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露朱痕父子喜相认 辨鞭音好友再相逢(1 / 1)

金鞭无敌 陈祖基 12157 字 2个月前

俞姑和柳荫崖正谈得起劲,忽见树梢微微颤动,隐约间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两人同声喝

问:”谁?”不约而同地分东西跃上树冠,提了提眼神向四周跳望,但杳无人迹,只有惊动的宿

鸟扑剌剌地怪叫飞散。两人重又回到地面,心中纳闷,凭他们的经验,那声音明明是穿着宽

袍大袖的人有意抖弄衣襟所发出的,可是倏忽之间竟不知所往,可见此人的本领远在他们俩

人之上,这又该是谁呢?

俞姑要柳荫崖和她同去榆厢铺姬九常家,荫崖问起了姬澄,俞姑告诉他:他们一同离开巢

湖夏府,她要他一起回到他家里去,半道上她忽然想到,还是由她先期一步去到姬家,看看

姬九常的神色,小澄子则到江西去走一遭,打听一下上官老英雄去上天峰的情况,然后再赶

回家里去聚首,现在她要柳荫崖同去姬家,即会碰到他的。

柳荫崖欣然答应,俩人走了一段路,不远处有座三孔石拱桥,名日”平沙桥”。柳荫崖想:

此桥与刚才的”落雁村”合取”平沙落雁”之意。自己还以为天意暗示我,青雁要在此失落了,

嘿,真是……,不禁暗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俩人到了宁陵附近的张弓庄。俞姑想到柳荫崖久病体衰,就找了个”平安

客寓”投宿,要柳荫崖好生休息两天,并从身上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黄豆大的两颗丸药—

这是俞姑还在师门时,采集神女峰百草之精合制而成,有滋补强身的功效。柳荫崖深表谢忱,

安心地躺下了。

俞姑回到自己房中,觉得自已和柳荫崖分明是初会,怎么会那么面善呢?但又想不起究

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自己过去确确实实没有见到过柳荫崖的。

几天后,俞姑见柳荫崖精神长足了,两人又开始赶路,到榆厢铺那一夭,已是漆黑时分,

按俞姑的想法,是要等到第二天去投刺晋谒,但又恐怕遭到像初访夏观风那样的吃闭门羹,

特别按姬九常的景况看,他谢客不见的可能牲更大。俞姑和柳荫崖商议后,决定夜进姬家,

且看姬九常怎么对待。

姬府是个很大的庄园,宅第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是个钟鸣鼎食之家,俞姑

过去曾多次来到过姬家,熟悉门路,囡此顺利地翻进了后花园。俞姑关照柳荫崖暂在墙角等

候,咱己先上去看看动静,然后再出来唤他。说罢,飞身上了垂脊。

俞姑仔细地辨了辨方向,知道姬九常学的是达摩祖师的坐禅功,早就和姬夫人分居两处

了,按照姬九常的习性,现在他一般应在花厅的西厢房内练功,俞姑把柳荫崖也招呼上来,

俩人绕过了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正面就是花厅了。远远望去,灯火闪烁,西厢房内是烛影摇

晃,俞姑想,看来姬庄平时很少有人敢贸然光顾的,不但无守夜者,而且戒备松弛,两人由外

而内地闯过了数幢宅房,一路没有碰到打更巡哨的人,由此也可忖度出,那姬九常对自己的

功夫自恃到了何等程度!

