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十日 星期四(1 / 1)

1

“我觉得,法官不会喜欢这件事的,卡米尔。”

库尔贝瓦-特朗布莱案

虚构却又真实的小说

负责预审库尔贝瓦案和特朗布莱案的德尚法官透露,在现场找到了一枚伪造指纹,这使得此次案件与曼努埃拉·康斯坦萨谋杀案有了关联。这名二十四岁的年轻妓女,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遭到杀害,她的尸体在一个公共垃圾场被找到。根据各种可能性,我们可以得知负责案件调查的范霍文警官,正在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一般来说,这有利于案件的侦破,然而此时案件却似乎因此变得更加复杂了。最令人惊讶的是作案方式:一般来说,连环杀手在接连发生的案件中,使用的都是同样的手段。然而,从这个角度上讲,这两起案件似乎没有任何关联,这些年轻的女人被杀害的方式完全不同。这不禁让人猜想,在库尔贝瓦找到的伪造指纹,是否为假线索,又或者……

又或者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正是这些不同之处,把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至少,范霍文警官似乎提出了这样惊人的假设,把特朗布莱案与美国小说家詹姆斯·艾尔罗伊的一本小说联系了起来。在这部小说中……

卡米尔粗暴地合上报纸。

“一派胡言,简直是在放屁!”

他再次打开报纸,读完了文章的结论。

然而我们可以打赌,尽管存在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德尚法官也不会轻易相信这种“小说般浪漫”的推测,毕竟她可是位出名的实用主义者。目前来看,除非有其他反面证据,我们期待着范霍文警官能给出一些不那么虚幻的线索。

2

“真是个混蛋。”

“也许吧,但要说他的消息,可是真灵通。”

勒冈像头抹香鲸一样稳稳地坐在巨大的扶手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卡米尔。

“你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局面。”

“法官也一样,”勒冈肯定地说道,“她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电话。”

卡米尔向他的老朋友投去询问的目光。

“她很冷静,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很清楚,你是无辜的。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普通人,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遇到这样的事,再怎么冷静也无济于事,最终都会以发怒收场。”

卡米尔对此心知肚明。来勒冈办公室之前,他先去了趟自己的办公室。那时已经有六七家报社和电台,还有三家电视台在请求证实《晨报》披露的信息了。路易身着优雅的米灰色西装、同色系衬衣,脚上蹬着浅黄色的鞋子。看到老板过来时,他马上摆出一副接待员的姿态,开始用左手撩起自己额前的碎发,每隔二十秒就重复一次,似乎想用这种英式冷漠避开危险话题。

“集合!”卡米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几秒钟后,马勒瓦尔和阿尔芒都进了办公室。前者夹克衫口袋里露出当天的《赛马报》,已经用绿色圆珠笔做好了批注,后者手里拿着一张叠成四分之一的黄纸,还有一截宜家的黑色铅笔。卡米尔没有看任何人,空气中散发出暴风雨的气息。

他把报纸打开翻到第四页。

“这个家伙的消息格外灵通,”他开口说道,“我们的任务将会变得更加复杂。”

马勒瓦尔还没有看过文章。至于阿尔芒,卡米尔十分确信已经看过了,因为他很熟悉阿尔芒的套路。阿尔芒总是会提前整整半个小时出门,然后在一个地铁站里找位置坐下,那本不是他要去的地铁站,但他可以在那儿守着三个纸篓。每当有路人扔下一份报纸,阿尔芒就会弹起来,检查报纸的名称,然后再坐下。在报纸方面,他的感情十分吝啬:他只喜欢《晨报》,因为上面有填字游戏。

马勒瓦尔读完文章,轻轻吹了声口哨表示赞叹,然后把报纸放回卡米尔的办公桌上。

“没错。”卡米尔总结道,“我知道经手这起案件的人很多,鉴定部门的人、实验室的人、法官的工作团队……泄露消息的有可能是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是,比起从前,我们要更加小心。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卡米尔马上就后悔了,最后的这个问句,听起来像是一种指控。

“我只要求你们做一件事,那就是跟我一样,闭口不谈此事。”

团队成员纷纷低声表示赞同。

“朗博特那边呢?还是什么都没查到吗?”卡米尔缓和了语气,试图安抚众人。

“我们没能进行更加深入的调查。”路易说道,“我们在几个地方秘密地调查了一些人,避免在他的圈子里打草惊蛇。如果他知道我们在调查他……现在我们已经确信了,因为他已经消失了,目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也没有人知道目前他可能藏身于什么地点。”

