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来客迈克尔还没有回来,在当年赫比房中摆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他将在其中的一张上过夜。房间墙上还挂着赫比棒球队的照片。路·爱泼斯坦和妻子则在自己的卧房里躺着,他们的床与墙摆成了斜角。女儿希拉的房内空无一人,她正在同她那位当民谣歌手的未婚夫幽会。卧房一角端坐着一只玩具小熊,小熊的左耳悬挂着一颗刻有“投社会党人一票”字样的纽扣。在原先堆放布满灰尘的路易莎·梅·奥尔科特(1)著作的书架上,现在放置着霍华德·法斯特(2)的作品集。整幢房子静悄悄的,只有楼下的餐室还亮着,安息日蜡烛在高高的金色烛台上,烛光融融,赫比的忌日悼念蜡烛也在玻璃罩中闪着颤巍巍的光。
爱泼斯坦心不在焉地望着卧房昏暗的天花板,让他终日忙乱的大脑安宁一阵。妻子戈尔蒂在他身旁发出粗重的呼吸声,活像个长年支气管炎患者。十分钟前,她脱去衣服,套上白睡裙,先套在头上,接着套没了垂腰的乳房,再接着套没了像风箱那样多皱的腰部,以及犹如行车图上的公路线一般青筋满布的大腿和腿肚。爱泼斯坦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昔日娇小的倩影,而今显得臃肿,一切都松弛了。妻子穿好睡衣上床时,他曾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搜寻一九二七年的戈尔蒂和路·爱泼斯坦。这会儿他转向她,肚子贴近她的后背,边回想边伸手去摸她的乳房。乳头像母牛乳头似的耷拉着,足有他小指那般长。他将身子转回自己一侧。
钥匙在前门的锁眼中转动——随即传来窃窃私语,接着门被轻轻地关上。他紧张地等待着嘈杂声——这两个社会党人不用太久定会打破沉寂。夜阑人静,拉上和拉开拉链就足以使人夜不成寐。“他们在那儿干什么?”一个星期五夜晚他曾大声问过妻子,“试穿衣服?”现在他得再次耐心等待。他并不反对他们嬉闹。他不是清教徒,主张让年轻人尽情享乐。他不也年轻过吗?但在一九二七年,他和妻子可都是一表人才。路·爱泼斯坦可不像那个靠酒馆卖唱为生的厚脸皮时髦懒鬼,有一次他曾问爱泼斯坦,生活在三十年代的“社会大动荡时期”是否“令人激动”。
而他女儿,为什么她不能长得像对街那个姑娘一般,那个女孩子常同迈克尔幽会,她父亲已不在人世。如今她可是个漂亮姑娘了。但不是他的希拉。他想知道那个粉红皮肤的婴孩怎么会变得这般粗俗?曾几何时,她那纤细的踝关节变得粗如滚木,她那樱桃色的嫩白脸长满粉刺?昔日可爱的女孩如今成了个具有“社会觉悟”的二十三岁妇女!哼,觉悟,他思忖着。她白天追寻示威队伍参加游行,晚上到家便狼吞虎咽……想到她同那个吉他手互相爱抚对方的难以启齿之处,这似乎比犯罪更糟——令人厌恶之极,爱泼斯坦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们的喘息声和拉拉链声在他耳里犹如惊雷轰鸣。
哧啦!
是他们在胡闹。他会无视他们,去想点别的事。他的生意……他打算一年后退休,但爱泼斯坦纸袋公司连个接班人都没有。他白手起家,惨淡经营,大萧条和罗斯福时代曾受挫而大伤元气,还是战争和艾森豪威尔才给公司带来了生机。想到它将落入外人之手,怎能不忧心忡忡。但有什么法子呢?赫比活着该二十八了,可他十一岁那年死于小儿麻痹症。而希拉,他唯一的继承人,却选择了这么个懒汉作未婚夫。他自己能做什么呢?五十九岁的人怎能突然间再有子嗣?
哧啦!呼哧——呼哧——呼哧!啊!
他紧堵起双耳和大脑,极力只回想过去,好让自己沉湎于回忆之中。譬如说,那天的晚餐……
那天从公司下班回家,他惊奇地发现餐桌旁坐着一个士兵。他感到惊奇,因为十多年不见,这孩子长成了一张爱泼斯坦家族特有的脸,他的儿子本该也长成这样一张脸,鼻梁上有个小结,坚毅的下巴,黝黑的皮肤,禾束般竖着的黑亮头发,但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灰色,像天上的云。
“看谁来了,”他一踏进家门,手指甲里还带着一天的污垢,妻子就对他大声嚷道,“索尔的儿子。”
士兵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伸出手来。“您好吗,路易斯伯伯?”
“好一个格里高利·派克,”爱泼斯坦的妻子说,“好一个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你弟弟的儿子。刚到这儿才三小时他就和人有了约会。风度翩翩的小伙子……”
爱泼斯坦缄口不答。
士兵立正着,站得笔挺,好像参军前早就学会了彬彬有礼。“贸然登门,我想您不见怪吧,路易斯伯伯。上星期我乘船去蒙茅斯,父亲说我应该途中停留一下来看望你们全家。我请准了周末假,戈尔蒂伯母要我待上——”他顿住话头等待着。
“瞧他,”戈尔蒂说,“真是个王子!”