俞姑首先上了天井里那棵高大的槐树,就着横伸的树枝,贴近了窗户,用指甲把窗纸划

开一道小缝儿望去,不由心中一乐,那姬九常双腿盘曲宛如如来坐莲花似的端坐在床中央。

他年纪六十光景,长脸清癯,皮肤黧黑,花白须髯飘在胸前,双目微合,口中一吐一纳。俞

姑偷觑了好一会儿,真有说不出的惊讶。原来乍看时姬九常似乎稳坐不动的,处于半睡眠状

态,但留神看去却不然,他的身躯像漂浮于水面的小舟,竟提离床铺约有两寸光景!时令已

是冬季了,姬九常穿着单薄,那衣服有如被风鼓动的帆篷,瑟瑟扇动,渐渐,他秃头上那几

茎白发,居然在微微地往上竖。

俞姑想,自己认识姬九常的时间已不短了,倒还不曾见到过他独自一人练功的情景。正

在出神,姬九常突然两臂一伸,肩、肘、腕、指的骨节发出一阵咯砾砾的声响,他微睁双目,

炯炯的光彩直射窗外,不亢不卑地问:”是什么人哪?既然已经进得姬庄,也就不必躲躲闪闪

了,请进来坐吧!”

俞姑对姬九常的敏锐觉察也不感意外,她仍贴在窗外笑着说:”九常哥,你倒好!客人到

了老半天啦,你还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说自己慢客,倒还说人家躲躲闪闪,左右全是你的

理!”

姬九常哈哈大笑:”原来是俞妹呀!你体贴我省得下床开门,自己从窗户里进来得了。”

说着,他劈空一挥手,咿呀一声,窗门洞开了,俞姑飞身入内,姬九常已下床热情地招

呼说:”俞妹,夜阑人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慢着,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楚的,门外还等着一位客人哩。”

”谁呀?那也该赶快请进来相见才是!”

不一会儿,俞姑把柳荫崖领了进来,姬九常想迎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正巧同进门的柳

荫崖撞了个正着。

俞姑左顾右盼,希罕地”咦!”了起来,这千里之遥,偶尔一会的一老一少,面貌为何竟

如此惊人地相似?俞姑想,就连姬九常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样惟妙惟肖,那个柳荫崖不就是

活脱脱的一个年轻时的姬九常吗?

柳荫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姬九常却意识到了,他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愣住

了好一刻。

自然,姬九常这种失常的举动不是无缘无故产生出来的,俗话说得好:”自病自得知。”

正因为在姬九常的心里有一处二十多年来始终难以愈合的创伤,时时发出隐痛,也时时会牵

动他一根相当敏感的神经,使他难释于怀。

意惹情牵。那个慧眼别具的俞姑是何等人物!况且她是冷眼旁观,这一切都映入了她的

眼帘,烙入了她的心坎儿,她觉得姬九常那恍恍惚惚的神态是事出有因的。她装作若无其事

地作了介绍:”荫崖,你快上前去见礼,这位老英雄就是你把兄弟小澄子的父亲。”

柳荫崖赶紧整冠掸尘,规规矩矩地上前双膝跪下说:”小侄柳荫崖给伯父大人叩头。”

姬九常慌忙伸手搀扶:”当不起,当不起,姬某怎敢受此大礼。”他回顾俞姑,问:”俞

妹,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壮士是?……”

”你尽管端端正正坐着受他磕几个响头吧,你当得起的,他是令郎新近结拜的兄弟……”

俞姑边介绍边仍揣摩着两人的脸态。

”得,得!俞妹你可千万别跟我再提起这个小奴才了。”听了姬澄的名字,姬九常脸色骤

变,止住了俞姑的话头。

俞姑正色说:”我说九常哥,小澄子又怎么样啦?你究竟不满意他哪一点?九常哥,不是

做妹子的编派你的不是,听小澄子说,近年来你似乎是有点儿失检吧?”

姬九常的脸刷地红了,是气?是恼?是羞愧还是感到被人误解?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稍

待,才一声低叹,说:”俞妹,你应当相信,我姬九常是不会去干昧心事的。”

俞姑点点头表示相信,然后用手指着柳荫崖说:”这些,咱们慢慢说,可别把这位客人冷

落在一边了。”

姬九常恍然问:”这位壮士是谁呀?”

俞姑说:”你猜猜看,你儿子的把兄弟,能不是俊才吗?”