卡米尔沉思了片刻。

“如果一两天之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查不到,那就在他的关系网里展开搜捕行动,可以把事情挑明了。马勒瓦尔,你给我列个名单出来,要在时机到来前做好准备。”

3

回到办公室,卡米尔又看到堆成了山的艾尔罗伊小说,沮丧地叹了口气。垫纸上堆满了草稿纸,因为他需要不停地记笔记来帮助自己思考。他在垫纸仅存的空闲角落里,写下了几个字:“特朗布莱=黑色大丽花=艾尔罗伊”。

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至刚刚写下的几个字,眼神却触碰到另一本书,一本完全被遗忘的书。那是他在巴黎书店买回来的书,书名叫《侦探小说:一种主题》。

他把书翻过来,读了起来。

侦探小说在很长时间内被认为是一种不入流的创作类型。经历了一个多世纪,它才被承认是“真正”的文学。它被长久地贬至“泛文学”的行列,不仅是源自读者、作者以及出版者长期以来形成的对于文学的定义,也就是说,源自我们的文化习惯,而且大家普遍认为,这更是源自它本身的题材内容,也就是犯罪主题。这种显而易见的谬论与这种写作类型的历史一样久远,人们似乎忽略了,谋杀与调查是经典作家们最青睐的主题,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福克纳,从中世纪文学到莫里亚克,无一例外。在文学领域里,犯罪主题和爱情主题的历史一样久远。

“这是本很不错的书,”书店老板看到卡米尔翻阅这本书时,曾这样说道,“巴朗乔是个行家,一位名副其实的专家。很遗憾,这是他出版的唯一作品。”

卡米尔望向窗外,眼神停留了片刻。在这种情形下……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抓起电话。

4

从外面看,这所大学隐约像极了一家没人愿意在此接受治疗的医院。随着楼层的增加,那些公共标牌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写着现代文学系的牌子迷失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这里铺天盖地贴满了各种社团的计划书和倡导书。

幸好,法比安·巴朗乔的“侦探文学:黑色小说系列”这门课就在课程表的最下角,一个刚好适合卡米尔的高度。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找到了授课教室,却又不忍心打扰正在上课的三十几名学生,于是又花了半个小时找到一个巨大的咖啡厅,然后又适时重新出现在教室,混到了一群正在问问题的年轻学生中间。一个枯槁的高大男人正简短地回答着每个人的问题,同时还不安地在塞满文件的黑色书包里不停翻找着什么。教室里有几组学生在讨论着什么,声音之大,让卡米尔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自己被听见。

“我是范霍文警官,刚刚给您打过电话。”

巴朗乔垂下眼帘看向卡米尔,停下了翻找。他穿着一件极其宽松的灰色开衫。即便是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总是充满焦虑,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是那种无论发生何事,都在不停思考的人。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说并不记得接过这通电话。

“范霍文警官,司法警局的。”

巴朗乔环顾了一下教室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

“我没有多少时间。”他开口说道。

“我正在调查三个女孩的碎尸案,我也挺忙的。”

巴朗乔再次盯着他。

“我不知道我——”

“如果您给我几分钟,我会向您解释这一切的。”卡米尔打断道。

巴朗乔把开衫的袖子一只一只卷起来,就像其他人扶眼镜的动作一样。他终于挤出一丝微笑,但显然不是那么情愿,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无端微笑的人。

“行。等我十分钟。”

过了不到三分钟,他就走出教室,来到走廊,卡米尔在那里等他。

“我们有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握了握卡米尔的手,好像他们刚刚才碰见一样。为了紧跟他的步伐,卡米尔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巴朗乔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停下,掏出三把钥匙,接连打开三把锁,然后解释道:“去年我们的电脑被偷了两次。”

他把卡米尔请了进去。这里有三张办公桌、三台电脑屏幕、几个书架,以及沙漠绿洲般的沉寂。巴朗乔给卡米尔指了把椅子,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一言不发地仔细盯着他看。

“几天前,库尔贝瓦的一套公寓里发现了两名被碎尸的年轻女性。我们掌握的信息非常少。我们知道她们曾遭受性虐待。”

“是,我听说过这件事。”巴朗乔说道。

他往办公桌后退去,两只手肘分别放在分开的膝盖上,眼神十分专注,十分坚定,像是想帮助卡米尔说出某个难言之隐。

“这起案件与之前另一起案件有关联。一个年轻女孩被一分为二,在一个公共垃圾场被找到。这事儿您有印象吗?”

