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进旅馆房间,放置好行李,远音推开木窗,看到覆盖青瓦的旧居屋顶。中间庭院伸出一株粗壮硕大的泡桐,五月花期,大簇紫色桐花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酸辛的芳香。她喜欢这种形体强壮的花朵,即便枯萎也是整朵落下,没有苟延残喘的意思。是南方城市常见的花。
在鹿港旧宅的后院有株同样的老树,她记得踩着满地落花站在树下抽烟的场景。年岁渐长,人离过去的记忆越近,仿佛浸泡在水中的卵石花纹更为清晰。近些年来常常想起往事,这是因为在老去的原因吧。
决定出去吃碗面条。走到一家传统老店面馆。青石砖地,木桌木椅,点一碗鳝虾面。有人在窄小的舞台上表演昆曲折子戏,旦角裙装破损,彩妆渗出汗水,唱到高音处气声无法接续。台下的人自顾自进食、看报纸、看手机、打电话。吃完面条,她想,自与他重逢,几乎每月奔赴千里匆匆一见,这种相会的意义又在哪里。
城中乱糟糟。Z城已沦落成为一座落魄不堪的城市。城区规划中的大量旧建筑正被拆除,准备开发大型商业区建起高楼,到处是丑陋的新兴建筑。蚁群般行人聚集在商业中心,商铺挂着传统名号,兜售各式物品,但用料和质量今非昔比。她订了旅馆的老城区还保留着一些小巷旧街,依然充斥廉价店铺和物品。人群看起来茫然失色。
现在的人不购物不与物质进行频繁和紧密的交换,仿佛就无法快乐地生活。喜欢成群结队,喧嚣吵闹。也许觉得喜悦与愉快无法由自己的内在提供。
回到旅馆,上楼梯之前,从楼上突然被用力扔下一堆污脏的床单被褥,散发强烈气味的脏物差点砸中她的身体。她回避到旁边,听到楼上传来服务员的声音,对不起,没看到。在扔东西下楼之前,对方没有想过先查看是否有人经过,或者说这些脏东西原本就不应该被粗重地直接扔下去。净湖之前对她说过,可以去其他的城市,住好的酒店。但她光鲜的场面见过太多,对境外旅行也毫无兴趣。仍偏爱带有古老意味的城市,住在当地民宿。
回到房间脱掉外套,躺在床上靠着枕头准备小睡。发出短信,你到哪里。他很快回复,刚下飞机,还需要一个小时。你先小睡。等我到,去吃晚饭。他成熟很多,懂得关心别人。似睡未睡之际,某个瞬间她感觉到被他抱紧。仿佛他紧贴在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用手臂环绕住她的肩膀,下巴摩擦着她头顶的发丝。整个身体把她包裹起来。
是在孟买。凌晨时分空气依然炎热,打开窗可以眺望街道与树影的露台,晾晒着她的细麻衬裙,男人的白色T恤。地上的啤酒罐,烟灰缸里的烟头,一本被翻阅得陈旧的《薄伽梵歌》放在床头柜上。她对他说,这本印度梵文经典讲述最根本的宇宙演化哲学与人心的锤炼,很多观点与其他宗教都相通。所有的根本真理应该是殊途同归,同源合一。
她把《薄伽梵歌》当作诗集,在睡前读上几段。天色微亮,在各自的单人床躺下。她为他阅读几个小节。他们结伴旅行已度过十日,分别在即。
众生身体中永恒的个体灵魂,的确是我的组成部分,它居于原质或身体中,激活六个感官,包括第六感官即心意。(15.07)
当主(或个体灵魂)离开一个粗身并获得一个新的粗身时,也带走了那个粗身的精身和因果身,就像风吹走了花朵的花香一样。(15.08)
生命体用眼、耳、鼻、舌、身和意这六种感官去享受各种感官对象。无知者不能觉知生命体离开身体或居于身体里,不能觉知生命体通过与粗身的联结而享受感官快乐。但拥有自我知识之眼的人能看见。(15.09—10)
追求圆满的瑜伽士能看见生命体作为意识居于他们内心深处,但无知者心地不纯,即便他们努力,也不能觉知它。(15.11)
你要知道:遍漫躯体者不会毁灭——谁也无法毁灭不朽的灵魂。灵魂永恒,不生不灭;坏灭的只是物质躯壳……灵魂永无生死,既非过去形成,也非现在形成,更非将来形成。灵魂不朽常在,源于无始。仿佛除去旧衣,换上新装,灵魂离开衰老无用的旧身,进入新的躯体。灵魂刀剑不能戮碎,烈火不能焚毁,水不能浸腐,风不能侵蚀。个体灵魂无法分割,不能溶解,烧不掉,干不了。灵魂永在,遍入万有,不变不动,始终如一。据说,灵魂目不得视,心不得思,不变恒常。了解这点,你便不该为躯体悲伤……
她阅读的声音轻柔而清晰,脸上带着肃穆的表情。他默默听着,说,你为我读书,这个场景不知为何好像极为熟悉。一些字句印证我以往思考过的想法,总结精确。感觉听这些文字好像是喝水,无声无色迅速融入意识。
她说,书不能随便读,需要互相感应、分辨、体会。文字的力量很大,好的书,文字能量像水,清澈、流动、清凉、甘醇,有淡淡药苦香。邪的书,能量是粗陋、坚硬、有臭味的。人读到书,能消化、吸收,就成为药与粮食。不能分辨,堵塞堆积,也没有去理性地思考与分辨,也许会引人发疯。这是危险的。
他说,如果与你告别,其实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如何生活。好像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生活才是真实可凭靠的。我们从北到南地旅行,睡之前,知道你在。醒来之后,知道你还在。日日夜夜不曾分离。这使我觉得内心安全。
经常我仍会觉得作为肉身来到这个世界,世界是个毫无意义的场所。不可能变好,只会更糟。作为人的生活,仔细观察,充满荒诞,除非故意麻木不仁。从自身意愿上来说,我厌倦生死。厌倦被出生,厌倦死去,厌倦这两者之间的过程。有时候觉得,被赶到这个世界里的人,要么负有任务,要么被处罚。大部分人对真实的自我一无所知。
她说,你是哪一种。
我是被处罚的吧。我们大部分人也许都是在被处罚的。因为人习惯违背自己的天性而活。
他背对着她把身体蜷缩起来,脊椎微微拱起。她在他的背影中读到无助和彷徨。于是从床上下来,躺在他的身边,抱住他的背,肚腹贴在他的腰上,两个人的身体贴合成两柄勺子。她抚摸他前几天刚剃过的短发,他的耳廓、脸颊、下巴,把手放在他的小腹上。脸贴着他的后背靠近肩头的肌肤。他的身体像长在悬崖边的树。她握住他的手,手指与他相交。
天色渐渐发亮。闷热的房间偶尔有一缕黎明来临之前的清凉微风吹过。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想与你做爱。
他要求拥抱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嗅闻她头发的气味,吻她。很多男人不喜欢接吻,但他如同孩童般痴迷。他的口腔里有一股清新的气味,仿佛刚刚吃过橘子有洁净感。即便出汗,皮肤上的味道也很好闻。与其说是对他的欲望,不如说是一种怜悯和安慰。她敞开自己,承容他的存在。
当他们回到国内再次相见,这个仪式再次被启动。
那次见面也是在Z城。他们去庭院看荷花,夏日酷暑,浑身汗水湿透。回到有空调的酒店房间,拉上窗帘,彼此共处。他一如以往地赞美她,你的身体是女人里面我唯一喜欢的。他低声咕哝,用温热的手心感受她的皮肤,仿佛永远是在第一次碰触她。他说,我思念和你做爱。我很长时间没有做爱。不做爱让我觉得身体在腐烂发出臭气。只有这件事情才能让我感觉自己活着。
他终究再次成为她的情人。
每个月一到两次,她坐高铁,他搭乘飞机,先会合一处,然后挑选幽静的小城、小镇、村庄,一起度过两三天。他们仿佛只是变化场地,重心是彼此共处。吃饭,做爱,共眠,聊天,默默看会风景,有时疲惫只是坐着,绵绵密密说很多话。话语在空气中点燃,熄灭。这是重复模式,和在印度时完全相同。
当他们在一起,彼此是关系存在的唯一核心。这是本能和直接的关系。蜜蜂天性喜爱芳香浓烈的花心,花每年都开,蜜蜂一直再来。这股能量的源头是活的,不是容易死去的关系。死去的关系她经历过多次,这活着的关系让她意识到女性部分的存在。净湖与她分享一切,他的情感对她开放。大部分男人更在意控制与服从。曾经以为相爱的人,起初再怎样激情蓬勃,经过时间冲洗,冲撞碰击,种种较量与妥协之后,如果没有共同的目标,在角斗背后也只是人性的戏现。
男女之间的大秩序是生育繁衍、维持家庭。她与这个男子,只是用身心点燃一簇微小的火花照耀对方。
自印度回来之后再次相见已时隔三年,他成为成熟的男人。也许是回国之后接手父亲的生意,在深圳管理着日渐扩大的业务,蒸蒸日上。他重新出现,是衣着讲究,健壮而洁净的成年人。而她记忆中的他,仍是坐在皮丘拉湖边的年轻男子。粼粼发亮的湖水光影晃动在他俊美而疏离的面容上,照亮脖子左侧靠近下颌位置的大颗红痣,照亮清澈而郁郁寡欢的眼神。
她很少想起他。生活太过沉重并正在腐烂。她本来以为他们作为旅途过客的一切已终结。在他预订的酒店大堂里,当他略有些羞涩地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忍不住后退一步。告别时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他搜索她的资料,找到她的电子邮件。如果不是他被强烈的思念驱动,他们本可以到此为止。但他重新找到她。