“当然,”爱泼斯坦终于说,“你得住下。你父亲好吗?”自从一九四五年因买索尔的公司股票之事发生口角,索尔搬到底特律居住以来,爱泼斯坦还不曾同弟弟说过话。
“父亲很好,”迈克尔说,“他问候你。”
“谢谢,我也向他问候。请你转告他。”
迈克尔坐下身去,爱泼斯坦知道,那孩子想的一定同他父亲一样:路·爱泼斯坦是个粗鲁鬼,只有想到爱泼斯坦纸袋公司,才能让他的心跳加快。
希拉一回家,他们就一齐坐下吃饭,四人一桌,同过去一样。戈尔蒂·爱泼斯坦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一道菜刚吃完,下一道菜就立即放到他们鼻子底下。“迈克尔,”她用回忆的口吻说,“迈克尔,你小时候吃相不好。你姐姐路得,愿上帝保佑她,可有副好吃相,不是胃口大,是吃相好。”
爱泼斯坦还是头一次记起了他的小侄女路得,那个黑头发的小美人儿,《圣经》中的路得。他瞧着自己的女儿,但耳边他妻子还唠叨不停。“不,路得没那么好的胃口。可她从不挑食。我们的赫比,安息着的赫比,可爱挑食了……”戈尔蒂朝她丈夫看了一眼,似乎他会确切地记住他的爱子属于哪种吃相;可他眼睛却只盯着自己那盘炖肉。
“可是,”戈尔蒂·爱泼斯坦继续说,“你会活得好好的,迈克尔,你胃口还不错嘛……”
啊啊啊!啊啊啊!
响声打断了爱泼斯坦的回忆。
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受够了。他下了床,确信把自己塞进睡衣中后,抬脚下楼朝起居室走去。他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看法。他想告诉他们——一九二七年不是一九五七年!不对,这是他们想要告诉他的。
可起居室里竟不是希拉和那个民谣歌手。爱泼斯坦只觉地板上有阵凉气钻进宽松的睡衣裤腿,直钻到胯部,腿股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没看见他。他倒退一步,从拱廊后面退回餐厅,但眼睛仍死死盯着起居室的地板,盯视着索尔的儿子和住对街的那个姑娘。
姑娘来时穿着短裤汗衫,可此时它们被扔在沙发的扶手上。烛光之下,爱泼斯坦看见她赤裸着身子,迈克尔躺在她身边,跃跃欲试,全身上下只穿着军靴和卡其布袜。姑娘的乳房像两盏小白玉杯,迈克尔依偎着,吻了又吻。爱泼斯坦心头一震,但他没敢移步,也不想移步,一直到两人像调车场中的车辆猛然相撞,交合,震颤,他才在闹声中战栗着踮脚上楼,回到妻子床上。
似乎有好几小时,他无法迫使自己入睡,直到楼下开门,两个年轻人双双离去。过了一分钟左右,他听到又有一把钥匙在锁孔中转动,但不知道是迈克尔回来睡觉,还是——
哧啦!
这回准是希拉和那民谣歌手!整个世界,他想,整个年轻人世界,不管丑鬼、美人,胖子、瘦猴,竟全都在拉着拉链!他一把抓住自己的一束灰发,猛力拉着,一直拉到头颅发疼。妻子动了动,嘴巴里在咕哝。“黄……黄……”她摸到毯子,就拉过来盖住身子,“黄……”
黄油!她正做梦梦见黄油。她梦中想着食谱,而别人却都在拉着拉链。他闭起双眼,重重翻动几下后,终于沉入老人常有的昏睡之中。
二
要追究麻烦的起因,得追溯到多远?以后有了空,他会问问自己。可它始于何时?看见两人躺在地板上的那晚?十七年前他把医生从床边推开,俯身去亲吻赫比的那个夏夜?十五年前在被窝中嗅出Bab-O(3)而不是女人味的那晚?还是女儿头次叫他“资本家”的那天,好像这是个脏名字,事业成功竟同犯罪一般?或许这几次都不是?寻根究源也许只是想找托词而已。难道麻烦、大乱子,不就发生在那天早晨,他看见艾达·考夫曼在等公交车?
那个艾达·考夫曼,上帝啊,为什么竟是个外人,一个他没爱过也不可能爱的人,改变了他的一生?她在对街住了还不到一年,据本街的长舌妇凯兹太太透露,由于考夫曼先生逝世,她很可能卖掉房屋,搬到巴尼加特的避暑别墅常居。直到那天早晨,爱泼斯坦还不曾注意过这女人:黝黑标致的脸蛋,高耸的胸脯。一个月前,她几乎不同其他主妇们说话,时时刻刻照料着身患癌症的丈夫。爱泼斯坦曾有一两次向她举帽致意,可当时,心里却还惦着爱泼斯坦纸袋公司的命运。本来在这个星期一早晨,他可以驱车直接驶过公交站台。这是四月的一天,风和日暖,在车站等车当然不用遭罪。鸟儿叽叽喳喳在榆树上欢唱,太阳当空照耀,像青年运动员胸佩的奖牌般闪闪发光。那女人在站台候车,身着薄衫,没穿外衣。爱泼斯坦看见她在等着,在那身衣衫、长统袜和想象中的内衣裤下面,他看见了躺在他家起居室地毯上的女孩子的身躯,因为艾达·考夫曼就是迈克尔新交女友琳达·考夫曼的母亲。爱泼斯坦于是慢慢靠路边停下,不再想着女儿,而将母亲接上了车。
“谢谢,爱泼斯坦先生,”她说,“您太客气了。”
“哪儿的话,”爱泼斯坦说,“我去市场街。”
“去市场街,那太好了。”
他把加速器一脚踩得过猛,那辆大克莱斯勒猛地朝前冲去,发出大马力福特车那样的噪声。艾达·考夫曼摇下她一侧的车窗,让和风飘进车内,然后燃起一支香烟。过了会儿她问:“星期六晚上跟琳达约会的是您侄儿,对吗?”
