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虎的时代(40—50岁)(1 / 1)

孔子大历史 李硕 9598 字 2个月前

阳虎掌控鲁国——邀请孔子共事的迟疑——鲁国为晋国充当打手——晋国寡头们如何看阳虎专权——差点灭亡的三桓——阳虎逃亡

阳虎的奇迹

孔子从齐国归来后的十年,就是40岁到50岁之间,他在鲁国的生活相对平静,没做官,主要是招徒弟,讲学。这是他的学术声誉迅速增长的时期,很多有名的弟子,都是这个时期投到他门下的。

这十年,也是阳虎在鲁国最成功的时期,特别是后几年,他实际上掌握了鲁国政权。

孔子外表不动声色,但内心充满惊奇地看着阳虎日渐发达。这个和他身份相同的小贵族,居然在短短数年里,爬过了身份等级的重重壁垒,日渐接近权力顶端,直到整个鲁国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阳虎为什么能成功?孔子一直试图解释这个问题。

阳虎这人,从有限的史料记载看,是个直脾气,不怕死,能打仗,赳赳武夫,个性是老式贵族或者说早期贵族的典范。他崭露头角受到季平子提拔,就是当年鲁昭公流亡时,他去攻打郓城。此后,他在季孙氏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孔子47岁这年,季孙和叔孙家的族长——季平子和叔孙成子相继去世了,继承人都还年少。如今三桓家族里面,资历最老的要算孔子的学生,26岁的孟懿子。这为阳虎专权创造了机会。

阳虎专权的起因,由季平子的丧事引发。季平子去世后,他的家臣要操办丧事,阳虎也是重要家臣之一。商量丧事规格的时候,阳虎提出,要拿季平子生前佩戴的一块玉石随葬。另一个季氏家臣仲梁怀不同意,说季平子不够格,那块玉本来是国君级别才能戴的。俩人这么结下了矛盾。

季平子生前为什么戴上了国君的玉佩?因为当年鲁昭公在外,季平子以国君身份代理祭祀先君,戴的是这块玉。

不久,刚继位的季桓子巡视自己的封邑,到了费城(今山东费县)。这里是季氏家族封地的中心,也是阳虎重点经营的地方,本地管家叫公山不狃,是阳虎的死党。公山对季桓子一行很恭敬,季桓子也识趣,对公山很客气。但那个不识时务的仲梁怀就很不礼貌。

公山咽不下这口气,向阳虎报告。阳虎决定翻脸,先把季桓子和他哥哥抓了起来。仲梁怀见势不妙跑到了国外。另一个季氏家族的成员,公何邈,就没这么幸运,被抓住杀掉了。

次月,阳虎迫使季桓子与他盟誓,内容大概是季桓子承认阳虎首席家臣的地位,阳虎答应忠于季氏家族。

那时的人信神,他们相信,只要盟誓时向神献祭,神被召来享用了祭品,听取了双方的誓词,就会保障盟誓的效力,谁再违约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这样,阳虎当上了季氏家族的“宰”——首席大管家,实际上也就掌握了鲁国的政局。为落实盟誓内容,阳虎又驱逐了几个曾反对他的季氏成员。

次年,阳虎集合鲁定公、三桓族长和曲阜所有的贵族盟誓,要各家捐弃旧怨,一致支持国君鲁定公,其实这是他完全掌控鲁国的象征。孔子这时在鲁国生活,应该也参加了这次盟誓,他对阳虎的崛起充满好奇,又不知所措。

阳虎是季氏的家臣、管家,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职业经理人”身份,本来只能给老板打工,他却能掌控季氏家族的实权。按说这很不应该,但这种苗头,在鲁国已经出现过了。

在季氏上一任族长季平子的时候,有个家臣叫南蒯,他家连续几代人给季氏当管家。南蒯干的是费城宰,这里是季氏大本营,要用最放心的人去管理,还修了很高的城墙,万一哪天季氏和国君反目打起内战,这里就是最可靠的大本营。

