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午夜禁语 斯蒂芬·金 6289 字 2个月前

九月十五日是凯文的生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太阳”。

这个“凯文”就是凯文·德莱文,今天是他十五岁的生日,而这个“太阳”是一台“太阳660”。这是一台拍立得相机,除了做腊肠三明治,这台机器能帮摄影新手做任何事情。

当然,还有其他礼物:他的妹妹梅根送给他一双自己编织的连指手套;他在得梅因的祖母寄来了十块钱;他的姨妈希尔达也像往常一样寄来了一个领结,但领结的扣环难看极了。她在凯文三岁的时候送了第一个,这意味着他衣柜的抽屉里已经有十二个这样扣环难看、没有用过的领结了,再加上这一个——正好凑足幸运的十三个。凯文从来没有系过任何一个,但大人也不允许他扔掉它们。希尔达姨妈住在波特兰。她从来没有参加过凯文或梅根的生日聚会,但她可能只有某一年想过要来参加。上帝知道她本可以来,波特兰离城堡岩小镇只有五十英里。假如她真的来了……来要求凯文系一条领结(或者梅根系一条她送的围巾)?对一些亲戚来说,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然而,希尔达姨妈却不一样。希尔达姨妈年纪大,又有钱,当这两个因素叠加的时候,你不太可能敷衍她。

凯文的妈妈相信,总有一天,希尔达会为凯文和梅根做点什么。可以认为在希尔达姨妈最终去世之后,很可能就会发生什么,比如她遗嘱中多了一个条款这种。所以,留着那些难看的领结和同样难看的围巾是明智的。这第十三个蝶形领结(领结环扣上的图案是只鸟,凯文觉得那是啄木鸟)会和其他的放在一起。凯文甚至还给希尔达姨妈写了一封感谢信,这不是因为凯文的母亲坚持要他写,也不是因为凯文觉得希尔达姨妈会给自己和妹妹做点什么,而是因为凯文本身就是一个体贴的男孩,有很多好习惯,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

凯文感谢家人送的所有礼物(当然,他的父母还送了其他礼物,拍立得相机显然是重中之重,他们很高兴凯文拿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也没忘记吻一下梅根(她咯咯地笑,假装要擦掉,但显然还是很开心),并告诉她,说他确信那副手套在冬季滑雪队里能派上用场。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拍立得的盒子和附赠的胶卷包装上。

他很享受生日蛋糕和冰淇淋,但显然他更想试一试相机。等他正式收了礼物后,就立刻试着拍照。

麻烦自此开始。

凯文迫不及待地把说明书读了一遍,然后把底片装上了相机,而他的家人则带着期待和不知不觉的紧张看着他(出于某种原因,看起来最想要的礼物往往容易出问题)。就像说明书上说的那样,当相机顺从地吐出胶卷包最上面的方形纸板时,大家都发出了声轻微的叹息……而不是大大的哀叹。

相机外壳上有一红一绿两个小灯,被锯齿形的闪电图案隔开。凯文给照相机装上底片后,红灯亮了,持续了几秒钟。这家人一片沉寂而惊奇地看着“太阳660”在调光。然后红灯熄灭了,绿灯开始快速闪烁。

“准备好了。”凯文说,语气仿佛像尼尔·阿姆斯特朗在报告自己迈出登月第一步,有点紧张,又不怎么成功,“你们为什么不站在一起?”

“我讨厌拍照!”梅根哭着,脸上充满了戏剧性的焦虑和快乐,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和真正糟糕的女演员才会有这种表情。

“来吧,梅根。”德莱文先生说。

“别傻了,梅根。”德莱文太太说。

梅根放下了手(也放弃了反对),和父母一起三个人站在桌子后头,前面放着看起来缩小了的生日蛋糕。

凯文从取景器里看着他们。“妈,向梅根靠近一点。”他说,用左手做了个手势,“爸,你也是。”这一次,他用右手做了个手势。

“你们挤到我啦!”梅根对她的父母说。

凯文把他的手指放在了快门上,然后想起了在说明书中看到说,拍照时很容易把拍摄对象的头裁掉的简短提示。裁掉他们的头,他想,这本来应该很滑稽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脊椎底部有点刺痛,几乎没等他注意到就消失了,然后他也忘了这种感觉。他把照相机微微举起来。好了。他们都在镜头框里了。这样就可以。

“好啦!”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唱歌,“微笑着说‘我靠’!”

