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图书馆(I)(1 / 1)

午夜禁语 斯蒂芬·金 14672 字 2个月前

1

在枢纽城的这些年里,山姆已经经过图书馆几百次了,但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图书馆。他发现了一件相当惊人的事,那就是他一看到这个地方就讨厌。枢纽城公共图书馆位于道斯特街和米勒大道的拐角处,这是一座花岗岩砌成的方形建筑,窗户很窄,看上去像射击孔。石板屋顶悬在建筑的四面。当人从前面靠近它时,狭窄的窗户和屋顶产生的阴影线使建筑看起来像石头机器人皱眉的脸。这是一种相当常见的爱荷华州建筑风格,太普通了,所以从事房地产生意近二十年的山姆·皮伯斯给它起了个名字:中西部丑陋屋。在春、夏、秋三季,图书馆周围的枫树让这座建筑令人生畏的面貌有所缓和,但现在,爱荷华州的严冬已经过去,枫树依然光秃秃的,图书馆看起来就像一个超大的地窖。

山姆不喜欢它,他感到不安,也不知道为什么。毕竟,那只是个图书馆,不是宗教裁判所的地牢。果然,他沿着石板路走的时候,他的胃里又挤出一个酸嗝。这个嗝打得有一股奇怪的甜味,让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吞了一颗胃药,把它嚼碎,然后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的演讲就目前而言已经够好的了。不算非常好,但已经足够好了。毕竟他要演讲的地方是扶轮社,不是联合国。不应该再花时间在演讲稿上了。山姆要回办公室去处理一些他早上忽略了的信件。

他开始转身,然后想:这太蠢了。真的蠢。你想当个蠢货吗?好吧。但是你都同意发表那该死的演讲了,干吗不干脆好好讲?

山姆站在图书馆的人行道上,皱着眉头,犹豫不决。他喜欢取笑扶轮社。克雷格和弗兰克·斯蒂芬斯也是一样。在枢纽城,大多数年轻的生意人都对这种聚会嗤之以鼻,但他们也都尽可能地参加,山姆觉得他知道其中的原因:这是一个可以建立人脉的地方。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在这里遇见一些老一辈的生意人。比如埃尔默·巴斯金,他的银行两年前出资在比弗顿建立了一整条购物中心。还有乔治·坎迪这样的人,据说他打一个电话就能搞到三百万美元的开发资金……如果他想的话。

这些都是典型的小镇居民,高中棒球迷、在吉米理发店剪头发、睡觉时穿内衣裤而非睡衣、到现在还喝瓶装啤酒,甚至有些人要是没穿得老土跑去锡达拉皮兹市玩,他们就会觉得不痛快。他们也是推动和影响枢纽城的人。归根结底,这不就是山姆在周五晚上继续参加聚会的原因吗?总而言之,这难道不是克雷格在那个愚蠢的杂技演员扭断了他愚蠢的脖子之后焦急地打电话的原因吗?你想引起那些有影响力的人的注意,把事情搞砸肯定不是个好办法。他们都会喝醉的,克雷格说过,娜奥米也这么认为,但现在山姆想起他从没见过埃尔默·巴斯金喝过比咖啡更带劲的东西。一次也没有。他可能不是唯一有这种习惯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喝醉……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喝醉。而那些没有喝醉的人可能才是真正重要的人。

办好这件事,山姆,可能对你自己有好处,这并不是不可能。

没错。确实是这样。当然,虽说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是不可能。参加或不参加星期五晚上的扶轮社演讲聚会,除了结交真正的商业大咖之外,他还在乎另一件事,那就是他总是为自己能尽可能地做好工作而自豪。这次只是一次愚蠢的小演讲,怕什么?

而且,那图书馆只是一个蠢到家的小镇图书馆。有什么大不了的?边上甚至连灌木丛都没长出来。

山姆又走上了那条步道,但现在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图书馆边上没有长灌木——这有什么关系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对他有一种近乎神奇的影响。他不再犹豫不决,又开始往前走。他爬上四级石阶,停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搞的,这地方感觉空荡荡的。他抓住门把手想:我敢打赌门是锁着的。我打赌这个地方星期五下午不开门。这种想法给他一种莫名的安慰。

但是他的拇指往下一压那老式的门闩,沉重的门便无声地向里转动打开。山姆走进小门厅,地上是像棋盘一样的黑白格大理石地板。这间前厅的中央有一个画架。画架上支着一块牌子,只简单写着一个词:

安静!

而不是写

沉默是金

请安静

但只有一个醒目刺眼的一个词:

安静!