巴朗乔突然坐了起来,一脸苍白。

“我应该有印象吗?”他冷冷地问道。

“不,您别担心,”卡米尔说,“我是在向您请教。”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就像铁轨线路。当两条铁轨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时,就需要等待一个岔道,才能有机会并排前行。巴朗乔感觉自己受到了怀疑,卡米尔则提供了一条岔道。

“也许您听说过这件事。这是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发生在特朗布莱的案件。”

“我很少看报纸。”巴朗乔说道。

卡米尔感觉到他坐在椅子上,全身变得僵硬。

“我不知道我能扯上什么关系,跟这两个——”

“没有任何关系,巴朗乔先生,请您放心。我来找您,是因为,虽然只是一个推断,但这些案件可能跟侦探文学有联系。”

“此话怎讲?”

“我们对此还一无所知。特朗布莱案的案情与詹姆斯·艾尔罗伊的《黑色大丽花》有十分离奇的相似之处。”

“这可真古怪!”

卡米尔无从知晓,巴朗乔的反应,到底更多的是宽慰还是惊讶。

“您知道这本书吗?”

“当然。那,是什么让您想到——”

“我不便向您透露调查的细节。我们的推断是这两起案件之间有诸多关联。既然第一起案件是从詹姆斯·艾尔罗伊的小说中获得了灵感,我们在想,其他案件是否——”

“是否来自艾尔罗伊的另一本书?”

“不,我们已经验证过了,并不是。我想说的是,其他的罪行是否源自其他书,不一定是艾尔罗伊的。”

巴朗乔又把手肘放在膝盖上。他用一只手扶着下巴,眼睛盯着地面。

“所以您想问我——”

“坦白跟您说,巴朗乔先生,我不怎么喜欢侦探文学。我在这方面的修养可以说是……十分贫乏。我在找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然后我就想到了您。”

“为什么是我呢?”巴朗乔问道。

“您写了一本关于黑色小说的书,我在想,也许——”

“哦,”巴朗乔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现在可能得更新一下了。从那时起,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

“您可以帮我们吗?”

巴朗乔用手抓着下巴,看起来就像个即将宣布坏消息的医生,一脸的尴尬。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上过大学,范……先生?”

“范霍文。我在索邦大学读了法律,但是时间确实有些久远了,这一点我得向您坦承。”

“哦,那事情应该还没有改变太多。大家还是术业有专攻。”

“所以我才来这里找您。”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选择了侦探文学作为专业。这是个非常宽泛的领域。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黑色小说系列。我的研究对象仅限于该系列的前一千本小说,对于这些小说,我确实十分了解,但是毕竟这只涉及一千本,而这个文学领域所囊括的小说应该有几百万本。诚然,黑色小说系列的阐释学研究也要求我对其他的领域有所涉猎。您跟我谈到的詹姆斯·艾尔罗伊,并不在我的研究主体范围内。他不属于,至少目前还不属于这个文学类型的典型作家。我知道他,是因为我读过他的作品,但我不能声称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

卡米尔有些恼怒,巴朗乔正在照本宣科地解释,他读得还不够多。

“您可以说得更明白点吗?”卡米尔问道。

巴朗乔看了他一眼,愠怒中夹杂着惊愕,就像是在看他最差的学生。

“更明确地说,如果您说的案件是在我的研究主体范围内,也许我可以帮您,但这范围很有限。”

运气真不好。卡米尔搜了搜外衣的内口袋,拿出两张叠好的纸条,递给了巴朗乔。

“这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案件的简述。无论如何,如果您能稍微看一眼的话,说不准会有收获。”

巴朗乔接过纸条,打开来,然后又决定一会儿再看,就把纸条放进了口袋。

这时,卡米尔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

“请您原谅,我可以接个电话吗?”他这样说着,却并不等人回答。

电话是路易打过来的。卡米尔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潦草地写了几个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你去那里跟我会合。”他马上说道。

他突然之间站了起来。巴朗乔也十分局促地立马起身,像是被突然电了一下。

“巴朗乔先生,”卡米尔边往门口走边说,“恐怕我的这番叨扰是白费力气了。”

“啊?”巴朗乔莫名有些失望地回答道,“所以方向不对吗?”

