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豺母4(1 / 1)

刀疤豺母 沈石溪 12183 字 2个月前

金背豺搬迁后,一段时间,尕玛尔草原果然如强巴所预言的那样,一派生机盎然。金背豺一走,草原上除了鹞鹰就没有其他食肉猛兽了,而鹞鹰除了偶尔捕食刚出生的羊羔外,是无法猎杀牦牛和成年羊的。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狗都下岗待业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达,哪儿牧草丰盛往哪儿拱,不用担心会遭遇不测。天敌逃遁,危机解除,生存压力顿释,牛羊心宽体胖,羊儿肥得轻轻一掐就能从羊屁股上掐出油来,牦牛壮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绷得鼓鼓囊囊。卡扎寨一位李姓汉族牧民家一只母羊产下双胞羊羔,这在尕玛尔草原是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门去祝贺。另一位名叫亚钟的藏族牧民养的一头牦牛体重超过八百公斤,被评为全州的牦牛冠军,州长亲自给亚钟戴大红花,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最让卡扎寨牧民欢欣鼓舞的还是红毛雪兔数量日益增多。过去金背豺在的时候,虽然也有红毛雪兔,但数量有限,偶尔才能见到。牧民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狗到草原狩猎,辛苦大半天,也不一定就能逮到一只红毛雪兔。金背豺搬迁后,仅仅过了三个多月,过去难得一见的红毛雪兔便成了尕玛尔草原一道亮丽风景。清晨来到草原,扯一把草丝,绾成一只草帽,戴在头上,稍事伪装后静静地蹲下来,几分钟后,便能看到碧绿的草丛中红色的身影精灵般地闪耀跳动。牧民带着猎狗到草原狩猎,半天时辰,枪法再差劲的猎手,再愚钝笨拙的猎狗,也不会空手而归,枪尖上总能挑着一两只红毛雪兔神气活现地回家来。红毛雪兔虽不及牛羊肉鲜美,但属于野物,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不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晾干硝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虽不如水獭、冬狐、金猫等皮子那般贵重,一张兔皮值不了几个大钱,但换点油盐酱醋还是绰绰有余的。

卡扎寨有好几户藏族和汉族牧民,将羊群交给牧羊狗管理,让牦牛像野牛似的任其在草原游荡,腾出时间和精力来,专门捕猎红毛雪兔,当作一项贴补家用的副业,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强巴不无讽刺地对我说:“你说恶豺走了会破坏生态平衡,可事实上我们牧民的日子越过越滋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愿我的预言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然而,科学终归是科学,科学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迟早是会发生的。

四个多月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红毛雪兔的数量迅速增长。过去走进尕玛尔草原,在红毛雪兔活动最频繁的清晨,要用草丝编帽戴在头上伪装起来,蹲在草丛里纹丝不动大气不喘静静等待仔细分辨,才能看到红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任何时候踏进草原,不必费心伪装,唱着歌信步走去,就算是深度近视眼也立刻就能发现红毛雪兔在绿草丛中晃动。过去猎人牵着猎狗在草原奔波老半天,靠运气才能逮着红毛雪兔。如今不需要猎人亲自出马,只消将猎狗吆喝进草原,一两个小时后,猎狗就会叼回一只半死不活的红毛雪兔。某日早晨,几个村民到尕玛尔草原寻找走散的牦牛,毫无目标地对准一片灌木丛乱放了一排枪,竟然有两只红毛雪兔撞在了枪口上。少年背着古老的金竹弩,到草原玩耍,也能用弩箭射倒几只红毛雪兔带回家。

面对红毛雪兔数量迅猛发展的势头,开始村民并没觉得是一种灾难的预兆。恰恰相反,许多人还认为是件天大的好事,可以靠红毛雪兔发财致富了。我建议在红毛雪兔还没泛滥成灾时,及早采取有效的措施来遏制红毛雪兔急剧膨胀的数量。强巴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就像在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是怕钱多了会咬手吗?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们牧民过上富裕的好日子吗?红毛雪兔多了,是件大好事嘛。我们可以组织专业狩猎队,专门捕猎红毛雪兔。我们可以办一家肉食加工厂,把新鲜兔肉腌制成腊肉,运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出售,我们还可以办一个皮毛加工厂,将兔皮精加工,制成美丽的高附加值的裘皮时装,与外贸公司联系,出口到国外去,赚大把大把的外汇。总之,红毛雪兔多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耐心地开导他:“任何事情都有个度。一般来说,红毛雪兔数量多一些,是件好事,能给卡扎寨牧民带来额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极限,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就会带来预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我好歹是个动物学家,专门干这一行的,这方面的书读了近二十年,你应当相信我的话。我不会平白无故来害你们的。”

“红毛雪兔皮子可以剥下来卖钱,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碎成骨粉可以做鸡鸭饲料。你说,这红毛雪兔多了有何不好?”