“迈克尔?是的。”爱泼斯坦顿时脸红起来,其中的奥秘,艾达·考夫曼显然不知。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颈,于是他开始咳嗽,装成呼吸不畅引起血往上涌。
“这孩子很不错,彬彬有礼。”她说。
“我弟弟索尔的儿子,”爱泼斯坦说,“他家住底特律。”他把思想转移到索尔身上,好让红晕退尽:假如当年没同索尔发生口角,迈克尔就是爱泼斯坦纸袋公司的继承人。他会有这想法吗?这不比外人继承强吗……
爱泼斯坦在思索,艾达·考夫曼却在一旁吸烟,他俩一路驱车,默默无语。榆树下,飞鸟啁啾,初春的天空像一面展开的蓝旗。
“他真像你。”她说。
“什么?你说谁?”
“迈克尔。”
“不,”爱泼斯坦说,“他嘛,长得和索尔一模一样。”
“不,不,用不着否认——”说罢,她放声大笑,嘴里喷出烟龙,她猛地把头用力朝后一扬,“不,不,不,他的脸像你!”
爱泼斯坦好奇地看着她:紧挨牙齿的两片嘴唇又大又红,此刻正在咧着嘴笑。她笑什么呢?当然——你的小男孩像送冰人,她在开那种玩笑。他也咧开嘴笑了,多半是想到和弟媳同床作乐,可弟媳的那身肉比自己妻子还要往下垂得厉害。
爱泼斯坦张嘴一乐,艾达·考夫曼可就笑得更欢了。行,他决定也逗她一逗。
“您的琳达,她又像谁?”
艾达·考夫曼闭上嘴;她把眼皮眯成缝,挡住了眼睛的光亮。难道他说错了?玩过火了?亵渎了殁于癌症的死者名声?不,不是,她突然朝前抬起双臂,耸了耸肩,像是在说,“天知道,爱泼斯坦,只有天知道”。
爱泼斯坦狂笑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可是头一遭碰上个有幽默感的女人;他妻子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奉为金科玉律。但艾达·考夫曼不这样——她笑得那么欢,笑得乳房直颤,几乎从她黄褐色上衣的衣领里蹦出来。它们不是玉杯,而像罐子。爱泼斯坦只知道又接连给她开了两次玩笑,可玩笑开到一半,旁边突然警笛鸣响,交警随手递给他一张罚单,兴头上,他连红灯也没看见。这是他那天接到的三张罚单中的头一张;早晨稍晚些时候,在疾驰去巴尼加特的路上,他又被罚了;第三次被罚是因为傍晚回家时,为赶上晚饭而在公路上超速行驶。三张罚单总共花去他三十二块,但正如他告诉艾达的那样:当你笑得眼泪盈眶时,你怎么能区别出绿灯红灯,高速低速来呢?
晚上七点,他把艾达送回街角的站台,并将一张钞票塞进她手里。
“嗯,”他说,“嗯——买点东西吧。”这天,他总共花去五十二块。
接着,他驱车转入大街,脑子里却忙于编一套话应付妻子:有人想买下爱泼斯坦纸袋公司,谈了一天生意,希望很大。车开进车道时,他一眼看见活动百叶窗后面妻子那硕大的身影。她用手在百叶窗条上摸了一把,查看有没有灰尘,一边等候着丈夫回家。
三
生痱子了?
他把睡裤褪到膝盖上,对着卧房内的镜子仔细观看,楼下,锁孔中有钥匙在转动,可他全神贯注地照着镜子,竟没听见开锁声。赫比老生痱子——这是种小儿常见病。难道成人也会生痱子?他提着半吊着的睡裤蹒跚地挪近镜子。或许是沙疹。一定是,他想,在那温暖和煦的三个星期里,每当尽兴之后,他和艾达·考夫曼就双双在别墅前的沙滩上休憩。一定是沙子掉进了裤子里,等车一开上公路奔驰,它就作起怪来。此刻他后退了一步,戈尔蒂走进卧室时,他正眯眼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刚洗完热水澡——她之前说她的骨头酸痛——全身烫得发红。她的进门使正在像哲学家般认真打量身上红斑的爱泼斯坦大吃一惊。当他从沉思中迅速醒悟过来时,脚不慎被裤腿勾住,绊了一下,睡裤滑到了地板上。于是他俩活像当年的亚当和夏娃,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是戈尔蒂全身通红,爱泼斯坦长着痱子,或者沙疹,或者——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如同第一原则在研究形而上学的哲学家的脑海里呈现。当然啰!他急忙往下伸出双手,遮住胯部。
戈尔蒂看着他,有点迷惑,而爱泼斯坦却在找话掩饰自己这种举动。
他最后说:“洗了个舒服澡?”
