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刚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托腮,眼睛直直地盯着沙发。
沙发上那个没有手脚的女乞丐,这会儿也不知对面的警官是不是在看她。他眼睛看着这个方向,像是在思考什么。
懒散的阳光穿过玻璃窗钻进办公室,乞丐有些困了,不住地打盹。
咚咚咚。
恍惚中,乞丐感觉自己身骑白马驰骋在草原上。她似乎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可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她太困了。
她坐在马背上,只听得身边一阵脚步,却见不到人。她环顾四周,茫茫草原,不知哪里又传来关门的声音。
聂兰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的乞丐。她冲蒙刚招招手,蒙刚没有看到,然后她轻轻地敲门,蒙刚抬头,便跟了出去。
蒙刚跟聂兰走到楼梯拐角处,不时有风吹来,这里还不算闷热。
“怎么样了。”蒙刚问。
“关于血型的情况,昨天已经给你说了,”聂兰说,“死者和乞丐血型不同,她们中任何一人都可能是杨恩广夫妇的孩子,你能理解吗?”
“然后呢?”
“昨天送去检验那三个血样的DNA都分析出来了,也不用浪费时间给你讲专业术语。简单地说,办公室里睡着的那个乞丐确实是杨雨静。”
蒙刚心中早就有数,虽只差这一纸证明,可当他从聂兰口中得到这个结果,心跳却突然加速了。他兴奋,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
他微微点头。
“算是解开了一个大疙瘩。这事让不少人蒙在鼓里这么久,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蒙刚面带微笑,聂兰轻轻喘息,欲言又止。
“只是,你觉得真正的死者是谁?”蒙刚扶着楼梯扶手看看聂兰。
“刘悦。”聂兰干脆地回答。
“从前天女乞丐自称是杨雨静开始,我就隐约感觉死者是刘悦。昨天一拨拨的人送进拘留所,我就肯定了这个猜测,只是……”
“什么?”
“草窝的两个人都称不认得刘悦。不过事已至此,十二年前的碎尸案肯定和张猛有关。你说,张猛会不会认得刘悦?”
“照你今天上午给我讲述的张猛,你觉得他能说出那番话,真是不认得刘悦吗?他宁可坐牢也不愿再透露一星半点,而且十二年前我们竟然可以连死者是谁都搞错了,难道你都没看出点什么问题吗?”
聂兰说完似乎有些心虚,她看着蒙刚,她多希望借这个机会告诉他父亲给的建议,但是蒙刚显然意会错了。
“经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二年前我们调查杨雨静和刘悦的同学们,她们说两人情同姐妹,感情好到不能再好。又说刘悦为了不在杨雨静面前炫富,故意买跟她一样的牛仔裤、外套、鞋子,甚至发卡。”蒙刚没注意聂兰在一旁微微摇头,继续说道,“关键的是,她们两人身高差不多,体形相仿,甚至脸形也都是圆脸。”
聂兰看到老公突然停住,他捏着下巴,愣了。
一阵风吹过,楼道里有些凉。
“凶手把死者头部几近烂煮原来就是这个目的!”蒙刚长叹,“就是为了混淆杨雨静和刘悦!”
聂兰默默地看着蒙刚。
“这样做就是故意让死者面目变形,使认尸人由于恐惧而分辨不清死者的真面目。而且凶手在一开始跟刘悦接触时就谎称要带她出国,刘悦的无形宣传刚好给周围同学制造出一个假象,所以当杨雨静恰巧在那天被带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死去的人不是刘悦,而是杨雨静。”
聂兰微微点头,说:“可不见得杨雨静当天是恰巧被张猛带走。”
蒙刚激动地说:“对!对!”
聂兰低头,看着楼梯上一地阳光,不知再说什么好。
“可除了张猛,谁还知道刘悦被哪个人带走了呢?”