卡米尔的脑海中像是突然闪过了某个念头,继而说道:“不久之后,我很有可能还会来向您求助。”

坐在驶往巴黎市中心的出租车里时,卡米尔在心中盘算他至今读过的书有没有超过一千本,然后他开始计算起大致的数字,如果按照一年二十本的数量算(而且还得是好的年份),大约是四百本。对于自己知识面的匮乏,他不禁感到一丝苦涩。

5

卡迪纳尔-勒姆瓦恩大街。这是一家老式书店,跟那些闪闪发光的专卖店完全不是一种风格。打蜡的地板、上了清漆的实木书架、亚光铝质楼梯、柔和的光线,无一不透出一种匠人的气质。这种安静的氛围令人印象深刻,让人本能地想压低嗓音,似乎提前尝到了永恒的滋味。乍一看的时候,这里的一切给人一种灰扑扑、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再定睛一看,就会发现一切都自成逻辑,经过了仔细的打理。右边的所有书目呈现出一片鲜明的黄色,而在更远的另一边,则排列着黑色小说系列的书目,也许整套都有。人们走进这里,与其说是进入了一家书店,不如说是进入了一种文化。穿过门洞,人们仿佛马上置身于一个属于专家们的神秘场所,一个介于隐修院和邪恶场所之间的地方。

他们进来的时候,书店里空无一人。门上的铃铛响过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张严肃甚至是忧心忡忡的脸,身着蓝色裤子和蓝色开衫,谈不上优雅,鼻梁上架着细窄的眼镜。他浑身上下隐约散发出一种怡然自得的气息,他瘦长的身影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是一个专家”。

“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他问道。

他向卡米尔走过来,但没有走得太近,似乎是为了避免过于居高临下。

“范霍文警官。”

“啊,对。”

他转头去身后取了个东西,然后把一本书递给卡米尔。

“我看了报纸上的文章。我觉得,这毫无疑问——”

这是一本小开本的口袋书。书店老板用黄色标签标记了书中某一页的某个段落。卡米尔先看了封面。在仰视视角下,一个脖子上打着红领带,头上戴着帽子,手上戴着皮质手套、握着一把刀的男人。他也许是站在一个楼梯上,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地方。

卡米尔掏出眼镜戴上,读了读标题页。

B. E. 埃利斯

《美国精神病》

版权©1991

翻译版版权©1992

他翻了一页,然后两页。序言下的署名是米歇尔·布罗多。

B. E. 埃利斯,一九六四年出生于旧金山……他的文学经纪人给他争取到三十万美元预付款,让他写一本关于纽约连环杀手的小说。等到交稿之时,受到惊吓的出版社放弃了那些预付款,拒绝了小说的出版。这部作品仅凭几个流出的样稿片段就引起了公愤,忤逆了民意,冒犯了女权主义运动者。尽管如此(或许正因如此),Vintage出版社毫不犹豫地决定出版该小说……埃利斯收到了大量的谩骂和死亡威胁,不得不为自己聘请贴身保镖,并在美国出售了几千本《美国精神病》。

路易不愿越过老板的肩头来看书的内容,于是开始在书店里转悠起来。与此同时,书店老板则两腿叉开,把手背在身后,透过窗户看着街边景色。

卡米尔感到身体里涌起一股近似于兴奋的情绪。

书店老板贴上标签的段落里,有一些十分可怖的描写。卡米尔一言不发,聚精会神地开始读了起来。他的脑袋一会儿歪向右边,一会儿歪向左边,嘴里还在默念“不是吧”。

路易终于受不住诱惑了,卡米尔把书稍微摊开,以便他的副手可以跟他同时阅读。

午夜,我与两个小妞交谈。两人都十分年轻,头发金黄,真是人间尤物。谈话没有进行多久,因为我很难控制自己,当时我已处在十分混乱的状态。

老板说:

“我还用十字符号标记了一些我认为十分……重要的段落。”

卡米尔没有听他说话,又或者他已经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他继续读着。

这让我变得没有那么兴奋……

托莉先醒了过来,她朝天躺着,被绑在床沿,满脸是血——因为我用指甲剪剪了她的嘴唇。蒂凡尼则被绑在床的另一侧,用的是属于保罗的六条腰带。她害怕地呻吟着,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残酷事实,吓得无法动弹。我把她安置在另一边,是想让她亲眼看着我将如何对待托莉,让她无法逃避这一切。跟往常一样,我怀着理解女人是什么的希望,拍下了她们死亡的过程。为了拍摄托莉和蒂凡尼,我使用了一台超微型相机Minox LX,9.5mm胶片,15mm f/3.5镜头,内置曝光调节和密度滤光片,相机被架在一个三脚架上。我在床头上方的CD机里放了一张漂泊合唱团的唱片,以掩盖那些持久的尖叫声。

“见鬼!”