“红毛雪兔属于啮齿类动物,繁殖率极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产六至十二只,幼兔长到半年后,又可交配繁殖,从理论上说,一对成年红毛雪兔两年内可繁殖到一万多只。凡啮齿类动物,一生都在不断地长牙齿,要靠啃咬来磨短两颗门齿,因此会不停地啃咬草根树皮,对植被的破坏极大。要是不加限制任其发展,极有可能会把尕玛尔草原糟蹋光。还有,红毛雪兔大量暴尸野外的话,很有可能会流行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强巴不满地打断我的话,“我们卡扎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从来没听说过尕玛尔草原会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说你读过二十年书,哦,你总该记得这两句古诗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尕玛尔草原的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养得活再多的牛群和羊群。有好几次,眼瞅着冬季的荒火把草原烧得光秃秃,一场春雨,草原一夜之间又变得一片葱绿。尕玛尔草原是天神赐给我们牧民的聚宝盆,没有谁能够糟蹋她破坏她,更不用说小小的红毛雪兔了。”

唉,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无能为力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红毛雪兔呈几何级数量增长,滚雪球般壮大,很快发展到令村民担忧的程度。

我见过尕玛尔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黄,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的草海里,镶嵌着一株株一丛丛苍绿的云杉树,点缀着一片片洁白的薄雪,间或有星星点点艳红的狼毒花,色彩绚丽,美不胜收。可眼下的尕玛尔草原,金黄的牧草被无数兔牙连根啃断,变得枯黄,云杉树离地一公尺高的树干上,树皮被兔牙啃剥干净,难看得就像一群下肢已经溃烂的麻风病人。正值冬季,牧草进入蛰伏期,停止生长,红毛雪兔像个庞大的食草军团,还在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过了一半,差不多把大半个尕玛尔草原像剃光头一样吃得光秃秃的,像患牛皮癣一样露出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泥土。每当落日黄昏,饥饿的红毛雪兔从地缝和洞穴中拥出来,成千上万,在牧草间蚕食蠕动,形成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灾难已露出端倪,再这样发展下去,过完这个冬天,尕玛尔草原就有可能会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扎寨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个个摩拳擦掌,要求组织狩猎队,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捕猎红毛雪兔的群众运动。冬天是农闲季节,青壮劳力反正闲在家里没多少事情可干,打猎是最好的消遣。消灭那些红毛雪兔,既保护了尕玛尔草原的牧草资源,保护了牧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又是一项有利可图的副业,何乐而不为呢?卡扎寨所有的狗,不论土狗洋狗藏獒牧羊犬猎狐犬公狗母狗大狗小狗胖狗瘦狗老狗少狗黑狗白狗黄狗花狗癞皮狗,也都全体出动,大呼小叫地跟着主人到尕玛尔草原捕猎红毛雪兔。

狩猎队早出晚归,有时天晚了,干脆就烧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卖力气,见到红毛雪兔的影子就穷追猛撵,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凶猛的狗吠声和刺耳的枪声从早响到晚,整个尕玛尔草原变得像座血腥味很浓的巨大的屠宰场。

强巴亲自出马,担任狩猎队长。这家伙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神枪手,这方面还挺有谋略,将狩猎队分为四个小组,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进行扫荡,地毯式搜索,全方位围剿。然而,战绩却并不理想,辛苦一天,也就捕捉到几十只红毛雪兔。

尕玛尔草原在白垩纪时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时由于欧亚大陆板块碰撞挤压,发生地壳运动,沧海桑田,尕玛尔从大洋底冒出海平面,变成滇北高原一块平坦而又丰腴的草原,至今在土层里仍能找到各种贝壳化石。由于是海洋升高后形成的陆地,尕玛尔草原地表具有很明显的海洋地质特征,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约一二十米高,有的陷落土层达几十公尺深,有的风化变形淤泥壅塞如断垣残壁,有的还保留旧时模样如蜂窝如蚁穴。珊瑚礁是由一种名叫珊瑚虫的动物尸骸堆积而成,形状怪异,布满大大小小的气孔、洞穴和窟窿,孔连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

