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昏昏沉沉地醒来,鱼腥味让她直蹙眉。她坐起来,发现手被凉泥包裹着。她看到黑色的木柱、海泥,还有鱼腥味的水拍打着岸边……
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快速帆船停泊的大型码头上。图尔蹲在一个靠近水边的地方,凝视着远处的海湾。
在黑暗和泥泞之中,这个半兽人看起来比以往更具兽性了。他的肩膀和背部闪烁着新鲜血液的黑色光泽,他的身上是一块块模糊不平的血肉和伤口。玛丽亚意识到他正把手插进自己的身体,撕扯着自己的伤口,拔掉穿透自己皮毛的子弹。
图尔听到她的动静,耳朵动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闪着黄色的光,刺目且毫无人性。
在他身后,她可以看到外面的海景水域。快速帆船航行之时,船只的导航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烁着。漂在水上的方舟的红色警告灯以稳定的节奏眨着眼。环绕在海湾边缘的贸易仓库和造船起重机的泛光灯发着光,日夜工作,不眠不休。满眼皆是商业、贸易、财富……
她的目光被深水锚地附近猛烈闪烁的橙色火焰吸引了。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五脏六腑仿佛被刀锯一般疼痛。她拖着自己的身体,越过泥泞到了图尔身边。水面上,一艘船正在燃烧。是艘帆船。船的尾舱处,火焰熊熊燃起。
“是拉克号。”她轻轻地说。
“没错。”
她意识到图尔张开的手中递来了什么东西——梅西耶的通信器。她接过来,塞进耳朵里。
“触达。”有人说,“清除。”
“两点钟方向。”
她听到远处步枪的颤动声。她看着图尔,很是震惊。图尔点点头确认,“是梅西耶。”
战斗中的沟通在通信器中继续着。
“舰厨。触达。”
“舰厨清除完成。”
“第二小队?”
“触达。”
又是几句围绕步枪的交谈。
“尾舱清除完成。”
这些战况报告语气轻松,好像寻常对话一样。他们是在打仗没错,但与玛丽亚在淹没之城中经历的疯狂、血腥、充满肾上腺素的战斗完全不同。一切都很安静,像手术一样冷静、从容,如同在袋子里淹死一只猫一样容易。
“他们为什么要追击我们的船?”她问道。
图尔嘟哝着:“我想他们希望清除我所有的痕迹,从地球上抹去关于我的记忆。”
更多枪声响起。开枪之人没有恶意,也没有恐惧。通信器中又传来声音。
“清除。”
所有人都被抹去了,她带出淹没之城的所有小战士,那些她拯救过的惶恐的年轻男孩——作为回报,他们和她一道完成拉克号的走私计划。现在他们全都被抹去了。
“清除。”
那些狂野且无比坚强的男孩脸上都有着士兵的烙印。她记得在第一次成功运输艺术品之后,在拉克号的甲板上喝酒,他们都向她举杯。奥乔在一旁看着,只是盯着男孩们,他自己却不喝。对于任何一个小战士来说,他都是这几年中的一个父亲般的角色。
“第一小队,撤离。”
拉克号起火的部位越来越多。船帆、前后甲板……玛丽亚惊讶地意识到,阿尔玛迪的水手们肯定也在那里。甚至还有阿尔玛迪本人。命运女神哪,这个女人害怕图尔还是有道理的。
玛丽亚捂着被枪击的肚子,看着她的世界被摧毁殆尽。现在,她能看出人类的身影从船的两侧倾泻而下,跳到小舟的黑影上,像老鼠一样逃离这艘船。他们随随便便就抹杀了她认识和关心的每一个人,现在就要走了。
但船是我造的。她想哭。我造出了这艘船。我拥有这艘船,我拥有这支船队,我拥有一个计划,我拥有……
一个未来。被抹杀的未来。未来一个船舱一个船舱地被抹杀了。小小的声音在通信器里回响着。
“全部清除。”
“第二小队,撤退——”
通信器没声了。玛丽亚紧紧将它按向自己的耳朵,但什么也听不到了。图尔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伸出了手。
“他们切断了通信。他们已经发现通信器失窃了。”他从她身上摘下通信器,用手指碾碎,精巧的电子设备顷刻间化成了灰,“他们痛恨敌人窃听。”
袭击筏逐渐远离拉克号的大火,消失在海景黑色的水域中。
“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都死了。”
“是的。”
玛丽亚被疲倦淹没了。她轻轻地倒下,侧躺着,脸颊贴进泥里。“是我错了。你警告过我,但我那时不懂。我现在明白了。”她的五脏六腑又一阵绞痛,疼得她龇牙咧嘴,“你身边的人都在死去,而你永远不会死。我们终究都会死去。其他人都死了,而你仍然在这里。”
“你们人类很脆弱。”
“是的。”她撩起衬衫,盯着肚子上的枪洞。枪洞很小,却很致命。“你说得没错。”她艰难地抑制住快要淹没她的悲伤,“我们像苍蝇一样死去。”
图尔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停留在黑暗的海湾和燃烧的船上。玛丽亚想,一切似乎都已归于平静。四下是泥,海水拍打着码头的泊桩,大火在很远处。
“你知道的,我不怪你。”她说,“你警告过我,你很危险。”
“我的群队都死了。”图尔说,“你是最后一个。”
玛丽亚笑了。“是啊,嗯——”她虚弱地挥了挥手,“马上就不是了。”
“你会康复的。”
玛丽亚不敢相信地笑了,但是图尔看向她,眼神锐利。“相信我,我会治好你。”
“你说啥就是啥吧。”她再一次将脸颊枕在泥上,“如果你能治好我,我会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沼泽、森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现在我们都躺下吧。”
“不。”图尔摇了摇头,“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们人类。你痊愈之后,我们就必须分开。”
“但我可以帮助你。”她试图坐起来,但新的疼痛袭来,她喘息着,“我们可以寻找一个藏身之处。”
图尔用力地摇着头。“不。再也不逃亡了,再也不躲藏了。我为了躲梅西耶已经逃亡很多年了。我一直在逃亡,一直在躲藏,一直像你建议的那样‘躺得低低的’,但这一切都没能保护我。没能保护我自己,也没能保护我的人。”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我逃亡的时候,我的许多同类都死了。”
“但你是打不过他们的!瞧瞧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瞧瞧他们干的……”
“不要低估我,玛丽亚。一味地躲藏而不去狩猎,是违背我的天性的。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现在要狩猎,这是我生来当做的。我现在要作战,这是我本就要做的。”他咆哮着,声音低沉,杀气腾腾,“我要去猎我的神,我要杀了他们。”
他匕首般的牙闪着寒光,他咆哮得更大声了:“我再也不是猎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