“舒服,真舒服,是个舒服澡。”他妻子咕哝着说。
“你会着凉的,”爱泼斯坦说,“快穿衣服吧。”
“我会着凉?你才会着凉呢!”她看着他遮护胯部的双手,“伤着了?”
“有点儿冷。”他说。
“哪儿冷?”她走过去看他用手护着的地方,“哪儿?”
“全身都冷。”
“那把全身都盖住。”
他弯腰去拉睡裤;但刚放下遮羞布般的双手,戈尔蒂便不禁吸了口凉气。“那是什么?”
“什么?”
“那个!”
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于是改而去瞧她低垂着的乳房上那两只发紫的乳头。“我想不过是颗沙疹。”
“不是沙疹!”
“那么是颗湿疹!”他说。
她跨近一步,伸过手去,但没有碰,只是指着它。她用食指在生疹子的地方画了个小圈。“一颗湿疹,长这儿?”
“为什么不能长这儿?”爱泼斯坦说,“就像在手上或胸部长一颗疹子。疹子总是疹子。”
“可怎么会突然间生出来?”他妻子问。
“噢,我又不是医生,”爱泼斯坦说,“今天生出来,或许明天就会退。我怎么搞得清楚!大概是从店铺的马桶座圈染上的。那帮黑鬼都是些猪猡——”
戈尔蒂啧了啧舌。
“你说我撒谎?”
她抬眼看了看。“谁说你撒谎了?”说着飞快地朝自己的身上扫视了一遍,检查四肢、腹部、乳房,看有没有从他那儿染上疹子。她把目光转回丈夫身上,然后又落到自己身上,突然,她张大双眼。“你!”她尖叫道。
“上帝,”爱泼斯坦说,“你会吵醒迈克尔的。”
“你才是猪猡!谁,你说谁!”
“我对你说,那帮黑鬼——”
“撒谎!猪猡!”她转身回床,猛地躺下,压得弹簧咯吱咯吱直响,“撒谎!”说着又跳下床,一把从床上抓起被单,“我要烧了它们,一条一条统统烧光!”
爱泼斯坦一步跨出绊在踝关节上的睡裤,朝床边奔去。“你想干什么——这不会传染的。只有那马桶座圈可能会传染。你去买一点氨水——”
“氨水!”她吼叫起来,“你是该喝氨水!”
“不,”爱泼斯坦嚷道,“不,”说着从妻子手里夺过被单,扔回床上,发狂似的铺了起来,“留着它——”他奔到床后,可他在那儿铺,戈尔蒂却绕到床头,把铺好的被单扯下来,于是他就奔回床头,而戈尔蒂又绕到床脚。“别碰我,”她尖声叫道,“别靠近我,你这头肮脏的猪!要碰,就去碰那脏女人吧!”她再次使劲去扯被单,把它们一下子扯下床来,揉作一团,直往上吐唾沫。爱泼斯坦一把夺回被单,两人一个在床头铺,一个在床跟扯,又一个在床跟铺,另一个在床头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单被撕成了碎布条。此时,戈尔蒂才头一次哭了。看着缠绕双臂的碎布条,她开始抽啜起来。“我的被单,我干净整洁的被单——”她一头栽倒在床上。
卧房门口出现了两张脸。希拉·爱泼斯坦发出呻吟:“圣灵耶稣啊!”民谣歌手在窥探,一次,两次;然后,他疾速退出卧房,快步下楼。爱泼斯坦把白布条裹在身上遮住下身。女儿走进房内,可他一声不吭。
“妈妈,出了什么事?”
“你父亲——”床上有个声音呻吟着说,“他生——生了一颗疹子!”她泣不成声,臀部上白色的肌肉在起伏抖动。
“不错,”爱泼斯坦说,“是颗疹子。可那难道犯法?出去!让你母亲和父亲休息。”
“她为什么哭呢?”希拉问,“请回答我!”
“我怎么知道!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全家都发了疯,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不准你讲母亲发疯!”
“你敢对我扯嗓门!要尊重你父亲!”他把白布条裹得更紧,“马上出去!”
“不!”
“那别怪我推你。”他朝房门走去;女儿一动不动,而他又不能伸手去推,他只得将头往后一仰,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她开始在我们的房间示威了!滚出去,你这笨蛋!”他朝女儿跨了一步吼道,像要喝退一只野猫或野狗。可重一百六十磅的女儿竟把父亲推了回来。他又吃惊又伤心,破被单掉了下来。女儿瞧着父亲,涂着口红的嘴唇开始发白。
爱泼斯坦抬眼望着她,申辩道:“我是从马桶座圈上传染到的。那帮黑鬼——”
话还没说完,门口又伸进一个脑袋,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又肿又红。是迈克尔,他每个周末都要和琳达·考夫曼约会。此时,他恰好回家。“我听到楼上有动静,出了什么——”突然他看见床上裸体躺着的伯母,就赶忙转过脸去,可刚好看见他伯父。
“你们全,”爱泼斯坦嚷着,“全给我滚出去!”
没人听他的。希拉堵在门口,像担负着政治使命一般;而迈克尔两条腿却像生了根,一条是羞愧,一条是好奇。
“滚出去!”
楼梯上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希拉,要不要我去叫——”话音未落,吉他手已出现在门口,神情急切,似乎想一下探个究竟。他两眼向房内巡视了一周,目光最后落到爱泼斯坦的胯上;他惊讶地张大嘴。
“他生的什么?梅毒?”
