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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布夫人瘦得过火,像个小男孩一样瘦骨嶙峋的。她觉得他长得像个电影演员:艾迪·康斯坦丁。我告诉迪安这个的时候,他说:

“谁?”

我说是个经常出现在廉价电影里的人物。

“从没听说过。”他说。

“你会见到的。我觉得你并不像他,不过……”

“太异想天开了。”他说。

乔布夫人微笑着。她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她根据嘴和嘴的互动来理解谈话,像条狗那样。

房间有种空荡、时髦的样貌,但不知怎的并不显得昂贵。几张小地毯零零散散地铺在抛光的木地板上,桌上放了几本杂志。家具搁在屋子里几乎都像是暂借来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某种原因。亨利·乔布在手套厂工作,是个经理,颇有些地位。比利为了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我登门拜访的时候他们都非常友好。当然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是属于乔布夫人父亲的,跟岳父的房子挨着门——这种情况不算不寻常。

亨利不是这里的人,他老家在里昂。噢,那可是法国第二大城市,挨着一条宽阔的大河。乔布经常拿这个来压她,好像这是个什么头衔。她父亲做供暖生意,做得很不错——在城里有个最大的门店——但是,毕竟不能跟里昂比。你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这点来。另外,乔布很苛刻,不许她跳舞,她悄悄告诉我,她对跳舞爱得如痴如醉。是他的心脏不好,但无论如何……

十一月的那个星期寒冷多雾。我们沿着马扎格兰大道行驶,看不到别的车灯,黑暗中酸橙树漆黑似铁。我们在镇子新区乔布夫妇住的那条街停下车,墙壁空空荡荡,一切看上去都很荒凉,甚至连路边停放的汽车都显得如此。我已经提醒过迪安,晚上可能会很乏味。路边的很多房子都是新修不久,好像某种新的植物,根本还没成形。房屋之间的空地显得有些尴尬,全是光秃秃的树。

乔布夫妇在围墙上装了安全门,绿颜色的门,我进去后随手关上了。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区听着格外响亮。

“你确定约的是今晚吗?”迪安说。周围看不到灯火。

我们在嵌进砂土的平坦石板路上走着,经过一个水泥砌的鱼塘,里面只有几根枯草。我按响门铃。头顶露出一线灯光,乔布夫人出现了。她热情地欢迎我们。我在狭窄的过道里介绍了迪安,不合时宜地握了握手,然后我们走进客厅,乔布夫人在我们身后随手关了灯。

晚饭后放奥地利的幻灯片,是他们最近旅游期间拍的。放映前亨利像捏硬币般举着幻灯片。很多山的远景。旅馆微微有点歪斜。那张是乔布夫人拍的,他用英语解释道。她听见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微微笑着。

“这是她拍得最好的之一。”亨利说。

迪安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晚餐很不错——烤鸡,莴苣,巧克力慕斯。她的餐后甜点妙不可言。我有一种感觉,她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偷瞄他。

“因斯布鲁克。”亨利说。

我看着屏幕。一个巨大的赭色城市在一组组碎片中呈现出来,就像一幅破碎的大图的线索。我们面对的是精美的局部。街角。手推车。遥远得其实看不见的建筑物辉煌的正面。我坐在那里,不时能闻到乔布夫人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很惊讶味道这么浓。没有多少肉可以供它散发气味——那双瘦削的胳膊。不过她的皮肤非常细腻,脸蛋也很干净。

“噢噢。”她吸了口气说,赞叹着一张幻灯片。她对我说:

“真漂亮,不是吗?”

“叹为观止。”我说。

迪安坐在那里像个高傲的孩子。他一句话都不说。当然,这整个晚上的枯燥乏味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真的可以有这样的夫妻。(亨利可能有四十岁。朱丽叶特大约二十九岁。不过迪安读过拉迪盖的作品。二十九岁不算老。)他沉默着,几乎明目张胆地心不在焉。他点上香烟,在那个关着门、装着中央照明的房间,烟雾从他的嘴里出来时带着一团浓密的光彩。他吐出长长一缕羽毛般的烟雾,比冰还蓝。亨利又朝灯举起另外一张幻灯片。我们在向东走了。他们好像每隔十公里就停下来拍点东西。

迪安肯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旅行。我有些嫉妒他可能会做的事,我感觉他目前只是在随心所欲地闲荡。我想象他春天在法国南部的一次旅行,说不上他跟谁同行,但我知道不是他一个人。他们的旅行很节俭,带着一丝慵懒,只在手头真正宽裕的时候才偶尔奢侈一下。他们住在里维斯牛仔裤和阳光里。有时他们就在溪水中刷牙。也许就是他在巴黎碰到的年轻妓女,他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不,这个想法太俗套了。我能想到自己会怎么做:教她如何穿衣服、做头发,教她言谈举止,与此同时又像个罪犯般日夜虐待她,有些教诲可以在比如说性交的时候提供。是的,她会觉得很有意思,她会面带一丝微笑脱掉衣服。他们的关系就像《曼侬·莱斯戈》的开头那样。他们在各个城市漫游。他们消失在旅馆房间里——谁也追踪不到。长久的沉默里充满了我无比渴望知道的东西……

后来我们坐回车里,皮垫冰冷,下个不停的细雨弄得窗户朦朦胧胧,他想开车去个地方。

“去哪里?”

“我们去第戎吧。”他说。

“当真?”

