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的确睡得很好，没有做梦。第二天早上洗澡的时候，一个想法自然而轻松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有时你的身体休息好了，但大脑还没有清醒足够长的时间、没有被一堆垃圾搞得一团糟时冒出了想法一样。公共图书馆不是唯一能获得信息的地方，如果你感兴趣的是当地历史——尤其是最近的当地历史时，公共图书馆甚至不是获得这些信息的首选之地。

“《枢纽城新闻报》！”他喊着把头伸到喷头下冲洗肥皂。

二十分钟后山姆换好衣服下了楼，但还没来得及穿上外衣，打好领带。在书房里喝咖啡时，那本法律便签又出现在他面前，上面是新列出的一张清单。

一、阿黛丽娅·洛兹……她是谁？或者她生前是什么人？

二、阿黛丽娅·洛兹……她做过什么？

三、枢纽城公共图书馆翻新过吗？什么时候？有照片吗？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山姆起身去接电话时瞥了一眼钟。时间是八点半，该去工作了。他可以在十点到《枢纽城新闻报》的办公室，那是他通常喝咖啡休息的时间，去查阅旧报纸。该查多久以前的？他还在琢磨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有的报纸肯定会更快让他找到答案……同时他从口袋里掏要给报童的钱。门铃又响了。

“我就来，基思！”他喊着，走进厨房，抓住入口的门把手，“别再他妈的敲门……”

就在这时，他抬头一看，在门上挂着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比基思·乔丹的块头还要大的身影。他的脑子里满是心事，更关心刚开始的这一天，而不是星期一早晨付报童钱这种惯例的事情，但就在那一瞬间，一股纯粹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散乱的思绪。他不必看那张脸。即使隔着薄壁，他也能认出那个身形的形状和姿势——当然还有那件风衣。

甜得令人作呕的红色甘草糖的味道充斥了山姆的嘴。

他松开了门把手，但为时已晚。门闩咔哒一声响了。就在那一刻，站在后门廊上的那个人猛地推开了门。山姆被撞进了厨房。他挥舞着双臂保持平衡，将悬挂在过道上的三件外套撞到了地上。

图书馆警察进来了，他身上裹着一层冰冷的气息。他慢吞吞地走进来，仿佛世上所有的时间都归他所有，然后随手把门关上了。他一手拿着山姆那份卷得整整齐齐的《枢纽城新闻报》，像举起指挥棒一样举起。

“我把你的晨报带来了。”图书馆警察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出奇地遥远，仿佛是透过一块沉重的玻璃向山姆传来的，“我本来也打算给那男孩钱的，但他似乎急于逃走。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朝厨房走去，朝山姆走去。山姆蜷缩在柜台边，用惊恐的大眼睛盯着闯进来的人，他的眼神像个吓坏了的孩子，又像那个可怜的四年级的“笨蛋西蒙”。

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山姆想，或者我在做噩梦……非常可怕的噩梦，相比之下，我前两天晚上的梦简直是美梦。

但这不是噩梦。这很可怕，但不是噩梦。山姆在一瞬间希望自己只是疯了。发疯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没有什么比这个庞大的人形东西更可怕的了。这东西走进了他的房子，这东西周身包裹着严冬的气息。

山姆的房子很旧，天花板也很高，但图书馆警察在进门时必须低着头，甚至在厨房里，他的灰色毡帽的帽顶也几乎擦到了天花板。这意味着他身高超过七英尺。

他的身体裹在一件铅灰色的大衣里，在黄昏时看起来像一层雾。他的皮肤像纸一样白。他面无表情，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仁慈、爱和怜悯。他的嘴紧紧地闭着，摆出一种冷漠的威严感。山姆在混乱中想到了那扇紧闭的图书馆的门是多么地像这张机器人花岗岩般脸上的嘴。图书馆警察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被霰弹枪的小子弹打出来的银色圆圈，眼睛周围都是粉红色的肉，看上去就要流血了。而且他的眼睛没有睫毛。最糟糕的是：这是山姆熟悉的一张脸。他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黑暗的目光下恐惧地畏缩。在他的脑海深处，山姆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口齿不清地说着：跟我来，小子……我是警擦。

伤疤在那张脸上的位置就像山姆想象中的那样……从左脸颊开始，穿过左眼下方，划过鼻梁。除了伤疤，他和海报上的那个人一样……是一样吗？他没法确定。

跟我来，小子……我是警擦。

枢纽城扶轮社的宠儿山姆·皮伯斯尿裤子了。他感到他的膀胱涌出一股暖流，但那似乎很遥远，也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在他的厨房里有一个怪物，而关于这个怪物最可怕的事情是山姆几乎好像认得出他的脸。山姆感到他脑海深处有一扇被三把锁锁住的门，这扇门膨胀得就要爆开。他从没想过逃跑。逃跑的念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又变成了孩子，一个被当场抓住的——

