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别克车的烟灰缸被拉开了,里面有两个烟屁股。未经过滤的烟屁股。莫特用指甲挑出其中一段,脸上露出扭曲而厌恶的表情,肯定是舒特抽的佩尔美尔牌香烟。果然是。
他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发动了。莫特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听到车子发出滴答滴答、砰砰作响的声音,但一发动引擎好像是暖的。舒特的帽子现在后车厢里。莫特带着对烟头的厌恶把帽子捡了起来,手指只抓住一点点帽檐。帽子下面什么也没有,里面只有一条很旧的、汗渍斑斑的帽内带。不过,帽子还有另外一种气味,一种比汗液更刺鼻、更浓烈的气味。莫特模模糊糊地认出这气味,但说不上来是什么。也许他之后会想到的。他把帽子放在别克车的后座上,然后想起一小时后他就会看到格雷格和汤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他们看到这顶帽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今天早上,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似乎比质疑直觉更妥当。于是,他把帽子放进后备厢,朝城里开去。
32
在去鲍伊的店的路上,他又经过了汤姆家。汤姆的车已经不在车道上了。这让莫特一时感到紧张,然后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而不是坏兆头——汤姆一定已经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或者他自己去了鲍伊的店——汤姆是个鳏夫,他经常在鲍伊那家店的午餐柜台解决三餐。
塔什莫尔公共工程局的大部分人都站在柜台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猎鹿季,但汤姆不在。
(汤姆死了,舒特杀了他,你猜他用的是谁的车。)
“莫特·雷尼!”格尔达·鲍伊用她那总是沙哑得不一般的叫喊向他打招呼。她是个高个子女人,一头栗色鬈发,胸部丰满。“老久没见你了!最近有没有写什么好书?”
“尽量,”莫特说,“可不可以给我做你特制的煎蛋卷?”
“不行,才怪!”格尔达笑了起来,表示她只是在开玩笑。穿着橄榄色工作服的公共工程局成员们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莫特想要一把像电影里的警探哈里[37]一样在花呢运动服里藏着的大枪。然后砰,砰,砰,砰,也许这里就没这么吵闹了。“马上就来,莫特。”
“谢谢。”
她送上面包、咖啡和橙汁时,她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你们离婚了。我很抱歉。”
莫特用一只手几乎稳稳地把咖啡举到嘴边:“谢谢,格尔达。”
“你自己一个人有好好过吧?”
“嗯……尽量。”
“因为你看起来有点憔悴。”
“有时候晚上很难入睡。我想我还不习惯安静吧。”
“胡说……这是因为你还不习惯一个人睡。但一个男人不会仅仅因为他的女人不懂珍惜,就要永远独自入睡。莫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样跟你说话。”
“一点也不。”但是他很介意。他觉得格尔达·鲍伊扮演安·兰德斯给他做的心理咨询很糟糕。
“可你是这个镇上唯一的名作家。”
“也许这样还好。”
她笑着揪了揪他的耳朵。莫特想知道,如果他去咬那只揪耳朵折磨他的手,她会说些什么,那些穿着橄榄色工作服的大个子会说些什么。他对自己被这个想法强烈地吸引感到有点吃惊。他们都在说他和艾米吗?一些说她不知道自己嫁了个好人,其他人说可怜的女人终于厌倦了和疯狂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决定离开,没有人知道他们都他妈的在放屁,或者他们不清楚自己和艾米过得幸福的时候。他们当然会嚼舌根,他疲倦地想。人本来就最擅长大谈在报纸上看到的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煎蛋卷,不想吃了。
不过,他还是猛吃了起来,好不容易把大部分都塞进了喉咙。这仍然是漫长的一天。格尔达·鲍伊对他外表和爱情生活的看法不会改变这一点。
他吃完早饭,付了钱,买了一份报纸,离开了杂货店(公共工程局的人员在他之前五分钟就已经大批撤离,其中一人还停了一下,时间刚好够他跟莫特为他要过生日的侄女要了个签名)。这时已经是九点五分了。他在方向盘后面坐了很长时间,想看看报纸上有没有关于德瑞镇房子失火的报道,结果在第三版找到了一篇。标题是:德瑞镇消防检查员表示雷尼住宅纵火事件没有线索。报道本身不到半栏那么长。最后一句写道:“莫特·雷尼,因《街头手风琴师之子》和《德拉古一家》等畅销小说而闻名,我们无法联系到他对此置评。”这意味着艾米没有给他们塔什莫尔的号码。很好。之后他再跟她聊的时候会感谢她的。
先找汤姆·格林利夫。他到达卫理公会教区会堂时,应该快到九点二十,差不多九点半了。他把别克车挂上挡,开走了。
33
他到达教区会堂时,只有一辆车停在车道上——一辆老旧的福特“野马”,后面有一辆露营车,还有每扇车门上都挂着的一个牌子,写着桑尼·特罗茨上漆、护理首席木工。莫特看见桑尼自己站在脚手架上,他个子不高,四十来岁,没有头发,双眼露着快活劲。他一边大片地扫着油漆,一边播放着埃德·艾姆斯或汤姆·琼斯拉斯维加斯风格的歌曲——不管是哪个,总之就是个在演唱时不扣衬衫前三颗扣子的那家伙。
“嗨,桑尼!”莫特喊道。
桑尼继续在刷油漆,他听着埃德·艾姆斯或是谁在歌声中问着男人是什么,男人有什么,以近乎完美的节奏来回地刷。这些都是莫特问过自己一两次的问题,不过没有音乐伴奏而已。
“桑尼!”
