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姆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快下午三点了,离午夜只有九个小时了,而到时那个长着银色眼睛的高个子男人就会回来。或者阿黛丽娅·洛兹会回来。或者两个一起出现。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戴夫?去当地的墓地找到阿黛丽娅的尸体,然后用木桩刺穿她的心脏?”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那就太妙了。”他回答,“因为那位女士已经被火化了。”
“好吧。”山姆说。他靠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娜奥米又拉住他的手。她坚定地说:“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独自行动的。戴夫说她打算像解决你一样干掉我们,但这不是重点。朋友在遇到麻烦时不能袖手旁观,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不然朋友还有什么用呢?”
山姆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嘴唇边吻了一下。“谢谢你……但我不知道你能帮上什么忙。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没什么可做的。除非……”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戴夫,“除非我逃跑?”
戴夫摇了摇头。“她……或者它……能看见。我告诉过你。我想,如果你一直踩着油门,警察也没抓到你,你可以在午夜前把车差不多开到丹佛,但你一下车,阿黛丽娅·洛兹就会在那儿迎接你。或者你会在某一段黑暗的地方一回头,结果看到图书馆警察就坐在你旁边的座位上。”
一想到这些——被汽车仪表盘的绿光照亮的苍白的脸和银色的眼睛——山姆就颤抖起来。
“那要怎么办?”
“我想你们俩都知道必须先做什么。”戴夫说。他喝完了最后一点冰茶,然后把杯子放在门廊上。“你想一想,就知道了。”
然后他们都盯着外面的谷物升降机看了一会儿。山姆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脑海里只有戴夫·邓肯那些事情的零星片段,还有图书馆警察用他那奇怪的口音说着:我不想听你那些蠢话……你的还书期限就到午夜……然后我会再来的。
娜奥米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当然!”她说,“好笨啊!但是……”
她问了戴夫一个问题,山姆也因为理解了她的意思睁大了眼睛。
“我记得在得梅因有个地方。”戴夫说,“叫佩尔什么的。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那就是那儿了。萨拉,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2
娜奥米去打电话后,山姆说:“即使他们能帮忙,我想我们也不可能在书店下班前赶到那儿。我想我可以试试……”
“不,我不是要你们开车去。”戴夫说,“你和莎拉得去趟普罗维比亚机场。”
山姆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普罗维比亚有机场。”
戴夫笑了:“嗯……我想叫机场有点牵强了。那里有压实的半英里长的土路,斯坦·索姆斯称之为‘跑道’。斯坦的起居室是‘西爱荷华航空包机公司’的办公室。你和莎拉去和斯坦谈谈。他有架‘纳瓦霍’小飞机。他能带你们去得梅因,最迟八点钟,九点钟以前能送你们回来。”
“如果他不在那儿呢?”
“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过我想他会的。除了飞行,斯坦最喜欢的就是种地,而到了春天,农民们就不会离自己的地太远。他可能会告诉你,他不能带你去,因为他有地要照看,说你应该提前几天约个时间,这样他就可以让那个卡特家的孩子来帮他照看田地。如果他这么说,你就告诉他是戴夫·邓肯叫你去的,戴夫说是时候为棒球还人情了。你记住了吗?”