“凯文!”他的母亲叫道。

凯文父亲大笑起来,梅根也尖声尖气地笑起来,那是连糟糕演员也不常有的那种疯狂的笑声。这种特别的笑声只有十到十二岁的女孩才有。

凯文按下了按钮。

闪光灯以胶卷盒里的电池为动力,在一瞬间用非常闪亮的白光冲刷了房间。

这相机属于我,凯文想,这应该是他十五岁生日非同寻常的一刻。但这个念头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刺痛感。这一次更明显了。

相机发出了一声介于“吱嘎”和“呼呼”之间的声音。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声音很熟悉,只是不好形容,反正就是拍立得应该有的声音。也许拍立得相机发出这种声音时吐出来的东西算不上艺术,但这种通常能用的拍摄效果几乎总能让人有即时的满足感。

“让我看看!”梅根嚷道。

“别着急,小姑娘。”德莱文先生说,“需要一点时间显影。”

梅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还算不上照片的全灰色表面,就像巫婆凝视着水晶球一样。

其他的家庭成员聚集在一起,都有一种同样的焦虑感,就像之前参加的胶卷安装仪式一样。这个生活平凡的美国家庭在屏息以待。

凯文感到一种可怕的紧张悄悄渗入他的肌肉,这一次他可没法忽视这种感觉。他无法解释……但这种紧张感确实存在。他的视线似乎无法离开那白色边框内的灰色方块。

“我好像看见我自己了!”梅根高兴地叫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没有。我想我没看到。我觉得我看……”

他们静悄悄地望着灰蒙蒙的雾散去,就像先知水晶球里的一团迷雾即将散去,显露出背后的东西……也许是振动、某种感觉,或者随便什么东西,然后照片彻底显影了。

德莱文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这是什么?”他其实并没有问谁,“开什么玩笑?”

凯文心不在焉地把相机放在桌子边缘,以便看清楚照片。梅根看到了照片上的东西,朝旁边退了一步。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慌张,只是普通的惊讶。她转向父亲时,举起了一只手。那只举起的手撞到了相机,把它从桌子上撞到了地板上。德莱文太太一直在恍惚中看着这张正在显影的照片,她脸上的表情要么是非常困惑,要么是偏头痛发作了的感觉。照相机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轻微地尖叫了一下,身体退缩,结果被梅根的脚绊倒了,失去了平衡。德莱文先生伸手去拉她,用力把还在他们中间的梅根推开。德莱文先生不仅抓住了他的妻子,而且动作还很有风度,那一瞬间其实很适合拍成一张漂亮的照片:爸爸妈妈显然仍知道如何跳个热舞,在干劲十足的探戈结束时,妈妈一只手扬起来,背朝后弯,爸爸则俯身在她上方,变成这种暧昧的姿态。如果脱离当时的情况,这种姿态像是饱含某种情愫,又像是充满了欲望。

梅根十一岁了,举止不那么文雅。她被推回桌子,肚子撞在桌子上。这一下足以使她受伤,但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她每周有三个下午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上芭蕾舞课。她跳得并不优雅,但她喜欢芭蕾。幸运的是,舞蹈锻炼了她腹部的肌肉,使它们能很好地吸收那一击,就像好的减震器能很好地吸收路面坑洼对汽车的冲击一样。不过,第二天她的腹部上方还是有淤青。这些瘀伤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才恢复,先是发紫,然后发黄,然后消退……就像拍立得照片的显影过程倒了过来。

在这个好像漫画家鲁布·戈德堡笔下的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她只是砰的一声撞上桌子,然后大叫起来。桌子倾斜了。桌子上本来应该成为凯文用他的新相机拍的第一张照片前景的生日蛋糕,现在却从桌子上滑了下来。德莱文太太甚至还没来得及说“梅根,你还好吗?”,剩下的那半个蛋糕就落在了“太阳660”上,发出沾满奶油的撞击声。他们的鞋子和墙壁的踢脚线立刻结满了糖霜。

相机取景器被荷兰巧克力弄得脏兮兮的,像个向外张望的潜望镜。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生日快乐,凯文。

那天晚上,凯文和德莱文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德莱文太太走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两张订在一起的折角的纸。凯文和德莱文先生的膝盖上都放着一本敞开的书(父亲的那本是《出类拔萃之辈》,儿子那本是《拉雷多枪战》),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盯着那台“太阳”相机,它没人理睬地放在咖啡桌上,与一堆拍立得照片混在一起。所有的照片都是一模一样的。