季平子还没当族长的时候,就和南蒯的关系不太好,他上位后想找机会把南蒯换掉。南蒯也在防范季平子。他联络上了鲁昭公的一个兄弟,公子慭(音印),合谋制订了政变计划:赶走季平子,把季氏的所有封地、产业都上交给国君,由公子慭取代季氏的政治地位,南蒯则晋升为直接为国君效力的大夫,继续管理费城。

这个计划中途泄露,公子慭见势不妙,逃亡到齐国。南蒯则裹胁着费城的百姓叛乱,不再服从季氏的命令。季平子以朝廷的名义发兵讨伐,可惜费城的城防太牢固,用了两年时间都没打下来。

有人给季平子出主意:悄悄联络费城的其他管家,策动他们反对南蒯。这一次成功了,南蒯也被迫逃到齐国,投奔了齐景公。

齐景公对南蒯的态度也颇有趣,他依照国际惯例安顿了南蒯,还比较看重,有时让南蒯参加自己的宴会。有次齐景公喝多了,指着南蒯开玩笑:“你这个叛逆!”

南蒯为自己辩解:“我叛变季氏,是为了效忠鲁君!”

有个在座的齐国大夫看不下去了,指责南蒯:“身为家臣,就该一心为封主效力,你想越级讨好国君,这才是大罪!” 1

齐景公也不傻,他当然赞许南蒯对鲁君的忠心(也未必是真的忠心,但客观上对国君是有利的),但也不愿和国内那些大贵族公然作对,所以他接纳了南蒯,但说话间又要划清界限。

春秋的国君都要顾及大贵族们的想法;到了寡头政治的阶段,寡头们自己做主,甚至已经不用考虑国君的想法了。后世的中国文化人习惯了“皇权专治”和“民主共和”的二元划分,看问题非黑即白,思考历史的方式就从三维降成了二维,很难理解春秋寡头们的共和游戏规则,这个历史观的盲点可能会造成认知陷阱。

南蒯这次对抗季氏,发生在孔子22到24岁之间,他刚刚到季氏家当小职员的时候。一位经理人差点赶走了老板,侵占了老板的产业,这给孔子带来的冲击不小。他后来的政治主张跟这很有关系。

另外,公子慭这次逃亡到齐国,也有一点余波,就是他的一个女儿,嫁给了齐景公做夫人(老夫少妻)。再后来,鲁昭公逃亡齐国,他是景公夫人的叔叔,所以齐景公要把他招待好。齐景公这时齐国还没出现寡头势力坐大,所以是鲁国君主的一个不太得力的外援,晋国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说过南蒯事变,回来再说阳虎。他比南蒯更成功,把三桓家族和鲁定公都挟制住了,成了鲁国事实上的当权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就是因为鲁国的“寡头共和制度”有漏洞。一是缺乏竞争:三个家族世代专权,甚至排名都不变,三家当权者的素质难免越来越差。就像上一代的季平子,能力和修养都非常低。他们从生下来就养尊处优,当官也只管些台面上的礼仪、外交之类的工作,地方管理都交给了各种管家,不了解地方的基本情况,就给了管家们各种机会。第二个原因是,三家的权势都是一代传一代,但新继位的族长可能很年轻,掌控不了局面,有个权力空窗期。

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就会出现阳虎这种管家当权的局面。季氏既然已经控制了鲁国,谁能掌握季氏家的权力,谁自然就能掌控鲁国了。

春秋开端以来,中原列国政治越来越无序,孔子专门总结过。他说:天下最有秩序的局面,是天子(周王)有实权,掌管文教(礼乐)和军事(征伐);从西周垮台,春秋开端,王室的这个秩序就没有了。各诸侯国自己行使文教和军事权力,这还不算完全的失序,因为国君有权威,还能保证十代的安定。一代人执政的时间大概二三十年,十代就是两三百年。