“是的,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戴夫说:“跟现在这件事没关系。他会带你去的,这才是重要的。等他带你回来时,你就别来这里了。你和萨拉直接开车进城。”
山姆感到恐惧开始渗入他的身体:“去图书馆。”
“没错。”
“戴夫,娜奥米关于朋友的话很贴心,也很有道理……但我想我必须从这里开始自己面对,你们俩都不应该参与其中。是我重新唤醒她的……”
戴夫伸出手,以惊人的力气抓住了山姆的手腕。“如果你真这么想,我说的话你肯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没有任何责任。我对约翰·鲍尔和两个孩子的死耿耿于怀——更不用说我不知道其他多少孩子可能遭受的恐怖,但我也没有责任。问题并不都源于我。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成为阿黛丽娅·洛兹的同伴,就像我并没有打算当三十年的酒鬼。但这两件事都发生了。她对我怀恨在心,她会回来找我的,山姆。如果她来的时候我没陪着你,她会先来找我。我也不是她唯一会去找的人。莎拉说得对,山姆。她和我不必靠得太近来保护你,而是我们三个必须靠得很近来保护彼此。莎拉知道阿黛丽娅的事,你不明白吗?就算阿黛丽娅还不知道,但她今晚一出现就会知道的。她打算以你的身份从枢纽城离开,山姆。你认为她会放过知道她新身份的人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戴夫说,“最终,我们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选择,即使是像我这样的老酒鬼也能理解。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否则我们都会死在她手里。”
他把身体倾向山姆。
“山姆,如果你想从阿黛丽娅手中救出莎拉,就别想着逞英雄,你要想想你的图书馆警察是谁。你必须想出来。因为我不相信阿黛丽娅能取代任何人。整件事里只有一个巧合,但这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你曾经也有过一个图书馆警察。你必须找回那段记忆。”
“我试过了。”山姆说,但他知道那是谎话。因为每次他开始回忆(跟我来,孩子……我是警擦)
那个声音,他的思绪就会避开,嘴里就会尝到他从来没有吃过而且一直讨厌的红色甘草糖的味道……就这样。
“你必须更加努力地回忆,”戴夫说,“否则就没有希望了。”
山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戴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然后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是关键。”戴夫说,“你甚至可能会发现,这是解决你人生中所有困扰你的问题的关键,解决你的孤独和悲伤的关键。”
山姆吃惊地看着他。戴夫笑了。
“噢,没错。”他说,“你感到孤独、悲伤、与他人隔绝。你很会和别人聊天,但你言行不一。直到今天之前,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每个月都来收走你旧报纸的邋遢戴夫,但像我这样的人见多了,山姆。要想了解一个人,得彼此了解才行。”
“这是开启一切的钥匙。”山姆沉思着。他想知道,除了那些流行的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勇敢的精神病医生和有问题的病人,现实世界中真的有这么方便的事吗?
“我是说真的。”戴夫坚持道,“山姆,这种事情的力量是可怕的。我不怪你不去把事情彻底弄清楚。但是如果你想的话,你是可以做到的。你有选择。”
“那是你在戒酒会学到的东西吗,戴夫?”
他笑了。“嗯,他们那儿教过。”他说,“不过我想我一直都懂这个道理。”
娜奥米又走到门廊上。她微笑着,眼睛闪闪发光。
“她很漂亮,对吧?”戴夫平静地问。
“嗯。”山姆说,“她确实很漂亮。”他现在清楚地知道了两件事:一是他正在坠入爱河,二是戴夫·邓肯知道这一点。
3
她说:“那个人查了好久,我有点担心了。不过我们还是很幸运。”
“太好了。”戴夫说,“那么,你们两个要去见斯坦·索姆斯了。萨拉,图书馆关门时间还是每天八点吗?”
“对……我很肯定。”
“那我五点钟左右到那儿去。我们约在图书馆后面的卸货区见。时间八点到九点之间,能接近八点比较好,比较安全。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迟到了。”
“我们怎么进去?”山姆问。
“我会处理的,别担心。你快走吧。”
“也许我们应该打电话给这个叫索姆斯的人。”山姆说,“确保他有空。”
戴夫摇了摇头。“没什么用。四年前,斯坦的妻子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了他……她声称斯坦心里只有工作。对于渴望改变的女人来说,这总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没有孩子,肯定会在他的地里。我们现在出发,天色要暗下来了。”
娜奥米俯下身,吻了吻戴夫的脸颊。“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她说。
“我很高兴我说了。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山姆开始向戴夫伸出手来,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他俯下身去拥抱了老人。
4
斯坦·索姆斯是个身材颀长、骨瘦如柴的人,长相温和,但眼睛里闪着怒火,尽管日历上春天的第一个月还没过,他已经被晒黑得像在夏天。山姆和娜奥米在他屋后的田里找到了他,正如戴夫说的。在索姆斯那辆满是泥浆的停着的旋耕机以北七十码处,山姆看到了一条像是土路的东西——但上面有一架小型飞机,飞机的一端盖着防水油布,另一端生锈的杆子上飘着一只风向袋,所以他觉得这就是普罗维比亚机场唯一的跑道。
“不行,”索姆斯说,“这个星期我有五十英亩地要开垦,除了我没人可以干。你应该提前两三天打个电话的。”
“情况紧急。”娜奥米说,“真的,索姆斯先生。”
他叹了口气,摊开双臂,好像要把他的整片田都包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是紧急情况吗?”他问,“政府对这样的农场和像我这样的人做了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紧急情况。听着,锡达拉皮兹那边有个家伙可能……”
“我们没时间去锡达拉皮兹了。”山姆说,“戴夫说你可能会说……”
“戴夫?”斯坦·索姆斯转向他,表示出前所未有的兴趣,“他姓什么?”