桑尼晃了一下。白色的油漆从他的刷头飞了出来,在那可怕的一瞬间,莫特以为他可能真的要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然后他抓住一根绳子,转身向下看。“干吗呢,雷尼先生!”他说,“你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不知什么原因,莫特想到了迪士尼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门把手,他不得不抑制住一阵狂笑。
“雷尼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莫特把笑声咽了下去。这是他老早以前在教区学校里学会的一种把戏,也是他发现能让自己不笑出来的唯一万无一失的办法。就像大多数成功的好把戏一样,挺难受的。“我还以为你要掉下来呢。”
“我不会。”桑尼笑着说,他关掉了正在放抒情歌曲的扩音器,“汤姆可能会掉下去,但我不会。”
“汤姆在哪儿?”莫特问,“我想和他谈谈。”
“他很早就打电话来,说他今天不来了。我告诉他没关系,反正工作不够我们俩干。”
桑尼自信地低头看着莫特。
“这活就像一道主菜,但是这次汤姆往盘子里倒的太多了。这不是老人家该做的工作。他说他腰痛。也肯定是腰痛了。他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莫特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些。
“很早。”桑尼说,“六点吧。我正准备早上去厕所好好释放一下。我是很有规律的。”桑尼听起来非常自豪,“当然,汤姆,他知道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但他听起来不是很对劲?”
“对。一点也不像他自己。”桑尼停了下来,皱着眉头。他看上去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然后他微微耸了耸肩,继续说下去:“昨天湖上刮起了大风,他可能感冒了。但是汤姆的身子骨硬朗得很。给他一两天,他就会好起来的。我更担心他会分心,走了个跳板。”桑尼用他的刷子指了指脚手架的板子,白色的油漆都滴在他鞋子旁的木板上,“我能帮你什么吗,雷尼先生?”
“没有。”莫特说,他感觉心里有一团说不清的恐惧卡在里面,就像一张揉皱了的帆布,“对了,你见到格雷格了吗?”
“格雷格·卡斯泰尔斯?”
“是的。”
“今天早上没看见。当然,他做的都是有钱人的生意。”桑尼笑了,“他比我们起床得晚,他就是这样。”
“哦,我以为他也要过来看看汤姆。”莫特说,“我再等一会儿你不介意吧?他可能会来的。”
“请便。”桑尼说,“我听音乐你不介意吧?”
“完全不介意。”
“现如今你可以从电视上直接买到录音带,真是令人惊讶。你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你的信用卡号码。甚至不用付电话费。那是个免费电话。”他朝大音箱弯下腰,然后认真地低头看着莫特,“这是罗杰·惠特克[38]的歌。”他虔诚地低声说。
“哦。”
桑尼按下播放键,罗杰·惠特克的歌词告诉他们,有时候(他肯定他们知道)他会贪多嚼不烂。莫特偶尔也会这样,但不像他还有音乐伴奏。他走到车道边,心不在焉地敲着衬衣口袋。他有点惊讶地发现,原来那包L&M香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他点燃了最后一根香烟,预感会闻到刺鼻的味道,于是他缩了缩身子。但味道还不赖。事实上,它几乎没有任何味道……仿佛岁月把它偷走了。
这不是岁月偷走的唯一东西。
没错。虽然无关紧要,但确实如此。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马路。现在,罗杰·惠特克在歌词中告诉他和桑尼,一艘满载的船停泊在港口,他们很快就会驶往英国。桑尼唱了每一行的最后一个词。一个词都不多,他只唱最后一个。卡车和其他车辆在二十三号公路上来来往往。格雷格的福特“漫游者”没有来。莫特扔掉了香烟,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差一刻了。他知道一向守时的格雷格也不会来了。
舒特把他们两个都摆平了。
哦,胡说!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是的,我知道。这顶帽子。汽车。钥匙。
你不仅是贸然下结论,你根本是胡说八道。
这顶帽子。汽车。钥匙。
他转身向架子走去。“我猜他忘了。”他说,但桑尼没听见。他正忙着摇摆,沉浸在粉刷艺术和罗杰·惠特克的灵魂中。
他回到车里,开走了。他陷入了沉思,完全没有听见桑尼在后面叫他。
不管怎样,反正音乐的声音会盖过他的。
34
他在十点十五分回到家里,下了车,向房子走去。走到一半,他转身打开后备厢。帽子放在里面,黑色的,就像在一个想象的花园里有一只真正的癞蛤蟆。他把帽子捡起来,这次他没有小心地拿着了,然后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走进屋里。
他站在前面的走廊上,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突然,他莫名其妙地把帽子戴到了头上。他这样做的时候哆嗦了一下,就像一个人有时在吞下一口不掺水的烈酒会发抖一样。但那阵哆嗦过去了。
实际上,这顶帽子感觉非常合适。
他慢慢走进主浴室,打开灯,然后他在镜子前摆好姿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看上去就像格兰特·伍德那幅《美国哥特式》中拿着干草叉的那个人。虽然画中的人没有戴帽子,但他看起来就像那样。帽子完全遮盖住莫特的头发,正如它完全遮盖了舒特的头发一样(如果舒特有头发的话——这还有待确定,但莫特认为既然帽子已经在自己手上,下回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没有头发了),刚好碰到他的耳顶。这很有趣。事实上,让人想惊声尖叫。
这时,他脑子里那个不安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戴上它?你觉得你长得像谁?他吗?笑声消失了。他当初为什么要戴上这顶帽子呢?
