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听失败者说话(1 / 1)

有一天同时看到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张进的《对抗抑郁症,信心从哪里来?》,另一篇是雷剑峤的《我的朋友孙仲旭》。雷老师这一篇看到我痛哭,但只敢哭了一小会儿,不能多想,不能多看。

那天是孙仲旭老师一周年忌日。他去世当天,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什么都没能说什么都没能做。依稀记得那天是周末或临近周末的一个日子,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必须要说,这对我打击很大。

一年多过去了,情况如何?我找到雷剑峤说的那首乐曲《大蓝》,插在耳朵里单曲循环。

他曾在船上见过多少无边的蓝色,他在文学的世界里收到过多少丰沛的礼物,他曾走过多少山川湖泊经历过多少悲欣交集。绝不会亚于我。

雷剑峤说,老孙并不是悲观抑郁的人,也并未有太多不如意和挫折。他曾经很快乐,如果他没有生病,一定会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我完全相信。这几年下来,也渐渐发现能撑到现在的我,其实有异常乐观的天性。淹没在战栗里仍然可以想办法活下去,被深埋在淤泥里,还硬要抬起头。我相信孙老师是一位异常乐观的人、异常有活力的人,否则他怎么能在病重时仍然写出译作,仍然更新着自己的广播,在深渊中试图去抒发见解,去关注他人。他在跌落高楼的瞬间,是清醒起来遗憾着落下去的,还是品尝着死亡的拥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呢?那个瞬间多么长啊,长到包含着我所追寻的所有答案,可是他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生命的形式有些太玩笑了,不能彩排,不能存档,不能叠加。那些拥有了更多答案的人,不再在乎答案,不再回来。

他走了,我猜想那个时刻病魔推了他一把,在他耳边叮咛:没错,死亡正适合你。起起落落,丰饶艰辛,付出了无数沉没成本的人生,他挣扎了许久还是被推走了。这个结局真叫我难以承受。

那年此时,我多么羡慕他纵身一跃,终得轻盈。今年此刻,我却提醒自己:你也未必会赢。如果当时我在他身边,会告诉他“你去吧”“你辛苦了”吗?还是会死死拉住他,请求他再忍一忍,再坚持一下。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这本抑郁症之书,如果是个故事,我也不知道结局。这个故事真的不好看,没有一往无前的主角,更没有主角光环的庇护,没有大杀四方的精彩情节,而且,没有happy ending。一个平常人,并未因为生病而变得更精彩。张进老师那样的故事才有意义啊——那一向就是位优秀的人——遇到疾病,打败它,然后研究它,挑战它,并且产生了新的力量,开创一段新的意义和人生。可谁想听失败者说话?谁想看出了新手村的那个人每遇到一个小怪就趴下,然后一寸一寸地爬行,甚至后退呢?

2016年年初我收到一个好消息,上本书《一生里的某一刻》获得了新华网颁发的2015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在榜单上的还有小说《岛上书店》。我也看了。看的契机是我向朋友们询问可有甜的小说可以看,有人向我推荐了这一本。

这本书真的很甜,非常甜。我读完以后再翻到书封,才发现是孙仲旭翻译的。这应该就是他的最后一本译作。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和能量去完成这本书的。是不是正如我读它时的苦涩?我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相信这样的甜美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真的在发生,我看见它,领受它,爱慕它,而我占据的是不小心碾死的草,被不经意毁去的角落,是被灰扑扑的墙吸收的喊叫。孙仲旭老师,我在这里写着一本有关抑郁症的书,你是会鼓励我,还是会劝说我:“还不放弃吗?”你觉得呢?

你在那里还好吗?沉重的石头还压在你的背脊后面、脑髓里面和胸腔上面吗?那里还有时间吗?还有失神的日夜吗?有那没有意义的流逝和衰弱吗?还有那大雾弥漫、没有尽头的旷野吗?你是否摆脱了这一切,进入了温暖稳定、无尽深蓝色的游弋?

2016年11月20日是我的自杀倒计时到点儿的日子。

三年前的这一天,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具体非要去死的事,只是单纯地想着自杀。为了让活着看起来不那么遥遥无期,我定了一个自杀时间,想着,如果要死也要再等三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有个时限,活着会变得容易些,如果实在不行,三年也没有一生那样难忍。

到了今年,进入11月,我特别地在等着这个时间的到来,非常激动,也非常沮丧。每当思虑起这个念头,我的心就活泛起来,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像那些准妈妈描述的胎动一样——你知道那跳动不属于自己,新奇地从里向外捶打着。

这种感觉总能让我有点宽慰。原本拧紧的发条,在这时往回倒了一点。熟悉的安心感,似乎这个位置才是我正该待着的地方,谁也拿不走,死亡的气息温柔包裹。

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更熟悉的沮丧。我不是一个人,我至少有四个。一个为结局的到来雀跃,一个为这结局悲伤,还有一个,不想走向结局。A比较快乐;B气息奄奄,在这个组织里没有发言权;C很疲惫;应该还有一个D,就是记下这些的我。这个我保持沉默和中立,但她应该是C一伙的。

这件事我只告诉了很少的几个人。海贤和松蔚当天早上都找了我。另外咨询师叮嘱说:“你行动之前打个电话给医院的自杀干预热线。”

我想过,万一我死了,他们会不会为没能阻止我而太难过?担心他们,就想,不然还是换个时间好了?这样他们会好受些。

但20号前一天晚上的凌晨3点多,我还是到了阳台上,用一个丝巾包住了头,准备跳下去。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只要轻轻一跨,一切就结束了。三年过去了,做了很多事,但我还是想死。这叫我释怀,又让我灰心。

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还是很害怕的。非常孤独。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死,要活下去。这时我就很难过,如果错过这个时间,那得到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多久以后,我慢慢退到屋子里,感到筋疲力尽。再后来我坐到床上,又进了被窝,慢慢地睡着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惊涛骇浪的几分钟,在庞大的世界里是所有人安睡的瞬息。

第二天起来,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去上班,跟无数个熬到第二天的日子一样,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那被计入倒计时精心计算的日子,和之前的每一天比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这件事之后,我把遗愿清单放弃了,决定活一天算一天,只剩眼前。以前我需要一个遗愿清单鼓励自己活下去,但现在觉得,没有期待地活下去就可以了,只要不专门死,就可以活。死亡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有些担心至亲好友看到这篇文章太担心,但同时我也想到,其实结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在千万次选了活之后,偶尔选了一次死,为什么要伤心呢。要公平地相信我,这一次选择时,也是认真选过的、比较好的选择。

时间流转至今,我也无法更为坚强了。能说的都已说过,能寻求的都已寻求。我自己并未前行,但时间公平地带着我流逝,不曾停下脚步。无论如何,我又赢来了一年。未来那些伙伴总会在那里相见,相信在那儿我绝不羞怯较劲,懦弱敷衍,我会迎上前大叫:孙老师!你好!在此之前,我仍将按捺着生,按捺着死,跋涉在影影绰绰漫天漫地的,繁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