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历经艰难才被怀上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什么重要意义——然后于一九四四年秋天出生,战争的最后一个秋天。那时她父亲已经出走两个月。她母亲——我应该永远不会见到——生活始终穷愁潦倒,虽然最终又嫁了人。有年冬天她的孩子生病了,那是一个压抑的冬天。她一个人熬了过去。饭店的灯都亮了。商务咖啡店黯淡、蒸汽弥漫的窗户后面,生意人在交谈着。舞厅招牌上褪色的霓虹灯字母照亮一个窄窄的庭院——她在黑暗的夜色中从医院回家经过那里时,可以看到人们成双成对走进去。她手指和双脚冰凉。她的人生无计可施,犹如一次已经无法撤销的罪行。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象这位母亲,这位从不抱怨、我很可能会喜欢的母亲。我想象她有点质朴,喜欢唠叨。我甚至都说不上她出生在什么地方,在梅茨吧,我想,那里与图勒和凡尔登并列为三大古老的主教管辖区。说在梅茨并没什么理由,但你总得把它定位在某个地方。
她父亲爱德华曾经是个花花公子,虽然年纪大了之后变得矮胖起来。他出生在比利时。安-玛丽时不时会去看他。他(比她母亲大很多)跟一位来自巴黎北部的年轻妻子安享着晚年幸福的生活。妻子找了份活儿干,因为他已经不大能工作了。但他有些生意上的投资,他们还能过活。他把自己的钱看得很紧,甚至比大部分法国人都还上心,这本身就很不简单。他们生了个小男孩,已经有十一岁了。令人惊讶的是她和母亲想到这个恶棍时都满怀柔情。甚至到了这个地步,他和妻子去斯堪的纳维亚度假时,安-玛丽的母亲居然还照料过小男孩几个星期。当然是有偿的,但这事仍然显得很不寻常。至于她现在的丈夫,我完全一无所知。是他把她母亲从孤独中拯救出来;情况就是这样。
有张她和父亲以及弟弟的照片,三个人正对着相机。她十六岁,可是显得要更年轻。他们身后好像是火车站,巨大的窗户,墙面非常醒目。那是很多普普通通的抓拍快照中的一张,展示的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那张是在阳光下拍的。他们的脸都白得刺目,眼睛眯着。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她的模样,让人想拿起照片仔细看看她在那个年纪已经出落成什么样,她的脸上是不是已经有些特别之处……她把照片放在壁柜里,支起来摆着,这样只要打开柜门就能看到。照片后面是个小纸盒,里头有她存的两三百法郎。迪安知道那里有笔钱,他看到过她往里面放钱。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工资寄给母亲,可是那叠薄薄的钞票放在那里,相当于几个月的房租,说来还是很感人的。在我看来它放在那里似乎是背叛的动机,但是,当然了,事实恰恰相反。即便如此,它竟然就这么放着,并未多加隐藏,这也很不寻常。她对钱向来是很当回事的,不会拿来开玩笑。跟迪安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花钱。也许会买张邮票,顶多如此。她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任何形式的礼物,至少我没听说过。她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穷酸气,但我敢肯定,假如迪安开口,他就能拿到那两百法郎。我很害怕他真的能够。看起来她准备好要献出更多——这个念头困扰着我——我想提醒她注意,就像一个傻瓜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生活中所有乏味的事情都讲给她听。另一方面,我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受那笔钱的。但或许他会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安,好像他有资格这样做,正如对她这个人,对她的思想,对她的每个梦那样。我觉得这两件事中必有一件是真的,但我确定不了是哪件。那笔钱让我心神不宁。那个茶色小盒子大小可能刚好放进一块腕表,那张照片靠着盒子——我好像能透过石墙真真切切地看到。物体都有自己的形状、重量、颜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空间维度,对此倒没有标尺可以测量,另外物体还有其意义。她的房间,她的生活,关于后者我其实所知甚少,这些都配备着逐渐变得超现实的东西。我看到哪里,它们就会出现在哪里。它们窃取了其实就在我身边的东西的身份。这里有她的钟表,带着发光的指针,走得有点慢,她在奥尔良时的表,也许是在孔特雷克塞维尔时候的,闹铃会提前响,声音非常尖锐。不对,在那里,另一个女孩会闹醒她。夏天的早晨,她很晚才出去,而且总觉得还想睡。地板上她的鞋扔得七倒八歪,衣裙扔在椅子上……这里有她的洗脸毛巾,缝成手套的形状。有她的化妆品。她的梳子。藏着她存款的那只盒子。噢,安-玛丽,你的生活如此纯粹。你那穷苦的童年,来自圣莱热的男孩们的明信片,你的继父,你的绝望。没有什么能打动你,没有神示,没有罪恶。你像一个伤心的故事,像街上的树叶。你像一首歌一样不断重唱。
迪安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见她。有时他们懒得吃东西。一只橘子。一杯茶。他们在寒冷中开车兜风。到了房间她就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放在床上。他像个大孩子般百依百顺。她会倒上杯葡萄酒放到他跟前。然后,她慢悠悠地,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脱掉衣服,穿上睡袍。她去洗脸。开始梳头发。衣服紧贴着身体。迪安能辨认出她臀部的轮廓,圆润的屁股。她想要个带地毯和镜子的房间,她告诉他。迪安沉默不语。她从睡袍里滑出来,赤裸裸地站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又补充了句,还要有张大床。迪安只是听着。他的眼睛在物体和映象之间慢慢飘移着。她转过身看看他是不是还醒着。
“菲利普?”
没有回答。她走到床跟前。他在黑暗中默默地举起手想拥抱她,想把她拉下来。
“假装睡着了,”她说,“你真是个淘气的孩子。”
“没有。”
他已经把她扳过来,想好好看看她,那苍白的面颊坚实得像小腿肚子。他抚摸着她,手溜进她的大腿中间。
“很滋润。”他说。
“怎么?”
“我爱你。”他说。
他们侧身躺着。钟表嘀嗒作响。火炉的金属像玻璃般发出爆裂的声音。楼下的科西嘉人在说话。他们热情豪迈的声音透过楼梯井传上来。临街大门已经关闭。
“等会儿。”他轻声说。
她已经在他上面了。
“我什么都没带。”
“没关系。”她说。
“确定吗?”
她开始用力折腾。他极度煎熬。
“安-玛丽?”
“是的!”她坚持。他半推半就。
开始动作很慢,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腰上。他好像快要爬上人生的顶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