他说,远音,我们之间的缘分尚未终结。我仍被你捆缚。
2
他说,母亲怀孕时经常梦见在漆黑夜色中穿过一片不见边际的密林,在树丛中央看见一面湖水。湖水闪闪发亮,静止不动。每次她看见光芒,试图走过去靠近,梦就醒了。我出生后,她给我取名净湖。她觉得我长得太美,不太像家里的孩子。老人们说,如果在众人长相庸常的家族出现美貌的孩子,一般是仙人给的。她说我一定是做过什么错事才会来到人世。
在独自生活三年的新德里,异国他乡的嘈杂之地。街上的车流和人潮,汇聚成发出喧哗声响的河流,炙热空气被满街的汽车、三轮车、摩托车排出来的废气喷染得发黑。他住在老城区,离红堡很近。他被派来这里与国内的生意互相照应,寻找货源。穿和当地男子一样的喇叭裤,格子衬衣,抽廉价但芳香的叶子烟。吃咖喱,戴太阳眼镜,骑摩托车,每天早出晚归。在一幢年代久远的哈维利租借房间。工作之余,看电影,做饭,读几页书。
黄昏略凉快些,去皇宫边的广场闲坐。那里有些无所事事坐在石阶上的人,如他般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他喝一瓶啤酒,看着暮色中绵延壮观的城堡和围墙。鸽群在脚边悠然觅食,把随身带着的干面饼掰成碎片扔给它们。鸟群聚集进食,发出嘀嘀咕咕的声响。忽然之间惊飞盘旋刮起一阵风暴。
他并不厌烦在陌生之地独自生活。这能忘记很多过去的事情。
一年后认识年轻男子杰伊。杰伊在附近集市摆摊售卖来自中国温州的廉价皮鞋。每周见面几次。他去见爱人,需要穿过一条商铺密集的街道,坡道尽头坐落着贾玛清真寺,远远可见红色砂岩的拱廊、塔楼、大圆顶。大型集会人数极多,祈祷结束后人影如洪水流走。在大门楼梯口外有卖电池和电话卡的小店,电线杆边拴着一只山羊。他上楼之前站在路边抽根烟,看着壮观的礼拜结束场景。山羊把脑袋拱到他的口袋里找糖果,他伸手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和两只角。
有时在杰伊的卧室里留宿。清晨天色未亮,雾霭弥漫中先听到清真寺的大喇叭开始唱诵祈祷文。他听不懂,但觉得这虔诚而悲怆的男声,悠长而优美的曲调,仿佛是来自天边的召唤。那一刻他心里有异常的清醒,仿佛灵魂被惊到。现世的爱人在身边裸身躺着,微黑油润的肌肤,微卷的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触动肌肤的浓密睫毛。两情相悦的肉身是注定腐烂的花木。
杰伊的目标,在新德里做小生意赚到一些钱,然后回去南部家乡娶家人安排的女人。开个店,生儿育女,装模作样地活下去。两年之后他如愿以偿,完成设想中的事。分离之后,他重新成为孤身一人。有时他会思念印度恋人的肉身,有时觉得可以忘记。他相信杰伊在南部家乡做的那些事情,不会比看到在他身边醒来更为快乐。但这是世间规则。杰伊选择离他而去没有半分迟疑。
他平日不积存钱,有所得立即挥霍殆尽。也许是心中常有消极,觉得现世种种储备毫无意义。隐约感觉到如果这样游荡下去,以后不一定能有家庭,也未必能够走上常规而安全的路线。他在浴室里剃须,看着镜子中的脸生出软弱。这具年轻健壮的肉身隐藏着匮乏的饥饿、深不可测的孤独以及蓬勃的欲望。
三月,他渴望一段旅途,去泰姬陵。父亲同意两周假期,对他说,准备让他回去国内扩展业务。他收拾背囊塞进几件换洗衣服,坐上火车。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出门旅行,躺在卧铺睡觉,醒来起身看着窗外发呆。沿途景色以前没有见过,车厢里热闹,孩子、男女、全家老少,印度人出行喜欢朋友或家人聚成一堆,不愿意孤单。他们互相分享食物也递给他一份。他接过来吃,没什么话说。除了泰姬陵他没有路线,没有计划,只是决定走在路上。
黄昏抵达阿格拉,在旅馆放下行李,即刻出门先奔赴泰姬陵。买票排队,沿着漫长的走道,巍然耸立的白色大建筑物出现在前方。每日有全世界的人源源不绝来看它。在向它靠近的过程中,他感觉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关系的物体。甚至也不是他的想象。旧日宫殿即便荒废,里面有人活动和生存的痕迹,泰姬陵究其本质是一座陵墓,凝固,死寂,不是爱人之间活生生的连接。
它适合在光线清凉暗淡时看,不适合在正午看。适合远看,不适合近看。适合出现在大视野里整体去看,不适合单独隔离出来看。适合用肉眼看,不适合在相机镜头里看。这是他在泰姬陵周边游荡数个小时之后得出的结论。觉得足够。在阿格拉,再多加一天也是多余,依靠泰姬陵吸引大量游客,到处弥漫商业的暴戾之气。夜色中走在街上不甚安全,总有陌生男子鬼鬼祟祟跟在身后。
继续。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前行,坐车抵达斋蒲尔。城门之后的旧城区,由矩形组合而成的街道,充斥密密匝匝的商铺,售卖茶叶、香料、铜器、织物各式物品。店门口点燃短枝仿佛黑泥搓出的熏香,散发出浓烈白雾。珠宝店里陈列拉贾斯坦地区的精美宝石、首饰、纺织品。鸽群在廊道里飞动盘旋。地上躺着全身赤裸昏睡中的乞丐。站在十字街头暮色四起,包头巾的赶象人缓缓赶过来一头彩绘大象。牛在大街上与汽车、人力三轮车、人流一起移动。大树底下是卖新鲜万寿菊的小摊,那些花朵用于供奉。
他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古城里行走,无所事事。住在旧日宫殿改成的老旅馆,睡醒出门去买冰冻的可乐,抽叶子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旅馆花园里遇见一个法国人,头发花白,眼目清净,是个老嬉皮士。他介绍小镇布什格尔,说在那里有一面圣湖。他认为这是至今在印度待过的最舒服的地方,住了整整半月。布什格尔让他享受到宁静。他相信这个法国老头的感受。在他的孤旅之中,这是第一个热心与他聊天的陌生人。他乘车经过漫漫长途抵达布什格尔。
他觉得疲惫。渴望住下来休息。旅馆由旧式哈维利改建,围绕中心庭院楼梯窄小,栏杆上缠绕旺盛的爬藤。十二个房间,幸运地订到最后一间空房,也是最便宜的一间。门上的黄铜锁分量十足,推开木门,整洁的房间有一张单人床,浴室搁架上撒着新鲜玫瑰花瓣。他很满意,拉上窗帘整个下午都在睡觉。临近黄昏穿上衣服决定出门。
在纵横交错的集市巷子中找到一家餐厅,光线昏暗的简陋房子,售卖烂乎乎的咖喱,薄麦饼,酸奶饮料。街上阳光刺眼,成群结队的嬉皮士男女混杂,梳着毛茸茸的长辫,穿各式布质长裙或袍子,赤脚穿夹趾拖鞋,带着乐器与啤酒瓶,拖拖拉拉,丁零当啷。他们在此地应已停留很长时间。
小镇遍布神庙,有一座闻名的梵天神庙。他没有进入任何一座观看。走到湖边,坐在石阶上抽烟。大群白色鸽子在水面来回盘旋,湖边石阶遍洒鸟粪。他注意到湖水以及边侧围绕的白色建筑被一种独特的光线和气氛围绕,静谧柔和。尤其在清晨和黄昏。据说大湖由梵天遗失的一朵莲花化成,很多信众远道而来,只为赤身裸体浸泡在水中洗浴。这是他们的一生中渴望实现的事情。
他观察这些家庭,女人从湖中出来之后会铺开纱丽,让阳光和风把它们晒干。男人疼爱幼小的孩子,抱着他们,孩子不吵闹。他们享受悠闲而长久的聊天,有时神情诙谐。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互相搀扶地抵达,洗浴结束后,坐在岸边轻松地喝马萨拉茶。
晚上,一簇盛装教徒在湖边举行仪式,长时间唱诵,点燃火把往四方挥动。过程复杂,歌吟优美,大量闲人围绕在周围旁观,然后各自散去。有位金发碧眼的女孩向他靠近,试图搭讪。她穿着当地人五彩斑斓的薄丝灯笼裤,棉长衫,头发扎着粗长的毛茸茸的辫子,身上有股淡淡腥气。她主动发问和他聊天,不外是天气,旅途,邀请他去她住的旅馆。他后退两步,离她稍远。他已积累很长时间的情欲,希望拥抱一具肉身,但对她毫无兴趣甚至有莫名的厌恶。他直接拒绝。
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说,你看起来像一个在腐烂的人。你在浪费你所有的一切。他转身离开。第二天,他发现她在跟踪他,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有时他在咖啡店,她坐在对面店铺门口的木凳上,若无其事喝着饮料,不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很有耐心等他回心转意,也有可能在此地时间过长,她无所事事,需要消遣。但他失去休憩停顿的心情,只想快速离开。
继续坐车。到乌代布尔。