（那本书不是《演讲者的伙伴》）

做坏事的孩子。他没有立刻——

（那本书不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诗》）

逃跑，只是慢慢挡住了自己湿了的胯部，倒在柜台边的两张凳子中间，然后两手盲目地举过头顶。

（那本书是）

“不。”他用嘶哑、无力的声音说，“不，求求你……不，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对我，求求你，我会很乖的，求求你别那样伤害我。”

他卑微地如此哀求也没有任何效果，那个穿着雾色雨衣的巨人——

（那本书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黑箭》[46]）

现在就站在他的正上方。

山姆低下了头，好像头有一千磅重。他望着地板，语无伦次地祈祷，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等他有力气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身影就会消失。

“看着我。”那个遥远又有力的声音命令道。那是邪神的声音。

“不要。”山姆用嘶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叫道，然后无助地哭了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尽管这个场面足够真实、足够恐怖。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只有孩子才有的恐惧和羞耻感。这种感觉就像糖浆一样黏在他不敢回忆的事上，而那件事和一本他从没读过的书有关，那就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黑箭》。

啪！

什么东西打中了山姆的头，他尖叫起来。

“看着我！”

“求你了，不要逼我。”山姆恳求道。

啪！

山姆抬起头来，用一只橡皮般无力的胳膊遮住了泪汪汪的眼睛，正好看见图书馆警察的胳膊又甩了下来。

啪！

他用山姆自己那份卷起来的《枢纽城新闻报》打他，就像打一只在地板上撒尿的粗心的小狗一样。

“这样好多了。”图书馆警察口齿不清地说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仿佛毒蛇的毒牙般尖尖的牙齿。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个皮夹弹开，露出了那颗有许多角、怪异的星形警徽。那颗星在清澈的晨光中闪闪发光。

山姆此刻无可奈何地把目光从那张无情的脸和那双瞳孔小得像弹孔一样的银色眼睛上移开。他在流口水，他意识到了，但他止不住。

“你有两本书是我们的。”图书馆警察继续口齿不清地说，他的声音似乎还是从远处传来，或是从厚厚的玻璃窗后面传来，“洛兹女士对你很不满，皮伯斯先生。”

“我把书弄丢了。”山姆说，哭得更厉害了。他对这个男人就——

（《黑箭》）

那些书，就任何事情撒谎，都是不可能的。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代表至高无上的力量。他既是法官，又是陪审团和刽子手。

看门人在哪里？山姆的思绪一片混乱。那个看表然后回到神智正常的世界的看门人呢？在神智正常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啊？

“我……我……我……我……我……”

“我不想听你那些废话。”图书馆警察说。他迅速合上皮夹，塞进右边的口袋里。与此同时，他把手伸进左口袋，掏出一把长而锋利的刀。为了挣上大学的钱，山姆当过三个暑假的货物勤杂工，他意识到这把刀是用来割硬纸箱的。毫无疑问，美国每个图书馆都有一把这样的刀。“你还书的期限到午夜。然后……”

他弯下身子，用一只苍白得像尸体的手把刀刃推了出来。冰冷的空气打在山姆的脸上，让他感觉发麻。他想尖叫，但只能在沉默的空气中发出呆滞般的低语。

刀尖刺破了他的喉咙，就像被冰柱刺痛一样。鲜红色的血渗出来，然后凝固成一颗小小的血珠。

“……然后我就来找你。”图书馆警察用他古怪、浑浊的声音说，“你最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皮伯斯先生。”

那把刀被放回到口袋里。图书馆警察挺直了身体，恢复成原来的身形。

“还有一件事。”他口吃不清地说，“你一直在问问题，皮伯斯先生。不要再问了。你明白了吗？”

山姆试图回答，但只能挤出一声呻吟。

图书馆警察开始弯下腰，像平底船的船首推一大块河冰一样，推着前面的冷空气。“不要问与你无关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明白！”山姆尖叫，“明白！明白！明白！”

“好。因为我会看着你的。我不是一个人。”

他转过身来，风衣沙沙作响，然后穿过厨房朝门口走去。他目不转睛地回头看山姆。他走的时候穿过了清晨明亮的阳光，山姆看到了一件奇怪而又可怕的事情：图书馆警察没有影子。

他走到后门。他抓住门把手。他没有回过头来，用一种低沉而可怕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想再看到我，皮伯斯先生，那就把那些书找出来。”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就在门再次关上的那一刻，山姆听到图书馆警察的脚步声从后门廊传来，他的脑海充斥着疯狂的念头：他必须得锁上门。

山姆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片灰蒙蒙，然后他向前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