但诸侯国君掌权的局面也不容易维持,会变成“三桓”这种极少数寡头家族的共和专权状态,他们联合垄断国家权力,世代传承。孔子说,这种政治规范,勉强能维持五代人——到季平子那一代,恰好是季氏家族的第六代人,已经开始没规矩了。

比寡头共和更糟糕的情况,就是阳虎这种管家篡夺了主人的权力,还掌握了国家政权。孔子称之为“陪臣执国命”,陪臣就是阳虎这种当管家的小贵族。孔子说,这种局面,能维持三代人就不错了。 2

三代人,是近一百年的时间。孔子说这话的一百年之后,是公元前400年左右,战国初年,寡头共和制度真维持不下去了。但孔子也来不及看到了。

但“陪臣执国命”也暗示了一点改良的可能性。因为比起几家贵族的“共和”游戏,这时的权力总算集中到一个人手里了,陪臣如果给国君“奉还大政”,就像南蒯对齐景公宣称的那样,秩序就恢复了一部分。或者,这位陪臣索性废黜了国君,自己正式即位,那也会有高低尊卑、令行禁止的一套秩序。孔子说“三代”,留的余量很大,他也是在悲观里观望,看能不能找到新的机会。

街头相会

身处权力顶端的阳虎也在关注孔子。他曾经亲自登门拜访孔子,邀请他出来当官,跟自己一起干事业。这段往来被《论语》翔实记录了下来:

阳虎想召见孔子,孔子不去。阳虎又给孔子送了礼物,希望孔子去拜见他。

孔子不愿见阳虎,首先是两人小时候的那场冲突受了打击,之后可能一直耿耿于怀。其次,阳虎现在是“执国命”的“陪臣”,有点乱臣贼子的色彩,孔子不想跟他有什么牵连。

但另一方面,孔子也不敢和阳虎公然对立。按照贵族的社交礼节,别人来拜访过你,哪怕你当时不在,事后也应该回拜。孔子要完成这个回拜的礼节。

他留了个心眼,故意看阳虎哪天出门,才去拜访,正好主人不在家,放下礼物走人,免去了见面的尴尬,也不算失礼。

不巧,就在孔子回家的路上,迎头遇见阳虎了。

两辆马车迎面驶来,那时的街道窄,马车也都是敞篷的,不能装没看见。

阳虎也认出了孔子,停了马车打招呼:“哎,你过来!我跟你说啊!”(来!予与尔言。)这是最朴实的大白话。予、尔,就是我、你最直白的说法,没有您、阁下、鄙人一类弯子。阳虎对孔子没客套,他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感觉。 3

两辆马车迎头遇见了,停在路边说几句话,人不下车,古代叫“倾盖而谈”,因为家用马车上面要装个伞一样的车盖,遮阳挡雨。两辆车靠在一起,就要把车盖放歪一点,才不会互相妨碍。

还有更有趣的,后世读史的人一直没注意到。

原来,孔子和阳虎这两人,长得个头、相貌一模一样,这太难得了。因为按照《史记》的记载,孔子的相貌是有点怪的,五官基本都跟常人不太一样,最明显的是头上隆起一大块(圩顶,有点像年画里的寿星,也是他名“丘”的来历之一),跟他长得像的人不好找。而且,孔子的个头还非常高,还能符合这一点的,概率就几乎是零了。

但阳虎偏跟孔子长得一样,而且是年纪越大,长得越像。再往后几年,还有仇人将孔子错认为阳虎,差点把他给杀了。

这么两个长得又奇怪又相像的中年男人,在大街上停了车,扒着车帮交谈,是很难想象的情景。《论语》的记事本来简略,但对这一幕的记载非常详细,大概就因为随行的弟子们印象太深。

阳虎想劝孔子跟自己合作,出来做官。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用北京大学李零教授的解读就是:

