仄过脸去,大地正喷吐着特有的芳香,他使劲嗅了嗅,泥土的温馨和草籽的腥味使他昏然欲睡。他真想放弃抵抗,垂下已快失去知觉的手臂,然后蜷缩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里舒舒服服睡一觉。

不行,老豺会咬死他的。他不愿意死,他还年轻啊。他清醒了一点,重新调整自己的脸,让老豺恶臭发黏的口涎滴进自己的鼻孔,漫进自己的嘴唇,这虽然非常恶心,倒像强心剂,能刺激他的中枢神经,使他变得兴奋起来。

星斗谦逊地隐退了,天边的云彩朝半轮月亮涌聚而来,夜空一片辉煌。他却要死了。他实在支持不住了,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飕飕的。老豺的四肢仍然坚实有力,两只眼珠像玻璃球似的凸出来,在黑夜中闪动着蓝宝石般的光芒,莹莹幽幽,流动着强有力的生命的汁液,它仍然这样恶毒地贪婪地俯视着他,看不出有半点妥协和退让,而他,不过是借着生命的残余的惯性,在苟延残喘。

又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连虚汗都流尽了。浑身酸疼麻木,手臂早已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举着。豺的身体在膨胀,压得他的指关节、腕关节、肘关节和肩胛关节吱嘎吱嘎响,像要脱臼,像要断裂,脑袋也开始昏眩,有一股无法忍受的瞌睡感。月亮也疲倦得躲进云层了。远处山峰凝重的剪影向他发出一种庄严的引诱。既然抵抗是徒劳的、毫无意义的,既然命中注定要被豺吃掉,那么,何必去延长这无谓的痛苦呢?死亡是一种解脱,解脱是一种幸福。刹那间,他求生的意志崩溃了,伸直的手臂訇然垂倒,老豺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豺头钻进他的颈窝。他闭起眼睛,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自己化成一片轻盈的云,飘向神秘的天涯……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老豺咬断他喉管的那声脆响,等待动脉血管喷出温热的血,滋润被他压疼的土地与压倒的小草。没有声息,也没有疼痛,时间仿佛凝固了。难道自己早已死了吗?难道是灵魂游离躯壳在思维?他茫然睁开眼,月亮是半圆的,草叶是湿润的,风是咸的。这是死亡的美妙,还是生命的美妙?他试探着扭动一下身体,压在他身上的老豺竟然咕咚一声滚下地去。他惊异地坐起来一看,老豺躺在草地上,四肢已经僵直,只有那对眼球仍然恶狠狠地盯着他。他伸手在老豺的唇吻间摸了摸,冰凉冰凉,没有一丝气息,早已死绝了。

是他在没有任何外来力量的帮助下,完全凭原始的生存本能掐死了豺!突然间,他产生了一种死里求生的巨大喜悦,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干涩而狂放,在空旷的山谷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回响。笑完后他又哭,开始抽泣,继而号啕。山峰不会嘲笑他,树林不会奚落他,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是一种在人类社会中很难得到的,只有在原始森林里才能享受到的奔放的哭,自由的哭,透明的哭。他为自己而哭,为老豺而哭,为他和它之间那场殊死的较量而哭。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只赤褐色的豺用它垂老的生命给他上了严峻的一课。他意识到,人是自然界最强有力的动物。人的生命具有无限的弹性,人的命运具有无限的可塑性,只要勇敢地去追求,去奋斗,去竞争,去拼搏,任何貌似强大的对手都能被压垮。他发觉自己并不很弱,并不很渺小,过去那种自卑心理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假如当初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进考场,假如他坚持不懈地研究古宗人的社会形态,也许,他的命运早已发生了突变,已成为时代的骄子大学生,已成为中国的摩尔根……就像掐死这只豺,困难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巨大。软弱耽误了他。他悔恨。

他在灌木林里找到被老豺藏匿起来的猎枪和长刀,烧起一堆篝火,将老豺剥皮剖腹,在篝火上烤,没等烤熟,就狼吞虎咽起来。豺肉老而韧,还有股腥味,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明亮的火焰,滚烫的豺肉,使他恢复了体力,肌肉变得强壮。他开始意识到,泽龙康逼着他来举行成丁礼,绝不会是简单的恪守风俗,老头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就像那一次老头请他去参加祭天神仪式,也不是仅仅为了让他看看热闹,解解闷。

他收到家里只写有“慎行”两字的加急电报后,就病倒了。病,不太严重,有点低烧,主要是心里闷得慌,干什么都觉得无聊、乏味。

他没料到,他的病竟会在戛蛮寨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先是学生、家长,继而全寨男女老少,川流不息地来看望他。香蕉、菠萝、鸡蛋、米线……古宗人家里所能拿得出来的一切好东西,在他桌上堆成小山。卡珊从早到晚守在他的床头,听说他想吃鱼鲜,半夜下到冰冷的班岛河去捉……