红毛雪兔是一种穴兔,所谓穴兔,自己不挖洞,居住在天然的地缝和洞穴里,习惯在地底下生活。尕玛尔草原特殊的地质结构,那些布满洞窟的珊瑚礁,是红毛雪兔最理想的栖身之地。它们的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一听到猎狗的吠叫,一闻到猎枪的硝烟味,立刻顺着洞穴窟窿从地面钻进地下。猎人和那些高大勇猛的狼狗无法跟着红毛雪兔钻进狭窄的洞穴,身体玲珑娇小的土狗,虽然能勉强挤进窟窿去,但缺乏在黑暗的地底下追捕厮斗的胆魄与勇气,往往衔着兔尾钻进洞窟,追不了几米深,便丧失了勇气,抽身退了出来,蹲在洞口悻悻吠叫。有一条身材细长胆量出众名叫阿龙的牧羊犬,在追逐一只红毛雪兔时,不顾一切地跟着逃犯钻入几十公尺深的地底下,结果在迷宫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么也回不到地面来了,它的主人耳朵贴在地面的洞穴口,还能隐隐听到自己爱犬如泣如诉的吠叫声,两天后,地底下的狗吠声才逐渐衰竭……

理应是猎狗驰骋的战场,却成了活埋猎狗的坟场。

其他狗目睹阿龙被活埋的惨状,更不敢追进洞穴去了。

狡黠的红毛雪兔,把远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宫当作避风港和防空洞,开展神出鬼没的游击战,同猎人和猎狗进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来帮忙,多借些猎狗来,看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还能猖狂多久!”强巴用拳头擂着桌子说。

当天夜里,强巴就骑了一匹骏马,到附近几个村寨联络。两天后,开来好几个狩猎队,还牵来许多猎狗,再次对红毛雪兔进行围剿。人海战术和狗海战术并用,尕玛尔草原到处都是猎人和猎狗,声势大得很,气魄大得很。

战绩仍谈不上辉煌,每天最多也就是捕猎到百十只红毛雪兔。

猎人太多,又是从各个村寨来的,很难协调指挥,古老的牛角号也难以保持联络畅通,发生混乱在所难免。卡扎寨一位汉族牧民开枪误伤了纳珐寨一位康巴猎手的腿,松甸村一位藏族猎人将躲在草丛里想守株待兔的庆迪寨一位汉族牧民的胳膊打断了。各个村寨的猎狗更是难以调教,公狗打架斗殴,母狗争风吃醋,还拉帮结伙打群架,自相残杀,咬伤了好几条猎狗,闹得乌烟瘴气。

大规模围剿仅维持了一个星期,各路诸侯便不得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个冬季,狩猎队天天出征,虽然战绩不尽如人意,但累积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了,总共大约消灭了七八千只红毛雪兔,可红毛雪兔的总体数量并未明显减少。金黄的牧草仍像理发似的一片片被剃掉,落日黄昏时成千上万只红毛雪兔形成的庞大军团依然像红潮似的在草原上涌动,给人一种红色恐怖的感觉。

卡扎寨离尕玛尔草原约有两华里,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脚下,过去从未发现过红毛雪兔的活动踪迹,可冬末这几日,也不知是受食物的压力,还是想扩展生存地盘,红毛雪兔渐渐向卡扎寨靠拢,寨子四周的树林,许多大树的树皮都被兔牙啃得斑斑驳驳的。

“这是怎么回事?”强巴望着打谷场上堆积如小山的被打死的红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着头皮问我,“它们怎么会越杀越多呢?”

我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古诗用到红毛雪兔身上倒是蛮恰当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强巴不满地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红毛雪兔之所以会越杀越多,道理很简单,一只红毛雪兔倒下去了,千万只红毛雪兔站起来了。”

“这话怎么讲?”