“好的。”山姆说。他只是喃喃地念着那些字,但这个地方的回音效果非常好,他那低沉的喃喃声被放大成一种不愉快的嘟哝,使他感到有些畏缩。那声音似乎真的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弹回来。在那一刻,山姆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级,眼看就要因为他轻率的举动被格拉斯特斯老师责备一番。他不安地环顾四周,猜想会有一个暴脾气的图书管理员从正厅冲出来,看看是谁竟敢亵渎这里的寂静。

别胡思乱想了,老天。你四十岁了。四年级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伙计。

不过这似乎也不算是很久以前的事。至少在这里好像没那么久。在这里,四年级的回忆似乎触手可及。

他穿过画架左边的大理石地板,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体,这样他的乐福鞋鞋跟就不会咔嚓作响,然后他走进了枢纽城图书馆的大厅。

天花板上(比门厅的天花板至少高出二十英尺)悬挂着许多玻璃球灯泡,但没有一个是亮着的。室内光线全部都来自两个特定角度的大型天窗。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些光线就足够照亮房间了,它们甚至可能把整个空间渲染得明亮而热情。但这个星期五天气阴沉,光线暗淡,大厅的各个角落都笼罩着阴暗的阴影。

山姆·皮伯斯感到不太对劲。他仿佛不仅走进了一扇门、穿过了一间门厅。还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爱荷华州那个他时而喜欢时而讨厌但大多时候却习以为常的小镇完全不同。这里的空气似乎比正常的空气凝重,而且似乎不像正常的空气那样能传导光线。这里的寂静像厚重的地毯,像雪一样冰冷。

图书馆里空无一人。

他头顶四面都是书架。抬头望着那些由纵横交错的加固钢丝构成的天窗,山姆感到有点眩晕,他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幻觉:他觉得自己被倒过来了,他的脚后跟被吊在了一个摆满书的方形深坑上。

梯子靠在墙上,就是那种安装在铁轨上,用橡胶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梯子。两个木制的“人工岛”在他站立的地方和这个又大又高的房间另一边的借书柜台之间形成了巨大的、仿佛湖泊一般的空间。其中一个“人工岛”是个长长的橡木杂志架。许多包着塑胶书套的杂志挂在这个架子上的木榫上。那些杂志封面看上去就像被留在这间死寂的屋子里要拿来加工的奇怪动物的兽皮。架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所有杂志必须放回原处!

杂志架的左边是一架子崭新的虚构和非虚构类书籍。架子顶上的牌子标明了它们一概只借七天。

山姆走过杂志和“只借七天”书架之间的宽阔过道。尽管他努力想放轻脚步,但他的脚后跟还是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发现自己真希望能顺从自己最初的冲动,转身回办公室去。这个地方令人毛骨悚然。桌子上有一台小小的、带罩子的缩微胶卷阅读机在发出嗡嗡声,但没有人操作或操作它。桌子上放着一块牌子:

A.洛兹

牌子就在桌子上,但没有洛兹或其他人的影子。

可能是在上厕所,然后去查看新一期的图书馆期刊了。

山姆有一种疯狂的欲望,想张开嘴大喊:“一切都还好吧?洛兹?”但这股冲动很快就过去了。枢纽城公共图书馆不是那种鼓励人们开玩笑的地方。

山姆的思绪突然回到了童年时代的一首小诗上。不要笑,不要闹;教友聚会开始了。若你露出齿舌开玩笑,惩罚一定不会少。

如果你在这里露出牙齿或舌头,洛兹会让你付罚金吗?山姆想知道。他又看了看四周,让他的神经末梢感受到寂静中令人皱眉的气氛,觉得自己可以就此写本书。

山姆不再对获得笑话书或《美国人最喜爱的诗》感兴趣,而是不由自主地被图书馆那悬疑、梦幻的气氛迷住了,他朝“只借七天”书架右边的一扇门走去。门上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这里是儿童图书馆。他在圣路易斯长大的时候用过儿童图书馆吗?也许有吧,但那些记忆是模糊的、遥远的,难以把握。尽管如此,当他走近儿童图书馆的门时,还是有一种奇怪的、难以忘怀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门关着。门上有一幅“小红帽”的海报,海报里小红帽低头看着躺在奶奶床上的狼。这只狼穿着奶奶的睡衣,戴着奶奶的睡帽。狼在咆哮,唾沫从它裸露的尖牙之间滴下来。惊呆了的小红帽的脸上出现了恐怖的表情,画得相当精致。海报似乎不仅是在暗示,而且实际上是在宣告这个故事——所有的童话故事都一样——的幸福结局是一个随意的谎言。小红帽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好像在说父母们可能会相信这些鬼扯,但小孩子们其实更懂事,不是吗?