“邓肯。他让我告诉你,是时候为棒球还人情了。”
索姆斯皱起了眉头。他的手握紧了拳头有那么一会儿,山姆以为那人要打他。然后,索姆斯突然大笑起来,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戴夫·邓肯才不做木工活了,拿着一堆欠条跑出来!该死的!”
他开始向旋耕机走去,同时回头大喊大叫,以使自己的声音盖过机器的噪音。“快到飞机那边去,等我把这该死的东西收起来!小心跑道边缘一片片的沼泽,否则你的鞋会被吸到里面去!”
索姆斯把旋耕机挂上挡位。噪声太大,很难分辨他在说什么,但山姆觉得他还在笑。“我还以为那个老酒鬼在我和他算清楚之前就会死掉呢!”
他咆哮着从他们身边开过,朝谷仓开去,留下山姆和娜奥米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娜奥米问。
“我不知道……戴夫不肯告诉我。”山姆把胳膊伸给她,“这位女士,陪我走一趟好吗?”
她握住了山姆的手:“这是我的荣幸,先生。”
他们尽力避开斯坦·索姆斯说的沼泽,但没有完全成功。娜奥米的脚已经陷到了脚踝,她把脚往后一扯时,烂泥把她的平底鞋沾走了。山姆弯下腰,捡起了鞋,然后把娜奥米抱在怀里。
“山姆,别抱了!”她叫道,吓得大笑起来,“你会摔断腰的!”
“不会。”山姆说,“你很轻。”
她确实很轻……山姆也有了轻飘飘的感觉。山姆抱着她上了跑道的斜坡才放下她。娜奥米的眼睛望着他,平静而清澈。山姆不假思索地弯下腰吻了她。过了一会儿,娜奥米搂住山姆的脖子,回吻了他。
山姆再次看她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娜奥米则露出了微笑。
“你随时都可以叫我萨拉。”她说。山姆笑了,又吻了她一下。
5
坐在斯坦·索姆斯的“纳瓦霍”式飞机里就像骑在弹簧单高跷上。飞机在春天的湍流中颠簸着,有一两次山姆想,他们可能会以一种连阿黛丽娅那个奇怪的生物也无法预见的方式来欺骗她:那就是飞机坠毁,他们的尸体七零八碎地散落在爱荷华州的玉米地里。
然而,斯坦·索姆斯似乎并不担心。“纳瓦霍”式飞机蹒跚地向得梅因飞去时,他用最高的嗓音大声吼出了像《甜蜜的苏》和《纽约的人行道》这样古老的歌谣。娜奥米看呆了,她从窗户向外凝视着下面的道路、田野和房屋,双手托在脸的两侧以遮挡阳光,好看清楚外面的景色。
最后,山姆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表现得好像你从没坐过飞机似的!”他大声地说,好让声音盖过嗡嗡的引擎声。
娜奥米转向山姆,像个欣喜若狂的女学生一样咧嘴一笑。“我没有坐过!”她说完继续看起了风景。
“我不喜欢坐飞机。”山姆说完系紧了安全带,飞机又剧烈颠簸了一下。
6
“纳瓦霍”式飞机降落在得梅因县的机场时,已经是四点二十分了。索姆斯滑行到民航航站楼,关掉引擎,然后打开舱门。索姆斯把手放在娜奥米的腰上扶她下来时,山姆感到一阵嫉妒,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好笑。
“谢谢你!”娜奥米气喘吁吁地说,她的两颊涨得通红,眉飞色舞的,“这感觉太棒了!”
索姆斯微微一笑,突然间,他看上去从六十岁变成四十岁了。他说:“我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飞行,这比花一个下午在那台旋耕机上憋尿干活要好得多……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看看娜奥米,又看看山姆,“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紧急情况吗?我要尽我所能帮忙……我对戴夫的亏欠比从普罗维比亚到得梅因的往返机票的钱都要多。”
“我们需要进城。”山姆说,“去一个叫佩尔书店的地方。他们给我们留了两本书。”
斯坦·索姆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再说一遍?”