“你们狩猎队虽然捕杀了不少红毛雪兔,但并未破坏红毛雪兔的繁殖机制,它们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你们的猎杀速度,当然只能是越杀越多喽。”我认真地说。

十一

冬天过去了,稀薄的阳光渐渐变浓,树枝绽出新绿,怒江的冰层嘎嘎开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唱着春天的赞歌流向远方。到南方去越冬的大雁和黑天鹅成群结队地飞回尕玛尔草原。

以往这个时节,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参加时装表演的妙龄女郎,淅淅沥沥的春雨就像是为表演奏响的乐曲。第一场春雨过后,灰黄的草原爆出星星点点嫩绿的草芽;第二场春雨过后,密密的小草铺满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绿纱裙;第三场春雨过后,草原像身穿翡翠绿色紧身衣裤的女妖,妩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第四场春雨过后,浓绿的青草间绽放姹紫嫣红的野花,艳丽得就像贵妇人参加晚宴的盛装……

可今年春天,尕玛尔草原却丑陋得惨不忍睹。草芽刚刚冒出地面,便被贪婪的红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下刚刚泛起一片绿意,便会有数以万计的红毛雪兔蜂拥而上,把那片绿意糟蹋殆尽。

红毛雪兔啃食青草的风格与牦牛和山羊迥然不同,牦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叶,不会去伤害草根,草叶被啃食后,春雨一浇,春阳一照,草根上又会蓬蓬勃勃蹿出新叶来。红毛雪兔吃起草来就像强盗掠夺一般,不仅将冒出地面的草叶啃吃了,还要扒开泥土将草根咬断嚼烂,根系遭到破坏,当然也就不再生长新叶了。

下了四五场春雨,明媚的阳光殷勤地照耀着大地,然而,尕玛尔草原仍显得支离破碎萎靡不振,东边枯黄西边绿,还裸露着大片大片黑色的泥土,野花也开得有气无力,花瓣凋零,色彩暗淡,半死不活的样子。放眼望去,尕玛尔草原就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婆。

卡扎寨的牧民秋天将青稞的秸秆晾晒在名叫“青稞架”的木架子上,作为越冬的饲料,在大雪纷飞牧草匮乏时,切碎了喂养牛群和羊群。饲料储存的数量家家户户都是计算好的,刚够牲畜一个冬季消耗,春雷隆隆时,青稞架上的饲料告罄,牲畜赶往尕玛尔草原,不再需要喂饲料,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对牧民而言,尤其是这样。冬季喂的是干饲料,口感和营养都不太理想,维持牛羊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壮,冬天掉膘春天补,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牛羊晒着暖烘烘的阳光,大口大口啃食口感甚佳营养丰富的春草,不几日,冬天熬瘦的身体变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变得青春焕发,懒懒散散的生命变得激情澎湃,发情交配,传宗接代,添丁增口,种群兴盛。

可今年春天,对卡扎寨牧民来说,却成了一道鬼门关。

尕玛尔草原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无法满足整个卡扎寨牦牛群和山羊群的需要。牧民储存的越冬饲料早已用光了,拿不出东西来喂这些饥肠辘辘的牛羊。应是长膘的季节,可怜的牛羊却因为吃不饱肚皮而迅速消瘦下来,不少牦牛瘦得肩胛支棱,许多山羊瘦得肋骨暴突。饥饿使牛羊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公牛成了太监牛,公羊成了太监羊,母牛和母羊成了计划生育的模范,耽误了好时光。

牧民的生活全靠这些牛羊,望着骨瘦如柴的牛群和羊群,他们眉头紧锁,表情凄苦,整日唉声叹气。

虽然能捕猎到一些红毛雪兔,能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场受到破坏牛羊饲料不足而遭受的损失来说,这些兔肉和兔皮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占了小便宜,却吃了大亏呀。

更让牧民提心吊胆的是,春季也是红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数量迅猛增长。红毛雪兔属于育幼期极短的哺乳兽类,也就是说,幼兔在娘胎里就长齐一身绒毛,刚钻出产道就能睁开眼睛,绒毛被母兔一舔干就能蹒跚奔跑,吃上十来天奶,就能长出门齿来啃食嫩草活下去。进入春季才半个多月,新一茬红毛雪兔就活跃起来,在草原上蹦跳嬉闹,放眼望去,涌动着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红潮。

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还不够这些红毛雪兔啃吃和糟蹋的。

终于发生了让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饥饿的红毛雪兔袭击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门边一座粮仓,将一千多斤青稞连同那座用芦席做建筑材料盖起来的小粮仓一起吃了个干净。紧接着,好几家坐落在寨子边缘的菜地和果园又被红毛雪兔洗劫一空。有两条看家狗,半夜听到动静,冲进菜地想把正在行窃的红毛雪兔缉拿归案,结果寡不敌众,一条黄狗被愤怒的红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条黑狗身上的狗毛被红毛雪兔啃了个干净,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变成了一条赤膊狗。

村民们人心惶惶,有的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房子怕也会给红毛雪兔吃掉的呀。”还有人说:“等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后,这红毛雪兔就会变得像豺狼一样可怕,来吃牛羊,说不定还要吃人哪!”