他的话音悬了好一阵子,房里骤然平静下来。戈尔蒂·爱泼斯坦止住啼哭,起身下床。门口那两个青年赶紧垂下眼睛。戈尔蒂弓起背,乳房垂出,嘴唇动了起来。“我要……”她说,“我要……”
“要什么,妈妈?”希拉问,“你要什么?”
“我要……要离婚!”她嘴里说,可脸上却露出惊愕的神色。不过丈夫比她更惊愕,他猛地用手掌拍打着头。
“离婚!你疯了?”爱泼斯坦扫视四周,对迈克尔说,“她疯了!”
“我要离婚。”她说着,翻了翻白眼,横倒在没铺被单的床垫上,晕了过去。
被嗅盐唤醒之后,妻子又命爱泼斯坦睡到赫比房内。睡单人床很不习惯,他辗转难寐。身旁那张床上睡着迈克尔,他听得见侄儿的呼吸声。星期一,他想,星期一他得四处活动,求助律师;不,得先找医生。不用说,只消一分钟医生准能诊视完毕,并将结果告诉他;这结果他心里很清楚——艾达·考夫曼是个正派女人。爱泼斯坦敢发誓——他曾经嗅过她的肉体!医生会证实他的判断:这个小点只是他们互相摩挲引起的,由两人共同造成,并非一人传染,因而很快会消退。他是清白的!真有罪孽,也和那些肮脏的病菌无关。但不管有罪没罪,医生都得给他处方,然后还得听律师告诫,到那时候可就路人皆知了。他突然想到还有弟弟索尔,他真巴不得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爱泼斯坦翻了个身,眼睛瞟了下迈克尔的床。一丁点的光亮落在孩子头上,他醒着,脸上长着爱泼斯坦的鼻子、下颏和前额。
“迈克尔?”
“嗯?”
“睡不着?”
“嗯。”
“我也是,”爱泼斯坦说,然后换了种带歉意的语调,“飞来横祸……”
他收回目光,盯着天花板。“迈克尔?”
“嗯?”
“没什么……”他想打听,可又顾虑重重,“迈克尔,你也生过疹子,对吗?”
迈克尔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子,肯定地说:“没!”
“我只是在想,”爱泼斯坦说得很快,“你明白,我生疹子……”他说不下去,于是又把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但他又一次想到,迈克尔会成为公司的继承人,如果蠢索尔不……可现在公司还有什么要紧的。它从来就不属他个人,而属于他们全家。他还在,他们却不在了。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他说,“我甚至搞不清这变化究竟何时开始的。我,路·爱泼斯坦,长了颗疹子。可我还是我,路·爱泼斯坦。忽然间,哼!一切都变了样。”他再次瞧着迈克尔,这一次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加重音,似乎那孩子不是他侄儿,而是个结过婚的男子,“我从没干过坏事,我发誓,说谎不得好死。我确实一生没干过坏事,我没有对不起他们……”
他顿住话头,这不是他心里想要说的话。他打开床头灯,换了个话题,又讲了起来。“我才七岁,迈克尔。我来到这儿时才刚满七岁。那一天,我仍记得清清楚楚,几乎就像昨天一样。你祖父祖母和我——你父亲那时还没有出世,相信我,这些事你父亲一无所知。你祖父祖母和我伫立在码头,等候查利·戈德斯坦来接我们。他是你祖父在故国时的合伙人,是小偷。无论如何,我们得等着,最后他来接我们,把我们带到居住地。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大桶。你知道桶里是什么?是煤油。我们全站着,查利·戈德斯坦把煤油浇在我们三人头上。他使劲地擦着,帮我们除虱。那味儿可不大好受。小孩子真受不了……”
迈克尔耸耸肩。
“哎,你们怎么能理解呢?”爱泼斯坦咕哝着,“你懂什么?才二十岁……”
迈克尔又耸耸肩。“二十二。”他低声说。
这些事爱泼斯坦能讲很多很多,可他不知道其中能否有一件切中主题,他脑子里想着它,可难以启齿。他跳下床,走向卧室的房门。他打开门,站在那儿竖起耳朵听着。在楼下的沙发上,他能清楚地听到民谣歌手的鼾声。这样的夜晚还要留客!他关上门,回到房内,手搔着臀部。“相信我,她不会为这事睡不着的……她配不上我。什么,她煮饭?那是桩大事?她打扫房间?那该得一枚奖牌?总有一天我回到家,屋里会一团糟的。灰尘积得能划出我姓名的缩写,不管怎么说,至少地下室里是这样。迈克尔,过了这些年的安稳日子,那也会是一种乐趣!”他一把抓起自己的灰发,“怎么搞的?我的戈尔蒂,这么个美人竟变成了一台清洗机,真不可思议。”他走到那边一堵墙壁前,凝视着赫比棒球队的彩照,上面是一张张长下巴上肌肉紧绷的脸,可惜褪了色。照片的底部有他们的签名:查利·凯勒,路·盖瑞格,雷德·鲁菲……多久远的日子。赫比多么爱他的扬基队啊。
“一天晚上,”爱泼斯坦又打开话匣子,“那甚至在大萧条之前……你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戈尔蒂和我?”这会儿,他正盯视着雷德·鲁菲,像是要看透他,“你不了解我的戈尔蒂,她是个多美的美人啊。那晚,我们拍了许多照片。我架起照相机——是在老房子——我们在卧房里拍照片。”他停住话头,回忆着,“我想给妻子拍张裸体照,随身带着。这我承认。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看见戈尔蒂在撕底片。她说,不是她想说不吉利的话,可不一定哪天出了交通事故,警察掏出我的皮夹找身份证,哦,那还了得!”他微微一笑,“你明白,女人嘛,总爱杞人忧天……可我们至少拍了照片,尽管没能冲洗出来,但能有多少人敢那样做?”他说不准,他把目光从雷德·鲁菲转移到迈克尔身上,只见迈克尔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笑什么,照片?”