姬九常对柳荫崖相了又相,说:”这位年轻英雄,气宇轩昂,目如闪电,必出于名师传授,

可是我与他素昧生平,俞妹,你叫为兄从何猜起呢?”

俞姑说:”他叫柳荫崖,他师父的名声你是不会陌生的,就是那名震江湖的金鞭无敌解

承忠。”

姬九常连连点点头说:”难怪有此气概,原来是解老镖师的传人,可惜我和解老镖师也只

是神交而鲜有往来,两位怎么会夤夜突然到我姬庄的呢?”

俞姑就把柳荫崖为师报仇等情细说了一遍,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暂且隐下了仇家乃林霄

汉那一节。

俗话说:”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姬九常闻说也不胜感叹,极力称赞柳荫崖敬爱师

长,爱憎分明。

说着说着,天色已不早了,姬九常要留两人住宿,俞姑说:”我不劳你操心,我自己会找

到嫂子那里去的。”说完,她竟自顾自走了。

姬九常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何种感情,对柳荫崖特别有好感,他留柳荫崖在西厢

房同榻,这倒使柳荫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解衣就寝时,姬九常惊奇地发现,柳荫崖的左手臂上有块拇指大的朱砂痣,心头不禁怦

怦地跳个不停,他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问起了柳荫崖的身世。柳荫崖就如实地把解老镖师

如何在黑山大城子附近救他,收养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姬九常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姓柳的呢?”

柳荫崖说:”不满老伯大人说,因为恩师相救我于名为’柳树峁’的地方,因此就指’柳’为

姓,小侄二十多年来,还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究竟是谁,岂不惭愧呀!”

姬九常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幸亏柳荫崖没有注意到,睡下不久,柳荫崖已沉沉睡去。

姬九常心情沉重地走出房来,阶下月色凄凉,他步入”啸歌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呆

望着树影的横枝,心潮起伏,数十年的往事在记忆深处泛起,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今宵。

三十年前,姬九常出于对一位宋室遗老的尊敬,不惜风尘仆仆,单人独骑护着他的儿子

伴柩回乡到关外锦州城。他帮助料理完毕丧事,又只身返回关内,行至永泉附近,遭到了一

个游牧民族的突然袭击,这个部落属奚勿耶族,由于他们常常受到女真族的欺凌,特别是铁

木真统治以后,他们备受攻击和镇压,被驱赶得东西游荡,所以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对非本族

人种的仇恨,姬九常因寡不敌众而被俘,按照这个部落的规矩,本当要点天灯烧死!恰好这个

部落的头人患病,在这个时候处死人将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就把姬九常暂时关押起来。原来