那天,泽龙康和高相巴一起来看望他。他还以为泽龙康是来替他跳神治病的。戛蛮寨没有医生,有了病人就请神汉来治。他见过泽龙康跳神,地上烧起熊熊炭火,赤足站在炭火上跳舞,右手持长刀,左手捉红冠雄鸡,口念《请神经》,一刀割下雄鸡头,血洒在炭火上,就算烧死了病魔。说也奇怪,有的病人就这样被治好了。

“我不要跳神。”他躺在床上说。

泽龙康宽厚地笑笑说:“不信神的人,即使我跳断腿,也治不了病的。放心,我不会对老师玩这套的。喏,过几天就要祭天神了,蛮有趣的,去看看吧,散散心,解解闷,病或许就会好了。”

他晓得,一年一度的古宗人祭天神,是戛蛮寨最隆重的节日,半个月前就家家户户做酸鱼、酿米酒、挤米线、舂糍粑,热闹的气氛犹如汉族的春节。他虽然在戛蛮寨待了多年,但只是参加过祭神后的剽牛和跳大鼓舞,而没有参加过真正的祭神仪式。这是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仪式,按古宗人的规矩,外族人是一律不准参加的。有一次省电视台想来戛蛮寨拍摄古宗人祭天神的录像片,把区长都搬来说情,但还是不能如愿以偿。过去他也曾向负责祭神仪式的泽龙康请求过,但遭到婉言拒绝。这次好事竟然送上门来了。他当然愿意去,除满足好奇心外,他小病大养了半个月,也腻烦了。让学生荒课,又像个大老爷似的让人来侍候,他心里实在不好受。去热闹一番,调剂一下精神,病也许真的就好了。

还没等他点头表示同意,蹲在地上从竹篓里往外掏黄鳝的高相巴竟对泽龙康提出了异议:

“老庚,别忘了,天神罗穆立下过规矩,不准外族人去拜祭他的。”

“唔,长庚吃的是古宗人种出来的谷米,喝的是戛洛山上流出来的泉水。他已经是戛蛮寨的人了。他去得的。”

“他不是古宗的血脉,不是古宗的种。”

“我晓得长庚的心事,他想做古宗人哩。祖宗的规矩可以改的,人的血脉也可以换的。他会变成个古宗人的。长庚,是啵?”

他连连点头,感激地笑了。

古宗人祭天神是半夜出发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在班岛河畔溯流而上,几百个人连成一线,在星光下缓缓移动,途中没人说话,沉默得像一群野牛在赶路。穿越峡谷,攀缘陡坡,登上戛洛山的主峰。山顶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空旷幽静,草地正中兀立着一块浑圆的巨石。突然,他看到了令他心惊胆战的景象,人们纷纷脱去蔽体的衣裳,所有的男子都裸露上身,仅仅用一块兽皮挡兜遮羞,并用红、绿、蓝三种植物涂料互相在胸、背和大腿上涂抹神秘的图案。所有的女子系百褶裙,裸露上身,脖颈上套着沉重的项链,项链上莲花形的银饰盖住胸部,巨大的银耳环仿佛是耳垂上悬挂着一对月亮。人们并不回避在异性面前显示自己健美的躯体。没有戏谑,没有逗乐,也没有淫邪的目光。人们庄重地脱去衣裳,就像蝉脱去老化的硬壳。就他尹长庚还穿着衣衫。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那么沉重,那么粗俗,简直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亵渎。但他又不好意思脱,他总觉得裸体是一种羞耻。“孩子,脱去你的衣裳吧,让你的肌肤和灵魂接受天神的恩泽!”泽龙康站在他面前,手掌在他头顶上摩挲了一阵,轻声说道。他顺从地脱去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大自然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肉体和灵魂贴得更近了,人与人之间少了一层隔阂。

人们面朝东方,肃立在旷野中,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急躁心理。终于,遥远的群山曦光微露,天际显出模糊的轮廓。那紫黛的、蟹青的、湖蓝的乌云在翻滚涌动,在发育膨胀。山风呼啸,这是大地深情的召唤,也是天空激动的呼吸。浓重的乌云覆盖着群山,无尽的山峰搂抱着天空。天穹的精气与大地的灵性在神秘地流动着,交换着。整个宇宙青春焕发,天与地奇妙地相交,融成一体。分不清到底是天空整体占有了大地,还是大地整体占有了天空。旷野一片肃穆,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纯净,变得透明,所有的杂念都被宏伟的自然景象碾成齑粉。他渴望着。

