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淮上漂泊(59—63岁)(1 / 1)

孔子大历史 李硕 16668 字 2个月前

和卫灵公纠缠不清——赵简子和阳虎获胜——叶公是个好贵族——淮河之滨的嘲讽——没能见到楚昭王——怎么就混得这么惨?

卫灵公祖孙

陬邑故居的这段蛰伏,让孔子慢慢恢复了过来。他似乎不再为阳虎挂心了。至少,赵简子那边的战局越来越顺利,短时间内不至于让东方联盟打垮。一切都还有机会。

孔子在家乡也过不上安宁生活。他官当得大,名气也大,是小村里飞出的凤凰。乡亲们会踩破门槛争着来拜访,请他办各种事情。孔子不堪其扰,决定再次出国。孔鲤还是没跟他出去。孔子拿他们夫妻也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说:士人应当心忧天下,恋家的人不配做士人。 1

出国第一站还是卫国,住蘧伯玉家,老蘧伯玉可能已经去世了,是他的后人接待孔子。

老卫灵公对孔子还可以,经常请他参加自己的宴会,甚至列席朝会。卫灵公这时最关心和晋国的战争,他年纪大了,得考虑继承人问题,而且还放不下南子夫人。三年前太子蒯聩投奔了赵简子,卫灵公很担心自己万一撒手西去,赵简子支持蒯聩打回来,南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至少是在卫国当不成主母了。卫灵公曾经跟另一个儿子公子荆商量,想立公子荆为继承人,但公子荆不敢答应,说正式的太子应该是哥哥蒯聩啊,您还是早点跟哥哥和解,让他回家来吧。

卫灵公不答应,实在无奈,决定册立蒯聩留在国内的儿子做继承人,自己死后直接由“太孙”上位,把蒯聩这辈跳过去。

万一蒯聩和太孙这父子俩和解,串通起来怎么办?卫灵公不担心,他和蒯聩是父子反目,孙子跟蒯聩肯定也合不来。国君这个位子、这点权力能让人忘掉父子亲情,老卫灵公有自信,这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太孙还是少年,需要得力的人辅佐。孔子也是人选之一,他学生多,以后帮着太孙跟赵简子、蒯聩那边打仗,要指望他们出力。所以卫灵公把孔子请来,重点谈和晋国打仗的问题,他希望孔子帮他担起这个责任,大家各取所需。按说,孔子一直唠唠叨叨想当官,这下他该满足了吧。

可孔子现在对东方联盟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而且,卫灵公家里事太乱,爸爸跟儿子闹,还要闹到孙子那辈去,一点人伦规矩都没有了。孔子五行缺爹,看别人家都是羡慕,可卫灵公为个小老婆,反倒祖孙三代打成一团,孔子不想掺和这些。

他跟卫灵公说:我是个读书人,学的都是典礼祭祀,布阵打仗的事从来没学过。 2

这是表态不愿再参与卫灵公、东方反晋联盟的战事。于是卫灵公也对孔子没了兴趣。第二天他又见到孔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天上又飞过一群北归的大雁,老卫灵公仰头看着大雁出神:这大雁是往蒯聩那边飞的,哪天蒯聩要是回来了,南子可就……

孔子决心告辞了,他也要像大雁一样,躲开鲁、卫的联盟和战争,南下陈国,回到暖湿的淮河流域度。

这是孔子最后一次和卫灵公道别。他似乎付出了一点代价:一个叫漆雕开的弟子,被指控和中牟的佛肸有秘密联系,被抓起来处刑,落下了残疾。 3 史书没说是什么残疾,但当时对不太严重的罪犯,常采用砍掉一只脚的刑罚,最轻的是往脸上刺字。也许在孔子试图渡黄河之前,漆雕开参与了孔子和阳虎之间的秘密联络,这是东方联盟很难接受的情况,有必要借机敲打一下孔子。

漆雕开在《论语》里只出现过一次,是他和孔子讨论“信”,就是守信用,让人相信自己,这师徒二人都很看重“信”,孔子因此很赏识他,显然漆雕开为老师担当了不少东西。 4

孔子离卫到陈不久,北方传来消息:卫灵公去世了。南子夫人想让公子荆做国君,因为公子荆年纪大,撑得住局面。但公子荆死活不肯,最后还是灵公的孙子、蒯聩太子的儿子继位,就是卫出公,名卫辄。

其实老卫灵公看人挺准的,孔子虽然摇摇摆摆老有投奔赵简子的迹象,但卫灵公知道孔子迈不出那一步:书呆子脸皮薄,转变立场不容易。再后来,孔子的大徒弟子路,就是为了保护卫灵公这个孙子,和蒯聩那边打仗死的。

孔子不想操心卫国的事了,但弟子们不行,他们很多是卫国人,或者在卫国有产业,很担心小国君立不住,蒯聩杀回卫国,自己的家产难保。他这师生团体早和东方联盟绑在一块儿了,利益牵扯联系太多。

孔子自从到过黄河边以后,性格就有点不好捉摸,弟子们不敢贸然去问,他们推子贡去试探孔子的态度,看他想不想回去支持卫出公。子贡是卫国人,说话又乖巧,正适合干这个。

子贡虽不完全理解孔子的心思,但他会说话,先不提卫国的事,而是问:“您觉得伯夷、叔齐,这两人怎么样?”

伯夷、叔齐是商朝灭亡时候的一对贵族兄弟。他们认为周武王造反夺了天下,是乱臣贼子,发誓不当周朝的臣民,躲到深山里不食周粟,最后饿死了。

孔子整天把这俩人挂在嘴上,评价很高:“他们当然是古代的贤人啊!”

