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五年前,在中学一年级的所谓“职业教育”课上,我首次结识了犯有前科的阿尔比·帕拉格提。开学的头个星期,我和全班的新同学一起接受了一次旨在显示技能、缺陷、倾向和心理的“群题测验”。待到周末,职业课教师拉索先生会对所示的技能和缺陷加以综合考虑,并告诉我们谁最适合从事哪项工作;这虽玄乎之极,但不乏科学根据。记得头一项是“偏好测验”:你最爱干哪行,这一行,那一行,或别的……阿尔比·帕拉格提坐在我身后靠左边的那个座位。在开学的第一天,我得心应手地对付着试题,一会儿做古化石研究,一会儿替罪犯辩护;而阿尔比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犹如维苏威火山内奔腾的岩浆。他终于拿定主意,动手答题。只听他用钢笔在自认为最合乎口味的某项活动栏目内画了个X,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证实了早先的传闻:他现年十七,刚离开詹姆斯堡少教院;这是他上过的第三所中学,第三次上一年级;可时下——我听见他又画了个X——他已拿定主意要“走正路”。
考到一半,拉索先生要离开教室。“我去喝一杯。”他说。拉索总是唯恐我们不知道他那诚实公正的为人,既然从前门走出去,就决不会偷偷绕到后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为,要是换其他老师教我们,那就说不准了。不用说,他喝完东西回来,嘴唇准湿漉漉的;要是上完厕所回来,你还会闻到他手上有肥皂味呢。“慢慢来,孩子们,别急!”他说完,随手把门拉上走了。
他那双黑色尖头皮鞋敲击着大理石的走廊,脚步声渐渐远去。突然,五根粗壮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瞧,原来是帕拉格提。“干吗?”我问。“第二十六题,”帕拉格提说,“答案是什么?”我如实地告诉他:“哪个都行。”帕拉格提半站起身趴在桌上,拿眼瞪着我。他活像头河马,又大又黑,满身臭气,短短的衣袖紧裹着粗壮的手臂,像在给自己测量血压——这会儿,他正火气冲天:“答案究竟是什么!”我吃了一惊,连忙把试卷翻回三页,将第二十六题重又念了一遍。“你想选择干哪行:(1)出席国际贸易大会。(2)摘樱桃。(3)陪伴病中的朋友,给他读书解闷。(4)修理汽车发动机。”我抬头茫然地望着阿尔比,耸了耸肩膀。“都一样——没什么正确答案。选哪个都行。”他几乎从座位上蹿出来。“别废话!说,答案是什么!”刹时满教室的陌生脑袋一个个抬了起来——藐视的目光,发着嘘声的嘴唇,令人羞愧的嘲笑——我突然意识到:嘴唇湿漉漉的拉索会随时回来,而在这开学第一天我会因作弊受斥。我又看了一下第二十六题,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阿尔比,突然,我的心软了。我总对他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愤怒,怜悯,畏惧,喜爱,报复,以及在当时脆弱得像一层薄箔似的嘲弄。于是我低声说:“陪伴病中的朋友,给他读书解闷。”火山平息下来,阿尔比和我就这样结识了。
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起先他只是在测验时坐在我身边,渐渐地我们开始在一起吃午饭,后来我们索性连放学后也待在一起。我听说阿尔比小时候干过种种我认为不该做的事:他偷吃过别人的汉堡包;他冬天冷水淋浴后,不等头发干就跑到外面;他虐待过动物;他同妓女打过交道;他偷过东西,被逮住过,蹲过少教院。可这会儿,当我在学校对面的糖果店打开午餐时,他亲口对我说:“现在我不再做蠢事了。我在接受教育。我要”——看来,他在模仿音乐片中的某个角色,记得前一天下午我们在上英语课时,他一个人偷偷去看电影——“我一定要努力进步。”果然,下周当拉索公布测验结果时,我发现阿尔比不仅在前进,而且他正前进在一条奇妙的陌生道路上。拉索坐在桌边,面前像筑工事一般叠着一沓沓的试卷,两旁高高堆着各种图纸图表,他在公布我们的命运。我和阿尔比将成为律师。