阳虎知道孔子喜欢讲仁讲智,故意问他,你一身本事,不肯出仕,看着国家混乱也不管,能算仁吗?不能;你想做官,却老是错过机会,能算智吗?不能;时光飞逝,年龄不饶人呀。

孔子只好说:好好,我会出来做官的。 4

阳虎的话,都是他自问自答。这是最能打动孔子的大白话,却更像阳虎跟自己对话。他不仅想拉孔子做官,更想清理掉三桓家族,整个另换一套游戏规则。

孔子那时还没名气,做过的最高职位是在贵族家当小职员。国君、三桓这些人,从没想到过在政治上提拔、重用孔子。他们世袭当大官,觉得天下所有的人,当初是干什么的,就该祖祖辈辈干什么。

阳虎掌权想用的偏偏是孔子这类人。他和孔子的级别差不多,最低级的小贵族,要按出身,他们比农民日子过得好,但也没有往上爬的希望。这种制度对他们有限制。

阳虎想干的是大事,鲁昭公身为国君,加上身边一堆年长年幼的贵族支持、超级大国的援助都没成功,现在,他一介士人,能成功吗,值得冒险吗?他想拉孔子一起干,孔子答应吗?他心里没底。他最后一句“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干脆连“尔”都不说,直接说“我”了。

他也在给自己打气。

起码,孔子部分被这话打动了,他同意出来做官,试着跟阳虎共事。

暗中的保护人?

但阳虎在鲁国执政的岁月里,孔子一直没出来做官。

有人说是孔子不愿意,当时敷衍阳虎而已。其实这事儿孔子没太大自主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阳虎现在是挟国君、季氏以令鲁国。就算孔子不想跟阳虎共事,阳虎也不用自己上门劝说,只要通过鲁定公或者司徒季桓子,发一道任命书就行了。孔子是“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5 ——如果有国君的召唤就急着赶去,哪怕马车还没套好,他也要自己跑着去。他整天讲君君臣臣,不可能违抗国君的命令。现在孔子都答应了,顺水推舟发个任命书更容易。

阳虎大概是回家考虑一番,觉得自己以后要跟三桓决裂,政治风险太大,最好先别让孔子卷进来。那样一旦失败,孔子被人看作自己一党,跟着受牵连;或者孔子可能站到三桓一边跟自己作对。哪个结果,阳虎也不想看到。要让孔子当官,等他彻底搞定了三桓也不迟。

孟子曾提到阳虎的一句话是:“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6 这话后来成了成语,很可能也是这次会面时阳虎对孔子说的,因为孔子整天讲“仁”,但富不起来。为富不仁的,是季氏为首的三桓。这还是希望孔子出来,一起干点事业,把为富不仁的整倒。

这两个人少年时有过冲突,进入中年之后,却有越走越近的趋势。再加上俩人相似的容貌、体格,恐怕不会是纯粹的巧合,这背后很可能有遗传学的规律: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个风流老光棍,他和孔子母亲搞跨越阶级的地下恋情,才有了孔子;再有,叔梁纥是孟孙氏的老臣僚,阳虎家是孟孙氏的支庶,这两家走动往来应该很多的……

这当然只能是个推论,似乎太惊人,但它真能把很多本来支离破碎、互相矛盾的史实串联起来。

就说阳虎对孔子态度的改变。关于阳虎的父母,史书没有记载,能推测的是他父亲也去世得早,不然,少年阳虎不可能去参加季氏的宴会。另一面,阳虎的母亲作为很多事情的知情人,应该对阳虎有过很大影响。阳虎年龄增长之后,可能比孔子先了解到上辈人的那些纠葛,自己和孔子的血缘关系。因为他生长在孟氏大家族这个环境里,跟孔子颜家庄的知识背景太不一样。

少年时候,阳虎对孔子那次发难时,也许已经知道了孔子和自己的这点关系,但少年人对此容易反感和难以接受,才表现成对孔子的敌意。但随着两人年龄的增长,这种对立感会往相反的方向转化,只是两人的政治理念又表现得太不一样,很难走到一起,便生出了各种纠葛。