“他想让你戴。”不安的声音平静地说。
是吗?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舒特要莫特戴上帽子?
也许他想让你……
什么?他又催促那不安的声音。想要我做什么?
他以为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正要伸手去碰电灯开关时,它又说话了。
……让你感到困惑,它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吓了他一跳。他内疚地摘下帽子(有点像一个担心自己会被发现在试穿妻子的内衣的人),去接电话,以为是格雷格,结果发现是汤姆在格雷格的家里。是的,当然,事情就是这样。汤姆给格雷格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舒特的事和舒特的威胁,然后格雷格把老汤姆带到他的地方来保护他。这完全讲得通,莫特不敢相信自己以前没有想到过。
但打电话来的不是格雷格。是赫伯·克里克莫尔。
“一切都安排好了。”赫伯高兴地说,“玛丽安帮了我一个大忙。她真让人开心。”
“玛丽安?”莫特傻乎乎地问。
“玛丽安·贾菲里,《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的!”赫伯说,“《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播种季节》?一九八〇年六月?你听懂了吧,老兄?”
“哦。”莫特说,“哦,好!谢谢,赫伯!肯定吗?”
“是的。你明天就能拿到了……真正的杂志,而不仅仅是故事的复印件。会由宾州联邦快递公司送来。你还听到舒特先生的什么消息了吗?”
“还没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黑帽子。他仍然能闻到帽子上散发出的古怪而令人回味的香味。
“嗯,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和当地的警察谈过了吗?”
他答应过赫伯要报警吗?莫特不太记得了,但他可能答应过。无论如何,最好小心行事。“是的。老戴夫·纽瑟姆并不是很紧张。他认为那家伙可能只是在玩游戏。”对赫伯撒谎真是可恶透顶,尤其是在赫伯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之后。可是,告诉他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事情太疯狂、太复杂了。
“嗯,你多和一些人说说这事。我觉得这很重要,莫特。我真这么觉得。”
“好。”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但真是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也许,他想,这不仅仅是一种比喻。
“很乐意能帮上忙。请记住,在小城镇,联邦快递通常会直接送到当地的邮局。好吧?”
“我记住了。”
“新书怎么样了?我真的一直想问问。”
“非常好!”莫特衷心地喊道。
“嗯,好。把这个家伙甩掉,赶紧开始写。工作能拯救许多像你我这样的人,莫特。”
“我知道。向你的爱人问好。”
“谢谢。也向……”赫伯突然停住,莫特几乎能看见他咬着嘴唇。分开真是令人很难适应。听说截肢者仍然能感觉到已经不存在的肢体。“……你自己问好。”他最后说。
“我明白了。”莫特说,“赫伯特[39],保重。”
他慢慢地走到露天平台上,俯视着湖面。今天湖上没有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抢先一步。我可以给他看那该死的杂志。可能还是无法让他服气……但话说回来,也不一定。毕竟,他是个疯子,你永远不知道疯子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他们的魅力就在于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皆有可能。
他想,甚至有可能格雷格还在家里——他可能忘记了他们在教区会堂的会面,或者出现了一些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的事情。莫特突然感到充满希望,他走到电话旁,拨了格雷格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三声,他想起一周前格雷格说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要去岳父母家呆一段时间。他说梅根明年就要上学了,他们要想出去走动就更难了。
所以格雷格单独在家。
(帽子)
像汤姆·格林利夫。
(汽车)
年轻的丈夫和年老的鳏夫。
(钥匙)
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从电视上订购罗杰·惠特克的录音带一样简单。舒特去了汤姆·格林利夫的房子,但不是开他的旅行车——哦,不,那就太像做广告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把车停在莫特·雷尼的车道上,或者停在房子的一侧。他开着别克去汤姆家。迫使汤姆打电话给格雷格。也许把格雷格从床上叫了起来,但是格雷格脑子里想着汤姆,所以就匆匆赶过去了。然后,舒特强迫汤姆打电话给桑尼,告诉桑尼他感觉不太舒服,不能来上班。舒特用一把螺丝刀顶着老汤姆的咽喉,说如果汤姆不照办,就要他的老命。汤姆把话说得很好……即使是不太聪明、刚起床的桑尼也意识到汤姆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舒特用螺丝刀杀了汤姆。格雷格赶到的时候,舒特用螺丝刀——或者类似的东西——杀了他。然后……
你简直疯了。这只是对最坏的情况的想象而已,要反复记住:仅……此……而……已。
这很合理,但并没有说服他。那想法不像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没法令人满足。
莫特飞快地穿过楼下的屋子,用力地拽着头发。
那汤姆的越野吉普车和格雷格的漫游者呢?加上别克,你会想到三辆车——四辆车,如果你算上舒特的福特车,但舒特只是一个人。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已经受够了。
他再次来到电话旁时,从抽屉里拿出电话簿,开始寻找镇上警察的电话号码。突然他停了下来。
其中一辆就是别克,我的别克。