“他们落得那么个下场,惨不惨啊?”

“他们追求的是仁,得到的也是仁,惨什么?”

子贡出来,告诉弟子们:看来老师打定主意,宁可饿死也不掺和卫国的事儿了。 5

阳虎的黄河之战

孔子师徒躲到南方的时候,东方联盟和晋国的战事还在进行。

卫灵公之死让赵简子看到了机会,要趁机拿下卫国。这年初夏时节,赵简子亲自率领晋军出征,要替蒯聩太子夺取卫国,阳虎也在军中。晋军选择了卫都下游几十里处渡黄河,为了出其不意,晋军在半夜悄悄渡河,准备占领附近的一座城市——戚城。

但凌晨时分大雾弥漫,晋军迷路了。阳虎路熟,他说:“只要我们右手边是黄河,一直走下去就能到。”

一路摸到戚城下,阳虎给蒯聩太子驾车,又选了八个人,都穿上丧服,化装成从齐、鲁那边来给卫灵公奔丧的。这三辆车先驶到戚城门下,这里临近战区,城门平时都关着,阳虎等人叫开了门,直接开了进去。

城里人发现来客是蒯聩太子,也不敢反抗,而且晋军主力立刻开到了。这样,赵简子一方就占领了戚城,让蒯聩太子驻扎在这里,伺机夺取整个卫国。

不久,齐国人要援助反晋前线,给河北的范氏、中行氏两家军队运输粮食。郑国军队赶来汇合,给运粮车队护驾,准备把粮食运到黄河对岸。赵简子不能让这批粮食送达。他现在占领了戚城,正好截击齐、郑联军。

阳虎分析说:我们战车比对方少,需要搞个出其不意的攻势。开战时,主帅您先带少量战车冲锋,再败退下来,郑军看到您的帅旗后撤了,会全线追击。那时我再带主力包抄上去,郑国人见了我都要害怕。咱们这样夹击一下,肯定能打败他们!

阳虎长得怪,而且个头高,在战场上很抢眼。另外,他在鲁国时曾经和郑国人打过仗,郑国人对他还心有余悸。

赵简子同意了这个计划。他这辆指挥车要冲到最前面诱敌,负责给他担任卫士(车右)的就是蒯聩太子。蒯聩还没上过战场,但春秋时候默认国君(包括国君继承人)战斗力最强,经常安排在战斗第一线。

双方军队逐渐接近,赵简子的战车驶上一个小土丘眺望,看到郑军战车列队浩浩荡荡驶来,太子蒯聩吓得有点神志不清,一度想跳车逃跑,不过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然后,赵简子视察己方战阵,进行战前动员讲话,承诺给战胜立功的重奖:上大夫获得一个县作为封邑,下大夫获得一个郡(那时晋国县比郡大),士人获得方圆十里之地(田十万亩),平民身份的获得当官从政资格,奴仆贱民赏给平民身份;如果畏战失利,卿大夫也要处以绞刑,不能享受正常的丧礼,只能用薄棺材入殓,破马车拉着下葬,不能埋到祖坟里……

训话完毕,开始冲锋。赵简子的战车冲在最前面,和敌人的第一辆战车交汇而过时,他被戈迎头打了一记,摔倒在战车里。蒯聩太子挥戈保驾,挡住了敌人的继续砍杀,他还跳下车去阻击靠近的敌人,掩护自己的战车掉头回撤。

郑军追击赵简子时,阳虎的主力冲上来了。上千辆战车在黄河边的沙地里追逐厮杀,郑军开始落下风。

赵简子没性命危险,应该是没被戈的刃部砍中,他吐了不少血,大概牙被打掉了几颗,但一直在车上敲鼓,这是保持进攻的号令。最后,郑军损失惨重,撤出了战场。齐国的一千多辆运粮车都被晋军俘获。

河北的范氏、中行氏叛军得不到援助,大势将去了。从此,战争形势发生逆转。赵简子从守转攻,开始清除国内的叛乱者。东方联盟则转入守势。(关于本节内容,可参见彩图10、11)

彩图10 赵简子墓随葬马车(太原博物馆藏)

可见春秋的马车车厢都很小。

彩图11 赵简子的用具“子作弄鸟”尊(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鸟尊铭文显示,这是主人手边的玩物。这鸟尊或许见证了赵简子和阳虎的很多次密谋。

冉有出仕

孔子再次到陈国的第二年(鲁哀公三年)秋天,季桓子病重了。他长子季孙肥已经成年,但他又有个宠爱的小老婆现在正怀孕。季桓子挂心这个小老婆,就想立她的孩子继位,给大管家嘱咐后事: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立做继承人,你辅佐他长大;生的是女孩,就由长子季孙肥来继承。

结果,季桓子死后不久,小老婆生了个儿子。管家知道季孙肥不会甘心让位,急忙报告鲁哀公:“我家主人的遗腹子是个男孩,按照先主的吩咐,这孩子应该是季孙家的继承人,请国君发布册命!”