那头人是被虎口所伤,中了毒,姬九常用带着的解毒金丹为头人治好了伤。

头人感激他的恩德,不仅不把他处死,还把姬九常当贵客似地相待。那头人有个女儿,

名唤柔然美姑,生得花容月貌,天真可爱,日子一长,她爱上了姬九常。

那时,姬九常三十刚出头,相貌堂堂、英俊倜傥,柔然美姑的一缕情丝把他紧紧地系住

了,他跟着这个部落走了一年有余,哪里想到姑娘竟怀孕了,这可惹下了泼天大祸严禁与外族

通婚是这个民族的教义与族规,谁触犯将被打入黑暗地狱!于是姬九常重又被幽禁起来。

这个民族信奉类似巫术的原始宗教,叫萨满教。萨满教巫婆是最高的至尊,而姑娘的怀

孕和分娩却又受到他们所崇拜的神灵”鸟榴” (保护儿童之神)的佑护,柔然美姑产了个男孩,

到孩子落地三个月光景,适逢头人率众外出格斗,在一个老营兵的同情下,柔然美姑抱了孩

子偷偷地来和姬九常相会过,姬九常还是第一次有自己的亲骨肉,抱过孩子亲了又亲,他看

见过孩子的左臂上有一块朱砂痣,姑娘劝姬九常趁这个机会逃走,姬九常依恋着可怜的母子,

一时不忍离去。

那头人失败归来,萨满巫婆竟一反常态迁怒于孩子,说是天上的祖先不容忍异族野种,

一定要除却这个不祥之物。于是竟蛮狠地把孩子掷到荒郊野外,供野兽吞噬,还哄骗柔然美

姑说,连同姬九常一起被处死了。姑娘产后不久,怎能闻此凶讯?她悲愤欲绝,得了”血海崩

“症流血不止而死。这回头人更把姬九常恨之入骨了,声言第二天晚上要点大天灯活活烧死

姬九常!幸亏那位老营兵相救,姬九常才逃离了奚勿耶部落…..

近三十年了!那过眼烟云似的往事又缥缈而来,地点、时间、经过,形状怎么会有如此惊

人的相似?姬九常断定、这个孩子今天出现在眼前了,他还和自己同榻而眠!

是父子天性的交相感应?还是老天爷在有意撮合?…¨思虑了一夜的姬九常,在翌日东方

刚刚翻出鱼肚白,就毅然地上楼去敲夫人的房门。

姬夫人陪着俞姑刚刚起身梳洗,也弄不清姬九常匆促叩门为的是什么,在堂楼客房坐定

以后,姬九常毫不隐讳地把那桩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

俞姑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本来昨宵在骤见之下,她对他们两人的面貌如此相似心中就

布满疑云,她豪爽地拍了拍桌子说:”没错,敢情就是那么回事了,你们老两口再好好叙谈叙谈,

荫崖那边就交给我了。”说完,把楼板踩得”噔噔”响地走了。

姬夫人是个大贤大德的人,她不仅不责备做了几十年夫妻的丈夫还向她隐瞒那件大事,

相反催促丈夫快快相认下来,骨肉团聚这是多大的喜事!特别昨晚在俞姑的口中,姬夫人知

道自己的小澄子有了下落,不久即将返回府第,所以她认定:这天巧奇缘正是姬家该福星高照

了。

姬九常陪了夫人下楼到厅堂时,俞姑领着荫崖已迎候在那里。二十多年的孤儿今天终于

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还有什么比这更激荡心弦呢?他忙不迭地膝行上前叩见父母,三人抱头

哭在一起,连那个以”罗刹”著称、心如铁石的女豪杰也禁不住在一旁喜泪纷飞。

姬府上摆酒相庆,全家上下川流不息,里里外外,热闹盈盈。

俞姑觉得这正是劝说姬九常的最好机会,在为他们父子团聚敬酒三巡后,她义正词严地

对姬九常说: “九常哥,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英雄,为人仗义,武艺超群,我们都把你当成

一根擎天玉柱,多少年来,你是众望所归,江湖上谁不尊敬你’龙形乾坤手’姬九常呢?怎么这

几年你倒有些反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小澄子是个嫉恶如仇的孩子,前回他误闯海神

祠我见到了他,现在他又急公好义,奔走天涯,再看看眼前这位你在不寻常经历中所留下的

儿子,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九常哥你熟读史册,对什么事当然比妹子我懂得多,而我对

你近年来干的有些事,确实弄不懂!比如说你去巴结商丘总督素里海和耶律先特等人,你又

贪图点儿什么?论财,你姬府还嫌少吗?论势,你是差点儿,难道说你要这种狐假虎威的势吗?

这岂是咱们侠义之辈所需要的?当然,现在是元鞑势盛,宋室沦亡,大汉式微,古人有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就不信咱们堂堂炎黄儿孙就甘受那么残酷的统治。九常哥,做妹

子的话虽是重了点儿,但我也是一片苦口婆心,我要你当机立断!千万不要一误再误,乃至不

能自拔,失却晚节呀!”

接着俞姑又把解府的仇家是紫脸金罗汉林霄汉说了出来,荫崖当即跪在父亲膝前,请求

父亲替恩师报仇。

姬夫人一直在旁淌着眼泪,她也带着哭声地说:”亿雯妹是一片真忱,语重心长,再说要

是没有解老英雄的救护和抚育,你们父子哪有今日的团圆哪?”