他慢慢地放下电话。他试图想出舒特可以处理所有车辆的方法。想不出来。这就像坐在文字处理器前,等待自己的灵感出现——结果得到的只是一个空白的屏幕。但他知道他不想给戴夫·纽瑟姆打电话。还不想。他从电话机旁走开,也不去哪儿,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舒特。
“去我们前几天见面的地方。”舒特说,“沿着小路走一小段。雷尼先生,你给我的印象是你想事情像老年人咀嚼食物一样,但我愿意给你足够的时间。我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会再打来。你在这段时间里给谁打电话都是你的责任。”
“你做了什么?”他又问,这一次,他的声音毫无力量,只比耳语大一点,“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但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35
他走到小路和大路交汇的地方,就是被倒霉的汤姆·格林利夫看见他和舒特谈话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想开别克。路两旁的灌木丛被压得凹凸不平,就像剥了皮,形成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他沿着这条小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知道他去到第一片大灌木林里会有什么……他确实找到了。是汤姆·格林利夫的越野吉普车。两个人都在里面。
格雷格·卡斯泰尔斯仰着头坐在方向盘后面,一把螺丝刀——这次是一把菲利普斯螺丝刀——深深地插在右眼上方的前额上。这把螺丝刀是从莫特家餐具室的碗橱里拿出来的。红色的塑料把手破损严重,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汤姆·格林利夫坐在后座上,头上插着一把斧头。他双眼圆睁。干了的脑浆顺着他的耳朵淌了下来。斧头的灰柄上写着褪色但仍清晰可辨的红色字母:雷尼。这是从他的工具棚里拿出来的。
莫特静静地站着。一只山雀在叫,一只啄木鸟在用中空的树发送莫尔斯电码。一阵清新的微风在湖面上吹起了白浪,今天的湖水是深蓝色的,与白色的浪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莫特转过身来,速度太快,差点摔倒——要不是靠在越野车上,他可能会摔倒。不是舒特。原来是只松鼠。它在一棵闪耀着红火秋日的枫树的树干上一动不动俯视着他,双眼仿佛带着强烈的仇恨。莫特等着他那奔驰的心慢下来,也等着松鼠爬上树。他的心跳慢了下来,但松鼠没有。
“他把他们俩都杀了。”最后,他对松鼠说,“他开着我的别克去汤姆家了。然后他坐着汤姆的吉普车去了格雷格家,让汤姆开的车。他杀了格雷格。然后他叫汤姆开车到这里来,再把他杀了。他用我的工具做了这两件事。然后他走回汤姆家——也许他跑回去的。他看上去很健壮,可以跑。桑尼觉得汤姆的声音不对头,我知道为什么。桑尼接到电话的时候,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而汤姆已经死了。是舒特在模仿汤姆。这可能并不难。从桑尼今天早上播放音乐的样子来看,他有点耳聋。舒特耍完桑尼后,他又坐上了我的别克车,开回了家。格雷格的漫游者一直停在他自己的车道上。事情就是……”
松鼠急忙爬上树干,消失在火红的枫叶中。
“……就是这样的。”莫特没精打采地说。
突然,他双腿发软。他沿着小路倒退了两步,想到汤姆·格林利夫面颊上已经干了的脑浆,他的双腿就支撑不住。他倒下晕了过去。
36
莫特醒过来,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他转动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到了两点一刻,当然,手表昨天晚上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停了。他是在上午十点左右找到汤姆的吉普车的,现在不可能是下午。他昏过去了,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还不算令人惊讶。但没有人会晕倒三个半小时。
然而,手表的秒针正在平稳地转着圈。
我坐起来的时候一定弄得表又继续走了,就是这样。
但不只是这样。太阳改变了位置,很快就会消失在布满天空的云层后面。湖水的颜色已经暗淡,变成了一种无精打采的灰暗的颜色。
他开始昏倒,然后呢?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他想他一定是睡着了。过去的三天很伤脑筋,昨天晚上他直到三点钟才睡着。所以应该称之为身心俱疲。他的大脑刚刚停止运转。而且……
舒特!老天。舒特说他会打电话的!
他试着站起来,然后“啊”的一声又倒下了!他的左腿弯在身下,直不起来。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和惊讶,仿佛到处都是大头针在疯狂地扎他。他一定是压在该死的腿上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为什么不把别克车开来?如果舒特打电话来,而莫特不在那里接电话,他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又猛地站了起来,这次整个人都站了起来。但当他试着用左腿迈开步子时,腿却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又让他向前倒下。他的头差点撞到汤姆的越野车的一侧,他突然从汤姆车的一个轮毂盖里看到了自己。凸出的表面使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滑稽可笑的面具。至少他把那顶该死的帽子留在屋里了。如果看到他头上有那顶帽子,莫特想自己会尖叫起来的。他会无法控制自己。
他突然想起车里有两个死人。他们正在他上面坐着,身子僵硬了,脑袋上还插着五金工具。
他从车的阴影中爬出来,用手把左腿交叉到右腿上,开始用拳头猛击它,就像一个人试图把一块廉价的肉弄嫩一样。
停下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叫道——这是他所能掌握的最后的理智,感觉好像是他两耳之间的一大团黑色的雷暴中尚存的一点理性。停下来!他说他会在下午晚些时候打来,现在才两点一刻!时间足够!时间足够!
但如果他早点打电话呢?或者,如果南方疯子乡巴佬说的“晚些时候”是在两点开始的呢?