他在开学头一周向我自白了许多隐私,可我只记住了其中一件。我记不住他生于西西里岛上哪个乡镇,也记不清他父亲的职业(是制冰还是送冰)和他所偷车的生产年份及车型。可我绝忘不了阿尔比曾是詹姆斯堡少教院棒球队的明星。当我被体育老师霍帕先生选中,出任体育课上棒球队的队长时(国际冠军联赛终止之前,我们都爱打棒球,此后,才改打橄榄球),我意识到得让帕拉格提参加我的球队。凭那两条粗壮的手臂,他准能将球击出一英里远。
各队挑人那天,我在更衣室换了一身运动服——护身,土黄色短裤,运动衫,汗袜和胶底运动鞋。更衣时,阿尔比总在我身旁转来转去。他早更完了衣:卡其运动裤内没戴护身,而依然是他那条淡紫色短衬裤,比运动裤足足长出三英寸,看上去像一圈花哨的宽褶边。他上身穿的不是运动衫,而是件汗背心;焦黑色高帮胶底运动鞋里衬了双袜筒上绣有细箭头的黑色薄丝袜。剥光衣服,他就像几百年前的古代斗士,能在竞技场上摔死雄狮。但他那身装束实在有损勇士的尊严,不过我没将这看法告诉他。
我们一起离开更衣室,经过暗暗的底楼走廊来到九月阳光普照的操场,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小时候不爱体育,可我在詹姆斯堡却玩起棒球来,打那种球真太容易了。”我点点头。“你看皮特·雷萨怎么样?”他问。“他不错。”我说。“那么汤米·亨利奇呢?”“难说,”我答道,“或许靠得住,我猜。”作为道奇队的迷恋者,我当然更喜欢雷萨,而不是那个扬基队的亨利奇。而且,我的趣味也总有点儿与众不同;雷萨曾多次冲出界外为布鲁克林队争取胜利,为此,他在我心灵的奖台上赢得了一枚特殊奖牌。“是的,”阿尔比说,“我喜欢他们这些扬基队员。”
我正想问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可话还未出口,只见身材挺直、肤色黝黑的霍帕先生微笑着抛起一枚硬币;我抬头瞧,看到阳光中一闪,我高声喊“正面”,硬币落地却是反面,该由另一队的队长先挑人。看到他目光落在阿尔比的手臂上,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幸好他走过阿尔比,先挑了位瘦长个当一垒手,我心中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立即说:“我挑帕拉格提。”话音刚落,只见阿尔比·帕拉格提脸上泛起一丝罕见的微笑:别人还会以为我是把他由无期徒刑里保释出来呐。
球赛开始了。我担任游击手——位于左场——第二个击球,阿尔比任中坚手,按他的意愿第四个击球。对方的第一个队员击球出界,于是我站到一垒手位置。下一个打击手向中外野击了个高飞球。一见阿尔比追球的架势,我立即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汤米·亨利奇和皮特·雷萨是谁;要不是前一夜苦熬了一晚,阿尔比对棒球真可谓一窍不通。看到球在空中飞,他跃起跳下,双臂高举过头顶,两腕并靠,双手像蝴蝶展翅般一张一合,想把球接住。
“别溜,”他对空嘶叫着,“别溜,你这杂种……”他双腿像踏自行车般上蹬下踩,此起彼伏。但愿我在咽气的当口,千万别像那该死的球落地这么慢。球飞啊,飞啊,阿尔比犹如“摇喊”教派成员(1)一般,飞奔腾跃,紧追不舍。球终于落了地,一下砸在阿尔比的胸部。这时,跑垒手正绕过一垒,直奔三垒,可阿尔比却在原地打转,他双臂不再举着,而是向前伸着,犹如正同两个隐身的孩子手拉着手边唱边跳绕圈转。“注意身后,帕拉格提!”我高喊一声。他停住脚步。“什么?”他回头问。我向中外野跑去,跑到中途又朝他喊:“注意身后——传球!”说话间,跑垒手已绕过三垒。我只得原地站住,向他解释什么是“传球”。
首局上半场结束时,我队的击球分落后,八比零——八次本垒打,每次都是帕拉格提传球过晚。