强巴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着一只臂膀,高擎火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没办法治这些红毛雪兔了,用火烧,烧死这些该死的家伙!”

牧民紧急动员,有的捡干牛粪,有的割芦苇,有的砍柴火,到尕玛尔草原实施火攻战术。四面八方点起火堆,遗憾的是春季多雨,地上又没有多少枯草,火焰难以形成燎原之势,只见浓烟滚滚,不见火势蔓延,而红毛雪兔又随时能钻进地下洞窟躲藏,折腾了数日,效果甚微,不得不放弃了愚蠢的火攻战术。

“投毒,毒死这些讨厌的红毛雪兔!”强巴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派人到城里去购买五花八门的老鼠药,什么磷化锌、灭鼠灵、鼠魂散、鼠必倒……与食物搅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玛尔草原,为了方便红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还将毒饵扔进珊瑚礁洞穴去。

投毒战术开始时效果不错,仅两三天时间,尕玛尔草原上涌动的红潮就消退了许多,山旮旯、树角落、水塘边和石头底下,随处可见红毛雪兔横七竖八的尸体。牧民拧紧的眉头舒展开了,凄风苦雨的脸也逐渐晴朗。可谁也没有想到,投毒战果仅仅辉煌了几天,便形势陡转,朝坏的方面发展了。那红毛雪兔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目睹同类中毒身亡的惨状,很快就明白是人类在有意陷害它们,懂得了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谢绝牧民们投放的毒饵。它们的嗅觉非常灵敏,血的教训和生命作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又记得非常牢,大概还有一套快速传播信息的系统和渠道,不管牧民怎么花样翻新投放用高价购买来的新型老鼠药,不管将老鼠药撒在草根还是投放进珊瑚礁的洞穴,不管饿得饥肠辘辘还是饿得眼睛发绿,所有的红毛雪兔步调一致地回避那些伪装成五颜六色闻起来还有一股柠檬或巧克力香味的老鼠药。红毛雪兔不是笨蛋,会前赴后继地被人类毒杀。

投毒战术流产了,更糟糕的是,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恶果。

实施投毒战术前,曾告诫家家户户,千万看牢自己的牛群和羊群,在投毒期间别让牛羊跑到尕玛尔草原上去,以免发生误伤现象。这就像颁布了戒严令,划定了不准擅自闯入的军事禁区。可牛羊太多,卡扎寨的牧民又不习惯圈养牲畜,没有足够的牛厩羊栏来安顿这些自由散漫惯了的牦牛和山羊,免不了有些牛羊趁主人一时疏忽,溜出残缺破陋的厩栏,跑到尕玛尔草原去,吞食了那些老鼠药,糊里糊涂踏上了黄泉不归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药毒死的红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有的死在树洞,有的死在隐秘的旮旯角落,尸体收拾不干净,春天潮湿温暖,细菌繁殖得快,不几日红毛雪兔的尸体便腐烂变质,方圆百里的尕玛尔草原恶臭熏天,连惯食腐尸的大嘴乌鸦也吓得搬家了。草原上不可避免地流行起了可怕的瘟疫,牦牛和山羊本来就因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抵抗力很差,天天都有好几头牦牛好几只山羊死于非命。

让猎狗帮忙搜寻红毛雪兔尸体,当收尸搬运工,那尸体上有毒,猎狗用嘴叼咬,也发生中毒现象,死了好多条猎狗。

灾难频频,雪上加霜,有几户牧民不堪忍受这种生活,动身迁移他乡。有一户汉族村民,本来家境就不佳,仅有四头牦牛七只山羊,瘟疫一传播,他所有的牛羊死得一头不剩,只能携家带小到城里乞讨求生去了。在卡扎寨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人们脸上阴霾密布,老人终日唉声叹气,女人终日哭哭啼啼,男人终日借酒浇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很重的牧民,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

强巴走投无路了,借用一个略含贬义的词——黔驴技穷。他不得不来找我,满脸羞红,嗫嚅着说:“沈老师,都怪我,不懂科学,没……没想到会……会闹到这个地步……过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动物学家,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消灭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救救我们卡扎寨!”