你继续那样打你的腿,到头来你会抽筋的。然后你就知道爬回去接他的电话有多舒服了。
这招奏效了。他让自己停了下来。这一次,他站起来更加小心,在试着走之前只站了一会儿(他小心地背对着汤姆的车……他不想再往里面看)。他发现针刺感在消退。他走路一开始明显一瘸一拐,但走了十几步以后,他的步态开始变得平稳。
快要从被汤姆的车子压垮的灌木丛小径走出来时,莫特听见有车靠近。莫特想都没想就跪倒在地,看着一辆生锈的旧凯迪拉克飞驰而过。那是唐·贝辛格的车,他在湖的另一边有一块地。贝辛格是个老酒鬼,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拿他得到的遗产买酒,喝个没完,他时常走湖滨大道这条通往贝辛格路的捷径。莫特想,唐大概是这里唯一一个常年住在这里的人。
凯迪拉克开得看不见了,莫特站起来,匆匆走完了剩下的路,来到大路上。现在他庆幸自己没有把别克车带来。他认识唐·贝辛格的凯迪拉克,贝辛格认识莫特的别克。唐现在离喝得不省人事的状态可能还为时过早,他很可能会记得看到过莫特的车,它要是停在那儿,那就是停在了会有人发现可怕事情的地方附近。
他正忙着把你和这件事联系起来呢,莫特一边沿着湖边的车道一瘸一拐地朝他家走去,一边想着。他一直在这么做。如果有人昨晚在汤姆·格林利夫家附近看到一辆车,那几乎肯定是你的别克。他用你的工具杀了他们。
我可以扔掉这些工具,他突然想到。我可以把它们扔到湖里。我可能会试个一两次时间把它们弄出来,但我想我能做到。
你能做到吗?我怀疑。即使你做了……舒特几乎肯定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似乎已经想到了所有其他的事。他知道,如果你想丢掉斧头和螺丝刀,警察要是深入调查、最后又找到它们的话,你会显得更可疑,对你来说,情况会更糟。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他看见了。约翰·舒特给了他一份礼物。就像是个用柏油做的玩偶。一个大的、闪闪发光的柏油玩偶。莫特用左手敲了一下柏油玩偶的头,手被牢牢地粘住了。于是他用右手狠狠地敲了一下那个老旧的柏油玩偶的肚子,让它松开,结果他的右手也被粘住了。他一直……他一直用的那个词是什么?“言不由衷”,不是吗?是的,就是这样。这段时间里,他越来越难摆脱约翰·舒特送给他的这个柏油玩偶。现在呢?他对各种各样的人撒过谎,如果被人发现,那就糟了。在他后面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个人脑袋上插着一把斧头,像戴着一顶帽子,斧柄上写着莫特的名字,那让整件事情看起来更糟糕。
莫特想象着空房子里的电话在响,强迫自己小跑起来。
37
舒特没有打电话。
时间像太妃糖一样拉得很长,舒特没有打电话。莫特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转来转去,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这就是吸毒者等待毒贩出现的感觉。
有两次,他改变了等待的想法,并打电话给有关部门……不是老戴夫·纽瑟姆,甚至不是警长,而是直接打给州警。他会坚持古老的越南格言:把他们全部杀死,剩下的交给老天爷。为什么不呢?他毕竟有个好名声。他是缅因州两个社区中受人尊敬的成员,而舒特是个……
舒特到底是什么?
“幻影”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
“鬼火”这个词也浮现在脑海中。
但这并不是阻止他打电话的原因。他没有给警察打电话是因为他内心有着一种可怕的肯定,那就是他在打电话的时候,舒特也会拨电话进来……那个枪手会听到忙音,挂断电话,然后莫特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三点四十五,开始下雨了……持续不断的雨点,冷冷地,轻柔地从白色的天空中叹息着落下,敲打着屋顶和房子周围干硬的树叶。
三点五十,电话响了。莫特跳了过去。
是艾米。
艾米想谈谈火灾的事。艾米想谈谈她有多不开心,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们俩。艾米想告诉他,保险调查员弗雷德·埃文斯还在德瑞,还在检查现场,还在询问情况。从最近的电线检查到谁有酒窖的钥匙,泰德对他的动机产生了怀疑。艾米想让莫特和她一起想想,如果他们有孩子,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莫特尽其所能地对这一切作出了回应,在和她谈话的所有时间里,他都感到时间——下午晚些时候的黄金时间——在悄悄溜走。他担心舒特会打来电话,发现电话占线,然后犯下新的暴行,他担心得都快发疯了。最后,他说了唯一能让她挂断电话的事:如果他不尽快去洗手间,他就要憋死了。
“是喝酒吗?”艾米关切地问,“你喝酒了吗?”
“早餐,我想。”他说,“听着,艾米,我……”
“在鲍伊那儿吃的?”