迈克尔咯咯地笑了。
“咦,”爱泼斯坦微笑着说,“怎么,你从来没那样想过?我敢做敢认。或许对别人来说,这似乎是越轨行为,甚至称得上犯罪,可有谁会说——”
迈克尔收敛起笑容,真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会有人说。有些事就是不对。”
爱泼斯坦愿意承认自己年轻时所犯的过失。“或许,”他说,“或许她撕底片撕得对——”
迈克尔剧烈地摇起头来。“不!有些事不对,就是不对!”
爱泼斯坦觉得侄儿矛头指向的是那个通奸的伯父,而不是照相的伯父。突然,他嚷了起来。“对,错!从你和你父亲嘴里,我听到的全是这些。你以为你是谁,所罗门王吗?”他抓住床柱,“要我告诉你拍照片那晚我们还干了些什么吗?那晚我们有了赫比,我敢肯定。整整一年,我们试了又试,直到我被榨干,然后就是那一晚,我们成功了。在拍照片之后,就因为这些照片?鬼才知道!”
“可——”
“可什么!可这个?”他边说边指着自己胯部,“你是个孩子,你根本不懂。别人抢你东西,你会伸手去夺——或许像头猪,但总会伸手夺。什么对啦错啦,只有天知道!只要你眼中掉点泪水,还有谁能分得清对与错,是与非!”他此时压低嗓门,声音虽低,但愈加严厉,“别给我骂名。别当我没看见你和艾达的女儿干的事,那不该招骂吗?你就干得对?”
迈克尔这时从床上跪起。“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可这不一样——”
“不一样?”爱泼斯坦高声喊道。
“结了婚的不一样!”
“你并不知道什么叫不一样。娶老婆,当爸爸,又一次当爸爸——然后他们开始夺走——”说着,他膝盖一软,横倒在迈克尔床上。迈克尔低下头,看着伯父,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说才好,他可从未看见十五岁以上的人哭过。
四
星期天早晨通常总是这样:九点半戈尔蒂开始煮咖啡,此时爱泼斯坦就走到街角去买熏鲑鱼和星期天的《消息报》,当熏鲑鱼放到桌上,贝果放入烤箱,报纸的插图栏放到戈尔蒂的鼻子底下时,希拉穿着齐踵长的晨衣打着呵欠走下楼来;他们坐下用餐,希拉边吃边责备父亲不该买《消息报》:“将钱扔进法西斯分子的口袋。”门外,非犹太教的教徒们成群结队走向教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切依然如故,只是《消息报》离戈尔蒂的鼻子越来越近,而离希拉的心越来越远;她给自己订了份《邮报》。
这个星期天,一觉醒来,爱泼斯坦就闻到从厨房传来的煮咖啡味。他悄然走下楼梯——在接受医生诊治之前,他只被允许使用底层的盥洗室——一股熏鲑鱼味扑面而来。最后,他刮完脸,穿好衣服,迈步走进厨房,耳边忽然响起翻阅报纸的沙沙声。就像是另一个爱泼斯坦,他的幽灵,在一小时前起床,行使着他星期天的职责。时钟下的餐桌边,正坐着希拉、民谣歌手和戈尔蒂。贝果在烤箱中烤着,民谣歌手背靠椅子坐着,自弹自唱——
长年运气不佳
近期时来运转……
爱泼斯坦拍了下双手,然后用力搓着,准备用餐。“希拉,这是你出去买的?”他朝报纸和熏鲑鱼做个手势,“谢谢你。”
民谣歌手抬头瞧了一眼,然后用同样的调子即兴唱道——
我外出买了熏鲑鱼……
唱到此处他咧嘴一笑,真是个十足的小丑。
“住嘴!”希拉朝他喊道。
他模仿着她说的话,手里仍一下下拨动琴弦。
“谢谢你啰,年轻人。”爱泼斯坦说。
“他叫马文,”希拉说,“告诉你。”
“谢谢你,马丁。”
“马文。”年轻人说。
“我耳朵不太好使。”
戈尔蒂·爱泼斯坦抬起头,目光离开报纸。“梅毒会使人变成傻瓜。”
“什么!”
“梅毒会把人弄成傻瓜……”
爱泼斯坦猛地站起身,勃然大怒。“那是你告诉她的?”他朝女儿嚷着,“谁告诉她的?”
民谣歌手停止拨动吉他。没人答话;他们都是同谋。他抓住女儿肩膀。“你要尊重你父亲,懂吗!”
她挣脱出自己的肩膀。“你不是我父亲!”
这话使他猛地想起艾达·考夫曼在车上开过的玩笑,想起她那黄褐色的衣衫和春日的蓝天……他把身子探向坐在餐桌那头的妻子。“戈尔蒂,戈尔蒂,看着我!看着我,路!”