纯粹出于自虐的快感,我想对阿尔比在本垒的表现作一番评述:他先是面对投手,然后在挥棒击球时——他击中了,每球皆中——他不是朝侧旁击,而是拼命朝下击,好像非把它击入地中不可。别问他用右手击球还是左手击球,我不知道。
队员们开始换运动服。我默默地换着衣服,可拿眼角斜视帕拉格提时,不觉气上心头。他踢脱那双倒霉的黑色胶底鞋,随手在汗衫外面套上那件粉红色的牧人式衬衫——汗背心的U形领口上面仍看得见一块红印,那是头一只飞球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连运动短裤也没脱,就将脚伸进了他的灰色长裤——我看着他提起裤子,盖没胫部被地滚球擦出的红印,又盖没膝盖和股部上被投掷球击出的红印。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真该死,帕拉格提,你就算摔倒在皮特·雷萨身上也不会认出他的!”他正把那双胶底鞋塞进衣柜,没有回答。可我还是朝他那身穿粉红色衬衫的巨大背影数落着:“吹嘘什么参加过监狱队,怎么想出来的?”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怎么?”我说。“我参加过。”他咕哝说。“胡说!”我说。他猛转过身,瞪起被打肿的眼睛,怒视着我:“是参加过的!”“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队!”我说。离开更衣室时,我俩谁也没开口。我们登楼准备去上职业教育课,经过体育教研室门口时,霍帕先生从办公桌抬起头来,一看见我,便朝我眨眨眼睛。接着,他又把头朝帕拉格提歪了歪,暗示我竟挑了个这么不中用的家伙,可首先是,我怎么会指望帕拉格提之流的废物是全美最佳呢?见我若有所思,霍帕先生低下他那发光的秃头,重又伏案工作起来。
“听着,”走到二楼的楼梯平台转弯时,我对帕拉格提说,“听着,我往后都要受你拖累。”他疾跨数步,走到我头里,不作声,他那公牛般的臀部真该长上一根赶苍蝇的尾巴——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该死的吹牛精!”我说。
他像公牛般疾速转回身子。“你不会被任何人拖累。”我俩这会儿正走到楼台尽头,它通往两侧摆满储物柜的走廊,身后满楼梯的孩子听到吵闹声一个个站住脚,竖起耳朵,“不,你不会的,你这蠢驴!”话音刚落,就见五个毛茸茸的指节直奔我嘴巴来。我躲闪不及,只觉得鼻梁骨上咚的一下。我一个屁股蹲,双腿和头在前,身子弯成了个C字,趔趄着一连倒退十五步后,发觉自己已手掌贴摩在冰冷的大理石砖地上。阿尔比抬脚绕过我,走进了职业课教室。这当儿,我抬眼看见拉索那双黑色尖头皮鞋正踏进教室。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看见了阿尔比揍我,但又说不太准。大家都绝口不提此事,包括阿尔比和我自己。或许是我错了,不该骂他吹牛精,可他要真是个出过风头的棒球手,那棒球也就不成其为棒球了。
供作对照,我要介绍一下杜克·斯加帕其人其事,此人也犯有前科,那一年恰和我们同班。顺便提一句,阿尔比和杜克都不是我们中学所在街区的居民。他俩居住在纽瓦克另一头的“下脖子”区(2),来我们班之前,教育厅曾安排阿尔比在另两所中学,杜克在另四所中学就读过。如同马克思一样,教育厅相信,高雅的文化终究能感化低俗的人。
阿尔比和杜克互无好感。阿尔比野心勃勃,做事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派,而杜克沉着圆滑,柔中有刚,工于心计。然而,尽管他俩间本无感情可言,杜克却爱跟在阿尔比和我身后团团转,我猜他可能心中有数:要是他为阿尔比所鄙视,那是因为阿尔比能猜出他的心思——他宁与这样的伙伴为伍,也不愿与因为不了解而鄙视他的人交友。要说阿尔比是头河马,一头公牛,杜克就是条爬虫。至于我呢,我说不上来,把自己的同伴比作动物,这总非难事。