他想花很多钱住湖之宫酒店,没有订到房间。找一间湖边小旅馆租下楼顶房间,面积不大,坐在露台可以看到皮丘拉湖闪闪发亮的湖水、远处的山峦和宫殿。发呆,看风景,喝茶,抽叶子,吃永不会厌倦的咖喱和麦饼,蒙头大睡。有时出去走走。他一路上做的也就是这些。他已很久没有恋爱,没有可以做爱的伴侣,身体和心都很干涸,仿佛是生病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病了。心在生病。
那天从湖边回来,在楼梯口迎面遇见新住进来的一对欧洲女孩,白肤长腿,金发碧眼,也许来自北欧。她们见到他有些吃惊。在餐厅吃早餐,她们也在,躺在墙角一侧的炕床上阅读,身边还放着一把西塔尔琴,在这里上音乐课打发时间。在乌代布尔打发时间的方式很多,烹饪、学习画细密画、演奏横笛或手鼓、阿育吠陀按摩训练……不住湖之宫,他的钱足够维持在这里像烂泥般活着。她们对他投以关注的眼神。
来自女性的欣赏爱慕,他心知肚明,习以为常,但并无喜悦。他的欲望和她们并列而行,无需交汇。他吸吮着拉西饮料的吸管,看着窗外。其中一位稍胖的女孩较有胆量,走过来,手指里夹着烟,说,你有打火机吗。在他点燃打火机为她点烟的时候,她的脸贴着他的手,嘴唇碰触他的手指。太阳很热,光线烧灼他的眼皮。他闻到她满头发辫之间散发出浓烈的汗味,直冲鼻端。他觉得自己的坚持并不必要。每个人的时间都并不算多。
跟她们回去房间,面积很小。一张床铺凌乱还未整理的大双人床,周围散乱书籍、乐器、酒瓶、各种衣服鞋子。他意识到她们在邀请他加入。狼藉中卸下衣衫开始分享身体。他并不觉得欢愉,但令她们满意。这也许也是一种善意,也是一种爱。他想。在人类的天性中有给予的倾向和需求,渴望与他人互换。他们来自不同的文明,但一样的单纯而无情。
他起身离开她们睡意蒙眬中的身体,赤裸走到窗边,俯趴在窗沿上看着大河,点燃一支烟。
在那里我看见一只孔雀。他说,前方湖边是无人居住的旧日宫殿,齐整的草地,低矮树林。雕镂精细的灰白色围墙边上,探出一只成年雄孔雀,沿着屋顶边缘慢慢向我走来。它左脚略跛,姿态冷淡而骄傲,小心翼翼持续向我靠近。稍走几步,停顿长久。逐渐它离我非常近,与我对视,眼神平静而空洞无物。然后它轻轻鸣叫一声,展开翅膀从窗边飞过去。一直往下俯冲,隐没于花园草地的尽头。消失在花簇树影湖光山色。
她静静地听着,然后呢。他说,没有然后。就是看见一只孔雀。
3
她醒来,看见他坐在窗边木摇椅上,穿白色衬衣,卡其色长裤,头发很短。已不是在印度剃的那种复古风格,这里的理发师剃不出那样的短发。他看起来因为随着年长成熟而更加俊美,青涩褪去生长刚毅之气。他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俯身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说,远音。我们又见面了。真好。
走出酒店准备找餐厅吃饭,夜色弥漫的老街灯笼逐渐亮起。路过布置清雅的茶具店,橱窗的大白瓷花瓶插着樱花树枝,早春樱已萎干。墙壁上挂一幅缂丝,临摹宋图的清雅之意,两只桃,一双燕子,丝线细致讲究。她久久观赏,他嘱咐店里伙计把这幅画包扎起来。又选两只白色小瓷杯,一只描梅花,一只描竹子,让伙计也用白纸包裹起来。他说,这对杯子我收起来留着。下次我们出门,在旅馆房间或者路上自己煮茶喝。
他说,我去上海出差,路过绣花鞋店,给你订做了六双软底缎面鞋,鞋面上分别是孔雀、蝴蝶、鸳鸯、芍药、菊花、梅花的刺绣,想你应该会喜欢。绣花鞋现在涨价,工期需要两个月,店主说做鞋的老工人只剩下两三个,而且年龄也都很老。我想你应该存着一些绣花鞋,以后恐怕很难买到这样舒服的鞋子。
她说,是的。谢谢你。
走过石拱廊桥,餐厅露天摆放的五六张木桌木椅人已坐满。走进室内,房间狭小但摆设洁净。厨房关起木门,正热火朝天地油锅翻炒。一只鱼缸前面,服务生坐在板凳上,一边剥豆一边听电视播放的新闻。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呼啦啦转动。木窗敞开,河面光影簇簇,岸边摆放松树盆景和月季花。两个人在边角位置坐下,各自看菜单。他喜欢吃茄子、土豆,每次都想吃到它们。她要应季的螺蛳,西红柿扁尖汤,豆腐。一壶茉莉花茶,两碗米饭。等菜的时候慢慢说话。
她说,净湖,你有些消瘦。
他说,最近我没有去健身房。生意越做越大,有很多压力。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事情琐碎。他端起杯子喝口茶水,说,当初不应该结婚。
当初结婚,你对我说,是因为她已怀孕。
后来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怕维系不住我。
但你当时也想结婚,不过是顺水推舟。
因为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希望。远音。我坚持三年,有太多压力。当我问你,我是不是可以结婚,你说,可以。我是难过而赌气的,我的确希望结束游荡的生活,用一种仪式得到内心安定。我以为这样做可以让我不再那么渴望你。
她爱你吗。
在内心深处她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需求。她更热衷打扮、玩乐、去美容院做按摩、看韩剧、打麻将。打扮成上流社会的模样,和一些女友争奇斗艳好吃懒做。或者说,她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内心和情感,也无法去理解和探索他人的内心和情感。在她光鲜年轻的躯体之内,空无一物。她跟我在一起,因为我是个男人,可以跟她生孩子,保护和照顾她的生活。
她唯一的作用是作为妻子存在,让这个家以形式维持。但是我已失去耐心。我之前并不知道,与不合适不匹配的对手的结盟,会让生命的能量减损。这决定始终会被对方带来的负面能量逼近。
分床起先是她提的,说怕小孩半夜哭闹影响我休息,试图让我屈服对她俯首听命。但这恰恰不是可以要挟我的方式。分床之后再没有同住,她开始脾气变得很坏。我们之前努力想成为让对方喜欢的人,结婚后却丝毫不避忌成为让对方厌恶的人。人性具备一种边建造边推翻的陋习。
她对情感的需求可能只是一克的标准,只是需要一个家、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存在于身边。唯一的困扰大概是我不和她做爱,但她本身欲望就淡,此事也就可有可无。我的需求是十克。多出来的九克需要去解决。我知道自己没有被满足,也无法得到平息。我总是在寻找。这种寻找并不是贪婪,只是想身心安宁……也许如我这般的男人,不适合与女人结婚。这不是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应该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不贪婪,但对他人无法生出真切的感情。在天性中,我本能地觉得对感情的嫉妒和占有之心是一种罪恶。我并不喜欢世俗生活。根本上我喜欢男人,喜欢自由自在的关系,也喜欢和你在一起时的宁静与深度。我不必隐藏,你总是敞开地接受我的所有,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你从不判断,没有分别。没有比这更让人舒适的相处。我深深思念你。
……
在婚姻中,我真正体认到与世间的女人相处的不易,也因此懂得你的珍贵。我无法割舍,但现在也许弄坏全部……我关心的并不是婚姻,而是生命被卡住。前些日子,又开始在网络上寻找伙伴,这种失败的感觉仿佛倒退回原路。这意味着我这几年所做的一切尝试和改变,都是虚妄。我并没有进步,只是做了一个梦。梦很短暂,醒来后发现自己呆在原地半步都未曾移动。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失望与惭愧。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背。
她说,我也许比你更了解你所置身的困境和无奈。但在现实的层面我无法帮助你。如果我还没有能力做到帮助自己,我也无法去帮助你。
他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去印度时已与家庭分居,他们移民去加拿大。我们曾经是复杂的合作机构,现在已正式分开。无爱、有爱,都是自然发生的状态。人要接受。
这个话题我们在印度时就已聊过。
如果我们总是在企图改变、强迫对方,或者改变、强迫自己,这是困难的。生活不是想象或是理想。想象、理想,究其本质几乎全都是人的妄想。对关系的前途来说,不是相爱就可以结婚,也不是结婚了就会相爱,更不是相爱了就会永久。也不是不爱了就可以离婚。它们之间没有条件关系。爱与婚姻,是两套迥然不同的系统和体制。