她重又盯着报纸,故意把它举得离鼻子远远的,她要让爱泼斯坦知道,这上面的字她根本看不清。同她全身其他部位一样,验光师说她的眼部肌肉也松弛了。“戈尔蒂,”他说,“戈尔蒂,难道我做了世界上最坏的坏事?看着我的眼睛,戈尔蒂。告诉我,犹太人何时开始闹离婚的?究竟何时?”
她抬眼瞧瞧他,然后又瞧瞧希拉。“梅毒把人弄成傻瓜了,我不能同头猪一起生活!”
“我们会想办法解决。我们去见拉比——”
“他还会承认你——”
“可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什么孩子?”
赫比死了,希拉视同陌路;妻子说得对。
“孩子成年了,能够照顾自己,”戈尔蒂说,“她要愿意,可以来佛罗里达和我住。我正考虑搬去迈阿密海滩。”
“戈尔蒂!”
“别嚷,”希拉说着,露出一副一触即发的架势,“你会吵醒迈克尔的。”
戈尔蒂耐着性子,彬彬有礼地对女儿说:“迈克尔一清早就走了。他带琳达去海滨度星期天,去他们在贝尔马的别墅。”
“巴尼加特。”爱泼斯坦咕哝着,起身离开餐桌。
“你说什么?”希拉问。
“巴尼加特。”他决心不等再有人发问,就先离开这个家。
在街角的快餐馆,他买了份他爱读的报纸后独自坐下,边喝咖啡边望着窗外,街上行人正成群结队朝教堂走去。此时走来一位非犹太姑娘,手中拿着一顶白色的圆帽;她弯腰脱下一只鞋,摇着倒出掉入鞋中的砂砾。爱泼斯坦瞧着她弯着的身子出神,竟把咖啡洒在衬衣的前襟上。姑娘那紧身衣下面绷紧着的臀部,小小的,圆圆的,就像一只苹果。他瞧着,然后像作祈祷似的,连连拿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膛。
“我做了些什么呀!哦,上帝!”
喝完咖啡,他拿起报纸,走上大街。回家?什么家?在对街艾达·考夫曼家的后院里,他看见了她,她身穿短裤和三角背心,正往晾衣绳上挂她女儿的内衣。爱泼斯坦环视四周,只见街上都是上教堂的非犹太教信徒。艾达看到他,微微一笑。他顿觉火上心头,于是走下路边石,不顾一切地抬脚穿过马路。
中午,爱泼斯坦家的人听到街上有警报声。希拉正读着《邮报》,听到声响就抬头倾听起来;她看了下手表。“正午?我的表慢了十五分钟。这只糟糕的表,还是我爸送的礼物呢。”
戈尔蒂·爱泼斯坦正翻阅着《纽约时报》旅游专栏中刊登的广告,报纸是马文特地出去给她买的。她也看了下表。“我的表慢十四分钟。它也是,”她对女儿说,“也是他送的表……”
警报的尖啸声越来越大。“上帝,”希拉说,“这声音听上去多像世界末日的丧钟。”
正拿红手帕擦着吉他的马文,这时突然像黑人一样闭上眼睛,引吭高唱起一支有关世界末日的歌曲来。
“住口!”希拉说,她竖起双耳,“可今天是星期天,警报该在星期六才——”
戈尔蒂从睡椅上一下蹦了起来。“难道真是空袭警报?哦,那可真求之不得!”
“是警车,”希拉说,她双眼冒火,飞步直奔前门,对警察,她天生有一种政治性的反感,“它开到街上了——是一辆救护车!”
她抢步跨出前门,身后马文紧跟着,脖颈上还挂着他那把吉他。戈尔蒂脚穿拖鞋,趿拉着,尾随其后。走上街头,她猛地转身朝家里望了望,见大门已经锁上,不用担心白日大盗、飞虫和尘埃的侵扰,这才放下了心。她转过身来,跑了没多远,救护车已在对街考夫曼家的车道上停住了。
那儿挤着一群人,邻居们有的身穿浴袍,有的套着家常便服,有的手里还握着报纸的漫画专栏,连那些教堂常客,头戴白帽的非犹太姑娘们也挤在人群当中凑热闹。希拉和马文站在前排,可戈尔蒂无法挤到前面,但即便挤在人群后边,她仍能看到一位年轻医生跳下救护车,直奔门廊而去,他一步迈两级台阶,放在后裤袋内的听诊器跟着直摆动。
凯兹太太来了。这个腹部似乎延伸到双膝的红脸矮胖女人一把拽住戈尔蒂的手臂。“戈尔蒂,这儿又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珀尔。看这儿闹的……我还以为扔了原子弹呢。”
“要是真的扔原子弹,你准会知道,”珀尔·凯兹朝人群扫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这幢房子上,“可怜的女人。”她说着,记起才三个月前,一个刮着风的三月早晨,也是一辆救护车开到这儿,把考夫曼太太的丈夫送往医院,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真造孽,真造孽……”凯兹太太满怀同情,不住地摇头,“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不瞎说。我敢断定她精神崩溃了。那可不是好对付的。不像胆结石,想取就能取出来的。那是精神崩溃,属于疑难杂症……你不认为可能是她女儿病了吗?”
“她女儿不在家,”戈尔蒂说,“她和我侄儿迈克尔一起去玩了。”
凯兹太太见还没有人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向她打听。“他是谁,戈尔蒂?和路翻了脸的那个弟弟的儿子?那人就是他父亲?”