管家担心被季孙肥报复,报告完就逃到国外去了。

鲁哀公派人去季孙家看看这个新生的继承人,结果孩子已经死了,肯定是季孙肥做了手脚。没办法,只能承认季孙肥正式继承季氏家业,就是后来的季康子。

季康子埋了父亲,要安顿国内、家内的局面。大管家都跑了,各种事情一团乱。他想起了孔子师徒,考虑把孔子请回来。

当年季桓子把孔子撵走了,现在儿子又要用他,大家总要有个台阶下。季康子提出了一个说法:“父亲在病重的时候,一次坐着轿子出门,看见鲁国的城墙,叹息说:‘当年,鲁国差点就强大了,可惜我得罪了孔子,鲁国才没兴旺起来。’他因此嘱咐我,让我掌权以后,先把孔子先生请回来。” 6

这可能是季康子编的。只有当权者新老交替,不稳定的时候,才会想起孔子来。到这种当口,他们才会觉得“道德”有用:要死的担心接班人不孝,妄改自己的路线;刚上台的怕别人不听话,只好提倡尊卑道德。孔子上次掌权,也是这么个契机。

有人提醒季康子:孔子那一套,实际上对您没好处。咱们已经见识过一次,让人家看笑话了,就别再来第二次了。

季康子觉得有道理,但他实在缺得力的人干活。孔子学生子路、冉雍都给季氏当过管家,干得不错。这次,季康子想叫冉有回来当大管家。

信使到了陈国,冉有兴冲冲准备上路。孔子也说,季家少主刚上台,正缺人出力,冉有这次回去,能有大作为。他自言自语:回去好啊,回去好啊,家里孩子们干得不错,有老人给把把关就更好了。

子贡看出了孔子的心思,送冉有上路时,偷偷打招呼:你在鲁国站住脚了,记得把咱老师请回去,给他谋个职务。

传说中的叶公

在陈国住了两年后(鲁哀公四年),61岁的孔子从陈国南下,去蔡国。

这一路有点热闹。因为蔡昭侯为了躲开楚国的威胁,刚向东迁到新都城,州来。但蔡国人有的愿意搬家,有的不愿意,所以都城虽然在去年迁走了,但老都城新蔡一带,还有很多不愿搬迁的蔡人。楚王派了一个大臣,叶公诸梁,带兵到新蔡召集这些不愿东迁的蔡国人,把他们带回楚国边境安置。

孔子一路往南走,在新蔡见到了叶公诸梁。

叶公诸梁是为楚国驻防北方边境重镇——叶城的贵族,以品行方正著称。著名的“叶公好龙”的故事主人公就是他,那当然是虚构了。他爵位是公,跟中原的诸侯国君一样,因为楚国人自己称王,下面的贵族也依次大了一级。

叶公对孔子也久闻其名,两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他问孔子:从政,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

孔子说:行仁政,让你统治的老百姓高兴。这样,别人统治下的老百姓,也会来投奔你。 7

叶公正在收集新蔡遗民,这话是有针对性的。

两个人还谈起什么是正直的品行。叶公说:我老家有个正直的人,他父亲偷人家的羊,他把他父亲举报了。

孔子说,我们老家,正直不是这样的。父亲犯错,儿子要替他遮掩;儿子犯错,父亲也替他遮掩。这样也是正直。 8

前面说了,这其实是孔子对法制问题的主张,就是反对制定整齐划一的法条,判案子要根据当事人的各种具体关系来定夺。普通人之间有揭发犯罪的义务,但亲人就没有。所以孔子理想的司法模式,就是贵族大老爷听完双方的陈述,脑子里转一转,想想以往有什么惯例,然后做出一个判决。

但从战国开始,列国搞变法都颁布法典,完全不是孔子这套理想。秦汉时候,法律不考虑亲属关系问题。再到魏晋南北朝、隋唐的时候,儒家的影响越来越大,朝廷立法也受影响,觉得应该把亲属关系考虑到量刑里边去。这一下子就搞复杂了,因为案情不同,亲属的尊卑、亲缘远近都不相同,排列组合起来就太多了。

比如,亲属之间互相偷盗的案子,别管是长辈偷晚辈,还是晚辈偷长辈,都判得比较轻,对长辈更轻,因为一家人嘛,财产问题不像对外人那么敏感。

如果是互相打斗、杀伤的案子,就不一样了,长辈打、杀晚辈,自然比打、杀外人判得轻,甚至不判;反之,如果晚辈打、杀长辈,就要比外人更重。

如果是通奸的案子,就不管长辈晚辈,判得都比和外人通奸重……

这么说起来还算简单,实际操作中问题就更多了,因为亲属关系还有远近之分,按儒家的算法,按照服丧时间不同有五个等级,“五服”。这五个等级的亲属互相偷盗、打、杀、通奸、强奸,就要各有一套算法,比如殴打叔叔,肯定要比殴打爸爸判得轻,但又要比殴打堂哥判得重……

真正的案子更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具体情况,所以到明朝、清朝,“律”的条文不够用了,又要补充各种“例”,就是有法律效力的判例。但新问题还是层出不穷。

其实这从开始就错了,因为孔子反对搞成文法。想在成文法条里面体现孔子的思想,那就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现代学术界称唐宋以来的这个变化为中国法律的“儒家化”,可惜他们没想到,孔子一直反对制定法律。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战国以后的帝王,为什么非要制定法律呢?