我已知从外界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同时意识到与怀玉之间的强烈连接,即便彼此已无男女情爱,却被业力牢牢紧缚。这种互相给予的自由含有慈悲。也许与肉身独占、炽热情爱毫无关系。是责任与照顾,也是一种更为深远的承诺。
现在反而对怀玉与孩子们生起感激之心。虽然家庭与亲人大多是出于业缘而相聚,在今生成为这样的关系,固然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关系,但这是它应该成为的样子。如果解决不了,只能放下这所有问题,直到它变成没有问题。重要的是尽到责任。
我对怀玉说,如果他有遇见合适的女人,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因为一生很短,必须为快乐与喜悦而活。
那个黄昏,他离开旅馆去湖边咖啡店。店里东西并不好吃,上菜速度很慢,有时多次催促也不来。她坐在靠近墙角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在他的斜对面。黑色头发盘起,肩上包裹薄薄的手织绢丝围巾,背影线条呈现出浑厚已不再是年轻窈窕。他觉得这轮廓在发出讯号,盯着她。她转过脸,眼睛定定看住他,然后起身离开。他担心遗失她的踪迹,等不及咖啡上来,立即跟着走开。
她在前,他在后。他们走上长桥,她的速度并不迅疾,意识到他跟在身后。走过曲折街巷,各种当地细密画店铺、古董店,她在烟摊买当地烟草,卷在干燥的硬叶子当中用细棉线捆绑,不清楚是不是夹裹其他草药。一路走到湖边小广场,孩子们骑自行车嬉戏,金发男子在弹琴唱歌,很多当地人围观。
湖水冲击石阶,远处是湖之宫酒店充满戏剧感的建筑,对岸密密层层累叠民居与旅馆。天空呈现出大雨欲来之前的壮观与阴沉,浓云密布,云团翻滚。周围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湖边石阶。她坐下来,拿出一只小型定焦相机快速拍摄几张照片。如果暴雨即刻倾泻,该如何行动,是快速跑到附近小店铺里去躲雨,还是坐着不动干脆淋个湿透。她仿佛知道他心中思虑,侧过脸来对他说,不一定发生你脑袋里盘算的事情。
果然大约十分钟浓云密布之后,云朵退后。太阳露出,灼热光柱倾泻而下,照射在山顶和宫殿。黄昏绚烂的云霞重新涌现,一切回复风平浪静。
他们到加尔各答。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又走过曲折居民小巷,去看泰戈尔故居。大诗人住在一处清幽华贵的园林大宅之中。脱去鞋子,踩上露台上的青石板,卷起遮阳帘,房间中央放一张空床,诗人晚年在这张床上去世。他在这个居所写下许多充满哲思和神性的诗句。
站在阳台上看着烈日暑气之下绿树成荫、种满奇花异草的花园,马路外面是喧嚣杂乱的城市。他说,即便身处乐园,人仍在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她说,这有什么可怕。至少这一刻你还在闻着风中的花香,享受这个奇幻而美妙的花园。
他说,我在这趟旅途出发之前,觉得不知道如何继续走下去。父亲希望我能健康地生活,但我不知道健康是什么样的标准。是应该有一个爱人,有孩子,有婚姻,有家庭吗,还是能够认知到神认知到真理,能够熄灭自己的欲望和迷惘。
有时我渴望孤身一人去荒芜无人的大森林里居住,不说话,不与任何机器和陌生人打交道,晚上入睡之前给你写封信,记下心里发生过的感受与心念。我不想活得很久,六十岁大概已足够。不想白发稀少,年老色衰,成为一堆干枯的皮囊坐吃等死。老去是无聊而乏味的事,我害怕。怕来不及。
她说,生命怎么可能自主把握,疾病都不能够,哪个不是说倒就倒。现在很多人的活法,好像是觉得永远不会死去。他们囤积、建造、挥霍,处心积虑谋求永恒的权力、声名、享受和财富。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死。
我看对死亡态度比较清醒的人大概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彻底地放纵,好像明天就要死去,总是高高兴兴,稀里糊涂。一种是认认真真做事,对人很好,什么都收拾干净,尽量不留后悔,放下所谓的骄傲。一个知道要走的人,最重要的事情肯定是收拾与打包行李。他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再出发,而不是一直忙着装修旅馆房间,添置家具。
她说,那天我在街头看到路边小摊收摊,一对男女带着他们的孩子,皮肤很黑,穿塑胶拖鞋,男人手里拿一把蔬菜,孩子在女人的怀里入睡。三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不太健康。但他们之间的对答相处与所有地方的夫妇一样,结束生意,准备回家做饭。底层的人们没有讲究的食物、舒适的住房。但不管富人还是穷人,这种模式是人在土地上最安心的肉身归宿。
我因此意识到,各个地区的文明再有差异,贫富再如何悬殊,人最终由相同的质地组成,以相同的模式在生活。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制在物质的囚笼里面。期待与恐惧,需索与依赖,占有与贪婪,心的运作与循环模式都是一样。
4
回到房间他去卫生间冲澡,全身赤裸地走出来,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暴露出身体。一贯如此,睡觉也不爱穿衣服。大概只有觉得自己身材完美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在别人面前如此暴露。他知道自己长得美。仿佛只是借用父母不相关的身体,独立创造出自从前携带而来的脸和身体。
太过俊美的人,总是会有些其他的不如意。他不算脚踏实地的人,只是努力维持家族生意,性格里终有一种孤傲和凉薄。又钟情男子,即便也可以接受女人。无法在这个世间找到身心安定的一块踏实地方,只是随波逐流。难以与他人建立起稳定与持久的关系。他没有归宿。
他从背后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轻轻嗅闻她头发的气味。把她转过来亲吻她,一如既往地赞美她。你的身体是女人里面我唯一喜欢的。他低声嘀咕用手心感受她的皮肤,仿佛永远在第一次碰触她。我喜欢跟你做爱。这么多年还没有厌倦,为什么,你是不是下了魔咒给我。
他的脸贴在她的耳朵边,她听到他潮水退却之后的呼吸。欢爱稍纵即逝。他起身去卫生间冲洗,里面传来水声。房间里流荡一股挟带花香的夜风。江南的夜晚,湿润,温软,令人心生颓唐。身体余留的喜悦还在震荡,是他留下的热量。身体轻盈通透好像被洗刷过一遍。她穿上他的白色T恤,身高一米八二净湖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下摆拖到大腿位置。走到窗边,推开木窗,点燃一根烟。
不远处隐约传来昆曲的唱腔,是昆曲剧社里晚上的正式演出。明天他们会一起去看演出,午后开场。她仔细分辨,听出唱的是《牡丹亭》的“寻梦”,“睡荼蘼抓住裙钗线……”丝竹的声音和宛转的低吟,低低幽幽一路蜿蜒而来。夜色中的泡桐树此刻被灯光照亮,枝叶伸展有致,一串串淡紫色壮硕花朵垂坠。仿佛是此刻最繁盛的一个幻梦。
只得到欢愉的性行为不符合人类宏观的秩序,在某种意义上会被归类于空虚。觉得伤感的是,他们之间的所有只是互相赠予,不曾互相属于和一起创造。是两条不离不弃的平行线。这一刻,现实和物质的世界似乎被推开显得遥远。而曾经交换过生命力的身体在死去之时,还能留住对彼此的记忆吗。
半夜她醒来,发现他按照原有的习惯背过身去蜷成一团。他睡眠安静,没有声息。她靠过去抱住他健硕暖热的背,肚腹裹住他的臀部,两个人的身体贴合成两柄勺子。他在模糊中意识到她的贴近,把身体后倾与她贴合得更紧密。她抚摸他的耳朵,略有些粗硬的短发。他喜欢与她同床共眠,先彼此拥抱然后各自分开,有一只手拉在一起,或者把一只脚与对方相触。
他说,以前我觉得对做爱灵敏和控制有度,仿佛是一种天性。如同一台机器,精确的情感总带有抽离。即便在最欢愉的时刻,依然停留在隔绝之中。只有我们彼此的身体交换律动和喜悦,也交换至深的软弱和羞耻。我在你面前彻底打开自己,有时几近忘记自己。
人生不免看起来荒诞,充满敷衍了事和勉强的屈就。荒诞还在于我们从来不曾想过撕破谎言和虚伪,而总是试图暗示自己一切正常。真实有时并非生活的常态,也不归属秩序或道德的行列。甚至不是一种合理化的可以让人接受的存在。但这是真实。
她说,现在抱住我,让我们入睡,让心和脑袋都停息下来。你闻到空气中的花香吗,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也许是紫藤花。