生命孕育的瞬间过去了,大地变得恬静,天空变得深沉。遒劲的山风也变得轻柔,像天空湿润的吻。沉郁的乌云变幻着色调,粉红、紫红、玫瑰红,金黄、橘黄、琉璃黄,翠绿、草绿、苹果绿,五彩缤纷,娇媚鲜嫩。远方天地交汇处,出现一条水淋淋的霞光,是大地羞赧的红晕,是天空彩色的香汗。这种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天幕陡地亮起一道高昂的光,大地有节奏地收缩扩张,隆起的山脉和穹形的天庭像宇宙的子宫,山岚晨雾像母体的血液,滋养着宇宙间一切生命的象征——太阳。太阳在天宇的子宫中蠕动。大地在痛苦地呻吟。他清楚地听到太阳像婴儿似的啼哭了一声,宣布着一个崭新的世界诞生了。他被这伟大庄严瑰丽的日出景象征服了,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对大自然、对生命的敬仰与崇拜。他想呐喊,他想狂叫,他想歌唱。他的四肢像被强烈的旋律所牵动,不由自主地想蹦跳挥舞,宣泄内心积压得快要引爆了的感情。

这时,泽龙康洪亮的声音喊道:“罗穆的子孙,用你们的灵魂与肉体,承接神的恩赐吧!”

霎时间,肃穆的人群沸腾起来,发出粗野的尖啸和吆喝。稚嫩的、光滑的、布满皱纹的、男性的、女性的……所有的脸都变得狂热,像暗红色的熔岩。人们毫无拘束地、自由自在地跳起了狩猎舞。人们随意地挥动强壮的胳膊,扭动粗实的腰,疯狂地跺着大地,每个人都选择自己最喜爱的方式,尽情地发泄汹涌的感情。那炽热的舞风有一种刚劲剽勇的风格,完美而又传神地表达了古宗人所特有的那种生命的力度。他被震惊了,被彻底地征服了,也奔进人群,疯狂地、自由地舞动起来……

人群慢慢地朝兀立在草地正中那块浑圆的巨石聚拢。这是一块高约一丈宽约半丈的磐石,青里泛红,玉石似的呈半透明状,四周长着一些翡翠般碧绿的草丝,正中有一条裂缝,让人惊奇的是,一线清泉从裂缝溢出,有节奏地滴下一大颗一大颗晶莹剔透如珍珠般的水珠。

关于巨石的来历,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某个朝代的地方官为巴结皇帝,从深山老林里开采了此石,准备运到京城进贡给朝廷做皇宫的基石。不料运到此地,押运的官兵和民夫全部染上瘟疫,死得一个不剩,这块巨石就留在了这里;有的说这是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有的说这儿曾经发生过一场罕见的泥石流,这块巨石被泥浆裹挟到这里时,泥石流消退,它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此刻,明丽的阳光照在它身上,笼罩着一圈金色的光环。人们簇拥着它,围着它舞蹈。突然,他看见泽龙康贴近这块神奇的巨石、用裸露的胸部和脊梁,在粗糙的石面上磨蹭。接着,所有成年男子和女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在巨石上磨蹭、撞击;有的胸部撞成青紫,有的背部磨出鲜血……他迷惑不解地望着,猜不透这仪式所蕴含的真谛。

“去吧,孩子,她是母神,是创造生命的神。”泽龙康来到他身边说。

他犹犹豫豫地挤进人圈,胸部刚触到巨石,就像电极突然相通。他觉得时光在倒退,自己的躯体在缩小,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他在她身上磨蹭着,撞击着,恨不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融进她那博大的胸怀,换一腔洁净的血液,重新塑造一次灵魂。他也和所有的古宗人那样,流泪了,这是感激的泪,感激创造出生命的母亲。

“泽龙康,天神罗穆究竟是指日出,还是指这块石头呢?”他寻根究底地问道。

“孩子,罗穆是无形的。它是天空,它是大地,它是群山,它是河流,它是青草,它是树林,它是你,它也是我。”

他领悟了,古宗人所崇拜的,其实就是自然,就是生命。一种原始的自然拜物教。

他的病不治而愈,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

他大口啃着豺腿,认真思索着泽龙康逼他来举行成丁礼的用意,雾里看花,似乎看清楚了,又好像没悟透。肚子填饱后,睡意猛烈袭来,脑子一片混沌。他爬上山冈,不再去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动静,随便找了个树洞,钻进去就睡。野象、豹子、老虎……你们要来就来好啦,老子横竖只有一条命。他横下心来,呼呼大睡。七天七夜,他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那么香甜,直到翌日早晨,温暖的阳光和鸟的啁啾把他唤醒。他伸了个懒腰,舒坦极了。他第一次体会到,无畏的人才是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