此外,阳虎在逐渐掌控鲁国的过程中,从没有为难过孔子,甚至可能有些暗中保护。比如孔子追随鲁昭公逃亡,又从齐国返回,其实和三桓家族的关系已经很难弥合了,但他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如果真有个暗中的保护人,那恐怕还不是孔子教授过的孟懿子、南宫敬叔兄弟,因为他们手刃了鲁昭公的死党郈昭伯,吞并了郈氏的家产,最忌惮的就是追随鲁昭公的人。算来算去,这个在高层悄悄保护孔子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阳虎。

但四十多岁的孔子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阳虎少年时和孔子的那次口角,俩人在公众舆论里已经是公认的对手。后人读史书,也一直把这俩人看作死对头,几乎要不共戴天了。

这次路边停车对话后,孔子和阳虎大概再没有过直接交往。对三桓,他们有共同的处境和立场,但走的路子大不一样。

这恰恰成就了孔子后来的仕途。

阳虎的政治路线

阳虎掌权几年的工作,主要是打仗,而且是和大国结盟,打同盟战争。

阳虎处理国际关系的原则,是服从晋国,抗衡齐国。从一百多年前的城濮之战晋文公打败楚国开始,晋国就是中原的霸主,替周天子维持诸侯秩序,鲁国一直服从晋国。晋、鲁都是周王室分封的诸侯,祖上是一家人。

比晋文公的崛起早一代人,是齐桓公称霸。所以对于晋国后起的霸主地位,齐国人心里总有点不服气。晋文公死后的一百年里,晋、齐打过两次比较大的仗,都是齐国惨败,说明晋国的地位不容挑战。但另一方面,晋国人也知道齐国的资历和实力都比较靠前,也不敢拿它做政治上的附庸,地位比较平等。

至于齐国和鲁国,是南北邻国,又是可以通婚的异姓之国,所以两国的关系还算可以,偶尔有些规模不大的战争冲突,基本属于姻亲之间的小恩怨,没多久也就过去了。

到阳虎当权的时候,鲁国跟齐国的矛盾主要是当年昭公流亡,齐国为了安置昭公,占领了鲁国的郓城等地方。后来昭公逝世归葬鲁国,这些地方齐景公一直占着没还。阳虎就为这个跟齐国打。

从鲁定公六年到八年这三年间,齐、鲁都在打仗。这几仗,名义上的统帅是季桓子、孟懿子,或者是鲁定公,但实际统帅都是阳虎。齐国人后来有点吃不住,把占领的鲁国土地归还了一部分,但没全交还,所以仗一直没停。

除了打齐国,阳虎还带着鲁军打郑国。

郑国也是周王室分封的,在晋国南边、楚国北边,一直在两个大国间摇摆,没什么独立性。到阳虎执政的时候,楚国被东南边刚刚崛起的吴国打败了,元气大伤,郑国就趁机活跃起来,挑战晋国奠定的国际秩序,支持前几年王室内战中失败的王子朝流亡势力,又吞并邻居小国,让以中原盟主自居的晋国很恼火。

阳虎伐郑就是为晋国当打手,教训郑国。这次伐郑名义上挂帅的是鲁定公。鲁、郑两国不接壤,鲁军先向西穿过卫国,占领了郑国的匡城等地方,搞了一番破坏,以示惩戒。这次破坏匡城给后来的孔子添了不少麻烦,是后话。

而且阳虎带着鲁军班师,经过卫国,还发生了很戏剧性的一幕。按照当时中原列国间的规矩,军队穿过别国境内要提前派人通报一声,借道(假道)。但阳虎这次没有事先通报,鲁军的车队直接驶进卫国都城的南门,在大街上耀武扬威一路狂奔,又右转出了卫都的东门,奔鲁国方向去了。