“可以问问杨雨静。”
蒙刚并没注意到聂兰怪异的表情,说:“我给她看过好多嫌犯的照片,杨雨静都表示不是他们。”
“那你就不要再从嫌犯照片中找了。”聂兰话刚说完,蒙刚瞪大眼睛,撇下聂兰跑回了办公室。
聂兰愣在了楼梯拐角处。
小小的喜悦,小小的成功感,更多的却是担心。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点点把这些提示给蒙刚,脑海里反复播放着蒙建忠的那句话:“……我知道还是你明事理,所以给你说……”
那个多年来聂兰一直敬畏的声音,现在却让她头疼。
可是如果不这样,蒙刚也还是早晚会明白这一切的。
因为杨雨静出现了,事情过去十二年,杨雨静竟然出现了。
聂兰不敢想以后会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惧足以让她把秘密封存了十二年之久。
即使聂兰不知道那时刘悦和杨雨静身份互换;即使聂兰不清楚为何那次会议上她的报告书里没有死亡时间这一条;即使聂兰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赵国森说不用检验杨雨静父母的血型;即使聂兰不懂得明明已经确定了死因为什么还要开颅检查;即使聂兰不理解为什么死者父母来到天都市,却只给他们留了一个骨灰盒。可是,聂兰却在十二年前就已经隐约地料到凶手是谁了。
就因为一根头发。
没错,一根缠在普通黑色发卡上的头发,蒙刚警车后座的脚垫下。
作为一个法医,聂兰有极高的警觉性。当时她发现脚垫下面的女人头发,第一反应自然是蒙刚有了外遇。她看到发根,发根毛囊饱满完整,看样子掉落时间还不是特别久,可以留在以后作DNA鉴定。于是第二天,她马上跑到解剖室把这根毛发妥善保存起来。
时间流逝,案子结束了。可聂兰回顾整个案件,疑点太多,终于引起了她的怀疑,尤其是几个法医方面有意无意的疏忽。
于是,聂兰便对那根头发再次产生疑惑,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知道了真凶。
可是,一九九六年国内的DNA鉴定还不成熟,聂兰一直在等机会。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聂兰身边发生了很多变化,自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刘洋调去省队工作前途无量,女儿会叫爸爸了,大恶人张猛出狱,蒙刚升为中队长。
聂兰渐渐无心去想。
她是一个法医,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她知道,这些疑点的背后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她妥协。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把心里的秘密告诉老公的话,那他肯定会怒气冲天大干一场,最后伤心欲绝。
于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杨雨静。
想到这里,聂兰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向上走,她想,应该去看看蒙刚。
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门突然被推开,两人站在门前面面相觑。蒙刚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急匆匆走了。
聂兰向蒙刚离开的方向抬起手臂,轻轻地说了声:“老公。”
蒙刚已经消失了。
聂兰缓缓走进屋里,一切已是虚幻。下午的阳光虽然很刺眼,却依旧像从前那样让人发困。她看到乞丐杨雨静正无辜地看着自己,她看到杨雨静身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
她拿了起来。
照片上两个帅气的小伙正冲聂兰微笑。
而此刻,蒙刚正站在蒙建忠面前。
蒙建忠点燃一支香烟,倚着办公椅靠背,默默地看着这个身穿警服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一言不发。
袅袅上升的烟气,最终消失在下午懒散的阳光里。
“什么事?”蒙建忠首先打破沉默。
“我要重新查‘一·一九命案’。”
“碎尸案?”
“是。”
“案子已经结案,得不到批示我们不能查。”
“我知道了很重要的线索。”
“不行。”
“我知道了凶手是谁,我掌握了部分证据,只要你给我人手给我时间……”
“不行。”
“为什么?”
“为了你的将来。”
一席话说完,蒙刚摔门而去。只剩下老人蒙建忠孤身一人,伴随他的只有斜斜的阳光、半支香烟,还有眼角的一滴老泪。
蒙刚从资料室里翻出了四卷录像带和一个古老的录像机。
他把这些古董带去会议室,费了好长时间才让投影壁上出现画面,接着他把窗帘用力一拉,整个屋子就只剩下了他和黑暗。
嗡嗡的机器声响伴随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画面上闪过一辆一辆机动车,他仔细盯着每一辆路过天都长江大桥的警车。
04:37:52,画面定格,桑塔纳警车,天A3780警。
蒙刚不相信,之前他拿出照片的时候指着上面的男人,他看到杨雨静深深地点头。
他一下趴在会议桌上,他的脸紧紧地贴着桌面。
天闷热,桌子冰凉,蒙刚脑袋昏昏沉沉,他很想睡去不醒。
下班了,蒙刚和聂兰在车子上没有说话,车缓缓行驶,在劝业场的一个胡同口前停了下来。
蒙刚在后备厢里拿出了一个小滑车,放在地上,他把杨雨静从后座上抱了下来,放到滑车上。
乞丐冲蒙刚和聂兰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巷子深处滑去。
也许,杨雨静心里很高兴,她终于指出了罪人;也许她很悲伤,之所以头也不回是因为她已经成了泪人。
假如她可以讲话,也许她会谢谢蒙刚。
假如她可以讲话,也许她会很乐意和蒙刚聊上一会儿。
“想见你的父母吗?”
“嗯。”
“那我明天送你回家。”
“不了。”
“可你的家人一直认为你没有死,看来他们是对的。”
“不。”
“怎么了?”
“我不要他们见到我这副模样。”
“血浓于水,你变成什么样子依然是他们的女儿。”
“不,我不能拖累他们的生活。”
“真的不走了吗?”
“不走了。”
“以后准备怎么办?”
“老公老了,我要陪他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虽然他是乞丐,虽然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虽然他偶尔限制我的自由,但是他爱我。他苦苦照顾我这个残疾人十多年,我不能这么没良心地抛弃他。”
“决定了?”
“嗯。”
“那么,杨雨静,祝你幸福。”
蒙刚和聂兰站在胡同口,远远地望着杨雨静,直到她的小滑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拐角处。
聂兰一声叹息,她转过身去,看到了夕阳。
夕阳,已经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血一样的鲜红,把天都映成一片血色。
聂兰说:“老公,你快看看那边,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