卡米尔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的眼睛追逐着那些字句,读得越来越慢。他努力想思考,然而徒劳,感觉自己已经被那些在眼前跳动的文字吸了进去。他必须集中注意力,上千种想法、上千种印象在他的脑海里互相冲撞。

接下来,我把她重新翻过来,看着被恐惧麻痹的她,然后……

卡米尔抬头看向路易。他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表情,如同复制、粘贴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书啊?”路易不解地问道。

“这是什么样的家伙啊?”卡米尔边回答边继续看了下去。

我把手伸向其中一具尸体的肚子,然后用一根沾满血的手指,在客厅里一张假牛皮壁板上方,写下了鲜血淋淋的几个字:“我回来了!”

6

“我只能说:真棒!”

“你别挖苦我——”

“不,卡米尔,”勒冈向他保证道,“我一开始确实不相信你。好吧,我承认。但是,卡米尔,首先,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吧。”卡米尔一边回答,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打开邮箱。

“你可以向我保证,你没有背着德尚法官,去欧洲信息中心申请调查吗?”

卡米尔抿紧了嘴唇。

“我会把手续补上的——”

“卡米尔,”勒冈疲倦地回答道,“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我刚刚接到了法官的电话,她大发雷霆。从第一天开始,就有电视台的事情,隔天就是报纸上关于你个人的通稿。现在呢,又出了这档子事!你是在做收藏,是吧?我可帮不了你了,卡米尔,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会自己想办法应付她的,我会向她解释——”

“听她说话的语气,你可有罪受了。不管怎样,她认为我应该为你做的蠢事负责。明天一大早,去法官那里开紧急会议。”

见卡米尔没有回答,他又说道:“卡米尔,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一大早!卡米尔,你在吗?”

“范霍文警官,我收到了您的传真。”

卡米尔马上就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冷漠和粗暴。要是换作其他时候,他肯定已经做好点头哈腰的准备了。这一次,他只是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打印机的位置太远了,他没法够到刚刚传过来的文件。

“我刚刚读完了您发给我的小说段落,这么说您的推测是正确的。您可以想到,我会去找检察官面谈。而且老实说,这并不是我去找他面谈的唯一原因。”

“是的,我明白。分局局长刚刚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听着,法官先生——”

“请叫我法官女士!”她打断道。

“抱歉,我说话没有分寸。”

“尤其是没有行政分寸。我方才证实,您利用我的权威,去欧洲部门展开了调查行动。您应该知道,这是违规的。”

“很严重吗?”

“非常严重,警官先生。我不喜欢这样。”

“听着,法官女士,我会补齐手续——”

“可是,警官先生!要去补手续的人是我!我才是给你们赋权的人,您似乎已经忘了这一点。”

“我全都明白。可是,法官女士,您看,尽管我在行政上犯了错误,但是我在技术上是做对了。而且,我甚至认为,马上补办手续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

法官在两人之间留下一段瘆人的沉默。

“范霍文警官,”她终于说道,“我觉得我会向检察官提出申请,将您调离此次案件。”

“您是有这个权力,”卡米尔边看手里的文件边说道,“那您跟他说把我调走的时候,顺便也跟他说一句,我们现在手里有了第三起案件。”

“什么?”

“应您的搜查请求,调查员——”他花了一秒钟时间在邮件上方找到了寄信人的名字,“来自格拉斯哥警局的提摩西·加拉格刚刚进行了回复。他们有一起二〇〇一年七月十日的未破案件,死者是名年轻女性。她的身上有一枚伪造指纹,与我们传过去的指纹一模一样。如果您要问我意见的话,我认为我的继任者应该赶快给他打个电话。”

挂断电话后,他重新拿出他的清单:

特朗布莱案=《黑色大丽花》=艾尔罗伊

库尔贝瓦案=《美国精神病》=埃利斯

然后又写下几个字:

“格拉斯哥案=?=??”

7

调查员暂时不在,路易打过去的电话被转给了此人的上司斯莫利特主管。从口音可以听出来,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在路易的询问之下,他解释道,苏格兰是最后一波加入欧盟警方信息共享系统的,所以,在人们对特朗布莱案凶手留下的指纹进行第一次搜查时,他们并不知情。

“问问他,还有哪些国家属于这最后一波?”

