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一日 星期五(1 / 1)

1

“她喜欢吗?”路易问道。

“什么?”

“那些花,她喜欢吗?”

“你简直难以想象。”

路易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于是不再坚持。

“路易,你有今天的报纸吗?”

“有,在我办公室。”

“你看了吗?”

路易只是撩了撩头发,这次是右手。

“我二十分钟后必须赶到法官那儿,你给我做个概述。”

“库尔贝瓦案=《美国精神病》,所有报纸都知道了。”

“这个混蛋!”卡米尔嘀咕道。

“哪个混蛋?”路易问道。

“哦,路易,这世上不缺混蛋,但比松可真算得上是头号混蛋了。”

然后,他便讲述了昨天的遭遇。

“他没有满足于把消息透露出去,还广而告之所有同行了。”路易评论道。

“还能说什么呢?这家伙可真是慷慨呢。人就是本性难移。你可以给我叫辆车吗?要是再迟到,可就雪上加霜了。”

回来的时候,卡米尔坐在勒冈的车上,才终于有兴致翻开那些报纸。法官只是做了简短的引述。这一次,他一眼看到标题,就明白了她为何如此愤怒。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是就像个呆子?”他一边翻阅前几页,一边问道。

“唉!”勒冈开口说道,“我觉得你也没别的办法。”

“你真是个好上司。我会给你捎件苏格兰短裙回来的。”

报纸已经给凶手取了个名号,叫“小说家”,开启了他的荣耀生涯。

“照我看,他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卡米尔边戴眼镜边说道。

勒冈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看来,你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嘛。你可能会因为僭越职权或擅自泄密而被停职,但你还是精神昂扬的样子。”

卡米尔把双手摊在报纸上,摘下眼镜,看着他的朋友。

“让,我已经被烦透了。”他开口说道,“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烦!”

2

这天傍晚,卡米尔走进阿尔芒的办公室时,阿尔芒正好放下电话。他并不急于抬头看卡米尔,而是不紧不慢地用仅剩几毫米的宜家铅笔在一个信息本上画下一条横线。信息本里的折页被展开,从办公桌上一直滚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卡米尔问道。

“墙纸分销商清单,有出售斑点狗图案的那些商家。”

“你进展到哪里了?”

“呃……已经问了三十七家。”

“然后呢?”

“所以,我正准备问第三十八家啊。”

“显然。”

卡米尔扫了一眼马勒瓦尔的办公桌,

“马勒瓦尔在哪里?”

“在里沃利大街的一家商店里。有个女售货员好像记得,三周前曾经卖出一个拉夫劳伦行李箱,卖给了一个男人。”

马勒瓦尔的办公桌永远乱得离谱:除了档案袋、文件、卷宗里的照片、老旧的笔记本,还有纸牌、赛马杂志、前三四名独赢的分析表格……这一切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孩子的房间在假期里的状态。马勒瓦尔身上就是有这样凌乱的一面。在他们刚开始共事的时候,卡米尔曾向他指出这个问题,他的办公桌要是再整洁一点儿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你临时需要有人顶替——”

“我状态好着呢,头儿。”

“反正早上不怎么好。”

马勒瓦尔对此报以微笑。

“有个家伙说过,世界上有两种秩序,一种是生死攸关的秩序,一种是几何秩序。我选择的,是生死攸关的秩序。”

“出自柏格森。”路易当时这样说道。

“什么人?”

“亨利·柏格森,一个哲学家。”

“有可能吧。”马勒瓦尔松口道。

卡米尔露出了微笑。

“在警局,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引用柏格森的能力!”

虽然做出了如是评论,卡米尔当天晚上还是去查了百科全书,了解了一下这位作家。他曾获得过诺贝尔奖,然而卡米尔没有读过他的任何文字。

“那路易呢?”

“他在逛妓院。”阿尔芒回答道。

“这倒不出我所料。”

“我是说,他在盘问曼努埃拉·康斯坦萨以前的同伙们。”

“你难道不想去逛妓院,反而更喜欢留在这里受这些墙纸的罪?”

“哦,你知道,那些妓院,一旦你去过一家——”

“好吧。我周一要去格拉斯哥,所以今晚不能太晚回去。我走啦。如果有什么事——”

“卡米尔!”