不是。
栀子或者茉莉吗……闻起来不像。
是我喜欢的泡桐花。等天亮,我们吃完早餐带你去看。现在睡吧。
晚安,净湖。
晚安,远音。
5
净湖。她轻轻唤他,抚摸他的眉间、眼皮、鼻梁、嘴唇,顺延到下巴。他睡在她身边,侧向她的脸俊美洁净,微微皱着眉心,唇角略噘起,像个童年期的男孩。半睡半醒,睁开眼睛,看到她俯向他的面容。外面天色已亮。她说,来,起床,让我们出去晒晒太阳,随便走走。
泡桐树从白墙之内探出身来,地上铺满整朵落花。她微微跳跃向前走去,小心捡起一朵新鲜的落花,对他说,你闻一下,这是我喜欢的味道。他把她递过来的花朵放在鼻端嗅闻,放进衣服口袋,说,我替你留着它。她说,好。
她比他年长,但在他身边像一个同龄的人。也许是身上没有烟火气,言行举止正直单纯。她是那种随着年岁会越来越有滋味的女人。如果仔细看,面容固然镌刻下岁月的印痕,但一双眼睛仍然清澈闪亮。是谁说的,一个人的衰老是从眼睛开始。她的眼睛还如同少女。她的面容有时候看起来很美,仿佛会发出光来,有时候显得非常普通,丢进人堆里没有人会注意。她脸部的轮廓和神态会变化。
她无法看到自己走路、说话、微笑、沉静时候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去狮子林。他渴望像普通恋人一样拉起她的手,这样的时刻他意识到隐秘而强烈的挣扎。这里是旅游地,也许会遇见熟人。有家庭的他与比自己大很多的女子在一起,这恋情不能被人知道,也会伤害其他人。走在路上她有时与他并肩,有时故意一前一后,保持半米左右若离若即的距离。她不表示介意,她接受现实。
走进正门,厅堂前院摆放四盆大型杜鹃盆景,花色蓬勃艳丽衬托古老的银杏。青石板地,木结构建筑,她看东西仔细,慢慢流连。走过长而曲折的回廊,来到花园边角一间小小的石头建筑。注解写着,这是以前庄园主人用来参禅的房间。走到里面静寂无人,她突然凑近他轻声说,我的胸罩后背钩子松了。你帮我重新扣紧。
花园洞门已进来一组美国旅行团,聚集在院子里听导游解说石林。他们两个在小禅房里,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撩起后背衣服,雪白的背部赤裸出来。他寻找细小的暗扣,手心有汗,摸索很久才把扣子对上。这个过程中,近在咫尺的窗外是大堆人群和他们的声响。这间荒冷的屋子里似乎仍聚集禅定的能量。对比如此紧迫,让他有浑身汗毛凛然竖起的感觉。
她轻声安抚他,不要慌张,没有事。他的双手退出来,重新把她衬衣背面整理好。他意识到他们并不隐蔽,外面的人看到屋内的情况非常清楚。也许有人看见屋子里面他们的举动,一个男人撩起女人的衬衣后背,给她系胸罩扣子。她不慌不乱,面色镇定。
他们互相捆绑,逼近爱欲的边缘,临着一面悬崖,底下空无不可测量。他轻声问她,远音,我们是有罪孽的吗,我们的感情是错误的吗。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惶惑。她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凛凛发光。转过身去默默走到前面,当作没有听到。
她走到湖边假山旁边,站在一棵低垂的大樱花树下。烂漫白色的垂枝樱差不多已到尾声,地上全是细碎花瓣。她说,看到花期的尾声也不错。这是它的一部分。它已尽力过了。他们在树下的座椅坐下来,看着从花枝缝隙中渗透进来的阳光。地面上花影舞动。
他说,我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孩子。有时会觉得缺乏耐心,渴望独处。一些时候对他产生怜悯,他来到这个家庭,我与他的母亲不是统一的人,也不能和谐共处。但有时我想,还有更多的孩子出生于贫穷的家庭,动乱的国家,死于战争、传染病、灾难、饥饿,能身体健康而顺利长大的孩子都已算是幸运。人类的社会并没有完美的处境与设定。
她说,孩子幼小时我也精心照顾他们,为此牺牲个人生活。他们长大以后我并不牵挂。他们带着种子来到人世,有注定的轨道和因缘,能自在生长就好,不需要总是与父母捆绑在一起。这是父母的自私。虽然我也想陪伴他们长大,但这个家庭缘分如此,父母无法相爱,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每个人都需要独立地生长。孩子需要,成人也需要。
如果换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我就不会再要。选择不生养孩子也是一种清净。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动或被动地与新的生命联上关系,是被轮回挟制。成年人把孩子当成对自己僵化生命的拯救、对生活的希望或改善关系的工具,这是可耻的。人负有对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在困难的状况下,而不是习惯性地采用逃避自己、期望他人的方式。
我们以为爱他们,希望不让孩子重复过往经历,但往往最后的结果是,他们会遗传我们的模式。成人曾经背负的,孩子原封不动再背负一次,遭受同样的业力。人与人之间传递的力量十分强大。
他说,这也是我害怕的,孩子有一个看起来貌美但痴迷于吃喝玩乐、性格肤浅而幼稚的母亲,一个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上、表面成功但内心总在潜逃的父亲。我不敢要第二个孩子。
她说,成年人自己需要完成的功课已经很多。
她说,我们跟别人的关系,是心的投射。心还未降服,很有力气自相对立,没有学会真正的和解。你妻子是你的一面镜子,而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想。我们无法解脱人我关系,总是需要对方,需要来自他人的印证。就好像这么多年,我和你,和其他人的关系,以及他们给予我们的影响。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是在别人的生命里得到回音。
但是我们留在原地在耽搁什么,奢望什么。远音,也许我们早该停止所有,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净湖。到处旅行吗,去非洲或者南美洲,去一切有异域风情和新奇感受的地方,还是搭建我们的居所,在一起朝朝暮暮重新开始生儿育女。像所有所谓幸福的模式,在好的餐厅吃饭,去海外购物,送孩子去私立学校,开派对招待朋友,遵循所谓的中产阶级沾沾自喜画地为牢的生活模式。还是两个人浪迹天涯。如果我们没有信念。我对俗世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趣。
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心慌或惶恐的预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这么多年我总在你身边,你对我太有把握。你认为我会一直在。
不要担心未来。记得不要去想未来的事情。
她说,我是个执着的人。即便在成功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敏锐灵巧地讨好别人,协调好外部世界的种种力量,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或者如何故意去示弱或进攻……有些人天生就有办法。但我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过世界,对待过别人。这不是我与生俱有的。直接的力量也许成就我的事业,也让我在情感关系中失败。
最致命的一点是,我对感情的认知是缺乏的。但我生性乐观,总觉得某些时刻看起来很艰难,但最终的结果应该是正确的,是好的。
是这样吗。
希望是这样。
他们边走路边说话,已穿过所有的曲径通幽,走出狮子林。洞门之外是被改造的新世界,商铺的劣质喇叭播放流行歌曲、电子音乐,灰尘飞舞的空气弥漫着焦躁和贫瘠。一个气定神闲、古雅静谧的时代在园子里已终结。必须置身前往的是未知。
6
在东京。她为慈善机构做项目,洽谈处理事务停留三个月。住在赤坂的酒店。楼下是树荫浓密的花园,一条有坡度的青石小路,两侧枫树的经霜红叶覆盖台阶。这个国度的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尽善尽美,保持着微微警惕。也许是孤岛在大海中受到的限制和无常,意识到变故不可测算。只能努力在活着时尽享其中生机。