好吧,山姆心想,门上有这样一张海报,我敢打赌很多孩子都会喜欢去这个儿童图书馆。我打赌小家伙们特别喜欢它。

山姆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他的不安感消失了,他立刻被迷住了。门上的海报当然不对劲,但它背后的东西似乎完全正常。当然,他小时候也来过图书馆。他只是看了一眼里面这个如出一辙的世界,那些回忆就回来了。山姆是家中的独子,他的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是上班族,除了星期日和假日,他很少见到母亲。当他没钱去看放学后的电影时——这是常有的事——他就只能跑去图书馆消遣了。他现在看到的这个房间,突然带着一股怀旧的浪潮让他回到了那段日子,这种怀旧既甜蜜又痛苦,还隐隐地令人恐惧。

过去是一个小世界,现在也是一个小世界:这是一个明亮的世界,即使是在最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这个世界也依然如此。不像外面挂着不亮的玻璃球灯泡,这个房间天花板上的磨砂镶板后面就是驱散阴影的日光灯,所有的灯都亮着。桌子的顶部离地板只有两英尺;椅子的座位更近了。在这个世界上,成年人是入侵者,是不受欢迎的外星人。如果他们想坐在桌子旁边,他们会把桌子放在膝盖上保持平衡,而且他们要低头去喝远处墙上的喷泉里的水,抬起头时便会把头撞破。

在这里,书架并没有以一种不友善的透视角度向上伸展,这种角度如果抬头看得太久,就会使人头晕眼花。天花板很低,很舒适,但又没有低到让孩子感到局促。这里没有一排排阴沉沉的封面装帧,只有那些用活泼的原色装饰的书籍,有明亮的蓝色、红色、黄色……在这个世界上,童书作家苏斯博士是国王,少年小说家朱迪·布鲁姆是女王,仿佛所有的王子和公主都就读于小说里的甜蜜谷高中。在这里,山姆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让人宽慰的放学后放松的感觉,在这里,书几乎乞求被触摸、捧起、阅读和探索。但这种感觉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

然而,他最清楚的感觉是一种近乎渴望的快乐。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小狗的照片,那只小狗长着一双沉思的大眼睛,在它焦虑而又充满希望的脸上,写着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之一:当个好孩子不容易。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野鸭群的画,画的是它们沿着河岸向芦苇丛生的岸边走去。海报上写着“给小鸭子让路!”。

山姆看了看他的左边,嘴唇上淡淡的微笑开始颤抖,然后消失了。这是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辆黑色的大汽车从他以为是学校大楼的地方疾驰而去。一个小男孩正在后车窗往外看,他的手贴在玻璃上,张着嘴尖叫着。在他后面,有个人,那只是一个模糊的、不祥的形状,正弓着腰对着方向盘,拼命踩着车的油门。这张海报下面的文字是:

永远不要搭陌生人的车!

山姆意识到,这张海报和儿童图书馆门口小红帽的海报都能激起同样原始的恐惧情绪,但他发现这张海报更令人不安。当然,孩子们不应该接受陌生人的搭车邀请,当然,必须教导他们不要这样做,但这是表达观点教育他们的正确方式吗?

他想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这个小小的公益广告一整个星期都做噩梦?

还有另一张,贴在收银台的正前方,让山姆的后背感觉到一月一样的寒冷。画面上是一对沮丧的男孩和女孩,年龄肯定不到八岁,正面对一个穿着风衣、戴着灰帽子的男人退缩。那人看上去至少有十一英尺高,他的影子落在孩子们仰起的脸上。他那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风格的软呢帽的帽檐也投下了阴影,而穿风衣的人的眼睛则在黑色的深处无情地闪烁着。他的眼神打量着孩子们,带着权威的严肃目光盯着他们,看上去就像两块冰块的碎片。他手里握着一个证件,上面有个星形警徽——那个星形看起来好奇怪,至少有九个角。可能有十二个。海报下面写着:

当心图书馆警察!

好孩子要准时还书!

那种甜蜜而令人不快的味道又回到了山姆的嘴里。他产生了一个奇怪又可怕的想法:我以前见过这家伙。当然,这太荒谬了。不是吗?

山姆想到,这样一张海报会把小时候的他吓得半死。一想到这张海报从图书馆这个安全的避风港偷走了多少孩子简单、纯粹的快乐,山姆心中就充满了愤怒。他朝海报走了一步,更仔细地观察那个奇怪的星形,同时从口袋里掏出胃药。

他正要把其中一颗放进嘴里,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嗨,你好!”

山姆跳了起来,转过身来,准备和图书馆里的恶龙搏斗,现在它终于露出真身了。

2

没有恶龙。只有一个五十五岁左右的白头发胖女人,用装着静音橡胶轮的推车推着一车书。她的白发垂在她那微笑而没有皱纹的脸上,形成了像是才刚在美容院修过的整齐的卷发。

“我猜你是在找我吧?”她说,“是佩卡姆先生叫你到这里来的吗?”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

“没有?那他回家去了。”她说,“我并不意外,毕竟今天是星期五。佩卡姆先生每天早上大约十一点进来看《枢纽城新闻报》。他只是兼职的看门人。有时候他会待到一点——在星期一,大多会待到一点半,因为那是最需要打扫、报纸也最厚的一天——不过你知道星期五的报纸有多薄。”

山姆笑了:“我想你是图书管理员吧?”

“我就是。”洛兹太太对他微笑着说,但山姆并不认为她的眼睛在微笑,她的眼睛似乎在仔细地、几乎是冷淡地注视着他,“你是……”

“山姆·皮伯斯。”

“哦,是!你是做房地产和保险的!”