因为在战国以前,贵族有全权处置农民;贵族之间有什么官司,朝廷也尽量在习惯的范围内处理,这是孔子学说的社会基础。战国的国君把贵族都消灭了,靠文官来管理国家,这些文官只是国君的雇员,不是老百姓和土地的主人,所以国君最担心这些人贪污受贿,这就要颁布统一的法条,不给文官们自由裁量的空间,防止他们借机受贿。还要有一套机构来监督这些文官。这是中国法制产生的基础,孔子还没法想象。

孔子那套父子的道理,叶公没法反对,只能认可,因为他也是贵族,得维护这套家族、社会关系。

叶公有次和子路谈话,还问起来:你老师孔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子路不知道叶公什么意思,没正面回答,支吾过去了。

孔子后来听说了,教训子路:你该说,他这个人啊,一用功就忘了吃饭,有事干就不发愁,一点不觉得自己老了。 9

孔子可能有了去楚国发展的想法。他原来觉得楚国是蛮夷,但见了叶公,发现跟想象的不一样,也能打交道。但这次机会是失去了。

孔子只好继续南下,去蔡国的新都城,州来。

这有点奇怪。蔡国现在是吴国的附庸,孔子对吴国没好感。加之蔡国刚刚迁都,正在混乱中。这年二月,有贵族害怕蔡昭侯继续迁都,派人暗杀了他,蔡都又经历了一番混战。

莫非曾有人邀请孔子,或者是他想感受一下刚经历过迁徙和动乱的小国生活?孔子不爱冒险,“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10 ,这次为什么到蔡国,不好理解。

淮上隐士

蔡国是周人封国,血统上算是中原国家,但在南方立国这么久,长期被楚、吴势力笼罩着,也算蛮夷世界的边缘地带了。按孔子原来的观念,蛮夷就是野蛮人,离动物更近一些(这理念也不是他发明的,是中原诸侯的普遍观念)。他怎么想去蛮夷控制下的蔡国呢?

也许他在陈国这两年,和楚人也打过一点交道,开始觉得“蛮夷”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虽然语言、习俗有点不同,但也不是没有人伦规矩。《论语》里记载,孔子曾经想到“九夷”的地方去,这个“九”是泛称,意思是各种蛮夷之人。有人劝他:那些人都“陋”,没文化,你怎么受得了?

孔子回答:只要有我这种君子,怎么会没文化? 11

这很可能是孔子去蔡国期间的事情。这段记载没有时间地点,连问孔子的人也隐去了名字,可能孔门弟子们不太理解老师的想法,有些情绪,不愿把这事说得太清楚。

孔子在蔡国的新都住了两年,似乎没遇到什么变故,史书关于他这两年的记载很少,特别是没有他和什么大人物、贵族打交道的事件。孔子曾经说:学生们跟着我在陈、蔡那段日子,没人能找到当官的门道。 12

《论语》和《史记》里,提到他在蔡国受到了很多“隐士”的嘲弄。蔡国这一百多年,夹在大国中间,东摇西摆,整年战乱,百姓颠沛流离,人们对大国政治都烦了。而且,淮河这一带以前小国多,后来大多被楚国灭掉了,很多贵族都沦落成了老百姓,他们自然是愤世嫉俗,什么都看不惯。

这些隐士都是在路上遇到的。他们都是在地里耕作的农夫,有的两人一起拉犁,有的在除草。孔子的弟子过去问路,这些人听说来客是孔子门生,都爱说几句风凉话——他们早都知道孔子这人。

有的说,你家孔子,专门教别人行“道”的,还用得着找人问路?

有的说,现在这世道,就跟滔滔河水一样,谁也改变不了走向。你们与其东奔西跑,找肯用你们的人,不如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13

有的说,他孔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称得上夫子!(夫子那时是尊称。)

孔子小时候就在农村,当然能分清五谷。隐士是觉得孔子现在不干农活了,就算脱离劳动人民了。

这位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是个在田里除草的老汉,子路跟着孔子赶路,孔子坐车走得快,子路步行就落后面了,到路口不知道往哪边走,向老汉问路,被老汉嘲讽了几句,子路很恭敬,一直拱着手站在路边。

老汉看天晚了,就带他回家住了一晚,做了米饭,杀了只鸡招待,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介绍给子路,他们算子路的晚辈,都很恭敬。这明显是见过点世面的人物,懂上层社会的礼节,不像底层农民,见个体面人就哆哆嗦嗦,唯唯诺诺。

要按这些人的说法,孔子一辈子都白活了。六十多岁的人当然接受不了。但孔子又不敢以富贵自居,瞧不起这些人。这些人道德上都没的挑剔,比祖上身份,人家也未必逊色。

孔子只能给自己打气:人得活在社会里面,我当不了隐士,整天跟鸟兽为伍。天下乱,才需要人出来改变它吧? 14

庄子比孔子晚一百多年,他也是淮北这一带人,他对孔子的嘲讽和这些隐士们一样,而且篇幅更大了。淮北地区出道家人物,似乎成了风气。

孔子师徒觉得委屈,其实他们不理解,隐士们最关注孔子。

因为隐士们是身份跌落的人,孔子是往上爬的人,隐士们自然看不惯,要说风凉话。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阔人,隐士们没底气嘲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轻裘肥马,根本不在乎你说什么,万一真被你戳到痛处了,后果也很严重。嘲讽孔子就没这顾虑了,而且孔子真在意负面评论。这样才过瘾。

他们是孔子仕途最热心的看客,就盼着孔子哪天落马、失业,甚至身败名裂,不得好死。后世有首元曲名作《庆东原》,里面有一句:“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也是孔子和这些隐士的关系。

对于隐士们的批评,弟子比孔子急。子路争辩说:有人,就分君臣;当臣子的,就得给君主服务,这是人伦大义!