卫灵公很生气,想派兵追打,后来经人劝了劝,还是忍住了。

阳虎为什么不给卫灵公面子?因为这时的卫灵公对晋国有点离心倾向,阳虎这还是替晋国警告一下的意思。

军队不经允许,居然从别国都城的大街上公然开过,后人会觉得有点不好理解。其实在春秋时代,国家关系和后来,和近代很不一样,那时的中原列国默认大家是周天子统治下的成员,互相间没太大的军事戒备;至于和蛮夷国家相邻的,因为路程较远,总有做出反应的时间,一般也没有专门管理国境线的边防机构。那时称国界为“封疆”,“封”就是在路边堆一个大土堆,作为国界的标志,很少有别的管制措施。清代学者把这总结为“春秋列国不守关塞论”。 7

这次伐郑归来,阳虎派季桓子、孟懿子两人到晋国报告战况,进献战俘,表示对晋国盟主地位的尊重。这次出访规格很高,以往除了以周王名义召集的诸侯大会,很少有季氏、孟氏两家的族长同时出使。列国也都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阳虎。

晋国这时是六个卿家族联合执政,这些寡头家族各有分工,国内基本都瓜分成他们的封邑了,中原的诸侯列国也分给六卿家族“对口管理”,主管鲁国事务的是范氏家族。几年前鲁昭公出逃,带着晋军到鲁国维持秩序的,就是范献子(范鞅)。这次主持接待季桓子、孟懿子的,也是范献子,他经常接受三桓的贿赂,在晋国充当三家的保护伞。 8

孟懿子难以忍受阳虎专权,但他不敢向范献子公开“揭发”,那样根本没用,他只是向范献子暗示:万一哪天阳虎在我们鲁国待不下去了,到了晋国,您可一定要给他安排个职位!

这是暗示,我们三桓和阳虎不是一条心,以后早晚会出情况,您要事先有所准备。

范献子没多想,他这人贪心大,但城府不太深。在晋国的国务会议上,他把这个情况向其他的卿做了通报。另一个卿赵简子(赵鞅)总结说:看来鲁国三桓对阳虎是又怕又恨,他要是在鲁国无法立足了,应该会来晋国的。

赵氏和范氏这时已经有裂痕了。所以赵简子想到,范献子和鲁三桓关系好,如果以后赵、范两家反目,范氏肯定要拉三桓做同盟军,那阳虎就是个对赵氏有用的棋子。

春秋的国际关系太复杂,就因为里面不是单纯的国家关系,还有列国各寡头家族的内斗与联盟。

又一场内战

阳虎这三年连续打仗,暴露出来鲁国贵族的一个新问题,就是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祖宗辈的勇气,不想,也不敢在战场上拼命了。

齐、鲁两国这三年的战争,更像小孩游戏,或者像中学生郊游,还没上战场各种新鲜刺激,咋咋呼呼;真到两军对阵,都缩头缩脑不敢冲锋。一个叫冉猛的士人,一年里两次战斗,一次装成腿受伤的瘸子,一次干脆从战车上假摔下来,而且脸皮很厚,洋洋自得,气得阳虎骂他“尽客气也!” 9 这个“客气”,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谦逊有礼貌,而是装蒜、虚情假意的意思。他拿这些人没办法。

不仅鲁国如此,当时郑、卫、齐、宋等中原国家,甚至楚国这种原来颇具蛮夷色彩的国家,都出现了贵族退化问题。打仗本来是贵族的老本行,现在老本行不行了,文化上也未必有造诣,只剩了斗鸡走狗、声色犬马。阳虎跟了季氏多年,像季平子为斗鸡翻脸一类的事儿,他见得多了。

三桓不得志的支庶子弟,也逐渐集中到阳虎周围,形成了一个政治集团。鲁定公八年,孔子50岁时,阳虎最终下决心对三桓动手。上次想除掉季氏、三桓的是国君鲁昭公,现在换成了季氏的家臣阳虎。

阳虎的第一步策略,用后世“三十六计”的说法,是“李代桃僵”——他自己准备代替孟氏族长孟懿子,用季、叔两家投靠他的两个支庶子弟,替换掉季、叔两家的族长。这样表面上还维持着三桓家族的格局,但他就变成正规、合法掌控鲁国政权的人了。