他正准备走,阿尔芒又叫住了他。

“伊雷娜还好吗?”

“她有点疲惫。”

“你应该多陪陪她,卡米尔。我们这里反正也没什么进展。”

“你说得对,阿尔芒。我这就去。”

“代我向她问好。”

在走之前,卡米尔经过路易的办公室,又停留了片刻。一切都井然有序的样子,所有物品都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兰姿的垫纸、万宝龙的墨水笔……还有按主题整理的各种档案袋、笔记、备忘录……甚至连库尔贝瓦和特朗布莱两起案件的受害者照片,都被从上到下整齐地钉在软木板上,像是展览中的一个个相框。这里散发出的气氛并不是阿尔芒那种吹毛求疵的细致,而是理性有序,却不过分偏执。

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卡米尔突然想起某个细节,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眼睛四处搜寻,却没有找到,于是又朝出口走去。然而,这种印象挥之不去,就像突然在广告中听到某个词或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名字的感觉……他已经到了走廊,但是显然这样的印象依然没有消散。如果带着这样的疑惑离开,就像突然想到一张脸,却记不起名字,让人十分难受。他有些恼火,又踱了回来。就在这时,他想起来了。他走近书桌,就在左下角,摆着路易曾跟他提起的让·豪伊瑙尔的列表。他顺着索引,寻找着那个在他脑海里转瞬即逝的名字。

“我的老天!阿尔芒!”他大声喊了起来,“赶紧动起来!”

3

在警灯的帮助下,他们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瓦尔米河岸。两人赶在关门前几分钟闯进了S.O.G.E.F.I.公司的大楼,马上就要到七点了。

接待员做了个手势,说了句话,试图拦下他们。但是他们的步伐如此坚定,她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他们像龙卷风一般袭进科泰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女秘书后脚就到了。

“先生——”她正要说话。

“您在这里等着。”卡米尔做了个手势,阻止了她。

然后,他走向办公桌,绕了一圈,爬上了科泰的椅子。

“当老板的感觉应该很好吧。”他一边默默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但是他的脚无法碰到地面。

于是,他气愤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再次敏捷地爬上去,跪在了椅子上。但对这个方法感到不满,最终又站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这使他的脸部轮廓更加突出了。

“现在轮到你了。”他从扶手椅上下来,对阿尔芒说道。

阿尔芒不解地围着办公桌转了一圈,继而落在领导的位置。

“毫无疑问。”他往窗外望去,满意地回答道。窗户在办公室对面的另一端,可以看到最近几处楼顶边缘,有闪着绿色霓虹灯的“豪伊瑙尔交通”招牌。

“所以,我们到哪里可以找到弗朗索瓦·科泰先生?”

“我正要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周一晚上就失踪了。”

4

两辆车停在了科泰的家门前。一个垃圾桶被不凑巧地遗忘在过道里,阿尔芒的车把它碾得粉碎。

真是不缺钱的主儿呢,这是卡米尔站在科泰家门口的第一反应。这是一座高大的三层建筑,宽大的阶梯连接着一个小小的封闭式花园,靠近街道的这一侧,则是一排精工制作的栅栏门。随行人员从车里下来,打开了栅栏门。三辆汽车一路行驶至台阶处。车还没有停稳,四个人就已经从车里走出来,卡米尔也身在其中。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像是被警笛声从睡梦中吵醒,尽管现在入睡还太早。

“科泰夫人?”卡米尔边走上台阶边问。

“是我。”

“我们正在找您的先生。请问他在家吗?”

女人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像突然明白,警方是来包围她家的。

“不在,”她把门轻轻推开,回答道,“不过你们可以进来。”

卡米尔对科泰的印象十分深刻,对他的外形和年龄都记得很清楚。他的妻子是个身材苗条修长的女人,应该比他大十岁左右,这与卡米尔的想象相差甚远。尽管她的魅力已经有些黯淡,但是步伐和仪态都显露出一种品位,甚至是优雅,这与她的丈夫大相径庭,后者完全是一副暴发户的姿态,可以说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她身着一条不似往日风光的家居裤,一件十分普通的衬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优雅的文化气息——这到底是出自她轻柔的走路姿态还是缓慢的动作?