强巴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红红的,似有悔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实在是心里太难受了。卡扎寨牧民遭受的灾难,是他引起的,他身上的压力很重,思想负担也很重。

对卡扎寨发生的灾难,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因为强巴曾经没听我的劝告并嘲讽过我,便耿耿于怀,在他遭难之际,躲在暗处看他的笑话。再说,我是个动物学家,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来帮助卡扎寨牧民解危济困。

“办法是有的,”我说,“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让尕玛尔草原重新绿起来,要我做什么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来。”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这……”强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脸来。

我晓得他语塞的原因。豺在当地牧民心目中,等同于恶魔,大半年前好不容易才将它们驱赶走,现在要把它们请回来,这思想弯子一下子很难转得过来。

“沈老师,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譬如说除了豺之外,寻找另一类红毛雪兔的天敌?”强巴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摇了摇头。

其实,红毛雪兔灾祸初露端倪时,我就在着手试验用生物方式来解决红毛雪兔泛滥成灾的问题。一个物种泛滥成灾,对人类生活造成威胁,有许多解决之道,猎杀、投毒、放避孕药、培养天敌等等,其中最自然最经济最科学最无副作用也最有效果的,就是培养天敌这种生物方式。自然界相生相克,几乎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克星,利用天敌克星来消灭或抑制某种动物的数量,不仅理论上行得通,还有不少成功的范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大片果园发生虫害。那是一种青体蚜虫,专吃果树的花蕾,人们施放大量农药后,青体蚜虫不仅没被消灭,反而产生了抗药性,基因突变,身体比原先膨胀了一倍,胃口当然也比原先扩大了一倍,吃了果树的花蕾又吃果树的叶子。果农损失惨重,求救于科学家。一位名叫约翰·布次的昆虫学家从墨西哥引进一种名叫绿眼蜂的食肉蜂,喜食各类蚜虫,仅三个月时间,被青体蚜虫啃得光秃秃的果树便一片浓绿恢复了生机。

上世纪七十年代,加拿大南部一种名叫豆雀的小鸟过量繁殖,庞大的鸟群遮天蔽日,糟蹋农作物,鸟粪污染城市街道,还严重影响飞机起降。用猎枪射杀,撒毒饵诱杀,用超声波驱赶,都无济于事。当地科学家从尼泊尔引进了几十对高原隼,这是一种专门捕捉小鸟的鹞鹰,很快,豆雀就销声匿迹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冲绳岛附近海面一种名叫弹涂鱼的鱼类超量繁殖,这种鱼经济价值不大,身上附有吸盘,善于捕捉黄花鱼、带鱼、马哈鱼等当地渔民维系生活的鱼种,还会成群结队黏附在渔船的船体上,影响渔船正常作业。当地渔民先是大肆捕捞,希望能把弹涂鱼数量控制在一个合理的水平,但这种仅十厘米长的弹涂鱼繁殖极快,又值汛期,辛苦多日效果却等于零,遂雇请了十多名潜水员,带着声光武器潜入海底,指望用刺眼的光束刺耳的声波及电击枪将弹涂鱼群驱散,耗费了大量金钱,结果却不如人意。后来科学家从北海道海洋生物馆运来数十条名叫狼牙蟮的鳗鱼,狼牙蟮嗜食弹涂鱼,游弋快速,食量又大,很快就把麇集在一起的庞大的弹涂鱼群驱散了……

我借鉴国外这些成功经验,尝试着用生物方式来遏止红毛雪兔的恶性膨胀。我回到昆明省动物研究所查阅了资料索引,挑选紫貂、锦蛇和白尾鹞作为实验品种。

紫貂身体细长,动作敏捷,善于在狭小的洞穴窟窿里钻行,据野外调查,紫貂喜食各种穴兔,只要发现穴兔踪影,便会钻头觅缝地去寻找捕捉。

锦蛇擅长在地底下活动,只要红毛雪兔去得到的地方,锦蛇也一定能去得到,通过解剖发现,锦蛇特别爱吃刚刚出生还裹在胞衣里的幼兔,就像人类吃汤包一样,一口一只,一顿要吃掉一窝,名副其实是红毛雪兔的天敌。