“是的,住底特律的索尔——”
可她突然顿住了,此时前门大开,尽管人还没见出来。忽听人群前排有人在发号施令。“让一让。对不起!让一让,见鬼!”是希拉的声音,“让一让!马文,帮我一把!”
“我没法放下我的吉他——我找不到地方——”
“叫他们朝后退!”希拉说。
“可我的吉他——”
医生和他的助手此时正斜抬着担架穿过前门。他们身后站着考夫曼太太,她上身套着一件男人的白衬衣,衬衣下摆塞进下身的短裤里。红肿的眼眶内,一双眼睛失神地凝视着;凯兹太太注意到她还没化妆。
“肯定是她女儿,”珀尔·凯兹踮起脚尖边瞧边说,“戈尔蒂,你看清了,是谁——是她女儿?”
“她女儿不在——”
“靠后点!”希拉命令着,“马文,帮忙喊得响点!”
年轻的医生和他的助手平稳地抬着担架,横着走下前台阶。
凯兹太太跳上跳下。“是谁?”
“看不见,”戈尔蒂说,“我看不——”她也踮起脚尖,脚滑出了拖鞋,“我——噢,上帝,我的上帝!”她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嘴里尖叫着,“路!路!”
“妈妈,别朝前。”希拉拼命挡住她母亲。这时,担架正慢慢地滑进救护车里。
“希拉,放开我,这是你父亲!”她的手指着救护车,车顶那盏红灯正慢慢转动起来。戈尔蒂回头朝台阶瞧了一眼。艾达·考夫曼还站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衬衣纽扣。突然,戈尔蒂朝救护车冲去,女儿就站在她身旁,她用胳膊肘将女儿推开。
“你是谁?”医生说着,朝她们跨了一步,阻止她们向前,要不然,她俩准会一头撞进救护车里,扑倒在病人身上。
“妻子——”希拉嚷着回答。
医生手指门廊。“噢,那位夫人——”
“我是妻子,”戈尔蒂大声喊,“是我!”
医生看了看她。“上车吧。”
戈尔蒂喘着气,在希拉和医生的帮助下爬进了救护车。看见灰色毛毯下露出的那张苍白的脸,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双目紧闭,脸色比发色还要灰白。医生把希拉推到一旁,爬上车,救护车立即开动,尖锐的警报声顿时响成一片。希拉追了救护车一阵,一边追一边用拳头捶敲车门。忽然,她止住脚步,调转身,穿过人群,登上台阶,直奔艾达·考夫曼家。
戈尔蒂转过脸问医生:“他死了?”
“不,他是心脏病发作。”
她掴了自己一巴掌。
“他会好的。”医生说。
“可这心脏病,他从没犯过心脏病。”
“人上六十、六十五,就容易犯心脏病。”医生一边搭脉一边回答。
“他才五十九呀。”
“有些人也可能早犯。”医生说。
救护车呼啸着急驰过红灯,接着向右急转弯,把戈尔蒂摔倒。她坐起身说:“可健康的人怎么会——”
“夫人,别问了。成年人可不能像小孩一样折腾。”
她用手捂住眼睛,这时爱泼斯坦却睁开了眼。
“他醒了,”医生说,“或许他想要握住你的手。”
戈尔蒂慢慢地爬到他跟前,看着他。“路,你好些了吗?伤着哪儿了?”
他缄口不答。
“他认得出我吗?”
医生耸耸肩膀。“问问他。”
“是我,路。”
“是你妻子,路。”医生说,爱泼斯坦眨眨眼睛,“他明白过来了,”医生说,“他会好的。他需要的是过正常生活,过六十岁人的正常生活。”
“你听医生说了,路,你需要的是过正常生活。”
爱泼斯坦张开嘴,他的舌头像死蛇一般伸在牙齿的外面。
“你别讲话,”他妻子说,“也别操心。连公司也别操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的希拉会嫁给马文,已经定了。你不必卖掉公司,路,它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你可以退休,好好休养,马文可以接替你。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马文,是个男子汉。”
路翻了翻白眼。
“别说话。有我你就放心吧。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旅游。我们可以去萨拉托加,去矿泉浴场,只要你想去,我们就去。就我们两个,你和我——”她突然紧抓住丈夫的手,“路,你会恢复正常,对吗,对吗?”她哭了起来,“因为我怕,路,怕你会毁了自己。这样下去,你会毁掉自己的——”
“行了,”年轻医生说,“你别太着急。我们可不想同时摊上两个病人。”
救护车减了速,拐进医院的边门,这时医生用膝盖顶住车的后门,准备开门下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戈尔蒂擦了擦眼睛,“他会没事的?你说会的,我相信你,你是医生呀。”当年轻人推开背面漆着大红十字的车门时,她低声问,“医生,你还能治别的病吗——这种红疹?”她用手指着。
“医生,这病难治吗?”
戈尔蒂的眼睛和鼻子全在颤动。
“是发炎。”医生说。
她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腕。“你能清除它?”
“那样它才再也不会长出来。”医生说着,一下子跳出了救护车。
* * *
(1)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代表作《小妇人》(Little Women)。
(2)Howard Fast(1914—2003),美国小说家,出身于犹太家庭,代表作《斯巴达克斯》(Spartacus)。
(3)一种除污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