“惭愧惭愧。”

“很抱歉,你看到图书馆的大部分都是空的——你一定以为我们闭馆了,是有人不小心让门开着的。”

“其实,”他说,“我确实这么想过。”

“从两点到七点,我们有三个人值班。”洛兹太太说,“两点是学校放学的时候,你知道——小学两点放学,中学两点三十分,高中两点四十五分。在我看来,孩子们是我们最忠实的客户,也是最受欢迎的客户。我喜欢这些小家伙。我过去有一个全天工作的助理,但是去年镇议会削减了我们八百美元的预算,所以……”洛兹太太双手合在一起,模仿着鸟儿飞走的样子。这是一个有趣的、迷人的动作。

那么,山姆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迷住或被逗乐呢?

他猜想是那些海报。他还是忍不住把小红帽、那个在车里尖叫的孩子,以及那个目光阴沉的图书馆警察,和这个微笑着的小镇图书管理员联系在一起。

洛兹伸出她的左手,那是一只小巧的手,和她身体其余的部分一样又丰满又圆润,她的姿态充满了完全未经雕饰的自信。他看了看第三根手指,发现它没有戴戒指。她原来不是洛兹“太太”。那她这样的老处女在他看来完全符合典型的小镇风格。几乎就像一幅讽刺画。山姆和她握了握手。

“你以前没来过我们的图书馆,是不是,皮伯斯先生?”

“没有,恐怕是这样。叫我山姆吧。”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让这个女人叫他山姆,但他是个小生意人,应该说他是个推销员,涉及这一点时,你会不由自主地让别人直呼其名。

“为什么你没来过呢,谢谢你让我叫你山姆。”

山姆等着她回答,报上洛兹自己的名字,但她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山姆说:“我遇到了些麻烦。我们今晚在扶轮社安排的演讲者出了意外,而且……”

“哦,那太糟糕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被叫来代替他。”

“哦,真糟糕!”洛兹女士说。她的语气听起来是紧张的,但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露出了愉快的神情。山姆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对她有热络起来的感觉,而他这个人通常很快就可以和别人混熟(就算是表面上的,他也能很快混熟)。山姆这种人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但他还是忍不住在电梯里和陌生人聊天。

“我昨晚写了一篇演讲稿,今天早上我把它读给帮我记录口述和回信的小姐听……”

“那一定是娜奥米·希金斯吧。”

“是……你怎么知道的?”

“娜奥米是常客。她借了很多言情小说……詹妮弗·布莱克、罗斯玛丽·罗杰斯、保罗·谢尔顿,诸如此类作家的书。”她放低声音说,“她说这是给她妈妈的,但其实我觉得她是自己看。”

山姆笑了。娜奥米梦幻般的眼神确实像暗藏的浪漫小说读者才会有的。

“不管怎样,我知道她就是大城市里所谓的办公室临时员工。我想在枢纽城这里,她是唯一干这份工作的秘书了。她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年轻女人,这似乎很合理。”

“对。她喜欢我的演讲——至少她是这么说的……但她觉得有点干巴巴。她建议……”

“我敢打赌,她推荐了《演讲者的伙伴》!”

“嗯,她不记得确切的名字了,但你说的这本听起来肯定没错。”山姆停了下来,然后有点不安地,“里面有笑话吗?”

“那书只有三百页。”她说着伸出右手——和她的左手一样,她的右手也没有戴戒指——拉了拉山姆的袖子,然后就这么拉着山姆的衣袖领着他向门口走去,“我会解决你所有的问题,山姆。我只希望你下次不是因为情况紧急才来图书馆。图书馆很小,但很好。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从我的角度说这话是有些偏颇的。”

他们穿过那扇门,进入了图书馆阴森森的主室。洛兹女士轻轻按了按门旁的三个开关,头上悬挂的地球仪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温暖了整个房间,氛围让人感到欢欣鼓舞起来。

她以一种分享“这才是真正的图书馆”这个大秘密的声音说:“天气阴沉沉的时候,这里变得非常阴暗。”她仍然紧紧地拽着山姆的袖子,“但是你当然知道,镇议会抱怨这个地方的电费账单太多了,也许你不知道,但我肯定你能猜得到这个情况。”

“我能。”山姆附和道,同时把声音压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

“但与他们就冬季取暖费说的话相比,这只能算小意思。”她翻了一下白眼,“石油太贵了。是那些阿拉伯人害的……现在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雇些宗教杀手去追杀作家。”

“确实有些野蛮。”山姆说。不知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又想起画着高个子男人的海报——奇怪的星形警徽别在他的证件上,身躯的阴影不祥地笼罩着仰着脸的孩子们,像污垢一样盖在他们的脸上。

“当然,我一直在儿童图书馆忙来忙去。我一进去,就会忘记时间。”

“那是个有趣的地方。”山姆说。他本想继续问她关于海报的事,但洛兹女士抢先开了腔,让山姆清楚地明白,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究竟是谁在掌控这趟特别的图书馆之旅。

