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吃的正义(1 / 1)

并不会总是热情洋溢地吃啊!想到这件事我就大喊一声!

店里有天来了四个客人,要四客冰激凌。他们给冰激凌拍照,给自己拍照,又喊我帮他们合影。后来我就看到他们的微博:哇!几个吃货一起所向披靡!我们吃了晴天见的冰激凌,好好吃,好开心噢。

我陷入沉思:可是那天明明都没有吃完?为什么吃不下,却要说自己吃得下呢?而且,我依稀觉得他们没有很开心,都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拍照修图来着。

后来我又想通了:大家都这么爱玩手机,本来可以躺在家里安心玩,偏要辛辛苦苦地凑好假期,跑到别的地方,一起玩手机。这不是很感人吗?“喜欢玩手机,但是想跟你坐在一起玩手机。”这大概就是移动互联星空下的交流新办法吧,其中蕴含的情谊并不能看表面就断然抹去。

工作日中午大家叫外卖,虽然千方百计换花样,总归只有那几种。能送达的外卖总是有限,而工作和工作餐是无限的。所以很快就吃腻了。我们搬了一次办公室,新鲜了一阵,不久后又吃腻了。有新开的店,活力四射的同事会试一试,但那总是少数人,少数时间。多数人是随便叫点什么,好赶紧吃完午休一下。

明明胃口不好才是都市生活的常态啊——面对继续不好吃的外卖,我常疲倦地叹息。基本上我已放弃工作餐的追求。曾经公司楼下兰州拉面的外卖叫了一年:“小碗刀削面加辣加牛肉。”后来我只要在电话里说:“喂?”对方就说:“好。”

胃口好也要点缘分吧。物质这么丰富,食物匮乏早就不成问题。想吃又吃不下是常有的事。但是,人们为什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吃不下呢?

一些科普理论大概会说,因为人类最初需要好胃口证明自己强健有力,吃不下是一种病弱的象征,有被种族抛弃之虞?“廉颇饭否”那个故事里,说廉颇被免职后跑去魏国,赵王派人去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廉颇吃下一斗米饭和十斤肉,披甲上马表示自己还很厉害。但使臣报告赵王:“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觉得,廉颇还是老了,不再给他效力的机会。

人们大概是需要说自己胃口很好的。比如在社交网络自称吃货、观看美食视频、阅读美食专栏,做完这些以后,差不多算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了——好的!可以继续面无表情地活着了。“我不喜欢吃东西,我胃口不好”,就跟“我讨厌小孩”“我不喜欢读书”“我不爱我的男朋友”“我什么都不喜欢”一样,是令人不由得回避的忌讳。

我有位好友,吃饭时会极尽谄媚地赞美主人家提供的食物何等美味,但她只吃一小会儿,就放下筷子开始抽烟、闲聊,或看手机。我问:“你怎么不吃了?”她会辩解说:“我吃了很多啊!你看!这边都是我吃的。”谁想和你争,我又没有瞎——有时候我就这样讲。

大概是社交压力导致的这种谎言吧,我心中思虑。没错,我确实越来越讨厌请她吃饭,因为,她不喜欢吃饭!可是,我不喜欢请她吃饭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她。想到人们会给自己设置种种困难,我感到有些伤心。人和人之间的鸿沟啊,深不可测。

说到困难,今天我想办一件很难的事:作为《食帖》的专栏作者,自从告别过家家时代的做饭游戏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做饭了——反正专栏的合同已签,如果有读者因此抗议说,不想看这样的作者写的食物专栏,编辑部也已经无力回天……

我还想吐槽:一些吹嘘自己手艺的美食界人士,曾有机会品尝过不少,他们做的食物,我觉得根本就不好吃。(感觉再也不会有人请我吃饭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买得起饭!我不想交朋友!我吐完这个槽心情很好!)

说自己没有那种随时随地好胃口的激情,大概就好像说自己不怎么爱自己的伴侣和孩子那样,是压力很大的事情。可是永远保持充沛的感情活着真的很难。落水狗一样的当代都市青年人类,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每天虔诚地三省吾身:“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真实的爱,一定是包括不爱的。

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