哪怕只是一份简单的午餐便食,洁净的食物细心点缀清雅应季的花草。一杯绿色芳香的茶汤,蕴含无尽的敬意和洞明。她喜欢这种认真活着的气氛。认真活着代表无惧生死,这也许和禅宗、武士道的传统有关系。
走出酒店是主干大马路,两侧密密麻麻的药品店,服装店。经过巨大的游戏机游乐场,抵达地铁。游戏机厅灯火通明,声音嘈杂,并不骚扰街边行人。外面空地有一处抽烟聚集地,一些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男人,以及穿黑丝袜高跟鞋黑裙的长发披肩的女子,挎着奢侈牌子皮包,涂红唇,站在一侧面带疲色地吸烟。
不管走到哪里,她知道所见的都是众生平淡而坎坷的生涯。一些人平顺,未曾被大风大浪席卷,不过是普通人和普通人,维持普通感情,过完普通的一生。那些不断被冲击被摧毁着的人,他们埋藏着自己所遭受的命运。很多人的故事未尝不是惊心动魄的戏剧,只是习惯守口如瓶。
她已掌握东京的地下铁,路线从地图上看如同蜘蛛网复杂交错,其实相当便利。可以倒换线路,去往地图上任一地方。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她在人群中微渺而安全。所有的历史、过往消失,被遗忘以及销声匿迹是一种自由。从浅草地铁车站走上街道,这一带没有中心区域的摩登,却保留浓厚旧日气氛。房屋多为传统式样,路上空寂。御前町的店铺大部分没有开,米酒铺早早营业,出售大木桶装的加热甜酒酿。她要一纸杯热米酒,与过路的行人站在寒意凛冽的初冬早晨的街头,喝完之后走进寺院。
直奔大殿。几枚硬币洒在大木箱子木隔条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音,人们过来占卜问卦。透过木头窗棂,看到陈设洁净华丽的佛堂,四位僧人在做仪式,两位诵经,一位年龄大的在前面主持仪式,年轻僧人在旁边跪坐着击鼓。十几位神情专注的信众跪坐在榻榻米上参与。她绕到进口,看到门边有牌子写着,“游客不许进入”。是怕游客出于爱热闹的心态,进去之后喧杂吵闹。她对看护的老人致意,用眼神询问。老人看她一眼,以为她是本地人,点点头允许她进去。
脱掉鞋子,踩过空旷的榻榻米,经过击鼓的僧人,走入当地人的队伍,与他们一起静静聆听。香炉里点燃着白檀香。诵经持续四十分钟,敲击的鼓声带来安宁。仪式结束之后僧人们起身先离开。信众轮流走到前面,把香灰捻到香炉里,合掌祈祷。她故意留在最后。等轮到她上前,周围已空无一人。她刚好可以独自在这个佛殿里静心。
相会。所有的相会都不是孤立的,是由无法计量和数算的时间和空间所交叠和推动。
比如两个人之间的相遇,之前他们经历各自漫长而不相知的旅途,但在没有任何预知的节点,看见对方,眼神碰触。各自隐藏在躯体之中的灵魂发出光波,识别出对方的频率。为这个等待他们也许已轮回转世无数个世代。
有时,这种相会也发生在荒诞的时刻。男人心烦意乱,在超市门口突然兴起偷走一辆汽车,汽车里刚好有被父母遗漏的一个孩子,他们本来想带着男孩走,但想着进去买包尿不湿不过十分钟,轻省些也无妨。区区十分钟,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男人被孩子的哭叫刺激得惶恐无比,于是扼杀孩子。孩子失去生命。男人将被处决。
决定买一张登上热气球的票不过两三分钟,但热气球升上空中,突然失火爆炸,所有买票进入的乘客就此丧命。而在那个两三分钟里决定放弃登上热气球,只在原地休息的人,余生是否为这个随机决定得到当头棒喝般的顿悟。
生命里充满如此之多无法归类和想象的节点。这些节点穿越深邃的时空而来,不是一时兴起。即便是再唯物和理性的人,在某些瞬间也会感觉到对一些现象与发生的不可把握,及无法控制。
亚瑟曾经对她说,人所遭遇的、发生的、得到的,这所谓的命运,是自己无数世无数次所选择的身口意的汇总。
最后一次见到亚瑟。她大学即将毕业,决定与恋人回归东方,准备去香港。亚瑟住在中央车站附近的酒店。她去找他,电梯到十二层,走到尽头,左侧一间房门半开。他在卫生间里冲澡,她走进去坐在他的床上,看到玻璃窗对着外面摩天大楼,光线阴暗。床上放着深灰色帆布包,一本波斯诗人鲁米的诗集,安眠药,黑色丝绒面的笔记本和钢笔。
他穿着白色浴衣走出来。他剃了头,面色苍白,眼神平和,整个人仿佛被剥掉一层硬壳。曾经他是有天赋的艺术家,有力而复杂,散发与天分互相纠缠的戾气。现在有人在他的心上打开一扇门,放掉里面重重堆积的障碍和困难。同时,也放掉了那股猛烈的力量。
他如释重负,坦然明朗,但也显出软弱。这个曾经一早起来需要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威士忌的男人变了。他当着她的面脱下浴衣,穿上白色细麻衬衣,卡其长裤,仍光着脚,有些笨拙地亲吻一下她的头顶。她看到他的深蓝色眼珠颜色变浅,那是因为他变老的原因吗。自从艾伦不告而别,他再没有得到过情人。
他感应到她在想起艾伦,说,艾伦已死。他有抑郁症,反复发病,治不好。去年冬天,大概在凌晨四五点,他在浴室里用一根睡衣带子把自己吊死。
她说,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你们会不会对彼此好一些。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性格、心理、认知上的,我们用惯性的模式对待彼此。如果自己有问题,即便遇见再好的人也扛不住这份感情。好的感情需要身心干净的容器。
你们有什么问题。
我们是两个病人,都很自私,却苛求自己和彼此的完美,这不是很奇怪吗。像两个残疾人却认为应该在一起飞奔。结局本该如此。在艰难的时刻,大部分人会选择为逃避内心折磨而后退。
与对方无法相爱时,人们互相隔离,把对方看成有侵略性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需要控制和征服的。同时也会孜孜以求地谋取物质、权力、金钱、声名。这些是无爱的替代品。没有它们,内心更加孤独。
他说,我最近读很多书,东方的《易经》、儒释道,萨满、吠檀多哲学,佛教上座部、禅宗、金刚乘……都有涉猎。我像海绵一般地吸收,试图让心饱满、充足,但并没有什么企图或目标。只是想用纯粹的学习与自己交流。我在花园里种植大麻、无花果、睡莲,禅坐,散步,做好吃的食物。有时躺在浴缸里昏睡。戒掉酗酒但觉得了无生趣。
这一切还不能满足那颗心吗。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我的头脑曾经被沾染太多经验与智识。如果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空白而单纯的人反而更好。以前我太有想法被头脑控制,现在要努力清除不是那么容易。最重要的是,我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爱。
艺术对你来说已完全没有帮助吗。
在世俗环境中,大部分的教育、规劝、告诫、暗示、宣告,都是意图让人忘记自己的本性,成为自动化机器般的存在。有时想想,这种存在太困难。物质世界是个囚笼,粗重而限制,灵魂不能突破。人留下来的都是灵魂挣扎的痕迹。我曾经以为艺术可以解决人的精神问题,后来发现它止于一步之遥。它是不究竟的。也许它包含人试图触及神性的动力和欲望,但即便触及也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艺术呈现在性、死亡、各种妄想和幻想之中,有时不过是充分展现人类的无知和傲慢。这些灵魂挣扎的痕迹没有什么希望。人需要直接的启示。
如何得到这些启示。
不回避痛苦,不欺骗别人也不自欺。在一切行经过的痛苦中获得转化。就像里尔克的诗写道: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
他说已联系到一家禅修中心,想去学习三个月。
她说,我现在不能接受宗教哲学的任何观点。我只想在现实中以生活去解决问题。
那是因为你年轻。你以后会发现,现实与生活本身无法解决我们在心灵上的任何问题。它们只是一种检验工具,不具备突破的力量。更不是目标。
那你准备如何生活,亚瑟。你的前半生已过。
我应该已经晚了。他冷静地看着她,我已没有时间,根本上是缺乏勇气。人生虽然是一场梦,但每个人都还是在郑重其事地演出。我并没有勇气把假戏当作真,所以我失败了。
他拿起一串旧的项链,说,这是小时候发现在家里一直都有的,母亲后来把它送给我。我觉得这串项链应该来自喜马拉雅地区某个被吞并的古老王国,以前是皇族用品。这颗古老的乌兰花松石看起来十分珍贵。我送给你,当作你的成年礼物。
