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像只葫芦,静静地卧在两座山峰之间。葫芦口伸进班岛河,汩汩淌着被淤泥、腐草和动物尸骨沤黑了的臭水,就像大地的一个脓疮,在淌着腥血。他站在山巅,鸟瞰着沼泽地的全景,心里升起渴望拼搏的激情。哦,神秘的死亡的沼泽地,我来了。他顺着山坡快步走去。
砰!沼泽地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卡珊,正持枪站在一座土堆上。她鲜红的布衫在碧绿的野草丛中显得格外醒目。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两公尺来长的已中了枪弹的鳄鱼,在水塘里痛苦地扭动翻滚,搅起黑的泥浪、红的血浪、绿的水浪,彩色的水花漫天飞舞,形成巨大的水的喧嚣。不一会儿,鳄鱼停止了挣扎,僵挺在狗尾巴草丛中。他看见,卡珊从腰间抽出雪亮的长刀,砍下那条扁平的鳄鱼尾巴。
毫无疑问,卡珊是在帮他猎取鳄鱼。瞧,她肩着鳄鱼尾巴,站在土堆上,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翘首盼望呢。她熟悉这一带地形,她晓得他会从这条路走进沼泽地的。一个女人独身闯进被古宗人称为死神巢穴的沼泽地,猎杀鳄鱼,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她为了他,不惜献出生命。他有点感动了。他眺望着这个将做他老婆的女人,重新掂量着她的价值。她长得不算美,也没有多少文化,她很难理解他的精神需求,跟她在一起缺乏共同语言。但是,她忠诚、热情、勇敢,在她身上有一种他所缺乏的强悍的气质。她虽然不理解他,却崇拜他,甘愿为他牺牲一切。
记得他模仿珍妮·古多尔,到森林里追踪观察一群长臂猿生活形态时,她虽然觉得他的行为很可笑,但连续几天背着猎枪到森林里陪伴他、保护他。记得他在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的高山上种下几十棵橡胶苗时,她虽然嘲笑他在森林里种树是一种愚蠢行为,但仍严格地按照他的吩咐每天给胶苗浇水,冬天还帮他在胶苗地里搭建塑料薄膜棚。记得那群长臂猿最后逃之夭夭时,记得胶苗被霜砸死后,她比他还伤心,比他还难过。她不是他志同道合的伴侣,却可以成为他生活中一条有力的臂膀。
是的,她和他理想中的爱人相比,有一定差距,理想总归是理想,理想永远代替不了现实。卡珊不是十全十美的,现实生活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觉得,勇敢的男子汉,就是敢于正视现实,不退缩,不消沉,在有缺憾的生活中生活下去,寻找生活的乐趣,追求生命的价值。再说,人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在他的引导、熏陶、培育、灌输下,卡珊也会变的。对此,他充满了信心。
他朝坡下的沼泽地走去,离她越来越近。他晓得,只要他在她面前一出现,她便会惊喜地扑进他的怀里。那条扁平的鳄鱼尾巴是属于他的。今天正好是他举行成丁礼的第十天,他大功告成了。他可以带着她坐竹筏在班岛河顺流而下回戛蛮。寨子里会传来低沉的牛角号声,芒锣和象脚鼓也会敲响,欢庆他凯旋。翌日,寨子里将为他和卡珊举行隆重的婚礼。
在他面前,一切都是现成的。
下到山脚,突然,他朝左急拐,绕过卡珊站立的土堆,避开她的视线,从另一条路走进沼泽地。沼泽地里一片死寂,稀疏的草叶僵直地竖立在泥潭上。泥潭深不可测,名副其实的死亡陷阱。发锈的积水,不规则地分布着,被太阳照亮,呈粉红肉色,像人体上的一块块牛皮癣。他踩着隆起的草根,艰难地走着。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同情。他感谢她冒着生命危险帮他猎取鳄鱼。但他不能要她的照顾和恩赐,他是个男子汉,他要亲手猎杀一条真正属于他尹长庚的鳄鱼。泽龙康年轻时猎到过一条长五米能一口吞进一头小羊的印度鳄。他要超过泽龙康。
太阳当顶,别处的空气纯净而又透明,沼泽地的上空,漂浮着一层黄色的瘴气,湿重凝滞,像盖着一床尿黄的破棉絮。一群黑老鸹突然从瘴气中蹿飞起,呱呱凄叫着,在他头顶盘旋,像撑着一把黑伞。沼泽地愈加显得阴森可怖。他恼怒地朝乌鸦开了一枪,霰弹击落了四只。他把乌鸦血涂在自己的额上、脸上和裸露的手臂上,洒在自己的衣襟上,据说血腥味是有效的诱饵,能引出鳄鱼来,但直到乌鸦的血晾干了,皴得脸难受极了,还不见那畜生来。来吧——来吧——有种就出来较量较量!他向旷野呼叫,旷野传来闷沉的回声。
他要向大自然索取的,不仅仅是一条鳄鱼。关于今后的生活道路,关于如何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贡献,关于如何在这片古老原始的土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死亡的内涵……他相信,这一切问题,大自然都将会给他一种神秘的启示。他相信这神秘的启示就藏在那条凶猛的印度鳄身上。他一定能找到它,管它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找到它。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在膨胀,血液在汹涌,就像春天里的蘑菇和竹笋,身上充满了一种青春的活力,一种想要去移山填海的力量的春潮,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的冲动。
草根、泥潭、积水、稀疏的灌木丛,他一步一步朝沼泽地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