“当然啦!现在,给我一分钟。”她伸出手来,把手搭在山姆的肩膀上——她得踮起脚尖才能这么做——一时间,山姆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以为她想吻自己。相反,她把山姆摁下来,让他坐在“只借七天”书架旁的长椅上。“山姆,我知道哪儿能找到你需要的书。我甚至不用查看卡片目录。”

“我可以自己去拿……”

“我知道。”她说,“但那些书在‘特别参考区’,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让别人靠近那边。我在这方面很坚持的,但我总是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我需要的东西……反正就是这样。你知道,人太乱来了,他们一点也不讲究秩序。孩子是最糟糕的,但如果你放任的话,即使是成年人也会肆意妄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山姆无意再说什么,但就算他想反驳,他也没有时间。洛兹已经走了。山姆坐在长凳上,感觉自己又像个四年级学生了——一个做错了事的四年级学生,因为太淘气,所以不能在课间和其他孩子一起出去玩。

山姆能听到洛兹女士在收款台后面的房间里走动,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除了书,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没有领退休金的老人在看报纸或翻阅杂志。这似乎很奇怪。虽然他不觉得像这样的小镇图书馆会在工作日的下午人潮涌动,但也不会连一个人也没有吧?

他想,至少还有那个佩卡姆先生,但是他看完报纸就回家了。你知道,星期五的报纸非常薄。要打扫的卫生也很少。然后他意识到,他只是从洛兹女士那儿听说佩卡姆先生曾经来过这里而已。

有这个可能吗?……但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不知道,也不相信洛兹女士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撒谎。但他竟然会怀疑这个刚认识且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女人是否诚实,这种感觉突出了这次会面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事实:他不喜欢洛兹女士。不管她是不是和蔼可亲,他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

应该是因为海报。你不会喜欢那些在儿童阅览室张贴这些海报的人。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也不常来。拿到书,离开这儿。

山姆在长椅上动了动,抬头一看,看见墙上写着一句话:

如果你想知道男人是如何对待他的妻子和孩子的,那就看看他如何对待他的书。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山姆也不太喜欢这句格言。他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他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就算是个书虫,对待家人也应该比对待他的书要好一点。这句用金箔漆在一段上釉的橡木板上的格言,像是在对他怒目而视,似乎在暗示他对这句话最好再思考一番。

他还没来得及再想想,洛兹女士就回来了,她抬起借书台的板子,大步走了进去,又在身后动作利索地把板子放了下来。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她高兴地说,“我希望你也这么认为。”

她递给山姆两本书。一本是肯特·阿德尔曼编辑的《演讲者的伙伴》,另一本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后者的封皮(最外面还套了一层坚硬的塑料书套)上的字说这本书的内容并不是编著的,而是由哈泽尔·菲勒曼挑选出来的。封面上写着“生命之诗!家庭与母亲之诗!欢笑与奇思妙想之诗!被《纽约时报书评》评为读者最喜欢翻阅的诗集!”。它还表示,哈泽尔·菲勒曼“能够准确把握美国人民的诗的脉搏”。

山姆疑惑地看着她,她毫不费力地读懂了他的心思。

“是的,我知道,它们看起来很过时。”她说,“尤其是在自助励志类书籍风靡的今天。我想,如果去锡达拉皮兹购物中心的连锁书店,你随便就能找到十几本教初级演讲技巧的书。但这些书都不如这两本,山姆。我相信对于那些刚接触公开演讲艺术的人来说,这两本书绝对是最有用的。”

“换句话说,是给外行人的。”山姆笑着说。

“嗯,是。以《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为例。这本书的第二部分——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从第六十五页开始的——是‘灵感’方面的诗选。山姆,你几乎肯定能在那里找到一些东西,为你的演讲带来适当的高潮。你会发现,你的听众即使忘记了一切,也会铭记一首精选的诗,特别是如果他们有点……”

“醉了。”他说。

“我想说微醺。”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温和的责备,“不过我想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但她盯着山姆的眼神表明,她这么说只是出于礼貌。

她拿起《演讲者的伙伴》。封面上是一幅画着挂满了彩色缎带的大厅的漫画,一群穿着老式晚礼服的男人坐在放着酒瓶与酒杯的桌子旁,他们都在大笑。站在演讲台上的人——也穿着晚礼服,他显然是晚宴后的演讲者——正得意地朝他们笑着。很明显他的演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开头有一节讲了餐后演讲的理论。”洛兹女士说,“但既然你给我的印象不是那种想以此为职业的人……”

“你说得对。”山姆热切地表示赞同。

“我建议你直接看中间部分,叫做‘生动的演讲’。你能在里面看到氛围三个阶段的笑话和故事,分别是‘放松’‘软化’和‘结束’。”

听起来像是给小白脸写的泡妞手册,山姆想,但没说出来。

她又一次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想这的确有点暧昧……不过这些书都是在一个更单纯、更天真的时代出版的。确切地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出版的。”

“天真多了,对吧。”山姆说,他想到了废弃的尘封的农场、穿着面粉袋做的衣服的小女孩,还有被挥舞着警棍的警察包围着的匆匆拼凑起来的生锈的贫民窟“胡佛村”。

“但这两本书还是用得上的。”她边说边用手敲着强调,“这在生意上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山姆?你想要结果,是不是?”