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绢丝连衣裙,试着戴上项链。他说,太美了。它适合你。它是你前生的信物。他脱下手腕上那只羽毛银镯,说,这只手镯也可以送给你。这位印第安酋长已去世,他曾经说,在活着每一天,我们都应该感谢地球母亲,感谢大地,感谢万物。感谢自己从其他生命中所获取的一切。人类如果能够懂得知足,这是至高的美德。有智慧的老人们正在纷纷离开这个世间。
她说,你继续戴着它吧。让它跟你走。
晚上,他们去街上看国庆烟花表演。夜色降临,城中大桥上人山人海。烟花此起彼伏,腾空时发出璀璨光亮。大风猛烈,她的长发被吹得盖住脸颊。即便挤在人群之中,她仍闻到他肩膀上的衬衣散发出一股气息,那是她小时候所熟悉的无花果与海盐气味的古龙水,混合着他的热汗、皮肤的气味。现在他五十岁,耳鬓边生出白发。
他们即将要告别。虽然她爱他。
他说,你从来没有问起过你的父母和来处。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你已成人,可以自主选择生活。你的血统来自喜马拉雅山麓。她说,我不想知道。事实上我一点都不关心我从哪里来、属于哪里。我只想做地球上的一个人类。我不需要故乡。我没有这些限制。
他说,你能做得比我更彻底。
他说,灵魂深受肉身的局限。有时这是消极的感受。早晨醒来,觉得沮丧,有失败感。在盥洗室里,闻到肉身在逐渐衰败的气味。有时晚上不敢入睡,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时间一刻不停。如同半夜听到没有彻底关上的水龙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提醒时间在流逝着。
人分成两类,有些人为了身体而活,相信身体一旦死亡就一无所有。有些人为了以身体为容器的心性而活,知道死亡并不是终止,而是开启又一次的轮回。这种区别,使每个人对待过去、当下、未来的看法不同。计划和准备不同,心中的目标也不同。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如何面对生老病死,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面前,得到可凭靠的信念。我尝试过真实而努力地活,虽然对自己的挑战不是那么容易。不一定绝对会获得成功。现在是你应该要出发的时候。
我想赠送你一段诗句:假设自己已经死去,生命已经结束,此后的岁月都是神额外恩赐给你的。那么好好地活下去吧。让生活合乎你的本性。
亚瑟回去西海岸。一个冬天的早晨,他躺在卧室里去世。
也许是心脏疾病突发,他穿着睡衣,手腕上戴着银镯,床上摊开阅读到一半的鲁米的诗集。墙壁上那台庞大的液晶电视机在播出当地频道,两位主持人持续不断地播报新闻、天气预报、球赛信息。电视机的声音很轻,蓝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7
有时她会想起一万公里之外,地球的某端,某个小镇,想起清晨冷的空气,树木的香气,碗里的樱桃,洗衣机的声音,走上楼梯时一盏一盏摁掉的灯。这些记忆的碎片,仿佛是前生与亚瑟一起度过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她不回忆这一切。未来不需要去想。过去同样也是如此。她成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不害怕黑,不害怕告别,不害怕难过。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
年轻时,情欲炽烈,叛逆不羁,喜欢口红、香水、刺青、美丽衣衫,沉沦于与不同异性的饱足情爱。眼耳鼻舌身意期待极限的开发和感受,恨不得身心投注于欲望,像火焰熊熊燃烧,被烧灼得遍体鳞伤在所不惜。心甘情愿、放任不羁,领会世界的幻梦颠倒。
她对感情有过的强烈执念,也许是亚瑟对她产生过的影响。她总觉得人不能最终被困惑击垮,并且产生真正的绝望。当人受苦必须置身其中,而不试图逃避。如同反复敲打一块黯淡失色的金片,锤炼它,令它闪烁和提纯。她通过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确认,这其中的代价巨大。想起曾经为此痛苦得夜不能寐,如今看来也是荒诞。但这是艰难的成长。
是何时才能够拥有体会和理解无常的能力。或许是在很多年之后,在威尼斯的孤岛上探出窗外吹到狂风,在鹿港的龙山寺看到偈子,在孟买的旅馆房间里与净湖相对。不知不觉一路穿过崇山峻岭,这些不同时地出现的男人给予她深刻的认知,在关系中,她对男女情爱的幻觉和欲求被捣烂,清除得非常干净。
净湖给她发信息,远音,明天上午我要回去一次老家。这次我坐高铁去,刚开通的直达路线。老家回来之后我商议离婚。你可以保持原地不动,但我的人生需要纠错。人的时间不多,犹豫不决令我痛苦。
那年秋天,他们开车去古老的村庄。净湖开车技术好,有体力,他们开着一辆越野车去旅行。有时她在副驾驶座上睡着,知道醒来的时候他仍在她的身边。有时他觉得疲惫,她给他点一根烟,自己也点一根。他们在车里抽烟,打开窗,听着风哗哗吹过的声音。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经过山岭、田野、村庄,经过长长的山洞隧道。空空荡荡的隧道,只有一辆车。某种迷幻的情绪,时间像大海涌动。他们浸泡在无常中,不知道已走到哪里。
途中吃饭,在山间村庄的小饭馆,她要一杯农家自泡的杨梅酒,点当季的野菜,河虾,清蒸白鱼。鱼刺很多,他把鱼肉里的刺耐心拔取干净,用筷子夹到她的碗里。她剥花生壳,小口喝酒,看起来怡然自得的喜悦。在旅途中她是无可替代的旅伴,不挑三拣四,不嫌弃拣择,微小的乐趣与美感全都感知。没有抱怨,没有分别。
抵达村庄,村口有一条长长的石桥,尽头是一株千年银杏,枝叶像金黄色大伞撑开。天突然下起暴雨,他撑起伞举在她的身上,自己半边身子被打湿。订的旅馆有人出来接,拿着他们两个人的行李背包,把他们往村子里面带。走在泥泞的石板路上,滂沱大雨。走到一处老宅,打开门只见庭院深深。
房间在三层顶楼的角落,明清时代的老宅改造。房间里有一张红木架子床,纯木屋顶,纯木地板,看起来幽暗而古旧。他们先热水冲澡,换上干净衣服。暂时也不能出门,停留在这间宅邸,不清楚这房间里面住过谁,死过谁,也许变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故事。现在,他们被缘分牵引来到这里,共住一晚。她坐在床上,他开始抚摸她,脱掉她的衣服与她相连。
雨声潺潺,白色床幔晃动。那一次做爱时间格外长久,她的高潮来得与往日不同,钝重有力,在身体内部爆开,一股暖融能量直接涌上顶门。她在这强烈的震动中,接近昏睡般失去知觉。等她醒来,发现他们依旧拥抱在一起。窗外雨声渐停,阳光透过纸窗洒在地板上,已是黄昏。她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脖子,他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她如丝的漆黑长发披散在枕头上的样子。
此刻失去语言只有无尽的静默。仿佛死亡的神圣与宁静在彼此之间降临。他用手捧住她的脸,深切地凝望她,看着她已显露出沧桑之色的面容。他说,我看到你年少时候的模样。你光着脚从楼梯跑下来,穿过厨房,推开木门,跑到花园。阳光打在你洁白的额头上、闪闪发光宝石般的眼睛上。那个时刻我还没有出生。
好像为了隐藏内心某种无法克制的悲伤。他从床上起来,走向窗边。他说,你闻到空气中的花香吗。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说,也许是桂花。南方秋天,这是最常见的花。他推开纸窗,站在那里点一支烟。他在她面前习惯全身赤裸。他知道自己长得美。高大匀称的身材,一对浓黑的剑眉,眼睫毛长而密实,鼻唇俊秀。这样美的躯壳他并不曾利用它谋生,只是携带这具皮囊漫不经心游荡世间。
此刻他肌肉饱满的健壮的身体,在暮色中显得如此完美。臀部曲线,长而结实的双腿,光滑的栗色皮肤。她觉得应该用相机拍摄,为他留下一幅永久定格时光的黑白照片。但他站在那里已是完整的永恒。她无法移动半步,只是默默看着他。
然后他说,远音,过来看,那边有一道彩虹。
有一年圣诞节,她去深圳看他。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南方城市,对它陌生并且毫无感触。但是他在这里生活与工作,他渴望她离他的现实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给她预定的五星级豪华酒店,房间宽敞而华美,站在露台阳台能够远眺山影和大海。她在那里住了四天。