姬九常正待陈述,这时那总管姬义笑容满面地奔了进来,一迭连声地高呼:”喜事!喜

事!”大家停了话头忙问是什么事?他回答说:”咱家的澄少爷回来了!”

这给姬家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只有姬九常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对儿子的返回,他高兴;

但对儿子的鲁莽行事和翻了脸离家出走,却又十分恼火,当此,他只有默不作声。而最欣喜

若狂的是柳荫崖,一别数月,他无日不在思念这位把兄弟,现在却变成了亲兄弟相会,怎不加

倍地喜欢!

罗刹女急于想知道姬澄去江西后的情况,就跟着柳荫崖一个劲地催促:”快唤他进来!快

唤他进来!”一会儿,姬澄出现在厅堂上,他的背后还有两位英俊的小伙子,对其中的一个,

柳荫崖觉得十分面熟,俞姑对他们看了又看,嗤地一笑,差点儿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

姬夫人真想搂住心爱的儿子痛哭一场,碍着有客人在,硬是抑制住了。姬澄见俞姑和柳

荫崖同时在自己家里,这一喜非同小可,那厅堂上同时响起了各种声音:哭中有笑,笑中有哭,

但不论是哭是笑,今天听来都是喜孜孜的。

姬澄在参拜父母的一瞬间,柳荫崖已把那位觉得面善的小伙子认出来了,原来她是自己

的师妹解骊珠改装的。

解骊珠一看在座的有自从太湖分手以来一直在朝思暮想中的师哥,又想到自己经磨历劫

差点儿难以与师哥见面,再也忍耐不住了,竟嚎啕着奔了上去,两个人又哭在一堆。

另外的一位小伙子,姬九常也把他认出来了,但他有说不出的惊讶: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对

头,怎么会在一起呢?—他就是上天峰紫面金罗汉的儿子林冠航。

姬夫人忙招呼两人入席。俞姑一把拉过解骊珠挨在自已身边坐下,笑吟吟地说:”你一

跨进门,我就认出你是女汾男装的,解姑娘,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澄子的父亲是你师哥的

生父,你也应该上前去见个礼。”

解骊珠虽然深感突兀,但她玲珑乖巧,立即上去大礼参拜。

姬九常连称:”不敢!不敢!”

姬夫人自己没有女儿,她亲热地扶起解骊珠,搂在自己膝上,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这

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席间,大家顾不上吃喝,各自向对方介绍情况。当姬澄讲到林冠航私放解骊珠一事,俞

姑更器重他这种大义凛然、泾渭分明的性格!柳荫崖也向林冠航表示了敬意和感谢。

俞姑又问姬澄怎么会路遇解林两人的,姬澄故弄玄虚地说:”说来话长,让我喝足吃饱了

慢慢地说。”然而,不待催问,他已侃侃而谈地说了开来。

原来姬澄按俞姑的吩咐,到江西境内去转了一圈儿,在鄱阳湖边上的四十里街,气候骤

变,眼看要下大雨了,他就宿在了”升平客寓”后院的西楼上。这时,外边已是阵凤鼓动,冷

雨敲窗,他开门出来想唤店小二弄点儿酒喝,发现在东楼靠后院的并排两间房间里,住着两

个和自己年岁相似的年轻人,一个正从另一个房中走出来,一看见自己在注意他们,都性急

地各自把房门掩上了,这倒引起了姬澄的好奇,他把自己的房门半掩着,偷看对方的动静。

好一刻之后,有一个人从房里走出来,沿走廊来回看了看,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里,姬澄是何

等眼力,他不仅看出此人是女扮男装,而且看准就是在槐花集分手的解骊珠!她怎会来到这里?