“是的。”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因痛苦和努力而窒息。事实是,他确实感到窒息了。仔细想想,这完全像一出喜剧。“艾米,真的,我……”
“天哪,莫特,她的烤架是镇上最脏的。”艾米说,“去吧。我过会儿再打过来。”他耳边的电话没了声音。他把话筒放回机座,站了一会儿,惊讶而沮丧地发现,他编造出来的身体状况居然成真:他的肠子陷入了一个疼痛而悸动的死结。
他跑向浴室,一边跑一边解开腰带。
就差那么一点,但他成功了。他坐在马桶圈上,闻着自己的排泄物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裤脚缠在脚踝上,大口喘气……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像盒子里的弹簧小丑一样跳了起来,一只膝盖在盥洗架的一侧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就朝电话跑去。他一只手撩起裤子,像个穿紧身裙的姑娘似的用小碎步快速走着。他有一种痛苦而尴尬的感觉——“我没有时间擦干净屁股”,他猜想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在书里读到过……从来没有书写过这个。
哦,生活真是一出喜剧。
这次是舒特。
“我在那边看见你了。”舒特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安详,“我是说在我放他们的地方。你好像中暑了,只不过现在不是夏天。”
“你想要什么?”莫特把电话转到另一只耳朵上。他的裤子又滑到了脚踝。他任由裤子滑落,内裤也悬在膝盖和屁股之间。他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形象啊。
“我差点给你留了张纸条。”舒特说,“我决定不这么做。”他顿了顿,然后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轻蔑补充说,“吓唬你可太容易了。”
“你想要什么?”
“怎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雷尼先生。我想要一个故事来弥补你偷的那个。你还不准备承认你偷过吗?”
是的……告诉他我不承认!随便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地球是平的,约翰·肯尼迪和猫王都没死,在古巴演奏班乔二重唱,梅丽尔·斯特里普有异装癖,随便告诉他什么……
但他不会。
所有的愤怒、沮丧、恐惧和困惑突然以一声嚎叫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你疯了,我可以证明!我有那本杂志,你这个疯子!你听到了吗?我有那该死的杂志!”
电话那头对这番大吼的反应是没有反应。对面一片寂静,死气沉沉的,甚至遥远的、打破这平静的黑暗的幽灵的呓语都没有,此前他在这里独自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都有这种呓语爬上窗壁。
“舒特?”
沉默。
“舒特,你还在吗?”
更多的沉默。他消失了。
莫特把电话从耳朵上垂下来,正把它放回机座时,舒特微弱而遥远,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现在……?”
莫特把电话放回耳边,感觉电话似乎有八百磅重。“什么?”他问,“我还以为你挂了。”
“你有吗?你有这本所谓的杂志?现在?”他觉得舒特第一次听起来很沮丧。不安和不确定。
“没有。”莫特说。
“哼,我说吧!”舒特说,听起来如释重负,“我想你终于准备说……”
“联邦快递寄过来。”莫特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十点前会送到邮局。”
“寄过来什么?”舒特问,“旧且字迹模糊的复印件?”
“不是。”莫特有一种强烈而不可否认的感觉是,舒特被他的话镇住了。他真的突破了舒特的防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让他难受。有好一会儿,舒特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害怕了,莫特却又生气又高兴。“是整本杂志,真正的杂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这一次莫特把电话紧紧地贴在耳朵上。舒特还在。突然之间,那篇故事又成了焦点,那篇故事和对剽窃的指控。舒特把他当成一个该死的大学生,这就是问题所在,也许舒特最终得跑路了。
以前他还在那间他学会忍住狂笑的教会学校上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孩把别针插进一只甲虫里,那只被扎着的甲虫一直在他的桌子上扭动,动弹不得,奄奄一息。当时,莫特感到悲伤和恐惧。现在,他明白了。现在他只想对舒特做同样的事情。那个疯狂的男人。
“不可能有什么杂志。”舒特最后说,“里面不可能登了那篇故事。那个故事是我的!”
莫特能听出那个男人声音里的痛苦。真正的痛苦。这让他很高兴。别针插好了。舒特在上面扭来扭去。
“明天十点就到。”莫特说,“或者联邦快递会把东西直接丢在塔什莫尔。我会很高兴在那儿见到你。你可以看一看。你看多久都行,你这该死的疯子。”
“不去那儿。”舒特又停顿了一下,说,“去你的房子。”
“算了吧。拿《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那一期给你看的时候,我想找个地方,如果你发疯要乱来,我可以大喊救命。”
“你按我说的去做。”舒特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多了……但是莫特认为舒特甚至连他之前一半的淡定都没有。“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把你送进缅因州监狱,罪名是谋杀。”
“别逗我笑。”但莫特觉得他的肠子又开始打结了。
“我用了很多你不知道的方式把你和那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了。”舒特说,“你还撒了不少聪明的谎。雷尼先生,如果我消失了,你就会发现自己站在那里,头套在绳套里,脚踩在油上。”
“你吓不倒我。”
“哈,我当然可以。”舒特说,他说话的语气比刚才温和些,“唯一的问题是,你也开始吓到我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莫特沉默了。
“这挺有趣的。”舒特用一种奇怪的、沉思的语气说,“如果我们真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写出了同样的故事。”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是吗?”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太多的巧合了。如果情节相同还有可能,那是一回事。但是写的方式一样?措辞还该死的一样?”
“嗯哼。”舒特说,“我也这么想,老顽固。实在是太多巧合了。是你偷了我的,没错,可要是我能想出你是用的什么办法,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偷的,我就他妈的见鬼去了。”
“哦,别扯了!”莫特嚷道,“我有那本杂志!我有证据!你不明白吗?事情结束了!不管你这是在玩什么疯狂的游戏,还是你在妄想,都结束了!我有那本杂志!”
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舒特说:“还没有,你还没有。”
“太对了。”莫特说,他突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他宁可不要的亲近感,“那我们今晚要怎么样?”