白尾鹞是体格最大的一种老鹰,视力极佳,能从千米高空发现躲藏在草丛中的兔子,像片枯叶一样无声地从高空俯冲下来,犀利的鹰爪一把攫住兔背,将兔子擒上天空,许多地方都把白尾鹞训练成猎鹰,专门捕捉野兔。根据野外观察发现,有白尾鹞在空中巡飞,野兔就很少敢跑出洞穴到地面来活动。

我用自己的科研基金购得三对紫貂、十几条锦蛇和七只白尾鹞,千里迢迢运到尕玛尔草原。让我伤心的是,从东北大兴安林运来的紫貂到了尕玛尔草原后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几天就魂归西天了。从湖北神农架运来的锦蛇不习惯日曲卡雪山一带较为寒冷的气候,好像患了高原反应症,终日盘着身体就像老僧入定一样缩在岩石底下,半死不活。从新疆博斯腾湖引进的白尾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就改变了食谱,满地乱窜的红毛雪兔引不起它们的食欲,倒是对牧民家养的茶花鸡兴趣很浓,大玩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被怒火中烧的牧民开枪打死了两只,剩下的五只拍拍翅膀逃回新疆老家去了。

并非我存心想与强巴过不去,也不是我对豺狗有什么特殊感情,实在是要救尕玛尔草原非金背豺莫属啊!

“你能保证,只要把金背豺请回来,就一定能让红毛雪兔变少,让尕玛尔草原变绿?”强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问。

“我不敢说绝对行,但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我说。

“这么多的猎人和猎狗,拉网似的围剿,又投毒又放火,都没法对付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就那么几十只豺,就能将红毛雪兔镇压住?”强巴用怀疑的口吻追问我。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并进行了一番调查,还做了一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金背豺数量虽不多,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有效地遏制红毛雪兔过量繁殖。我到县档案局查阅了地方志,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因红毛雪兔数量激增而引发草原荒芜,这就证明,金背豺确实起到了尕玛尔草原守护神的作用。

我逮了八对红毛雪兔,带回昆明,养在动物研究所实验用的大铁丝笼内,里头模拟尕玛尔草原的生态环境,地底下用珊瑚礁布置起一座曲径通幽的地下迷宫,地面上种植茂盛的牧草。监视发现,这些红毛雪兔吃得好睡得好,性情活跃,交配频繁,母兔很快怀孕,如期分娩,幼兔存活率达到百分之百。

这时,又进行第二步实验,从圆通山动物园借得一对金背豺,养在与兔笼毗邻的兽舍内,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看得见身影闻得着气味听得到声音。金背豺一看见红毛雪兔,兽眼像电灯泡似的放射绿光,扑在铁栅栏上,呦呦发出威胁的啸叫。

说也奇怪,自打金背豺出现,红毛雪兔就像遭了灭顶之灾,发呆发痴发瘟发傻发戆发憨发愣,活动量明显减少,白天蜷缩在洞穴深处,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摸摸跑出来进食,一面吃草一面竖起两只肉感很强的大耳朵谛听四周动静,像只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撒腿逃进洞穴去,食量锐减,身体迅速消瘦,有几只母兔好像还得了忧郁症和遗忘症,耷拉着脑袋,忘了该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喂奶,结果不少幼兔相继饿死,最后只有三只幼兔活了下来。到了发情期,兔笼里像落了一层霜冻,没有喧嚣,没有激情,个个都像坐怀不乱的和尚尼姑,氛围冷到了冰点,结果仅有三对雪兔交配,仅有两只母兔怀孕繁殖。

那次实验有力地证明,金背豺确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是维护尕玛尔草原生态平衡的忠诚卫士。

我将我做的实验原原本本告诉了强巴,他是个聪明人,叹了口气说:“我承认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把金背豺赶出高黎贡山。好吧,就听你的,将金背豺请回来。不过……”他的脸皱得像只苦瓜,患牙疼似的倒抽着冷气说,“该怎么对乡亲们解释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寨子里无论藏民还是汉人,都对金背豺抱有成见,将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赶走金背豺时,敲铜鼓、放鞭炮、吹牛角号,高兴得就像过节,才过了不到一年,却又要去把金背豺请回来,这思想弯子能转得过来吗?这里交通闭塞,文化落后,有相当一部分村民还很迷信,光讲科学道理,怕很难说服他们。

强巴闷着脑袋连续抽了七锅烟,弄得帐篷里乌烟瘴气,老半天才从呛人的烟雾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有主意了!”