梅根坐在他们前面的地板上,用录像机看租来的电影。凯文不确定是什么片子,但里面有很多人到处跑着、尖叫着,所以他猜是恐怖电影。梅根很喜欢看恐怖片。父母都认为这种爱好是低级趣味(尤其是德莱文先生,他经常对这些他称之为“无用的垃圾”的东西感到气愤),但今晚他们什么都没说。凯文猜他们只是很感激梅根没有抱怨自己肚子淤青、没有大声问脾脏破裂的确切症状是什么。

“在这儿。”德莱文太太说,“我翻了两次,在钱包底找到的。”她把那家J.C.彭尼店的售货单和万事达卡的收据递给了丈夫,“我从来不能只翻一次就找到这些东西。我觉得没人可以。这是自然规律。”

她双手叉腰,打量着丈夫和儿子。

“你们俩看起来就像刚刚有人杀了家里的猫。”

“我们没有养猫。”凯文说。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当然,这是很遗憾,但我们很快就会解决的。彭尼那家店会很乐意给你换……”

约翰·德莱文说:“我可没把握。”他拿起相机,厌恶地看着它(实际上几乎是在嘲笑它),然后又把它放下,“它掉到地板上的时候摔裂了。看到了吗?”

德莱文太太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好吧,如果彭尼店不换,我肯定拍立得公司会换。我的意思是,相机出问题肯定不是摔出来的。第一张照片看起来和后面的都一样,凯文拍第一张照片时,梅根还没把相机从桌子上撞掉。”

“我不是故意的。”梅根没回头。她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名叫恰奇的恶毒玩偶,如果凯文没猜错的话——正在追赶一个小男孩,那个恰奇穿着蓝色工作服,挥舞着一把刀。

“我知道,亲爱的。你肚子还疼吗?”

“疼。”梅根说,“吃点冰淇淋可能有用。还有剩下的吗?”

“有,应该有。”

梅根给她母亲一个最迷人的微笑。“你能帮我拿一些吗?”

“那不行。”德莱文太太愉快地说,“自己去拿吧。你看的那个鬼东西是什么?”

“《鬼娃回魂》[48],”梅根说,“有一个叫恰奇的玩偶活了过来。很精彩。”

德莱文太太皱了皱鼻子。

“玩偶不会有生命的,梅根。”梅根的父亲说,他语气沉重,好像知道这件事注定要失败似的。

“但这是恰奇。”梅根说,“在电影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用遥控器把电影暂停,然后去拿冰激凌。

“她为什么要看那些垃圾?”德莱文先生几乎是哀怨地问他的妻子。

“我不知道,亲爱的。”

凯文一手拿起相机,一手拿起几张曝光的拍立得照片——他们一共拍了差不多十二张。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退款。”

他的父亲盯着他:“什么?老天啊!”

“嗯。”凯文有点想辩解,“我只是说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意思是,这不是普通的故障,对吧?我是说,如果照片曝光过度……或曝光不足……或者只是一片空白……那还可以理解。但要怎样才能拍到这样的东西呢?同样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我的意思是,你看!这些照片都是户外的景象,但我们是在室内拍的这些照片!”

“这是个恶作剧。”凯文的父亲说,“肯定是这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该死的东西换掉,然后忘掉它。”

“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凯文说,“首先,相机结构太复杂了,不可能是恶作剧。你如何安装照相机来反复拍同一张照片?另外,这在心理上也说不通。”

“还心理上。”德莱文先生说着,对妻子翻了翻白眼。

“对,心理上!”凯文坚定地回答,“如果有人给你的香烟做手脚,或递给你一片胡椒粉口香糖时,他会待在你身边看你出洋相,是不是?除非是你或妈妈在弄这个恶作剧……”

“你爸爸不太喜欢恶作剧,亲爱的。”德莱文太太说,语气很温和。

德莱文先生抿着嘴看着凯文。当他看到他的儿子飘向棒球场上凯文最喜欢的地方——左外野、左外野后方时,他总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凯文身上有一种很准的直觉,这总是让他感到困惑。他不知道这种直觉是从哪里来的,但他肯定这不是他家族的遗传。

德莱文叹了口气,再次看着镜头。相机壳左边的一块黑色塑料被刮掉了,取景器的中央有一条非常细的裂缝,比头发丝还要细,你把相机举到眼前,准备拍摄实际上你无法拍摄到的画面时,你会完全忽视那条裂缝。你能拍到的唯一景物都在咖啡桌上的照片里,这样的照片在餐厅里还有十几张。

你能拍到的看起来就像从当地动物收容所里逃出来的动物。

“好吧,你究竟打算拿它干什么?”他问,“我的意思是,让我们理智地考虑一下,凯文。反复拍同一张照片的相机有什么实用价值呢?”