“佩尔……”
“我知道佩尔书店。”他说,“新书在前面,旧书在后面。广告上说它是中西部最大的书店。我想说清楚的是:你把我从我的田里叫走,让我用飞机带你飞越整个州就是为了去买两本书?”
“这些书很重要,索姆斯先生。”娜奥米说,她摸了摸他那粗糙的农夫的手,“现在,它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或者山姆的人生。”
“也是戴夫的。”山姆说。
“如果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索姆斯问,“我能理解吗?”
“不能。”山姆说。
“不能。”娜奥米微笑着附和道。
索姆斯从他的大鼻孔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塞进裤子口袋里。“好吧,反正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已经欠了戴夫这个家伙十年了,这个问题还经常困扰着我。”他又恢复了之前愉快的表情,“我还第一次送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坐飞机。唯一比第一次坐飞机的女孩更漂亮的是女孩第一次……”
他突然停下来,用鞋在柏油上蹭着。娜奥米尴尬地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就在这时,一辆加油车开了过来。索姆斯快步走过去,和司机聊了起来。山姆说:“你对我们无畏的飞行员影响很大。”
“也许我有。”她说,“我觉得好极了,山姆。不觉得这很疯狂吗?”
山姆把她的一绺头发捋回耳后的位置。“这是疯狂的一天。这是我记忆中最疯狂的一天。”
但这时内心的声音说话了——这个声音从依然有庞大的东西在剧烈翻动的内心深处飘上来——告诉他那不完全是真的。还有另一个日子也同样疯狂。更疯狂。那是《黑箭》和红色甘草糖的日子。
那种奇怪的、压抑的恐惧又在他心里升起,山姆强迫自己不再听那个声音。
山姆,如果你想从阿黛丽娅手中救出莎拉,就别想着逞英雄,你要开始想想你的图书馆警察是谁吧。
我不!我做不到!我……绝不能去想这件事!
你必须找回记忆。
我绝不能去想!这是不允许的!
你必须更加努力,否则就没有希望了。
“我现在真的得回家了。”
娜奥米本来走到一边去看“纳瓦霍”式飞机的机翼,听到山姆的声音又走了回来。
“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没关系。”
“你脸色很苍白。”
“我只是很紧张。”他急躁地说。
斯坦兜了回来。他向加油车司机竖起大拇指。“道森说我可以借他的车。我开车送你进城。”
“我们可以叫辆出租车……”山姆开始说。
娜奥米摇了摇头。她说:“时间不够了。非常感谢你,索姆斯先生。”
“哦,小事一桩。”索姆斯说,然后向她笑了笑,看起来像个小男孩,“你继续叫我斯坦吧。我们走吧。道森说有低压从科罗拉多移动过来。我想在下雨之前回到枢纽城。”
7
佩尔书店位于得梅因商业区的边缘,是一个谷仓式的大型建筑,与商场里的那种连锁书店完全相反。娜奥米要找迈克,她被领到了顾客服务台,那是一个像海关亭一样的售货亭,位于卖新书的柜台和卖旧书的较大的柜台之间。
“我叫娜奥米·希金斯。我早前和你通过电话。”
“啊,是的。”迈克说。他在一个凌乱的书架上翻找,拿出两本书。其中一本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另一本是由肯特·阿德尔曼编辑的《演讲者的伙伴》。山姆·皮伯斯看到这两本书,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高兴过,他发现自己非常想从店员手里把书夺过来,紧紧地抱在胸前。
“《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很好找。”迈克说,“但是《演讲者的伙伴》已经绝版了。我猜佩尔书店是这儿和丹佛之间唯一一家有书况这么好的……当然,图书馆的藏书除外。”
“我觉得它们看起来都很棒。”山姆感动地说。
“是送人的礼物吗?”
“可以这么说吧。”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包成礼物。很快就好。”
“没必要。”娜奥米说。
这些书的总价是二十二美元五十七美分。
“我简直不敢相信。”山姆说。他们离开商店,朝斯坦·索姆斯停着借来的车的地方走去。他一只手紧紧地拿着包。“我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只是还书而已。”
“别担心。”娜奥米说,“不会这么简单的。”
8
在他们开车回机场的路上,山姆问斯坦·索姆斯能否告诉他们戴夫和棒球的事。
“如果是私人问题,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只是好奇。”
索姆斯看了一眼山姆放在腿上的袋子。他说:“我对这些也有点好奇。我跟你交易一下。棒球的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如果十年内你告诉我那些书的事,我就告诉你。”
“成交。”娜奥米在后座说。然后山姆补充了自己的想法:“当然,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
斯坦笑了:“对……我想这种可能性总是有的,不是吗?”