那个与她同来的青年难道就是商玉琪吗?在巢湖夏家,听上官彤讲,他老人家在太湖没有找

到解骊珠—她被商玉琪哄着不知到何处去了,今天正好被自己碰上,就非得弄个水落石出

不可。

一会儿雨止了,乌云渐渐被风吹散,西边的湖面上泛映着几块黄澄澄的晚霞,姬澄走出

门去添酒,看见隔自己房间不远的走廊前,幽灵似地游荡着两个中年人,目光尽往东楼转,见

姬澄走出来,又装着没事儿地怏怏走开了。

姬澄心中”噔”地一下,从迹象上看,这两人是咬着东楼那两个年轻人而来的,姬澄本来

也不想管闲事,只因为有解骊珠夹在其中,自己倒要留意三分。他添了酒回到房中,但没有

再斟着喝,他凝神迸息地,预感到今晚必有动静。

姬澄不愧是洞察秋毫之末的”鹰眼”,他猜对了。

这两人果然是跟踪东楼的年轻人而来的。原来紫脸金罗汉林霄汉对自己的儿子从蝙蝠洞

放走解骊珠,虽然也曾强作镇静,装作是出于他的预谋,但内心却极其忐忑不安,混元弥陀

范一宽早已揣摩到他的心理,就旁敲侧击地怂恿他设法追回这两个逃跑者,其后就接受了追

踪的任务。当晚,他以林霄汉的名义叫来了离魂子母圈梁钺和云里翻祝涛,要他们下山去留

神察访,如果遇上他们,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活着弄回来,实在不得已,那么就把

他们解决算了,免得日后养痈遗患!两人唯唯领命。

梁钺和祝涛这两个人可是久闯江湖、经验丰富的高手,他们悄悄地一合计,估量林冠航

和解骊珠下了蝙蝠洞以后,上哪儿可能性最大,太湖他们是不会去的,两人从金眼壁虎朱斌口

中套出,确定林冠航和解骊珠必然是奔巢湖夏家,计较已定,两人沿着这条路线紧紧地尾随

而来。

三天后,梁钺和祝涛果然在古县的张公渡发现了他们—解骊珠已改汾成男装,又蔫能

逃过他们的眼睛?按照范一宽所说的第二个法子,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提着这两人的脑袋回

去复命交差,但这又怎么使得呢?”格杀勿论”是范一宽传下林霄汉在盛怒之下讲的气话,况且

作为从小看着林冠肮长大的梁钺和祝涛是怎么也下不了毒手去杀害自己的师弟—师父唯一

的独生儿子的,因此他们只是悄悄儿地咬住不放。

今日到了四十里街,一场黄昏雨把街上的人群赶回家里去了,初更未起,”升平客寓”已

静成一片,梁钺和祝涛一切准备就绪,对解骊珠可以不留情面地”喀嚓”一刀,对林冠航那只

能用迷魂香把他薰倒,背上他弄回上天峰。三更鼓起,梁钺和祝涛开始动手了,两人刚翻上

屋脊,到了东楼房檐口,姬澄已经在罩墙后面的马头墙边静候了,俗话说:”三岁讨饭,老跑

江湖。”姬澄就是这样的人物。

梁钺和祝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早在监视着自己!这真是”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他见祝涛取出一只小小的铜鹤样的东西,晃起火折正要点上,他啐了一口,暗骂一声:

“孬种,鬼鬼祟祟地想用迷魂香!”当即揭起两块瓦片,”刷”地飞了过去,同时高喝一声:”屋

里的人当心啦,窗外有客人造访!”