阿尔芒和两位同事很快就包围了整间房子。他们打开了所有房间和壁橱,翻找着所有证件。与此同时,科泰夫人正喝着威士忌,这似乎很能说明她的容颜是如何老去的。

“科泰夫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您先生在哪里吗?”

她一脸惊讶地抬起眼帘,居高临下地看一个如此矮小的男人,让她觉得有些尴尬。她舒服地稳坐在沙发上。

“我猜,应该是在那些婊子那里。怎么了?”

“他已经去了多久了?”

“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怎么称呼您?”

“范霍文警官。那让我来换种方式问:他已经多久没回家了?”

“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五。”

“已经星期五了?那就应该是从星期一开始,对,应该是星期一。”

“应该是吗?”

“是星期一,我确定。”

“已经四天了,但是您看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

“哦,您知道吗?如果每次我老公去……‘散步’,这是他的原话,我都得担心的话——”

“那您知道,他一般会去哪里‘散步’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跟着去。”

卡米尔用余光打量着客厅,观察着这里宏伟的壁炉、独角圆桌、油画,还有地毯。

“您一个人住吗?”

“您觉得呢?”

“科泰夫人,您的先生涉嫌一起刑事案件。”

她凝神看着他,卡米尔似乎察觉到她脸上泛起一丝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我很欣赏您的幽默和超脱,”卡米尔继续说道,“但现在我们手里握着两个年轻女孩的命案,事发地点就在您丈夫租出去的公寓。我十分急切地想问他几个问题。”

“您是说,两个年轻女孩吗?两个婊子?”

“没错,两个年轻妓女。”

“我老公一般都会约在外面,不会带回家,据我所知是这样。”她边说边又起身给自己继续倒了一杯。

“您对您先生的所作所为似乎不太了解。”

“确实,”她唐突地回答道,“即便他去散步的时候,会把别人剁成碎片,他回来的时候也不会跟我倾诉。这可真是遗憾,您瞧,若果真如此,我会觉得好笑的。”

卡米尔不知道,她到底喝得有多醉。然而她明确的表达以及清晰的吐字恰恰说明了,她正在努力撒谎。

阿尔芒跟两个同事从楼上走下来。他向卡米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去。

“抱歉,我离开片刻。”

阿尔芒带领卡米尔来到二楼的一处小办公室:漂亮的樱桃木桌子、精致的电脑、几个文件袋、一些书架、一排法律书籍、一些房产宣传册,以及整整四个书架的侦探小说。

“你把鉴定部门和实验室人员都叫过来,”卡米尔下楼的时候说道,“给马勒瓦尔也打个电话,让他跟他们一起留下来,就算是要过夜也得留。万一——”

然后,他又转身道:“科泰夫人,我觉得我们得稍微聊一聊您的丈夫了。”

5

“就两天,一天也不多待。”

卡米尔看着伊雷娜,她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瘫在客厅沙发上。她的肚子十分沉重,两个膝盖已经合不拢了。

“所以你带花回来是为了庆祝这个吗?”

“不是,我昨天就想买了。”

“说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就有个儿子了。”

“伊雷娜,我又不是要去三个礼拜,我只去两天。”

伊雷娜开始找花瓶。

她微笑着说:“让我生气的是,就算我想发脾气,我也发不起来。你的花真好看。”

“是你的花。”

她一路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对卡米尔说:“我气的是,我们已经说了两次要去苏格兰,你花了两年时间来思考这件事。现在你终于决定了,却不是跟我一起去。”

“我这不是去度假,你知道的——”

“要我说,我倒宁愿是去度假。”伊雷娜边说边走进厨房。

卡米尔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伊雷娜在抗拒。她没有用力,但是很不乐意。

这时,路易打电话来了。

“我是想说,不要太担心伊雷娜。我……告诉她,您不在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帮忙。”

“路易,你太好了。”

“是谁的电话?”卡米尔挂断电话后,伊雷娜问道。

“我的守护天使。”

“我还以为我才是你的天使呢。”伊雷娜走过来依偎在他身上。

“不,你是怀着我的孩子的心肝宝贝。”他边说边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哦!卡米尔!”她说道,然后轻轻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