“没多远。”

我稍微有点内疚,乔布夫妇好像能感觉到我们很开心终于可以离开。已经过了十一点,可迪安还完全不困。他把我的困倦也吞噬掉了。

“走吧。”他说。

我们慢慢回到主街,雨刷凌乱地舞动着,划过玻璃的时候发出呻吟。这个时刻的镇子漆黑一片,格外荒凉,只有几家咖啡店还开着。至于别处,每栋楼都是黑的。

“他对她可真糟。”迪安说。

“你是什么意思?”

“他把她牢牢攥在手里,”迪安说,“你知道吗,他会打断她的骨头。”

“我不觉得有那么严重。”

“我替她感到难过。”迪安说。

“为什么?她挺好的。婚姻很美满。人家有孩子,丈夫又做得不错。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的意思是你要明白事理。他们有自己的乐趣。”

“她很饥渴。”迪安说。

“可能有点。那是因为今天晚上你在那里。”

“也许吧。”他笑了笑。

“你瞧,如果有人觉得你像某个电影演员,里面必有意味。”

“嗯。”

“特别是你跟那个人根本不像的时候。”

迪安大笑起来。

第戎悬在浓雾中。我们沿着空空荡荡的大街行驶着。他对道路了如指掌。我们前方出现了“圆亭”的蓝色霓虹灯招牌。我们把车停下朝大门走去。这时可以听到音乐了,跟这个大雾弥漫的寂静之地格格不入。走进里面时,黑暗像玻璃般破碎了。一个边缘全是灯的小舞台上,有个乐队正在演出。几对男女在跳舞,不管什么声音都非常响亮。

侍者让我们来点儿香槟。迪安摇了摇头:不,不。他知道路数。我们坐在那里看表演。

“什么音乐啊。”他说。

“你觉得好吗?”

“天呐,不好。”他说。

人群中有个姑娘跟一个非洲人在一起——我敢肯定他是个学生——他穿着廉价的灰色套装。两人搂着腰,跳舞的时候像旋转的纸牌。黑桃杰克慢慢消失,方块皇后渐渐浮现。他们的嘴在黑暗中贴到一起。

我们对面的黑人更多,但都是美国人。大兵们。从他们的脸和衣服立刻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长着厚嘴唇,有种粗糙感。块头很大。手掌阔,肩膀宽。看上去好像快要从衣服里暴出来。桌上摆着可乐瓶——当然是准备给他们的法国姑娘的。其中有个姑娘穿着紧窄的格子裙坐着,裙子看着像是绿色的。虽然夜里很冷,她还是穿着短袖。她微微转过头来。很年轻,单纯,表情空洞。我忽然难受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显然什么都不在乎——不过可能跟她的窘境有关。她看着只有十六岁,年轻的手臂在阴暗中柔和地闪着光。

这时他们中有人开始用那种深沉悦耳的黑话说起话来。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许是乐队声音太吵。他凑得更近些。他的嘴唇紧挨着她的耳朵动个不停。这时她点了点头。她镇定地望着他,点了头。别的人坐在那里,硕大的手臂放在桌上,听着音乐,偶尔说个词。我看不太清楚另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很长。音乐在我们周围咆哮,鼓手的脸都湿了。

我们已经从因斯布鲁克到了贝德兰姆。没法再说话了。我昏昏欲睡,忽然觉得有点沮丧。我不停地朝他们的桌子望过去。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敢说自己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出去走到一辆巨大的绿色庞蒂克前,那辆车出厂至少有五年了,也许是辆福特。消声器坏了。发动机的声音强烈又生猛。她坐在后排两个黑人中间。那意味着……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黑暗中会低声说出什么优雅的词语。正如里尔克所说,人生没有为初学者准备课堂,那些最困难的事都是突然降临的。但话说回来,他们还不至于那么糟糕,那些黑人。他们很亲切,我听说,他们很温柔。他们会在一个姑娘那里花光身上的每分钱,绝对倾其所有。他们有种愚蠢的慷慨。这点让我妒火中烧。

我们开着车默默地穿过浓雾,车灯发出的光几乎全被吞没了。黄色的光线在前方如烟雾般弥漫,什么都看不见。圆亭咖啡馆已经很遥远。门已经在我们身后关闭,音乐已经消失。我们在看不清的路上爬行着,几乎不比步行快多少。回家要开几个小时,我们已经抛在身后的这个夜晚的最后几小时。我们把它留给了那些大兵。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留。账单送来的时候,他们的手茫然地伸进口袋,互相问对方要硬币。

我让车窗半开着。潮湿的空气渗到脸上。

“我得再多学点法语。”迪安说。

“嗯,这个自然会学到不少的。我看你老在记单词。”

“问题是那全都有关吃的东西,”他说,“我能说的只有这个。你总不能老说吃的。”

“说得对。你应该读报纸。”

“我这就开始读。”

我们从第戎郊外悄然溜过,偶尔经过一处认识的地方,一个交叉路口,一个特殊的标识。

“我来告诉你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东西是什么,”他忽然说,“空气。不管什么味道都很好。

“这才是真正的法国,”他说,“你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永远发现不了这个。”

“噢,你总会发现的。”

“不,我跟所有人一样,只是在巴黎周边转。那很容易。可是谁会去第戎?”

“没多少人。”

“或者去欧坦?”他说。

“更少。”

“没人,”他说,“所以它成了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