其实孔子比子路想得开。当臣子也是个饭碗,谋生的工具,孔子承认这一层。他说,如果政治真混乱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我也就当个隐士(普通老百姓)了;要是政治还有希望,我就出来做官。 15

政治是好是坏,其实没有严格的标准,所以孔子这话几乎是诡辩的说辞,换个说法就是:肯用我当官的,就是政治有道的国家;不用我的,就是混乱无道的……

陈、蔡这一带属于楚文化的边缘,那时男女关系不那么保守,而且南方又比北方开放,所以战国时候楚国人的传说里,有些孔子南游的浪漫故事。比如《楚辞·七谏》里说,孔子一行到楚国,住在当地的旅店“路室”里,店主的女儿在外面采桑,孔子看见了,然后似乎有过一段暧昧故事。 16

西汉人还有个更详细的故事,说孔子一行到达楚国“阿谷”这个地方,看到有个佩玉的未婚女子在河边洗衣服,于是孔子让子路过去试探,先拿着杯子讨水喝,又拿一张琴请这姑娘调弦,最后又拿几匹绸缎赠送,都被这姑娘用大道理拒绝了。 17

这两则应该是虚构的故事,因为到这时候,孔子和子路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一大群弟子陪在身边,肯定不会干这种事情。

孔子到蔡国的第二年(哀公六年),老齐景公去世了。孔子和他相识二十多年,但没什么怀念,孔子对他的评价就是没作为、没出息,再加生活奢侈。(见彩图12)

彩图12 山东临淄出土齐景公墓的殉马坑(位于临淄东周殉马坑)

现已清理出殉马二百余匹,预计全部殉马在六百匹以上。孔子晚年说:齐景公有马千驷,可到他死了,老百姓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德行可以缅怀一下。(《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驷”是四匹马,千驷就是四千匹了。齐景公的豪奢生活,孔子亲眼见识过。

齐景公死后,齐国长期积累的矛盾开始暴露了:国君继承人不稳定,大贵族专权,争斗愈演愈烈。不过对于生活在淮河边的孔子,还不用关注这些。

陈蔡绝粮,拒绝反思

孔子63岁时(鲁哀公六年),吴楚再次发生战争。起因是吴王夫差讨伐陈国,楚昭王赶来救援,正在城父(今安徽阜阳)和吴军对峙。

楚昭王听叶公说过孔子,很景仰。南方的蛮夷世界,其实对中原的动静更关注,对中原来的人物也更重视,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向心力”。他派人给孔子送信,欢迎孔子到他的军营做客。

这是第一次有国君主动邀请孔子,而且还是个“王”,孔子忙带着弟子们出发了。

蔡国人亲吴,对孔子这个举动当然很不满。他们怀疑,孔子一行在蔡国住了两年,什么情况都摸熟了,要是透露给楚国人,对蔡国很危险。

孔子等人刚到陈、蔡边境,被蔡人追上来包围了。他们没敢杀孔子,那样就得罪了楚国,后果很严重。蔡人只想逼孔子回蔡国,不要跟楚国人打交道。孔子倔脾气上来了,不答应,就这么对峙干耗着。

没几天,粮食吃完,弟子们都饿得起不来了。孔子还整天读书,弹琴。弟子们意见很大,连最亲的子路、子贡都不满了:在野外风餐露宿没吃的,很多人开始生病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孔子知道弟子们受不了了。他也在揪心,不全是为肚子。他试图反省,自己一辈子努力行道,六十多岁却混到这个地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先把子路叫进帐篷来,背了句诗,“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意思是,我又不是野牛,又不是老虎,整天游荡在这荒野里做什么)。又问:到现在这地步,子路你说说,是我推行的“道”有什么问题吧?

子路也在怀疑:大概,是咱们还不够“仁”吧?所以人家才不理解咱。或者,是咱们不够聪明,没法让人家听咱的话?

孔子不接受:话能这么说吗?子路啊,要是仁者就能受信任,那还有饿死的伯夷、叔齐吗?要是智者都能成功,那还有被昏君商纣处死的比干吗?

子路被赶出去了。

子贡又被叫进来。孔子把问子路的话又说了一遍,问子贡的意见。

子贡早就考虑这问题了,以前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总算有机会说出来,不过他比子路更委婉:老师您的道,是太伟大、太高深了,一般人理解不了,所以他们误解了您。也许,您该针对普通人的水平,搞点通俗的理论?

孔子怒了:子贡啊,俗话说得好,种庄稼的种不好菜,手艺巧的不会伺候人。我们君子的使命,就是为天下人立规矩,不会低三下四讨人高兴!看看你自己,整天不知道修“道”,光想怎么赚钱糊弄人,子贡啊,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子贡碰一鼻子灰,出去了。

这次进来的是颜回。孔子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让颜回说说想法。

颜回是发自内心的崇拜:老师您的道,真是太伟大了。您就这么一直推行道,没人用怕什么?没人用的才是真君子!道不好,那是咱们的耻辱;咱们的道好,当权者还不肯用,那就是他们的耻辱。没人用怕什么?没人用的才是真君子!

孔子这下开心了:看你说的,真不愧是老颜家的孩子啊!你赶快富贵起来吧,我去给你当管家! 18

孔子不是真怀疑自己的“道”了。他是希望有人给自己打打气,壮壮精神。他不想反思。

颜回忠心赤胆表白了一大通,可解决不了问题。真要想吃上饭,还得靠子贡。

等孔子精神舒展点,终于答应让子贡出去,找楚昭王救助。楚昭王听说,忙派兵来赶走了蔡国人,把孔子一行接到了自己的前线驻地。

蔡国人围得死死的,谁都出不去,子贡怎么就能出去找救兵呢?