这是一个让我这个动物学家哭笑不得的主意,但却是一个唯一行得通的绝妙主意。

十二

翌日清晨,强巴腰里围着一张豹皮,裸露的上身用树汁和泥浆涂满五颜六色的线条,就像一匹变种的斑马,跪在打谷场上,面对着巍峨壮丽的日曲卡雪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虔诚地祈祷着什么。他这个怪诞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过路村民的注意,停下来看稀罕。爱热闹的孩子们很快将消息传遍全寨,不多会儿,全寨男女老少都跑出屋来,聚集在打谷场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时,一轮红日从日曲卡雪峰背后冉冉升起,清亮的阳光穿透雪雾晨岚,像一条玫瑰红纱巾披落在卡扎寨。强巴朝我使了个颜色,暗示我可以开始了。我举起手中的马鞭,朝强巴的背上抽了几下。我不敢用力,这是在演戏,做做样子的。

噗噗噗,马鞭落在强巴背上,扫落了一些颜料粉尘。

“你是没吃饱饭还是怎么回事?”强巴扭转脸不满地小声对我嘀咕,“别给我搔痒,要动真格的!”

周瑜打黄盖,他要我假戏真演哪。那好吧,我就过一过用马鞭抽人的瘾。我一抖手腕,将马鞭舞得像条毒性十足的小黑蛇。

叭叭叭,强巴光裸的脊背上立刻暴起一条条清晰的血痕。

人群哗然,许多人看不惯这般毒辣的鞭笞,也闹不清我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纷纷指责我太狠心,有的还指着我的鼻子呵斥让我放下鞭子。

村长也被惊动了,冲过来粗鲁地将我推搡开,想搀扶强巴站起来。强巴像一头发了犟脾气的牦牛,拧着脖子,坚持跪在地上。

“强巴,你疯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村长问。

“会不会是马魂附体,只有抽鞭子才能将躲在他身体里的马魂赶走?”人群中有个长着一张马脸的汉族老汉迷惑不解地问。

“这都是前世作的孽呀!”一位藏族老大妈抹着泪说。

“我有罪。”强巴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日曲卡雪峰磕了几个响头,呜咽着说,“昨晚山神托梦给我了,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本是山神用来看家护院的,派遣到人间为黎民百姓消灾救难。可我们对待金背豺就像对待苍蝇蚊子一样,又是猎杀又是驱赶,犯了对神的大不敬罪。红毛雪兔泛滥就是神对我们的惩罚!哦,是我坚持要把金背豺赶走的,我的罪孽最深,我要用我的血给山神赎罪。”

听罢此言,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位迷信思想重的老人,当场就跪了下来,面对着日曲卡雪峰,磕头如捣蒜。

在当地牧民的心目中,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是座神山,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是各路神灵居住的地方。

“那……那该怎么办呢?”村长搔着头皮问。

“山神在托梦时对我说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消除灾难,那就是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来。”强巴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慎重起见,村长提议全体村民进行表决。寨子门口那座用来给朝圣者转经用的玛尼堆旁,摆起一黑一红两只土陶罐,全体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手里拿一粒黄豆,顺时针方向围着玛尼堆诵经转圈,然后按自己的意愿将手中的黄豆扔进土陶罐去。同意请回金背豺的将黄豆扔进红陶罐,不主张请回金背豺的将黄豆扔进黑陶罐。完事后一数,红陶罐有一百七十几粒黄豆,黑陶罐仅有十三粒黄豆。卡扎寨经过民主表决,通过一项决议:让我和强巴结伴同行,溯江而上,寻找并请回流落他乡的金背豺。

强巴虽然把这件事弄得神神鬼鬼,蒙上了一层很浓的迷信色彩,但结果却是令人满意的。

我和强巴收拾行装,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在我们简单的行李里,有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这是带给豺群的礼物。我相信,这别致的礼物能清楚地表达我们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