山姆点点头:“糟糕的事情有时难免会发生。”
“那倒是。一九八〇年,我的独子身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医生们称之为白血病,但正如你所说,事情有时难免会发生。”
“哦,我很抱歉。”娜奥米说。
“谢谢。我时常觉得我已经忘记了,然后它又乘虚而入,再次让我感到痛苦。我想有些事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真正过去,而有些事是永远甩不掉的。”
有些事是永远甩不掉的。
跟我来,孩子……我是警擦。
我现在真得回家了……我的罚款够了吗?
山姆用颤抖的手碰了碰嘴角。
“哦,见鬼,我在这事发生之前很久就认识戴夫了。”斯坦·索姆斯说,他们经过一个写着离机场三英里的牌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种燕麦。唯一的一件事是,我收获了我的作物并退出了。戴夫则继续播种。”
索姆斯摇摇头。
“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他都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家伙之一。但他不喝醉的时候很少。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了。五十年代末似乎是他最糟糕的时候。在那些年里,他总是喝醉。在那之后,他开始参加戒酒互助会,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他总是旧病复发。
“我一九六八年结的婚,我想请他做我的伴郎,但我不敢。事实上,那一次他没喝醉,但你没法确定他到底喝没喝醉。”
“我明白你的意思。”娜奥米平静地说。
斯坦笑了。“嗯,我有点怀疑……像你这样的小甜心是不会知道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没酒喝有多么痛苦的……不过我相信你。如果我让戴夫在婚礼上当伴郎,劳拉——我的前妻——会很生气的。但戴夫还是来了,在一九七〇年我们的儿子乔伊出生后,我见到他的次数多了一些。在那些年里,当戴夫试着把自己从酒瓶子里拉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对所有的孩子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乔伊最喜欢的是棒球。他非常喜欢。他收集贴纸书、口香糖卡片,他甚至缠着我要一个卫星接收器,好看所有皇家队的比赛——皇家队是他最喜欢的球队——还有WGN电视台的芝加哥小熊队比赛。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家队所有首发球员的打击率数据,以及美国联盟所有投手的赢球纪录。戴夫和我带他去看了三四次比赛。这很像带着孩子参加有导游导览的天堂游。因为我要工作,戴夫带他单独去了两次。劳拉对这件事很生气,说他醉得像只臭鼬,肯定会把孩子搞丢的,让孩子在街道上游荡,或者坐在某个警察局,等着有人去接他。但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据我所知,戴夫和乔伊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喝酒。
“乔伊得了白血病后,对他来说最糟糕的是医生告诉他,那一年他不能去看任何比赛,至少要到六月,也许永远不能去。他觉得这比得了癌症更沮丧。戴夫去看乔伊时,乔伊哭了起来。戴夫拥抱着他说:‘乔伊,如果你不能去看比赛,没关系,我把皇家队的队员带来见你。’
“乔伊抬头盯着他说:‘你是说他们本人吗,戴夫叔叔?’他就是这么叫他的……戴夫叔叔。
“‘这我办不到,’戴夫说,‘但我能做到的也差不多有那么好。’”
索姆斯把车开到民用航站楼门口,按响了喇叭。铁门沿着轨道隆隆地开启,他开车去了“纳瓦霍”停的地方,然后关掉引擎,就这么在方向盘后面坐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一直都知道戴夫这混蛋有才华。”他最后说,“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的。我所能想到的是他肯定日日夜夜都在忙碌,因为他在十天内就干完了。而且做得很棒。
“不过,他知道他必须加快速度。医生告诉了我和劳拉真相,我也告诉了戴夫。乔伊渡过难关的机会渺茫。他们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但为时已晚。他的病像着火的草甸一样在他的血液中蔓延。