很简单,因为子贡是生意人,有钱,也知道怎么用钱。孔子和那些弟子,整天以“道”自居,未必能想到,就是想到了,也拉不下脸来做,而且也掏不出钱来。

颜回和子贡的较量

说到这儿,值得谈谈颜回和子贡,孔子的两个年轻弟子。他们年纪差不多,颜回比子贡大一岁。

颜回,孔子母亲家的老亲戚,应该是孔子的外甥辈。孔子最欣赏的弟子就是他。因为颜回老实勤奋,兢兢业业,孔子说什么,他都默不作声记住,然后一五一十照着做。颜回还能受穷,住在破房子里,吃粗粮喝凉水,整天努力学习(也是在帮孔子整理文献)。孔子当大官那阵子,很多颜家人都找机会发财了,颜回却一直过穷日子,没靠孔子的关系发家致富。孔子卸任以后,觉得这太难能可贵,对颜回的评价更高。

孔子有时候也说:颜回这孩子,对我没什么帮助,因为我说什么,他都听得高兴,提不出意见来。 19

话虽这么说,孔子还是最喜欢颜回,没人讨厌顺着自己的人。像被蔡人包围的时候,孔子想听听意见,可最后让他高兴的,还是颜回的奉承。当然,颜回的奉承也是发自内心的。

子贡是字,他叫端木赐(端木是氏,赐是名),卫国人。子贡的出身要稍微高一点,破落小贵族。

孔子在鲁国当大司寇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子贡来拜师学习。《礼记》记载,当时孔子家有条狗死了,孔子让子贡拿去埋了,这说明子贡的家境不是太好。因为有钱的、交学费多的弟子,不用给老师干活,学费少的要干,有点像勤工俭学。

孔子很讲究“因材施教”。子贡人聪明,口才好,喜欢社交。针对子贡这些兴趣和特点,孔子就不教他那些太专门、太琐碎的知识,重点培养他的社交能力。

子贡曾经问孔子:有可以奉行一辈子的名言吗?

孔子说:那应该是“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其实是孔子人际关系和社会理念的精髓。 20

子贡还问,怎么做到“仁”?

孔子的回答就是后来的成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意思是你想干什么事业,就要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具体方法就是:别管在哪个国家,都要侍奉好当地贤良的大夫,和当地仁义的士人交朋友。 21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先把关系网搭建起来。

可见孔子给子贡教的,多是怎么处理人际关系,而且是很实用、很灵活的方法。对颜回那种一心做学问的老实人,就不用教这一套。

子贡基础好,学得也快,在孔子当官的后期,他已经在鲁国朝廷里谋了个小职位,很可能有子服景伯的提携。他这个职务和外交有关,因为他参加了鲁定公接待邾国国君的典礼,这要有相关身份才能参加。

孔子从鲁国离职的时候,子贡并没有跟他出来,还在鲁国工作。鲁定公死后子贡才到卫国去投奔孔子了,此后就一直跟在孔子身边,随他到过宋、郑、陈等国。这个过程里面,孔子对子贡越来越熟悉,发现这个学生慢慢有自己的一套了,有些方面他甚至有点猜不透。

孔子常拿颜回和子贡做比较。这两人心里大概也有点摽劲儿。

孔子问子贡:你跟颜回比,谁强啊?

子贡忙说:我怎么敢比颜回!他听您一句话,自己能总结出十个道理来。我能总结一两条就不错了。

这话说得孔子也高兴了:确实,咱们是比不上颜回啊。 22

子贡处处挑着孔子爱听的说。但孔子知道,子贡跟他的想法很不一样。

跟着孔子周游列国期间,子贡居然做起了生意。除了跟着孔子拜会各国政要,他还结交各地商帮人士,考察各地行情,逢贱则买,逢贵则卖,倒腾易货贸易(那时几乎没有官方发行的钱币)。

春秋时期,中原有两大商业中心:一个是前面说的郑国,有殷商后代的老商帮势力;一个是齐国。近两百年前,齐桓公和管仲搞重商政策,使齐国的国力迅速提高,齐桓公的霸业基础跟这有直接关系。

齐、郑两大商业中心,主要形成沟通东西方的贸易网络,东起齐国,西到秦国,有点像今天胶济线连接陇海线的铁路。

但还有一个方向欠开发,就是南北向的贸易:中原世界和南方的淮河、长江流域。因为楚、吴兴起较晚,政治上又一直被中原排斥,南北间的贸易还没发展起来。其实这两端贸易互补性更强,产品更不可替代。

一百多年前,晋文公重耳还是流亡公子的时候,曾经访问过楚国,楚王进行了隆重接待,然后问他:公子要是回国当了国君,拿什么报答寡人啊?

重耳谦逊地说:我们晋国怎么能跟你们楚国相比!但凡值钱的好东西,各种高档皮货、珍禽翎毛、象牙犀角(商周时候,长江流域还有大象犀牛,现在都收缩到云南甚至印度去了),都是你们楚国产的,最低档没用的才会流散到我们晋国一点点,我们哪有能报答您的东西! 23

这番对话能看出来,在中原人眼里,长江流域的物产丰饶、价值高昂。子贡跟着孔子南下,感受应该和当年的重耳差不多。他做生意,在黄河和淮河流域之间贩运商品,很快就挣了大钱。孔子有些行程,比如去蔡国定居,很可能有子贡的撺掇——他是在开发市场。

蔡国新都城离吴国更近,吴国刚刚崛起,原来和中原没什么来往,所以经营吴国的产品是更大的商机。另外,吴、楚两国势不两立,连年攻战,互相间没有经济往来,这种情况下,在第三方从事吴、楚之间的贸易(从陈蔡地区中转),会大有利润。蔡国新都就是经营这些贸易的好据点。