这突然的一来,把梁钺和祝涛惊得非同小可,慌忙”飞”出了”升平客寓”,姬澄哼了一声,

在后紧追不舍。

林冠航和解骊珠一路上时刻在提心吊胆,每晚都不敢熟睡,总是和衣闭目而已,现在听

到外面声响,急忙跃下床来,各自提着兵刃,几乎同时推开窗户,也紧紧地赶了上去。

当林冠航和解骊珠赶到荒郊,前边的人已经交上手了,似乎是一个人在对付两个人,究

竟哪一方是援救自己的人呢?所以两人一时倒无法上前助战。

交战着的三人本领都很出众,攻之者有道,守之者合方,解骊珠看着那个以一敌二人的

腾、挪、躲、闪十分灵活,使的是一根长绳鞭,鞭梢不时在夜空中发出一阵阵裂帛似的巨响,

解骊珠觉得眼熟,这时,那人已把长鞭抖成几个连环小圈,向两人下盘飞击而来。那梁钺和

祝涛又见有人赶到,料想必定是林冠航和解骊珠前来助战,一时心慌,猝不及防,下盘被绕

个正着,双双仆到在地。

这时,解骊珠已认出是姬澄,也一个箭步跃上去,嘴里高喊:”姬澄兄,是你吗?”

林冠肮见解骊珠认识此人,也随后跟了上来。姬澄一边和骊珠答话,一边手中的长鞭仍

紧紧地盘在两人的脚踝上,两人几经挣扎,都没法爬起来。

林冠航已认出是梁钺和祝涛,厉声地盘问,得知他们是接受父亲的指令跟踪而来的。林

冠航请解骊珠转向姬澄恳求,把这两人放了,并要他们给父亲捎个口信,如果父亲的行为一

直来是合乎这个”侠”字的话,那么儿子一定回上天峰听其治罪,否则,就是杀了一百个林冠

航,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古人说:”父不慈,子不孝”,父亲无情,怎能强求儿子尽义?

梁钺和祝涛本来以为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必死无疑,想不到林冠航如此宽宏大度,不胜

羞惭,唯唯而退。

解骊珠介绍林冠航和姬澄见礼,并向姬澄简单地讲叙了别后的情况,以及商玉琪的寡情

和林冠航的仗义。姬澄几乎听傻了,姬澄要他们同去河南自己家中,还说罗刹女俞姑已在那

里等候了。两人欣然答应,于是一起来了榆厢铺。想不到家里发生了这样天大的大喜事,姬

澄怎么不要在席间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唯有林冠航看人家父子团聚,触景生情,不禁黯然

神伤!…

姬九常吩咐把残肴撤去,重新摆了一席更其丰盛的酒菜,姬庄在这几十年里,热闹的盛

会也有过多起,但像这般能使每个人都极其自然地喜溢心胸的事情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姬夫人见两个儿子坐于两侧,都出落成佼佼者,咧开笑嘴几乎合不拢来。

林冠航忠义的行为使姬九常联想到自己儿子姬澄的言与行,他能怪孩子鲁莽吗?不能,

他们根本不明底细,他的行为是凛然磊落的,他务必在适宜的时候,把内情透露给他们,他

心中盘算已定,只等上官彤的信息一到,和大家同去上天峰,然后掀开迷雾。

人逢喜事酒兴豪,俞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她有点儿微醉了,豪放地举酒放歌:

日月之昭昭兮,天地同光。欣逢此喜事兮,欢慰无常。聚天伦之乐兮,黛眉舒畅。

举巨觥浮大白兮,乘兴醉唱!

俞姑的铿锵歌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但她还兴犹未尽,竟拨剑在手说:”今天是空

前盛会,我很高兴,愿为各位一舞,以助酒兴如何?”姬九常夫妇同声说:”俞妹为我们姬姓

一家尽心尽力,今日有此豪兴,我们得有幸一饱眼福了。”罗刹女步至中庭,手臂一振,青

锋剑忽作龙吟之声。

她”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出剑轻柔,但轻而不浮;击下力沉,

但沉而不拨。她腰腿稳健,胸臂舒展,意态闲宁,丰神潇洒。一会儿似”翔空彩凤”,一会儿

似”凤凰展翅”,一会儿似”投鞭断流”,一会儿似”弯弓射月”。左右逢源,进退自如,但见:

