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行李箱走出舱门,第一口新鲜的空气是桂花味儿的。
上海的秋天,夜风很凉。凌晨抵达的旅客都身心俱疲,一个个沉默地走完长长的接驳流程,似乎跟机场宁静的夜晚融为了一体。
杨溪也没有什么不同。在匆匆的人流里,她同样就是个拖着尽可能轻便的登机箱、包里背着电脑、眼角的妆容有点儿花的普通白领——可以被无限复制、粘贴的那一个。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可能就是她所在的这家古老的欧洲企业福利还不错,不论航班延误到多晚,都有固定的商务车司机等着接送,不用她再排队打出租。
“这么晚的航班,杨小姐工作真是辛苦啊。”司机带上车门,回头客套了一句。
杨溪把包往旁边座上一扔,终于可以好好喘一口气了。
“还好。”她随口应了句,仰头靠上后座。伸手按开车窗,桂花味儿的秋风一下子灌进来,让她不由得又深吸了口气。
“你们公司也是的,国庆节还搞得你们加班。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回家那么晚,朋友都要发脾气了吧?”司机继续念叨,“我女儿也开始找工作了,今年刚刚大四。哦哟!我可不能让她找个你们公司这样的,太吃力了。”
杨溪皱起眉,“嗯”了一声。司机见她实在累得不想聊,又念了几句“放假了要好好休息”,也就闭了嘴专心开车。
这专车是公司行政签的固定服务商,杨溪差旅多,经常用,跟几个轮班的司机师傅都很熟,也不用再特别交代路线。车很快开上延安路高架,这条上海最早一批建成的高架路横穿上海最繁华的几大中心,从虹桥到静安寺,再到外滩陆家嘴,一路都是灯火辉煌的地标。杨溪靠在窗户边半梦半醒地看,心里偶然又发出感叹——入夜之后,这座城市真像琉璃做的。
美是挺美,但好像,跟她的关系也不大。
她今天的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到上海已经是凌晨一点,难为师傅一直等着。杨溪也有些歉疚,可这一天折腾下来,除了几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她实在没力气再多说别的话了。
“叮——”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进来一条微信。杨溪这才反应过来手机还捏在手里,赶忙滑开来看。
是条语音。
“我的美女杨总啊,这个季度数字我给你保住了,但库存真的堆到天花板了啊!下个月,除了喝酒,你可啥事儿都别找我了!”
听完,杨溪叹了口气,默默翻了个白眼,拽过提包把手机甩了进去。
最近经济形势不太好,客户牙科门诊客流量明显下降,连带着他们的产品销量也下去了。今天是第三季度的最后一天,经销商老吴被她从早上逼到晚上,终于打完了单吃进了货,把她大区的目标销售数字完成了。但是,从下个月起,他们大量的工作怕是都得放在帮经销商消耗库存上,想再出新的销售数字,就难了。
“叮——”包里的手机又震了。
杨溪轻轻暗骂了一声。
已经一点半了,该算是十月一日,国庆放假了。
法定假日啊!到底有没有王法,能让她休息一下呢?
今天这一早,先是全国连锁大客户CEO高峰论坛,茶歇期间穿插开了好几个团队会和项目会,再是陪亚太区的营销副总裁拜访北京总部高层的重要客户,而后被顶头上司销售总监老罗紧急叫回公司开经理会核对第三季度数字,后面又差点儿迟到了晚上的客户晚宴。
晚上两小时的商务餐期间,她一边要给亚太副总裁做翻译、介绍客户情况,一边在桌子下面给经销商老吴发微信催订货,除了频频举杯,几乎就没吃几口菜。
要不是航班延误,她说不定还真赶不回上海了。
现在,想着手机上那条未读的微信,杨溪强烈地觉得那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叮——”
稻草竟然应声又掉下来一根。
杨溪真的骂出来了,恶狠狠地扯过包把手机又掏了出来。
看到发件人名字的时候,她却愣住了——
不是老吴,也不是老板,而是好久没联系的高中时候的班长,邹武。
“刚拍的。”
邹武发了三个字,后面接着一张照片,昏暗模糊。
杨溪的心突然重重揪了一下。
照片上,是在昏暗的医院走廊里,远远有一个拎着热水瓶的瘦高男人的背影。
“今天下午得到消息,陆老师查出来肺癌晚期,住院了。”
邹武继续发消息过来。
“我下班晚,才过来看,正好碰到陶源了。随便聊了几句,他爸情况好像也不太好。”
杨溪攥着手机,想回一句什么,却打不出字。
“我准备明天在群里说一下,把同学们喊回来,一起去看看陆老师。你也回吧?”邹武又发了一条来。
杨溪咬住了牙关。好久没回楚安了,连去年过年,她都推说公司法国总部培训没回去,然后自己偷偷找了个国外的海岛躺了七天。
在这样的时候,倒是应该回去看看。很有可能,这就是跟班主任陆老师——也许还有许多其他人——这辈子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杨溪深吸了口气,回了一个“好”字。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邹武又回过来,消息变成了一串语音。
“能回来就好,我们高中毕业十一年了,每次聚会你都不来。
“陆老师跟陶源他爸住同一个医院,到时候我把他喊过来,你们见见。
“他微信我再推你一次,试试看能不能加上吧。”
信息发完,对话框里推进来一张微信名片,ID是一个简单的姓氏拼音Tao。
杨溪看着觉得眼睛一痛,心又揪了一下。
这张名片她很熟悉。这么多年了,他的头像都没有换过,朋友圈里空空如也。
头像是一张旧课桌的照片,桌上书堆得乱七八糟,顶上露出一截前座女生的乌黑发尾——她的。
杨溪的手指在添加到通信录的界面上悬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点下去。
算了。又不是没加过,也不是第二次。
何必呢?回去再说吧——如果真能见到的话。
她按灭手机,发出“咔嗒”一声锁屏的脆响。
没来由地,她觉得这声脆响,像极了她十一年前离开楚安时,火车车厢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