比子贡晚二三十年,著名的陶朱公范蠡开始下海经商,他主要也是做中原和吴越(江浙)地区间的贸易。但他选了偏东一点的路线,接近后世的京杭大运河。因为再晚几年,沟通长江、淮河的运河才被吴王夫差挖通。子贡这个时候,在蔡国这里经营对吴贸易最合适。

周游列国这些年,孔子没混到什么官当,子贡却发大财了。当然,孔子也跟着沾光。像最近这两年,孔子师徒都没在蔡国当官,也和蔡国君臣没什么往来,应该主要是靠子贡的生意维持开支。

所以孔子经常想不通:颜回这孩子,处处听我的话,可干什么都失败,穷得要喝西北风。子贡不听我的,跑出去做买卖,偏偏能赚大钱。 24

两人有时也拿做生意的话开玩笑。子贡对孔子说:我现在有一块好玉石,是收藏在匣子里呢,还是拿出去卖个好价钱?

孔子说:当然是卖了啊!我就跟那块玉石一样,也想找家好主顾呢! 25

孔子想的还是找机会当官。

老年孔子几次最迷茫、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都是子贡,一直到他离世的那天。

孔子去世后,能够维持住孔门团队,建立起儒家学派,主要是子贡的功劳。他的个性、追求几乎和孔子完全不同,但两者综合起来,才缔造了儒家。

夷狄之有君

脱离蔡人的围困之后,孔子终于见到了楚昭王,两个人的感觉都不错。楚昭王准备把楚国七百里的土地,连同上面的百姓,都封给孔子。楚王拿自己当“王”,喜欢册封些小诸侯国君,楚国地广人稀,给孔子的肯定不是什么富庶地段,七百里的土地也没多少人。

丞相(楚国叫令尹)子西提醒楚王:孔子弟子多,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列国的能人。要在楚国边上有这么个国家,它早晚得强大起来,是楚国的后患。

楚昭王觉得也有道理,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不然,孔子就当上小国国君,兼楚国的附庸了。

不久,楚昭王病死在前线。

楚昭王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他即位的时候还是个幼童,当时楚国令尹昏聩,政治混乱,被吴军接连打败,国都郢城也失陷,一个臣子带着昭王姐弟逃命,在深山老林里躲了很久,过够了荒野求生的日子。后来靠秦国救援,楚国才驱逐吴军,重新立国。那年孔子46岁(鲁定公四年)。复国后的楚昭王励精图治,整顿国内秩序,又逐步征服了周边不服从楚的各小国和蛮夷部族,使楚国慢慢恢复了元气。

所以孔子感叹,楚昭王是“知大道”的人,要不是英年早逝,能有更大的作为。

楚国人对昭王的去世也十分痛惜。一个有疯疯癫癫名声的贵族,接舆,唱着歌从孔子车前走过:凤凰啊凤凰,就这么飞走了!以后再没有这么好的君王了!

孔子急忙下车,想和接舆说话,接舆却跑走了。 26

但对令尹子西,孔子就有保留了。子西也是个有作为的宰相,他帮助昭王整顿内政外交,很出色。但他把孔子的封邑搞泡汤了,孔子没法不在乎。一方面是富贵问题,另一方面孔子非常想当“哲学王”,过治理老百姓的瘾。

所以后来有人问孔子:子西那人怎么样?孔子说什么也不是,只能说:哎,那个人啊,那个人啊! 27

楚昭王一死,驻陈楚军匆匆撤回国,安排王嗣问题。陈国抵挡不住吴国的攻势,只好倒向了吴。

孔子这时对楚国了解比较深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到楚国去发展?

中原人普遍有点怕吴、楚,觉得是野蛮人,不讲理不好惹。孔子在陈、蔡生活了几年,和楚人打交道不少,发现也没那么匪夷所思。他跟弟子们说:你只要说话有信用,做事踏实,在野蛮人的地盘也照样能办成事儿;你要是说谎话,办邪事儿,就算在你老家能行得通吗? 28

而且,跟吴、楚人打过交道之后,孔子发现,这些所谓“夷狄”国家,往往比中原国家还有规矩,因为吴、楚的王比中原的君王们有权威,贵族们不敢自行其是。

以楚国为例,在商周易代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小国(或者说部族)了。几百年发展下来,它的历代君王也繁衍出了很多“王族”家族,有些很显赫的老牌贵族。但在楚国朝廷里,历代楚王最重用的还是自己的叔伯、兄弟辈,由他们当令尹,掌兵权,老贵族家庭不能侵夺国君近亲的地位。这就不会像三桓、七穆那样架空国君,世代专权。

孔子提倡的君臣尊卑,搞的“堕三都”那类举措,目标也就是建立起和现在楚国一样的政治秩序,但是行不通,贵族寡头的势力太强大,已经积重难返了。楚国明显更适合孔子。

但那样一来,就有了更大的“道义”问题。因为他要是给楚王做事,就是承认了在洛阳周王之外,还有个对等的王,更何况历代楚王的梦想,是取代洛阳的周王,统治整个中原世界。孔子给楚王服务,就是站到周人政治理念、文化传统的对立面了。偏偏他研究、传承的,又都是周人的政治文化。这个自相矛盾的抉择让孔子很为难。

要是楚王能直接划给孔子一小块立国传世,像楚昭王打算过的那样,孔子也能放下那些虚名的顾虑,踏踏实实替楚王服务。把周人那套理论改头换面一下,就说楚是继承夏、商、周的第四个天命王朝,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但现在没这机会,楚人还不知道立个什么人做新王,新王能不能再封他做小国君也是未知数,孔子没勇气去探索。