灼灼星寒片片光,剑如长龙游四方。势若羿射九日落,捷似电闪劈翳障。左一剑,白虹贯日

云吞月;右一剑,老猿摘果献华堂;前一剑,指路画影排达入;后一剑,黄莺转身翅高昂。

来似雷霆收震怒,去如鲸波腾身摇。好一似嫦娥舒袖翩翩舞,又好似战罢玉龙梨花飘。

俞姑舞的这路剑法其名为”日月风雨寒光剑”,似天马行空,如龙蛇狂舞,剑光闪烁,但

烛火不摇,若不是功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哪能有如此娴熟?俞姑猛地把剑一收,人如

泰山兀立,但剑身尚在微微颤动,发出一阵如琴弦般的低吟,片刻寂静后,满座才爆发出一

片喊好声。

姬九常翘起拇指说:”久闻罗刹女武艺出众,今日得见,更胜传闻!俞妹韶华正当,有些非

凡之功力,我这个垂暮之人真是既高兴又感望尘莫及。”

俞姑反倒脸红了:”好了,九常哥,你别跟我文绉绉地掉斯文了,老实告诉你,我可是抛

砖引玉呀!今日是良宵、美景、赏心、欢乐四事俱备,贤主、佳宾两难又碰,我看再换大杯,

每人都乐一乐。”

俞姑归座后,笑着指了指林冠航说:”林公子,我听说你父亲的本领是不赖的,你是他

的独生儿子,一定得到过他的亲传,怎么样?能不能给点儿面子,让我们见识见识?”

林冠航慌忙站了起来,恭敬地抱拳说:”姬家伯父和师姑在上,又有几位兄长在旁,我

这个学艺不精的小子,焉敢在此班门弄斧?”

姬九常顺水推舟说:”你不是也挂着剑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让这位姑姑给你点拨点

拨。”

林冠航说:”姬老伯既如此说,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小侄我献丑了。”

说完,他把放在边上的宝剑拨出来,也走到庭前立一门户,使了一路”追魂夺命剑”,果然”

龙飞天门,虎卧凤阙”,斩斫分明,刚柔相济,别有一番招式,虽然落剑处尚稚嫩一些,不

够老练,其实俞姑要林冠肮练一手是有其用意的—此番要去对付林霄汉,可自己尚未领略过

这位紫面金罗汉究竟有多大的本领,今日在林冠航身上也是一种间接的投石问路,现在她心

中多少有点儿数目了。她钦佩上官彤确有见地,倘若自己贸然只身上得上天峰,是很难讨到

便宜的。

林冠航收剑归座后,俞姑诚恳地对他说:”不错!不错!我对剑法一道虽不能说全懂,但

多少知道一些,你的剑法连绵不断,疾徐有节,有规矩但又不囿于架式,手、眼、身、法、

步都合乎正道,你有如此好的品格,又有如此高超的剑法,不愧是位智勇双全的小英雄。来,

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林冠航忙不迭地谦逊着。

几个小英雄又来祝贺一番,林冠航脸红了,但心中却非常愉快。

这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了姬九常的身上,俞姑明白大伙儿的意思,凑上去说:”九常哥,

本来是主人劝客不行,现在我已经是喧宾夺主了,怎么样?今日这么多喜事都是冲您一人来的,

您要是不露两下子给大伙儿开开眼界,不是太扫我们的兴了吗?”她说着又扫视了大家一下,

问:”你们说是不是?”

见大家齐声附和,姬九常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俞妹,你可别赶着鸭子上架了。”

俞姑含笑说:”常言道得好,姜还是老的辣,谁不知道你’龙形乾坤手’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你今天要是不露几下,我合着嫂子一起,决不与你甘休!”

经不住俞姑的一再撺掇,姬九常呵呵一笑说:”俞妹,有你这位异人在旁,还一个劲儿

地要逼我这个老头子来出乖露丑干什么?好!常言道:舍命陪君子!我只能弄三套小把戏,以博

大家一笑如何?”

众人一听,都抚掌连声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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