但也不是没问题。阳虎能真正控制的只是季氏家族,各级管家基本都换成忠于他的人了,但孟孙、叔孙两家他还没能控制住。如果把三桓族长都抓起来,孟孙和叔孙两家肯定会纠集武装开战。

春秋列国还没有专业军队,都是大小贵族的私家武装。季孙氏独大,武装力量占鲁国的一半,孟孙、叔孙合起来就是另一半。所以阳虎要做打内战的准备。都城曲阜这一带是季孙家的势力范围,阳虎秘密下令集中曲阜地区的战车。在平时,战车和战马是分开的,战车保存在车库里,战马饲养在靠近水源、草地的牧场,这需要一段时间。

还要把季桓子抓起来,而且不能走漏风声,引起孟、叔两家警觉。于是阳虎声称在曲阜郊外的庄园“蒲圃”举办射猎宴会,邀请季桓子参加,想趁机把他抓起来杀掉。

但调集兵车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孟懿子感觉不妙,忙从自己的封地——成城调集武装,让他们在阳虎准备动手的那天赶到曲阜。一部分人先潜入了孟懿子家,装成做工的苦役埋伏起来。

到宴会这天,阳虎“陪”着季桓子出城,他乘车走在最前面,堂弟阳越的车在最后,季桓子的车被夹在中间。还有号称负责“围猎”的步兵,拿着矛和盾走在季桓子马车两侧。

看到这形势,季桓子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他悄悄对车夫说:你家祖祖辈辈都是给季氏效力的,你也要善始善终啊。

车夫说:您这话说晚了!现在阳虎当政,全国人都听他的。我要违抗他的命令就得死,而且死了对您也没什么用。

季桓子说:现在也不晚,你只要把我送到孟孙家就行!

车夫还有点犹豫,经不住季桓子的鼓动,决心冒险。当车队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车夫突然转向,打马朝孟孙家飞驰。阳越的马车紧追不舍。

孟孙家早偷偷戒备了,看到季桓子的马车跑进自己家,立刻关了大门。阳越追来,被孟家人从门缝里放箭射死了。

阳虎见势不妙,立刻控制了鲁定公和少年叔孙武叔(“武”是谥号,他实际上叫叔孙州仇),双方打起了内战。战事一旦拖久,阳虎这边就逐渐不行了,因为他没控制住季桓子,季氏在鲁国影响力大,忠心追随阳虎的人越来越少。他只好撤出曲阜。不过他跑得很从容,还在孔子当年停丧的五父之衢吃了顿晚饭,住了一夜。手下人催他快走,三桓的人就要追来了。阳虎说:“他们捡了条命,高兴还顾不上呢,哪有工夫追我?”

三桓势力逐渐反攻,到最后,阳虎只剩了鲁、齐边界上的两座城池和季氏老巢费城,阳虎死党公山不狃一直在那里固守。阳虎看大势已去,就投靠了齐国。

这一步走得有点凶险,因为他主政鲁国期间,跟齐国连年打仗,结下了不少冤仇。如今到了齐国,没多久就被逮捕了,齐国大臣们争论怎么处置他,阳虎却找机会逃出来,去晋国投靠了赵简子,受到重用,这步棋赵简子已经想到了。

这关系就复杂了,晋国的范献子联络着三桓,赵简子却收容了三桓的叛逆,范、赵矛盾也逐渐公开化。

阳虎这次叛乱的直接后果,就是孔子可以当官了,孔子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从政机会。但我们先放下孔子的仕途,来介绍他的思想和学术。因为只有了解了这些,才会明白他的主张是什么,他当了官都想要干些什么。

1  《左传·昭公十四年》:“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

2  《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3  《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朱熹集注:“阳货,季氏家臣,名虎。”货即虎,古同音,也有人认为分别是名和字。

4  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97页。

5  《论语·乡党》。

6  《孟子·滕文公上》。

7  (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记》卷九“春秋列国不守关塞论”。

8  春秋中后期这种贵族寡头主导下的国际秩序,现代学术界也缺乏专门的研究成果。

9  《左传·定公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