午餐期间,我和杜克总爱在自助食堂的大厅里斗拳。他分不清钩拳和刺拳,也不喜欢我弄糙他的黝黑皮肤,弄乱他的一头黑发;可他老做移步,跳动,盘身,展身,施展蛇一般的伎俩对付我,那他早晚得付出代价。就是这个杜克,他迷惑了我,他用卑劣的手段巴结我——而阿尔比·帕拉格提却光明正大,他赢得了我的青睐。
我让阿尔比听起来似乎完美无缺。但让我告诉你们,他和我是怎么对拉索先生的。
拉索相信他的群题测验法,就像他的移民父母(以及阿尔比的父母,或许还有阿尔比自己)相信罗马教皇绝无谬误一般。要是测验结果表明阿尔比命该成为律师,毫无疑问他将来定能成为一名律师。至于阿尔比的过去,那似乎只能使拉索对这预言更加深信不疑:在他看来,他是在拯救阿尔比的灵魂。九月里,他借了本传记——《奥立弗·温德尔·霍姆斯(3)的一生》——给阿尔比读;十月份,他每星期都叫可怜的阿尔比上一次讲台,给全班作即兴演说;十一月,他又要阿尔比以宪法为题写一篇报告,其实这篇文章是我代写的;至十二月,他最终气急败坏地派阿尔比和我(还有另两位有志于法律的同学)前去埃塞克斯县法院,实地观看“名副其实的律师们”履行公务。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刮着风。我们将烟蒂往庭院广场上耸立着的林肯塑像上一弹,就信步踏上长长的白色水泥台阶,可阿尔比突然掉转身,回头穿过广场,跨出庭院,走到市场大街上。我高声喊他,他却嚷着回答说,拉索让他看的那些他早就看过了,说着,他加快脚步朝人头攒动的闹市大街飞奔而去,追逐着他的不是警察,而是那不堪回首的旧时旧事。鉴于他还是很尊敬老师们的,比起认为派他去法院考察的拉索愚不可及,我想他更多是感觉拉索存心让他不痛快。
毫不足怪,第二天体育课下课后,阿尔比果然声称要对职业教育课老师搞一次突然袭击;这是他九月里决心要浪子回头以来,首次破坏戒律。他向我简述了一遍行动计划,示意要我把具体做法传达给班上的其他同学。作为阿尔比与班上绝大多数和我一样举止得体、身心健康的守法学生之间的联络员,我索性站在教室门口,当同学们一个个走过时,我就将计划告诉他们:“十点一刻过后,拉索一转身面朝黑板,你就弯下腰去系鞋带。”要是哪位同学回过头瞧着我,面露难色,我就示意帕拉格提去他那张课桌弹压;为难神色即刻间烟消云散,教室里又多了个同谋。只有杜克一人让我感到棘手。他听我讲完行动计划后,沉下脸来,愤怒地盯视着我,就像罪犯辛迪加的成员第一次听说有另一个罪犯集团一般。
铃声终于响了。我走进教室,随手关上身后的门,轻轻移动步子朝自己的课桌走去。我盼着时钟赶快转过四分之一圈,时间终于到了;不一会儿,拉索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着铝矿工人的工资范围。我弯下腰去系鞋带——在一排排课桌底下,我看见一张张咧着嘴在笑的倒脸。左后方,我听见阿尔比嘴里发出嘘声;他双手笨拙地摩挲着他那双黑色丝袜,口中嘘声一声响似一声,最后他索性长嘘起来,这是打西西里人心底爆发出来的含糊但恶声恶气的嘘声。正面的交锋严格局限于拉索和阿尔比之间。我抬眼朝教室前边观瞧,可手指仍不停地系着解着鞋带,只觉得血直往脸上涌。我看见拉索转动双腿。他一定看到了这意想不到的情景——课桌全是空的,刚才课桌上那二十五张脸,现在竟一张也不见了。“够了,”我听见拉索说,“够了吧。”他等了会儿,双手轻轻拍了一下,“这下子总够了吧,孩子们。玩笑开够了。该坐起来了。”这时候,阿尔比的嘘声又钻进课桌底下那一只只通红的耳朵里;它像一股地下涌流,朝着我们直泻而来——“别坐起来!”
拉索要我们坐起来,可我们不听他的,我们要等到阿尔比下命令才坐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在他的指挥下唱起歌来——
别坐在苹果树下,
和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噢,别,别,别坐在苹果树下……
唱着唱着,我们情不自禁随着节奏拍起手来。这下真闹得不可开交!