他已经六十多岁,可以尝试的时间不多了,万一实惠没捞着,把自己前半辈子辛辛苦苦弘扬周文化的形象也给毁了,那才是逮不着狐狸惹身骚呢。

思前想后,孔子下不了决心去楚国,他决定还是回北方,去卫国。他说:“夷狄虽然有国君,有君臣秩序,还不如中原没有君主(政在大夫的寡头局面)呢。” 29 这像是对自己的安慰,或者解嘲。

在孔子时代,从贵族变成小“国君”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孔子曾经夸赞他的弟子:“冉雍就是当个‘南面’的诸侯也够格!” 30 王和国君上朝时才坐北朝南,其他贵族在自己家,都是坐在东墙下,西边留给客人,后世管主人叫“东家”,管客人叫“西宾”,就来源于此。后世人往往觉得孔子夸冉雍的话太大逆不道,其实按春秋的规矩,大国之君随时可以分封出附庸小国,没什么敏感忌讳。

弟子纷纷掌权

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的下半年,孔子63岁,他离开淮河流域,回到了中原,还是在卫国落脚。

孔子晚年这几次南北往返,都要经过郑国或宋国,但史书没有任何事件记载。应该和他第一次经过时一样,当地政界根本不理睬他,没什么可写的。

这时的北方局势正在发生大变化。

去年,老齐景公死了,国内贵族的矛盾爆发出来,频频有大贵族斗争失败、出局。贵族们都想拥立和自己关系好的公子,导致国君更迭频繁,国势衰弱,无力再与晋国对抗,东方联盟彻底瓦解了。

晋国内部,赵简子一方面抵抗齐、卫的攻击,一方面平定国内叛乱,先后攻占朝歌、邯郸,叛乱的中行氏、范氏逃奔狄人或齐国。赵简子取得了最后胜利。

这时的晋国,只剩下赵、智、韩、魏四家大寡头共同执政。赵简子和东方联盟作战的几年里,那三家都躲在后面观望,智氏更趁机要挟赵家,扩充自己的地盘。所以赵简子在打完仗以后发现,智氏是真正的赢家,现在他的势力成晋国最大了。四家共治局面又维持了四十六年,然后是一场大内战,赵、魏、韩三家联合灭掉了智氏,变成了三个独立的诸侯国。

在卫国,灵公年幼的孙子,卫出公辄,此时已经在位四年。出公辄的父亲蒯聩太子,还在晋军占领的戚城,等机会夺儿子的权。

现在实际掌握卫国政权的,是大贵族孔文子。孔文子还娶了蒯聩太子的姐姐,也就是卫出公的姑姑。孔文子这个孔氏和孔子没关系,他们是姞姓,来自一个非常古老的东方部族。

孔子一行到卫国,受到了孔文子的欢迎,他还请子路做自己家的宰。子路的师弟兼学生高柴,也跟着在孔文子家做事。

子贡回了鲁国负责外交工作。史书没记载子贡的官职,可以肯定不是给三桓家族工作,而是在鲁国朝廷任职。

孔子那位不挂名但非常忠心的弟子,子服景伯,这时是鲁国主管外交的官员,他一直在用心提携子贡,子贡对他的帮助也很大。

冉有已经在季氏家当了三年宰,这是当年阳虎、子路干过的工作。宓不齐(字子贱)在当单父城的宰。

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有机会了?因为鲁、卫都是在权力过渡初期。季康子不想用父亲的老臣,得重新提拔一批人;卫灵公死了,孔文子辅政当权,也需要得力的下属。孔门弟子们赶上了这两个机会。

现在,孔门弟子在鲁、卫两国都掌着大权。孔子说:“鲁卫之政,兄弟也。” 31 这既是说历史,两国的先祖是堂兄弟,也在说现实,两国掌权贵族的大管家是孔门的师兄弟。

至于孔子,还是没具体职位。大贵族们都知道,他那套东西太不实用,而且尊君、堕三都之类,寡头们不喜欢。

刚到卫国的时候,子路问孔子:这次卫君真想用您了,您要掌了权,打算先干什么啊?

孔子说:当然要先“正名”!

子路说:您可太迂腐了,如今这世道,正谁啊?

孔子又生气了,骂子路没出息,讲了一通“名不正,言不顺”的大道理。 32

正名,就是分清楚上下尊卑。当今卫君的父亲蒯聩公子,正在外面想夺权呢。从伦理立场出发,孔子希望这父子二人能达成谅解,名正言顺变成一家人,但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很难摆平,不是空喊道义就能解决的。

所以孔子还只能当顾问。

1  《论语·宪问》:“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2  《论语·卫灵公》:“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3  《墨子·非儒下》:“佛肸以中牟叛,桼雕刑残。”

4  见《论语·公冶长》。

5  《论语·述而》:“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6  《史记·孔子世家》。

7  《论语·子路》:“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8  《论语·子路》:“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9  《论语·述而》:“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10  《论语·泰伯》。

11  《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12  《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13  《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14  《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15  《论语·泰伯》:“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16  《楚辞·七谏》:“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

17  《韩诗外传》卷一,“孔子南游适楚”条。

18  见《史记·孔子世家》。

19  《论语·先进》:“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20  《论语·先进》:“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21  《论语·卫灵公》:“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22  《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23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重耳)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

24  《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25  《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26  《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27  《论语·宪问》:“问子西。曰:‘彼哉!彼哉!’”

28  《论语·卫灵公》:“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29  《论语·八佾》:“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30  《论语·雍也》:“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31  《论语·子路》。

32  《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