“什么也不干。”舒特说,“那两个人的事不会被发现的。一个人的妻子和孩子去走亲戚了。另一个独居。你明天早上去拿你的杂志。我中午的时候去你家。”
“你会杀了我的。”他发现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很恐惧——至少今晚没有,“如果我把这本杂志给你看,你的幻想就会崩溃,你就会杀了我。”
“不!”舒特回答,这次他显然很吃惊,“你?不,先生!但是其他人会妨碍我们的事。我不能允许这样……我发现我可以利用他们来强迫你面对我,勇敢地承担你的责任。”
“你真狡猾。”莫特说,“我佩服你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个疯子,但我也相信你可能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狡猾的狗娘养的。”
“好吧,你可以这么认为。”舒特说,“如果我明天来发现你走了,雷尼先生,我会以毁灭世界上你爱和关心的每一个人为使命。我必将你的人生如同风中的芦苇地一样烧个精光。你会因为杀了那两个人而进监狱,但入狱将是你最微不足道的痛苦。你明白吗?”
“是的。”莫特说,“我明白了。老顽固。”
“那么你就在家了。”
“假设……只是假设……我给你看那本杂志,目录页上有我的名字,里面有我的故事。然后怎么样?”
短暂的停顿后,舒特才说:“我会到警察那儿,承认所有事都是我干的。但我会在审判之前自行了断,雷尼先生。因为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我想我应该疯了。那种疯子……”他叹了口气,“那种疯子没有活下去的借口或理由。”
这句话给了莫特一种奇怪的力量。他不确定,他想。这是他第一次真的不确定……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但他用力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来没有理由不确定。这是舒特的错。这都是舒特的错。
他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说这本杂志是假的?”
他没有料到舒特会对他的话有任何反应,以为他只会说“莫特要如何保证”之类的话,但舒特却让他大吃一惊。
“如果是真的,我会知道的。”他说,“如果是假的,我们都知道。我想不管在纽约有多少人为你卖命,你都不可能在三天内就把假杂志弄出来。”
轮到莫特思考了,他思考了很长、很长时间。舒特等着他。
“我相信你。”莫特终于说,“当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些天我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但我不会完全相信你。你到这里来。站在我能看见你的车道上,看你没带武器。我就出来。可以吗?”
“可以。”
“上帝保佑我们俩。”
“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真见鬼……这感觉真不舒服。”
“舒特?”
“在。”
“我想让你回答一个问题。”
对面沉默了……但这是一种引人对质的沉默,莫特想。
“是你烧了我在德瑞的房子吗?”
“不。”舒特马上说,“我一直在盯着你。”
“还有胖胖。”莫特痛苦地说。
“听着。”舒特说,“你拿到我的帽子了吗?”
“是的。”
“我想要我的帽子。”舒特说,“一定要。”
电话线断了。
就这样。
莫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下电话,然后走回浴室,边走边提着裤子。他要回去拉完。
38
艾米真的又打电话来了,大概七点左右,这一次莫特能够跟她正常地说话,好像楼上的浴室没有被打烂,没有两个死人坐在湖泊小径两旁的灌木丛后面。傍晚已经变为黑夜,那两具尸体肯定变得越来越硬了。
艾米说,自从上次通话后,她自己就和弗雷德·埃文斯谈过,她确信他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或者怀疑一些他不想告诉他们的关于火灾的事情。莫特试图安慰她,他认为自己的安慰有些效果,但他自己也很担心。如果放火的不是舒特,而且莫特倾向于相信那个人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一定是纯粹的巧合……对吧?
他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莫特,我一直很担心你。”她突然说。
这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我很好。”
“你确定吗?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紧张。”艾米停顿了一下,“事实上,我觉得你看起来就像你之前得那个……你知道的。”
“艾米,我没有精神崩溃。”
“哦,不是。”她马上说,“但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电影公司对《德拉古一家》处理得很糟糕的时候。”
那是莫特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之一。派拉蒙公司以七万五千美元的价格买下了那本书,得到了以七十五万美元购买那部作品的电影拍摄权——真是一大笔钱。正当他们快要行使选择权的时候,有人在文件中发现了一个旧的剧本,一个叫《家庭队》的东西,这个东西和《德拉古一家》很像,可能会引发法律问题。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是唯一一次——至少在这场噩梦之前——他被指控有可能剽窃。高管们最终在最后一刻放弃选择权。莫特仍然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担心剽窃,还是只是重新考虑了他的小说拍成电影的潜力。如果他们真的担心,他不知道这样一群娘娘腔怎么能拍得出电影。赫伯·克里克莫尔拿到了一份《家庭队》剧本的副本,而莫特只看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相似之处。艾米也认同他的看法。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写一本他拼命想写的小说,却走进了死胡同。与此同时,他为平装版的《德拉古一家》做了一次简短的公关旅行。所有这一切立刻使他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
但他并没有精神崩溃。
“我没事。”他坚持表示,语气温和。几年前,他发现了关于艾米的一件惊人而又相当感人的事情:如果你对她说话够温和,她几乎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莫特经常想,如果这是一种人类共同的特质,比如露出牙齿来表示愤怒或喜悦,那几千年前战争就应该停止了。
“你肯定吗,莫特?”
“是的。如果你有保险公司那位朋友的消息,就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他停顿了一下。“你在泰德家吗?”