“是的……我想是的。”

山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洛兹小姐扬起眉毛——也许有点自卫的意味。“一点个人意见。”她说。

他说:“我想我长大后很少见到这种事。不是没有听说过,不是那样,而是很罕见。我来这里是为了拿几本书给我的演讲添彩,而你似乎给了我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频率有多高?在这个世界上,当你下定决心要去杂货店买几块不赖的小羊排时,往往就很难如愿以偿。能这么顺利真是太难得了。”洛兹笑了,这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的微笑……但山姆再次注意到她的眼神里并没有笑意。他觉得自从他在儿童图书馆第一次见到她——或者她第一次见到他以来,她的眼神表情并没有改变。那双眼睛只是继续看着山姆。“我觉得我刚被恭维了一番!”

“是的,女士。确实是这样。”

“谢谢你,山姆。我非常感谢你。人们总说甜言蜜语会使你得到一切,但恐怕我还是得向你要两美元。”

“真要?”

“是办成人图书证的费用。”她说,“但有效期是三年,续证只要五十美分。要办吗?”

“听起来不错。”

“那就往这边走。”她说。山姆跟着她走向借书台。

3

她给了他一张卡片让山姆填写——他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和公司地址。

“我看你住在凯尔顿大道。挺棒的!”

“嗯,我喜欢住那儿。”

“房子又漂亮又宽敞——你应该结婚才是。”

山姆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

“就像你知道我未婚一样。”她说,她的微笑变得有点狡黠,有点像猫,“你左手无名指上什么也没戴。”

“哦。”山姆笨拙地说,只能笑了笑。他不觉得自己的笑容像平常一样灿烂,只觉得脸颊感到发热。

“麻烦给两美元。”

他给了她两张一美元。洛兹走到一张放着一台老旧得好像只剩下架子的打字机的小桌子前,在一张亮橙色卡片上很快地打了些字。她把它拿回借书台,在底部飞快地手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推到山姆面前。

“请检查并确保所有信息都是正确的。”

山姆检查了一遍。“都对。”他注意到她的名字叫阿黛丽娅。一个漂亮的名字,相当少见。

她把山姆的新借书证抽了回去——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张借书证,现在他想起之前那张他用得很少。洛兹把借书证放在缩微胶卷记录器下面,并从两本书的封底抽出图书卡。“这些‘特别参考书’只能外借一周。这是我自己为借阅需求量很大的书创造的一个类别。”

“很多人借这种演讲入门书?”

“那些演讲入门书,还有关于管道维修、简单魔术的书,社交礼仪的书……或许你会对人们在紧要关头需要什么书籍感到惊讶。但我都清楚。”

“你肯定清楚。”

“我干这行已经很久很久了,山姆。而且它们是不能续借的,所以一定要在四月六日前归还。”她抬起头来,眼神多了一丝光芒。山姆以为那只是反光引起的,几乎没有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是一种相当强烈、显得严谨而冷酷的闪光。有那么一会儿,阿黛丽娅·洛兹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好像都塞了一枚镍币。

“不然呢?”山姆问道,突然觉得自己的微笑像是一副面具。

“否则我就得叫‘图书馆警察’来找你了。”洛兹说。

4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一起,山姆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正的阿黛丽娅·洛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迷人、不温柔,也不像那种老姑娘一样的图书馆长。

这个女人可能真的很危险,山姆想,然后有点尴尬地把这个念头抛开。阴沉的天气——也许还有即将到来的演讲带来的压力——让他感到难受。洛兹就像那些表里不一的人一样危险……这种感觉不是因为阴沉的天气,也不是因为今晚的扶轮社聚会,是因为那些该死的海报。

他腋下夹着《演讲者的伙伴》和《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当他们几乎走到门口时,他才意识到洛兹在带他出去。山姆突然停下双脚,停了下来。洛兹惊讶地看着他。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洛兹女士?”

“当然,山姆。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工作——回答问题。”

“是关于儿童图书馆的,”他说,“还有里面的海报。其中一些海报让我吃惊,甚至可以说让我很震惊。”他本以为这样的话听起来会像浸信会牧师发现有教区居民在咖啡桌上的杂志底下藏了一期《花花公子》,但他的表现根本不是这样。因为,他想,这不只是意外。我是真的很震惊。没有那个“甚至”。

“海报吗?”洛兹皱着眉头问道,然后她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她笑了,“啊!你一定是说‘图书馆警察’……当然还有‘笨蛋西蒙’。”

“笨蛋西蒙?”

“你知道那张写着‘永远不要搭陌生人的车’的海报吗?孩子们叫海报里的小男孩西蒙。就是那个大喊大叫的。他们叫他‘笨蛋西蒙’……我想小朋友们都鄙视他,因为他做了这样一件蠢事。我认为这有益身心健康,不是吗?”

