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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法国昔日那些挥之不去的景象,像块用之不竭的石头的琢面般反复映现。我穿过那幢寂静的屋子,高高的房间因为冬日的阳光而显得安安静静。家具以及窗户被阳光照得纵横交错。宁静的品质无处不在。这种宁静不是某个单独的细部奉献出来的。它的存在犹如一张戴着面纱的脸。

各种小镇的景象。桑斯。那个著名的教堂跟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宏伟交相辉映,从结了冰的河边拔地而起,俯瞰着宁静的大街。人们老远就能看到,圣艾蒂安:几个世纪的时光漂白了它的石料,变得像白垩,很多圣像的头都丢失了,但好像仍然老远就在警示游人上帝的存在。作为全法国哥特建筑大家族里兴建最早的教堂之一,它就像一个白色神话般久远。店铺、电影院和饭店已经在四周发展起来,但它依然难以触及。在正午的太阳下,典型的勃艮第式屋檐光泽闪烁,奇怪的图案像由蛇皮组成,编成一列列宝石的形状,有黑色、绿色、赭色和红色。阳光如水般泼洒其上,那种灿烂好像要蔓延开来。

桑斯。他们已经睡着了。午后稍早些时候,迪安先醒来。他解开她的长筒袜慢慢褪去。接着是裙子,然后是内裤。她睁开眼睛。为了让她的赤裸感更强烈,他留着吊袜带没动。他把头靠在那里。过了会儿他又找到个更舒适的姿势,躺在她的两腿之间,把她的盆骨当成枕头,膝盖也触手可及。他听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他稍微转了下脑袋,想看看她睡着了没有。她正安静地朝下看着他,他的耳朵下面已经湿了。

他有钱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现在有将近九百法郎崭新的票子,是卖掉自己的返程航班机票得来的。点钞的美好感觉让他一阵虚弱。他没有把钞票对折起来。他把它们展开,每十法郎分成硬硬的一小叠,用夹子在角上固定住。有了这笔钱在手,他突然会讲这门语言了。他可以看清自己,他可以考虑很多事情。这些钱很重要,这些取之不尽的十法郎一叠的钞票。它们是创造力的本质,它们是他生活的保障。

他们到饭店早了些。餐桌都还空着,只有领班站在那里。他们被领着经过一个壁炉,一根巨大的圆木慢慢燃烧着,火苗还没有人的手掌大。在一张宽敞的桌子上,大块的火腿露出丰美的内部,还有一盘盘炖鱼、蘑菇和装饰的水果。他们面对面在一个隔间落座。她抚摸着下巴上一个水疱。

“我们要来份套餐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说,正读着报纸。

她不停地摸着水疱。

“别摸了。”

她听话了。

旁边隔间来了三个优雅的客人:一个男子满头银发,衣冠楚楚,出身良好,另外两个女人可能是他妻子和母亲。迪安可以看到她脑后的这几个人。他们接过菜单。领班在跟他们说着什么。他们微笑着。他又低头看着。

“你很饿吗?”

“哦,是的。”

“这可是份大餐,”他的头仍然低着,“我觉得你根本吃不完。”

“噢,我饿了。”她恳求道。

“好吧。”

在她背后,那几个人说着响亮的法语热情地聊着天,他一个词也听不清。他瞥了他们很长时间,简直太长了,却没能让他们收敛些。他感觉自己有点愠怒起来。她转过身想看看他在看什么,迪安忽然充满了耻辱感。她开始在桌子底下做点小动作,去剔指甲上残留的甲油。

“拜托。”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在一些可怕的瞬间,人们会拿冰冷的眼神看自己的爱人。她的脸蛋像女售货员的脸,迪安看得清清楚楚,漂亮但很廉价。他彻底失去耐心,只想离开这里。不知为什么,那三个人弄得他有点像个失足青年。安-玛丽什么都没说,她能闻到他的怒火。她的双手藏在上衣的下摆里。

他们吃得慢条斯理,找不到什么话可说。这顿饭太丰盛。她已经没有胃口,吃不完了,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吃了她的甜点。她一言不发坐着,脸色苍白得像个女学生。

“你就不该点这么多。”他说。

她站起来,摘掉穿过耳垂挂着的耳环,好像要准备上床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他说。

后来他们在镇子附近走了会儿。万籁俱寂。她似乎心事重重。到那个大教堂跟前时,她落在后面,走得很慢。

“怎么了?”

她的声音非常虚弱。

“没什么。”

他等着她。

“不舒服吗?”他执意问。

她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勉强摇了摇头,然后站住,突然,在赫然耸现的教堂正厅旁边,把吃的东西全都呕吐在脚边了,蛙腿和牡蛎溅洒在石头上。她干呕着,气喘吁吁地吸着空气。迪安扶住她,打量了下四周,看到没人观望时才松了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要坐下来吗?”

她只是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你的手绢。”她虚弱地恳求道。

他取出手绢。她拿到嘴边,然后擦拭了下嘴角。她想挤出点笑容。她还担心着自己的鞋,可能被弄脏了。她靠在他身上,提起脚,看完一只又看另一只。

“都没事,”他告诉她,“你想喝杯茶吗?”

“不了。谢谢。”

“我想茶会对你有好处。”

“不了。”她喘着气说。

她很难为情,却也得到净化,煞白的脸失去了严峻感,在黑暗的大街上内疚地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第二天早上她恢复过来了。他硬了。她把它抓在手里。他们总是裸睡,肉体单纯又温暖。最后她被横放在枕头上,这是她不发一言接受的仪式。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瘫倒,筋疲力尽,然后叫来早餐。她不仅吃光了自己的面包卷,还把他的一个也吃了。

下午他们去看了部劳莱和哈台的电影,三十年前的老古董。影院是个密室。座位像撕破的杂志。后来他们沿着河边散步。河水灰灰的,好像流不动。她走到岸边捡了些香蒲打算在自己房间用。迪安在小路上等着。他看见她挑选了几株,然后拿起来捧在怀里。她要是怀孕了怎么办,他琢磨着。乌云沉甸甸的,底层暗得像铅。这个念头悄然而至,却在心底扎下了根。他不敢大声说出来。突然,他确定自己不想娶她。可是,如果她怀上孩子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一走了之。他双脚冰冷,感觉脸颊很干。午后的冷气好像钻进了他的灵魂。她在下面的水边继续往前走着。迪安在上面慢慢跟随,琢磨着如何才能把这件事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