“是的。”
“这些天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简单地说:“我爱他。”
“哦。”
“我没有跟过别的男人。”她突然说,“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一点。我没有跟过其他男人。但是泰德……他穿过你看到了我,莫特。他看到了我。”
“你是说我没有。”
“你在这儿的时候看到我了,”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小又凄凉,“可你经常不在。”
他睁大了眼睛,做出了要争辩的准备。他要为正义争辩。“什么?自从《德拉古一家》之后我就没参加过公关旅行!而且那次的行程还很短!”
“我不想和你争论,莫特。”她轻声说,“那部分应该结束了。我想说的是,即使你在这里,你也离开了很久。你有自己爱的对象,你知道的。你只爱你的工作。”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他感觉到里面深埋着泪水,“我多么恨工作那个婊子啊,莫特。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有趣。我怎么能竞争得过呢?”
“都怪我,为什么不呢?”他问她,沮丧地发现自己快要哭了,“你要我做什么?当该死的水管工?我们会很穷,我会失业。我其他什么都不会,你不明白吗?我没有其他办法!”他本希望自己不会流泪,至少暂时不会,但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谁又擦了这盏可怕的神灯?这次是他还是她?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也有责任。要不是我太懦弱,你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发现我们的事。这不是泰德的错,泰德想让我们一起去告诉你。他一直在问。我一直拖延,我告诉他我不确定。我告诉自己我还爱着你,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但我想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我……”她屏住了呼吸,莫特意识到她也在哭,“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打开汽车旅馆房门时脸上的表情。我到死也会记得。”
好!他真想对她大喊。很好!因为你只需要看到那个表情!但我脸上却得一直挂着那个表情!
“你知道我爱什么。”莫特声音发抖地说,“我从来没有隐藏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我从来不知道,”她说,“你抱她抱得那么紧。”
“好吧,振作起来。”莫特说,“她现在好像已经离开我了。”
艾米在哭泣。“莫特,莫特……我只希望你活着,幸福。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能过得开心吗?”
他看到的是她裸露的肩膀碰到了泰德·米尔纳裸露的肩膀;看到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分;看到泰德的发型像个竖起来的开塞钻。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管怎样,他想试一试……但还是算了。够了。他们已经互相伤害得够多了。也许下一次,他们可以再说这个。不过,他希望她没提那件关于精神崩溃的事。他没有精神崩溃。
“艾米,我想我该走了。”
“是的……我们都是。泰德出去看房子了,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得准备些晚餐。”
“我为刚才的争吵感到抱歉。”
“如果你需要我,你会打电话吗?我还是担心。”
“会。”他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他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以为自己一定会哭起来。但伤心的感觉过去了。这也许才是真正可怕的。
伤心的感觉过去了。
39
连绵不断的雨使他觉得无精打采,而且愚蠢无比。他把壁炉里的小火点起,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想看看最新一期的《哈泼》,但他不停地打瞌睡,下巴耷拉着,然后又猛地惊醒过来,这一下压住了气管,让他打了一下鼾。我今天应该买些香烟,他想,我抽几支烟就可以保持清醒。但他没有买任何香烟,而且也不确定香烟是否能让他保持清醒。他不仅仅是累了,他感觉自己被震惊到休克了。
最后,他走到沙发跟前,调整了一下枕头,躺了下来。在他的脸颊旁,冰冷的雨水打在深色的玻璃上。
只有一次,他想,我就只做过一次。然后他就沉沉地睡着了。
40
在梦里,他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室里。
墙壁绵延数英里。每张桌子都有台地那么大,灰色的地砖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墙上的钟是一个巨大而寒冷的太阳。走廊的门关着,但莫特·雷尼能看清楚毛玻璃上的字:
《家庭队》写作室
德尔拉古教授
他们拼错了,莫特想,写多了一个“L”。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莫特站在巨大的黑板那宽阔的粉笔沟槽上,胳膊向上伸展着。他手里拿着一支棒球棒大小的粉笔。他的胳膊痛得厉害,他想把它放下来,但是他做不到。除非他在黑板上罚写五百遍同样的句子:“我不会剽窃约翰·金特纳的东西。”他想,他一定已经写了四百遍了,但是四百遍还不够。从一个除了作品什么都没有的人那里剽窃,这是不可原谅的。所以他不得不不停地写啊写啊,根本不去理会他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他这只是个梦,他的右臂疼痛有其他原因。
粉笔发出可怕的吱吱声。刺鼻而又熟悉的粉尘——如此熟悉的感觉——掠过他的脸庞。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像装满铅块的袋子。他在粉笔沟槽上一转身,看到大教室里只有一张课桌上有人。那个人是个年轻人,有一副乡下人的面孔,就是那种你会在骡子屁股后面看到的那种脸。他的浅棕色头发像尖刺一样都竖了起来。他那乡巴佬似乎满是粗大指节的双手交叠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用苍白而专注的眼睛看着莫特。
我认识你,莫特在梦里说。
没错,老顽固。约翰·金特纳用他那光秃秃、拖长的南方口音说。你只是把我的名字搞错了。现在继续写吧。不是五百遍,你要写五千遍。
莫特开始转身,但他的脚在粉笔槽边上滑了一下,突然他的身体向外倾倒,尖叫声刺进满是粉笔尘的干燥空气中,约翰·金特纳放声大笑起来,而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