“希腊和葡萄牙。”路易边听边复述了斯莫利特主管的话。

卡米尔记下了这两个国家,准备对之进行搜索申请。在他的指令下,路易向对方要了这起案件主要信息的复印件,还请加拉格调查员能尽快回电。

“问问他,加拉格会不会说点法语。”

路易用左手捂住话筒,脸上挂着尊敬的微笑,语气里却混杂着一丝嘲讽,他给卡米尔翻译道:“您运气真好,他母亲是法国人。”

挂电话之前,路易跟对方又继续聊了几句,继而笑了起来。

看到卡米尔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我刚刚在问他麦格雷戈的伤势有没有恢复。”

“麦格雷戈——”

“他们的橄榄球队前锋。十五天前,他在跟爱尔兰的比赛中受伤了。如果星期六他不上场的话,苏格兰对威尔士的比赛,他们就没什么胜算了。”

“然后呢?”

“他已经恢复了。”路易带着一丝满足宣布道。

“你对橄榄球很感兴趣吗?”卡米尔问道。

“那倒不是,”路易回答道,“但是如果我们需要苏格兰人帮忙,最好投其所好。”

8

卡米尔晚上七点半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他住在一个安静的街区,小区里却很热闹。他隐隐又想起父亲的提议。换一种生活或许也不是坏事。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屏幕,是路易的短信。

“别忘了买花。”路易审慎地说道。

“谢谢你,路易。你好得简直无可取代。”

“希望如此。”

卡米尔已经沦落至此:他已经需要自己的伙伴来提醒,要想着自己的太太。方才已经走过了花店却视而不见,他恼火地折了回去,却迎头撞上一个男人的胸膛。

“抱歉。”

“没关系,警官,不要紧。”

不需要抬头,卡米尔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

“您现在是在跟踪我吗?”卡米尔愤怒地问道。

“我刚刚一直想赶上您。”

卡米尔一言不发地继续赶路。比松则紧跟他的步伐,显然,这对比松来说很轻松。

“您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吗?”卡米尔突然停下来问道。

“我们能找个时间喝点什么吗?”比松一脸谄媚地指着一家咖啡厅说道,就好像两人是偶然碰到,十分欣喜一样。

“您也许有这个时间,可我没有。”

“这话也是,听了好多遍了。听着,警官,我为这篇文章向您道歉。我当时,怎么说呢,有些惊慌失措了。”

“哪篇文章?第一篇还是第二篇?”

两人都停了下来,杵在了本就不算宽敞的人行道中间。过往的路人赶在商店关门前刚买完菜,一脸行色匆匆,不得不绕道而行。

“第一篇。第二篇只是在陈述事实。”

“正因如此,比松先生,在我看来,您的消息有些过于灵通了。”

“这是做记者的基本功,不是吗?您可不能因为这个而埋怨我。不,我是因为您父亲的事而感到抱歉。”

“您应该也愧疚不了多久吧。显然,您就是喜欢容易上当的猎物。我希望,您还利用那次机会让他订阅了你们的报纸。”

“好啦,警官。我请您喝杯咖啡。就五分钟。”

然而,卡米尔已经转身继续赶路。看到记者依然不离不弃,他又问道:

“您到底想要什么,比松?”

比起愤怒,此时卡米尔的语气中更多的是疲倦。通常来说,这就是这位记者屡屡得偿所愿的撒手锏:把人纠缠到厌烦。

“您真的相信小说这回事吗?”比松问道。

卡米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老实说,我不信。这只是个令人困惑的相似点,仅此而已。”

“看来您是真的相信!”

比松比卡米尔想象中更加善于揣测心理。卡米尔在心里暗自发誓,不能再低估了这家伙。他已经走到了自家楼下。

“我跟您一样,您信我就信。”

“你们还发现了别的东西吗?”

“就算我们有什么别的收获,”卡米尔一边按密码,一边回答道,“您真的认为我会对您和盘托出吗?”

“这么说,库尔贝瓦案和埃利斯的小说,也是个‘令人困惑的相似点’吗?”

卡米尔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这位记者。

“我提议,我们来做笔交易。”比松接着说。

“我不是您的人质。”

“我会对信息暂时保密,几天后再放出去,不会影响您的进展。”

“用什么来交换呢?”

“接下来,您给我一点儿提前知情权,几个小时就好,仅此而已。我是很真诚的。”

“不然呢?”

“哦,警官!”比松佯装遗憾地长叹一声,回答道,“您不觉得我们可以合作吗?”

卡米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继而微微一笑。

“再见吧,比松。”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看来第二天又将迎来一场恶战。

推开公寓大门时,他大喊了一声:

“见鬼!”

“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伊雷娜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没事。”卡米尔回答道,心里却在想:“忘了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