但凯文没有思考过实用价值。其实他根本没有在思考。他只是去感觉……和回忆。在他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这是我的相机)

完全充满了他的脑海,就像那瞬间的白色闪光占据他的视线一样。这种完整而又莫名其妙的想法伴随着一种强烈的复杂感情,他至今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认为恐惧和兴奋占据了上风。

此外,他的父亲总是希望理性地看待事物。他永远无法理解凯文的直觉,也无法理解梅根对玩偶杀手恰奇的兴趣。

梅根端着一大盘冰激凌回来了,又开始看电影。这时有人想用喷灯烤恰奇,但恰奇还是挥着刀。“你们俩还在吵架吗?”

德莱文说:“我们正在讨论。”他的嘴唇抿得比之前更紧了。

“是嘛,好。”梅根说着,又盘腿坐在地板上,“你总是这么说。”

“梅根?”凯文和蔼地说。

“什么?”

“如果你往自己破裂的脾脏上倒那么多冰淇淋,你夜里会死得很惨。当然,你的脾脏可能不会真的破裂,但是……”

梅根向他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身看电影。

德莱文先生看着儿子,表情既慈爱又恼怒。“听着,凯文……这是你的相机。这点毋庸置疑。你想怎么处理它都行。但……”

“爸爸,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兴趣它为什么会这样吗?”

“一点也不。”约翰·德莱文说。

轮到凯文翻白眼了。与此同时,德莱文太太看着他们俩,就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的网球比赛。事实也是这样。多年来,她一直看着儿子和丈夫互相想说服彼此,现在她还没有厌倦。她有时会想,他们是否会发现他们其实非常相像。

“嗯,我想再考虑一下。”

“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明天可以去彭尼店,把东西换了……如果你想让我去换,而且他们也同意换这件有裂纹的东西。不过如果你想留着,也没关系,我就不管了。”他轻快地作势把手掌上的灰尘拍了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猜你不想听我的意见。”梅根说。

“对。”凯文说。

“当然想听,梅根。”德莱文太太说。

“我认为这是一台超自然的照相机。”梅根说,她舔着勺子里的冰激凌,“我认为这是它在显灵。”

“这太荒谬了。”德莱文先生立刻说。

“不,才不会。”梅根说,“这碰巧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你不这么想,是因为你不相信这种东西。如果有鬼魂飘到你面前,爸爸,你甚至都看不到它。你觉得怎么样,小凯?”

有那么一会儿凯文没有——也没法——回答。他觉得好像又有一个闪光灯亮起来了,但这次是在他脑子里,而不是在眼前。

“凯文?地球呼叫凯文!”

“我想你说的话可能有些道理,小鬼。”凯文慢慢地说。

“哦,我亲爱的上帝。”约翰·德莱文说着站了起来,“这是弗莱德和杰森两个电影里的猛鬼在报复啊……我的孩子居然觉得他的生日照相机闹鬼了。我要睡觉了,但在我睡觉之前,我想再说一件事。一部相机一次又一次地拍摄同一件东西,尤其是像这些照片中这样普通的东西,这是对超自然的一种无聊的展现。”

“还有……”凯文说。他把照片举起来,好像举起了一把可疑的扑克牌。

“我想我们都该上床睡觉了。”德莱文太太轻快地说,“梅根,如果你真的要看完这部电影杰作,你可以在早上看完。”

“可是就快看完了!”梅根嚷道。

“我带她去睡吧,妈妈。”凯文说。十五分钟后,这个恶毒的恰奇被干掉了(至少在续集前是这样),然后凯文带着梅根去睡觉。但是那天晚上凯文并没有睡着。他久久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听着夏末的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想着是什么让相机一次又一次地拍下同样的照片,以及这意味着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时,他才开始睡着。他会把这台“太阳”拍立得保留至少一段时间。

这相机是我的,他又想了想,然后翻成侧身,闭上眼睛,四十秒钟后就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