“戴夫做出这个承诺大约十天后,他两手各拿着一个购物纸袋来到我儿子的病房。‘你拿的是什么,戴夫叔叔?’乔伊从床上坐起来问。那天他情绪低落——我想主要是因为他的头发掉光了,那时候如果孩子的头发没垂到背上,就会被其他孩子瞧不起。但是戴夫进来的时候,他马上就高兴起来。
“‘当然是皇家队啊。’戴夫回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然后他把那两个购物袋放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在任何小男孩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的脸像圣诞树一样亮了起来……后来……妈的,我不知道……”
斯坦·索姆斯的声音越来越含糊。现在,他身体前倾,靠在道森的别克汽车的方向盘上,因为用力太猛,把汽车喇叭弄响了。他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擤了擤鼻子。
娜奥米也向前倾了倾身子。她把一只手放在索姆斯的脸颊上:“如果这对你来说太难的话,索姆斯先生……”
“没事。”他说完微微一笑。山姆看见斯坦·索姆斯有一滴眼泪没忍住,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悄无声息地流过他的脸颊。“这只是让我再想起他了,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女士,我很难过,但也感觉很好。这两种感觉都混在一起了。”
“我明白。”她说。
“戴夫把那些袋子打开的时候,倒出来的是棒球——二十几个棒球。但不只是棒球,因为每一个棒球上都画着一张脸,每一个都是一九八〇年堪萨斯城皇家棒球队球员的脸。他们也不是那些漫画人物的画风,而是像诺曼·洛克威尔为《周六晚邮报》封面画的脸一样漂亮。我看过戴夫的作品——他在酗酒之前画的——画得非常好,但都没有比这更好。有威利·艾肯斯、弗兰克·怀特、U.L.华盛顿和乔治·布雷特……威利·威尔逊和阿莫斯·奥蒂斯……丹·奎森贝里,看起来就像老西部电影里的枪手一样凶狠……还有保罗·斯普利特奥尔夫和肯·布雷特……我不记得所有的名字,但那是整个球队,连总教练吉姆·弗雷都有。
“在画完之后,他没有直接给我儿子,而是拿去堪萨斯城,让所有的球员都签上名,只有一个人没有签,是捕手达雷尔·波特。他患了流感,那天不在,不过他答应尽快在球上签名。后来他也签了。”
“哇。”山姆轻声说。
“而这一切都是戴夫干的……我听到镇上的人嘲笑他,叫他邋遢戴夫。我告诉你,有时候当我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在乔伊死于白血病时为乔所做的一切,我可以……”
索姆斯没有说完,但他的手在宽阔的大腿上握紧成拳。而山姆——他自己直到今天还在叫戴夫邋遢戴夫,还跟克雷格·琼斯和弗兰克·斯蒂芬斯一起嘲笑那个购物车里装满了报纸的老酒鬼……他感到一股沉闷而可耻的热流直冲他的面颊。
“那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不是吗?”娜奥米问,又摸了摸斯坦·索姆斯的脸颊。她也哭了。
“你真该看看乔伊的表情。”索姆斯恍恍惚惚地说,“你无法想象他的样子,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着那些画得圆圆的头上戴着堪萨斯城棒球帽的脸。我没法描述它,但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
“在比赛结束前,乔伊病得很厉害,但他从来都没有错过电视上皇家队的比赛,也没有错过收音机里他们的节目,他把那些球放得房间里到处都是。不过,他床边的窗台是一个特殊的荣耀之地。他会在那里把他正在观看或收听的比赛中的九个人排成一列。如果弗雷换了投手,乔伊就会从窗台上拿下原来的投手,把替补投手放在他的位置上。每个人击球时,乔伊会把球握在手中。所以……”
斯坦·索姆斯突然打住话头,把脸埋在大手帕里。他的胸脯紧了两下,山姆能看到他的喉咙因为哭泣而哽咽。然后他又擦了擦眼睛,用力地把印花大手帕塞进后面的口袋。
“现在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们俩去得梅因了吧,就算你们要去纽约拿那两本书,我也会送你们去。这不是我在请客,这是戴夫请的。他是个很难得的人。”
“我想你也是。”山姆说。
索姆斯有些表情不自在地对他笑了笑,然后打开了道森的别克车的门。“好吧,谢谢你。”他说,“衷心感谢你的称赞。现在我想,如果想回去的时候避开雨的话,我们应该走了。别忘了拿书,希金斯小姐。”
“我不会的。”娜奥米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攥着书袋子的顶部,“相信我,我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