他去公司的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读书,在露台默默坐着看天空云团变幻。有时走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去地下超市买水果、矿泉水、酸奶和浴盐。街上是强壮而常青的热带植物,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新,但是没有历史。这让她不习惯。她喜欢古老的地方。哪怕古老的事物总是带着损伤和落魄。
他带她去海鲜餐厅吃昂贵的食物,开车带她去山上游玩。以前他们去旅行,住在县城,酒店条件差,房间面积很大,但家具简陋设施陈旧。她走进去,先参观一下,说,啊,有一个露台改造的卫生间,朝南的,透过玻璃窗可以看着风景淋浴。对她来说,豪华酒店能住,廉价旅馆也能住,在哪里都是气定神闲。这也是她身上让他觉得舒适的特质。她不执着自我,什么样的处境都可以接受。
那时他孩子出生,刚满周岁,她仍独自生活。她看出他很忙碌,说,你不用总是陪着我。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很好。有空你过来,我们说说话。他也许是对婚姻已感觉极不适应,还有孩子出生带来的种种烦扰,反而觉得在她身边是最舒服的状态。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放松,他常在她身边沉睡。
醒来时已是深夜。他们下楼,走过黑黝黝的树荫浓密的人行道,在潮湿而暑热的天气中,去街边的粥店吃虾蟹粥。粥上来之后先喝功夫茶,小盏乌龙,有盐水煮花生和酸豇豆。然后大砂锅的生滚粥端上来。她盛出两碗,要一瓶冰啤酒。坐在露天木桌子边上,两边是菠萝蜜树,电风扇哗啦啦吹起来。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绿色长裙,中分黑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露出前额。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并柔和地下垂,脸上呈现出松弛的轮廓,有时显出疲色老态。但眼神明洁仍如同湖波秋水。
他说,远音,想到你在慢慢老去,我觉得难受。
她说,我已经老了。但我很少去记年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我们是一样大的。我意识不到比你大十三岁。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仍出现在我的身边。
也许因为你需要我。
我总觉得你出现在我身边,有一种深远的含义。
也许我们都已忘却,需要慢慢回忆起这个含义。
她说,我们希望给身边的事物做下界定,是恐惧无法去把握它们。时间有概念,但本质上可能并不存在。地球上不同时区的人,有不同的时间计算方法,比如东京比北京快一个小时。时间的速度有时以我们的心做标准。喜悦的时候它很快,焦虑的时候它很慢。当我们看到喜马拉雅山上的雪峰与月亮互相映照的一瞬间,时间也许是永恒的。
最近我在阅读一本书,好像是没有发表过的文字,但并不隐藏。有人打印出来阅读,我在咖啡店里捡到它。它以这样的方式漂流人世,有人读完把它传给下一位。它已经很旧。
写了什么。
一个人的生活,看起来是完全虚拟的。只有一处地点清晰,我想去趟不丹。
小说和故事怎么能够当真。
她看着夜色中的灯火阑珊,喝一口茶水。说,我在变化的肉身之中,慢慢认知到有些事物是永恒不变的。比如,五岁时的我曾怎样观察过这个世界,被一只在花园中飞旋的蝴蝶吸引视线,现在也是一样。曾如何俯身去嗅闻一朵玫瑰的芳香,离开肉身的我,也会以同样的纯洁的爱慕之心观望它。心识不变,只是不停转换居所。当我想到这些,觉得时间好像停住。阅读这本书,常有这样的感受。
亚瑟叫我过符合本性的生活,也许我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本性。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符合本性地生活,却又经常会发现,正在做的是与它相悖的事情。
他说,在印度,跟你如影相形,片刻的分离都让我觉得无法适应。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才有的感觉。在我们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大事。之前那些年,我们有时相聚,我害怕离开你的时刻,只能坐上飞机回去原有的生活,这场景与我们在印度加尔各答机场分别时一模一样。这种无奈一直在轮回。我们不能长久共同生活。
每次在车站或机场告别,我必须再次回归到孤独之中,切换情绪的频道。我被你训练成一个有弹性的人。你想让我感觉情绪并不真实。
有一次,你先离开去车站,让我在旅馆里再休息一会。我记得你关上门之后,房间里突然一片沉寂。这沉寂让我心慌。阳光斑驳晒到枕边,晃耀我的眼睛。床单上有你留下的四五根细细的发丝,很长,你的头发已长到腰际。我把这漆黑的发丝缠在手指上,它纤细而坚韧,掐紧我的肌肤。我体会到心如刀绞的悲哀。这种悲哀难道也是不真实的吗。
在深圳,我工作、应酬、交际、会议,尽量扎根在现实中获得慰藉,但我清楚,扎根的现实没有提供任何养分,除了让我貌似成功富裕地活着。我并没有生长。
我想离婚,和你在一起。我已无法忍受这种分裂的不统一的生活。我难道不能过符合本性的生活吗。
这不能是为我而发生的决定。净湖。这只能是为你自己而发生的决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你要我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为逃避寻找借口。有时候你看起来这样独立,仿佛不需要他人。男人的角色可有可无。他们也许觉得情感对你来说不重要。
我需要你,也需要怀玉和孩子们。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彼此依赖和捆绑。我想我们更应该依傍自己。没有人可以为他人而活着。
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一定要这样。我们相爱,这已足够。
她说,我对你感觉内疚。我经历过婚姻、家庭、孩子,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却仍允许你这样去做。我不想对你说这不值得尝试。因为阻止你去尝试是不公平的。我甚至侥幸地想,或许你就能够得到幸福。但事实证明这些的确是一个圈套。目前这样,或许是生活给予的它认为合理的安排。我不能长久在你身边。我不想在深圳生活,不想成为你的妻子,不想成为新的孩子的母亲。我老了,净湖。我想自由自在、单纯而安静地生活。我想只为自己的独立而活着。
那你仍愿意来见我的原因是什么。
我在意你的本性,在意我的本性。我们两个,能够用各自的本性相爱。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做到。也和未来或者迷恋没有关系。也许在别的女人的心目中,你是一个英俊而富有的男人,充满吸引力、性感、出手阔绰,你被向往。而我在别人的心目中,只是年华老去青春逝灭的女人,不事雕琢,已不再活泼美貌。但在我们彼此心中,一切没有变化。不管处境与身份如何,我们仍是孟买旅馆中的一对爱人。我为你阅读《薄伽梵歌》,而你用全部的生命与热情拥抱着我。
她说,即便你认为这些不过是我的借口也没有关系。这些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觉得爱和自私、占有欲、虚伪的忠诚、限制、道德感没有关系。爱与我们的本性密切相关。它是善的,美的,真实的。只是我们活在人的世界之中。我们面对人世所创造的道德与禁忌。
那个夜晚,他喝很多啤酒,有些喝醉。两个人走回酒店。她帮他洗脸,脱衣,让他在床上躺下。在他入睡之后,她站起来走到露台上,看到寂静的山与海,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在山岗之上。她点燃一支烟,心想,今天是十五吗。他突然醒来,起身坐在床上,轻声四处叫唤她,远音,远音,你在哪里。他不安的声音仿佛迷路的少年。
她回过头去应他,净湖,我在这里。
他的眼神忧伤,轻声说,这一刻感觉我们好像天长地久就要走到世界的尽头了。远音,你真的认为我会一直在吗。我们只是普通的凡人,我们有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