“他没有大喊大叫。”山姆慢慢地说,“他是在尖叫。”

洛兹耸耸肩。“大喊大叫和尖叫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在这里都听不到。孩子们都很乖,他们非常尊重图书馆。”

“我想也是。”山姆说。现在他们又回到了前厅,山姆看了一眼画架上的牌子,牌子上写的不是

沉默是金

请尽量保持安静

只写了一个无可争辩的命令:

安静!

“再说……这完全取决于从什么角度理解海报,不是吗?”

“我想是的。”山姆说。他感到自己正被巧妙地操纵着,进入一个他在道德层面上站不住脚的地方,辩证显然是阿黛丽娅·洛兹很擅长的事。她给山姆的印象是她习惯于这样做,这使他更加想反抗。“但那些海报给我的印象太偏激。”

“偏激?”她礼貌地问。现在他们已经在图书馆门口停住了。

“是。很可怕。”他鼓起勇气,说出了他真正的想法,“不适合贴在小孩子聚集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听起来仍然不太神经质,也不太自以为是,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洛兹微笑了,这微笑让山姆恼火。“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山姆。没有孩子的成年人并不是儿童图书馆的常客,但他们偶尔会来……叔叔、姨妈、不得不负责接小孩的单亲妈妈的男朋友……或者像你这样的人,山姆,他们都会来向我反映。”

有困难的人,她冷冷的蓝灰色眼睛说,来寻求帮助的人一旦得到了帮助,就会停下来批评我们枢纽城公共图书馆的管理方式。批评我在图书馆做事的方式。

“我猜你认为我的意见不对。”山姆友好地说。他觉得自己心里其实很不爽,突然之间,他不想再假装温和,但这是做生意的一种技巧,他现在把这种技巧裹在自己身上,像一件防护用的斗篷。

“不。只是你不明白而已。去年夏天我们进行了一次投票,山姆,那是年度‘夏季阅读计划’的投票。我们称为‘枢纽城夏日惊喜’,每个孩子读一本书就有一票。这是我们多年来制定的鼓励孩子阅读的策略之一,也是我们图书馆最重要的责任之一。”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坚定的目光告诉他。我一直很有礼貌,不是吗?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第一次来就敢大肆批评我。

山姆开始觉得自己错了。这场辩论也许洛兹不是稳赢——至少不完全稳赢——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在退缩。

“根据调查,去年夏天孩子们最喜欢的电影是《猛鬼街》第五部。他们最喜欢的摇滚组合是‘枪炮与玫瑰’……第二名是重金属摇滚歌手奥兹·奥斯朋,据我所知,奥斯朋曾经以在演唱会上把活生生的动物的头咬下来而出名。他们最喜欢的小说是一本叫做《绝唱》的平装版小说。这是一个叫罗伯特·麦卡蒙的人写的恐怖小说。我们都没法好好保管这本书,山姆。每次买新的《绝唱》,不过几个星期就被孩子们翻烂了。我有一本都加了封皮,做成精装本了,结果书还是被偷了,一个坏孩子偷的。”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第二名是一部关于乱伦和杀婴的恐怖小说,名叫《阁楼里的花》。这本书连续五年蝉联冠军。有几个人甚至提到了也提及乱伦、谋杀的《佩顿广场》!”

洛兹表情严厉地看着他。

“我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猛鬼街》系列电影。我从来没有听过奥兹·奥斯朋的唱片,也不想听,也不想读罗伯特·麦卡蒙、斯蒂芬·金或V.C.安德鲁斯的小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山姆?”

“我知道。你是说这不公平。”他想找个词,思考了一下找到了,“……强行改变孩子们的喜好是不公平的。”

她粲然一笑——除了她的眼神,那双眼睛似乎又露出了镍币的反光。

“这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儿童图书馆里的海报——既有好看的、没有争议的,也有让你讨厌的。这些海报全部来自爱荷华图书馆协会。爱荷华图书馆协会属于中西部图书馆协会,美国中西部图书馆协会属于国家图书馆协会,国家图书馆协会的大部分资金来自税收。来自良好市民,也就是我,以及你,交的税。”

山姆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他不想花整个下午听关于图书馆如何为你服务的讲座,但难道不是他自己惹来的吗?他不太确定。他唯一能绝对肯定的是,他对阿黛丽娅·洛兹的好感越来越少了。

“爱荷华图书馆协会每隔一个月寄给我们一叠东西,里面有大约四十张海报。”洛兹女士继续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可以随便挑五张,每超过一张要多付三美元。我看你有点坐立不安了,山姆,但你应该听我解释一下,我们终于谈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我没有不安。”山姆不安地说。

洛兹朝他笑了笑,露出了过于整齐的牙——肯定是假牙。她说:“我们有一个儿童图书馆委员会。谁在委员会里?当然是孩子们!九个孩子。四个高中生、三个中学生和两个小学的学生。每个孩子的学业平均成绩必须达到B才有资格参加委员会。他们挑选我们要订的新书,他们挑选了我们去年秋天重新装修时要买的新窗帘和新桌子……当然,他们还选海报。正如我们一位小委员曾经说过的,这是‘最有趣的部分’。现在你明白了吧?”

“好吧。”山姆说,“孩子们选出了《小红帽》《笨蛋西蒙》和《图书馆警察》。他们喜欢这些海报是因为它们很吓人。”

“正确!”她微笑着。

突然间,山姆觉得自己受够了。他觉得受够图书馆这些东西了。确切地说,不是因为海报,也不是因为这个图书馆馆长,而是图书馆本身。突然间,图书馆就像一个让人恼怒的碎刺,深深扎在屁股上。

不管是什么,总之……够了。

“洛兹女士,你在儿童图书馆有《猛鬼街》第五集的录像带吗?有枪炮与玫瑰乐队和奥兹·奥斯朋的精选专辑么?”

“山姆,你没有抓住重点。”她耐心地开始说。

“《佩顿广场》怎么样?你有没有因为一些孩子读过这本书就把它放在儿童图书馆里?”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还在想,还有人在读那么老的书吗?

“不会。”洛兹说。山姆看见她的脸上泛起一股怒气。这个女人显然不习惯自己的判断受到质疑。“但我们确实保留了一些关于破门入户、父母虐待和入室盗窃的故事。我说的当然是《金发姑娘和三只熊》《汉塞尔与格莱特》和《杰克与魔豆》。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会更通情达理一些,山姆。”

你的意思是在紧要关头得到帮助的人,山姆想。可是,姑娘啊,这又如何,镇上付你工资不就是让你做这件事吗?

然后山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知道洛兹所说的“像你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但他心里明白,这场讨论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即将成为一场争吵。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个好说话的人来让他的演讲更加生动,而不是为了儿童图书馆这个问题和图书馆馆长吵一架。

“如果我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我向你道歉。”他说,“我真得走了。”

“我觉得也是。”洛兹说,“我认为你应该走了。”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她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完全不会接受。

“我想,”山姆说,“我对自己的首次演讲有点太紧张了。我昨晚熬夜弄这个。”他露出了山姆·皮伯斯式的和善微笑,提起了公文包。

洛兹的火气消了点——稍微一点点——但她的眼神还是愤怒的。“可以理解。我们在这里就是提供服务的,当然,我们总是乐于听到纳税人的建设性意见。”她稍稍加重了“建设性”一词的语气,显然想让山姆知道他的意见毫无建设性。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就有一种冲动——几乎是需要——把一切都重新整理一遍,就像在铺得很好的床上把被单弄平一样。这也是这位生意人的习惯之一,他猜这也许是生意人自我保护的某种方式。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今晚他的演讲真正应该谈的是他遇到阿黛丽娅·洛兹这件事。比起他写的整个演讲稿,这件事更能反映出这个小镇的人心和精神。这并不是让人开心的话题,但肯定不会让人觉得无聊。而且这个话题还能展现明确的真相,扶轮社星期五晚上的演讲中很少谈到这方面的内容。

“好吧,有那么一两秒钟,我们的气氛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说着伸出手去,“我想我有些过分了。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洛兹握了握他的手,只是一下短暂且象征性的一握。洛兹的手很光滑、很凉,让人感觉不舒服,不知何故,就像用伞架握手一样。“一点也没有。”她嘴上这么说,但眼神却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吧……我先走了。”

“嗯。记住,只能借一周,山姆。”她伸出一根手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指着他手里的书,然后笑了。山姆觉得那个微笑有某种特别令人不安的意味,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可不想让图书馆警察来找你。”

“当然。”山姆同意了,“我也不想那样。”

“那就好。”阿黛丽娅·洛兹说,仍然面带微笑,“你当然不想。”

5

走到半路,山姆又想到海报上那个尖叫的孩子的脸。

(笨蛋西蒙,孩子们叫他笨蛋西蒙,我认为这有益身心健康,不是吗?)

山姆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念头,一个简单而又实际的念头,足以使他停下脚步。是这样的:如果孩子们有机会挑选海报,由孩子组成的委员会很可能会选这张……但是,任何一个图书馆协会,无论是爱荷华图书馆协会、中西部图书馆协会,还是整个国家的图书馆协会,真的会提供这样的海报吗?

山姆·皮伯斯想起了那贴在冷酷无情的监狱般车窗上恳求的双手,想起了那尖叫着的、痛苦不堪的嘴型,他突然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那《佩顿广场》那本书呢?那又怎么解释?他猜大多数去图书馆的成年人已经忘记了那本书。他真的相信他们的某些孩子——那些小到使用儿童图书馆的孩子——重新发现了那本遗迹一样的老书吗?

这我也不相信。

他不想再惹阿黛丽娅·洛兹生气——一次就够了,山姆觉得她还没有露出最生气的样子——但这种困惑的想法强烈得足以让他转过身去。

洛兹不见了。

图书馆的门紧闭着,像沉思的花岗石上面长了一张垂直而紧闭的嘴。

山姆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匆匆走向停在路边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