拉索先生站在教室前面一动不动,呆呆地听我们唱。他身穿一套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细条子西服,戴一条土黄色领带,领带中间有一只牧羊犬的脑袋,领带夹上刻着他的姓名缩写R. R.,脚下一双擦得发亮的黑色尖头皮鞋。拉索相信洁净,诚实,守时和命运——他相信前途,相信职业!可在我近旁,在我身后,在我心里,在我周围——只有阿尔比!我俩对视了一眼,阿尔比和我,顿时,我心花怒放:“别坐在苹果树下——”阿尔比也和着调在吼,此时阿尔比身后有人用唱伤感歌曲般的沙哑柔和的嗓音唱起来,这嗓音盖没了我的歌声。是杜克在唱,他一边唱一边随着探戈节拍拍着手掌。
拉索背靠挂图倚了会儿,“技术工:工资和要求——”,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扭头回到自己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去,他身子陷得很深,好像椅子下面是个无底洞。他的大脑袋低垂在课桌上,两只肩膀向前曲着,犹如纸张受潮后卷起的两边;这会儿,阿尔比大功告成。他一停止唱“别坐在苹果树下”,我们的歌声也就戛然而止。拉索抬起头,打量着这寂静的教室;他那对乌黑的眼珠气得几乎要爆出来,突然,他用目光直瞪我们的头领阿尔比·帕拉格提。拉索缓缓地摇起头来:这可不是阉鸡,而是加里波第(4)!拉索在等待,我在等待,我们大家都在等待。阿尔比慢慢地站起身,唱起歌来:“噢,说吧,你在晨曦中看到什么宝贝,值得我们这般欢呼雀跃——”于是我们大家全站起身,和着他一起唱。拉索先生长长的黑眼睫毛上滚动着晶莹的泪花,他疲惫地从案桌站起身,神情沮丧,当帕拉格提从我身后发出幸灾乐祸的男低音时,我看见拉索的嘴唇在颤动,“炸弹在空中爆炸,证明——”上帝,我们真是这样唱的!
那年六月,阿尔比离开了学校——他仅通过了职业教育课一门课程——可我们之间奇特的友谊早在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就已破裂。那是三月的一天中午,杜克和我正在食堂的大厅里斗拳。自杜克柔和的嗓音加入合唱的那一天起,阿尔比对他客气多了。见我们斗拳,阿尔比就主动充当起裁判来。他一会儿跳到我们之间,一会儿分开扭抱在一起的我们,一会儿警告不准使下路拳招数,一会儿又替杜克鼓劲,总之,忙得不亦乐乎。记得那阵杜克又和我抱打在一起,我的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在他腰际,而他在我怀里扭动着想挣脱。阳光穿过他身后的窗户射进室内,照在他像一窝细蛇般的鬈发上。我抓挠他的两肋,他的身子扭来扭去,我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双眼凝视着他一头鬈发出神。这时,阿尔比突然插入我俩中间,把杜克撞到一边,把我撞得朝前方直冲,我的拳头竟径直穿过窗户,将斯加帕刚才待过那一角的窗玻璃击得粉碎。地上顿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群天真好奇的俏皮孩子围住了我,他们只围住我一人。阿尔比和杜克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暗自咒骂起他俩,真不要脸!围住我的人久久不肯散去吃午饭,直到食堂管事闻讯赶来。她身高体胖,青筋暴凸,身穿一套上了浆的白色工作服,写下我的名字后,便领着我到医务室,去取出嵌在指关节处的玻璃碎片。傍晚时分,我被叫到校长温德尔先生的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叫去校长办公室。
眼下,十五年过去了。至于阿尔比·帕拉格提以后的情况,我一无所知。要是他如今成了一名强盗,那几年以前他的恶名或财富还不足以引起基福弗委员会(5)的兴趣。那年委员会来新泽西,我曾密切注意他们的调查动向,可从未在报上读到过阿尔比·帕拉格提或甚至杜克·斯加帕的名字——谁知道杜克现在改用了什么名字。然而,对职业教育课老师的情况,我却略知一二。前一阵,另有一个参议院委员会突然来本州巡查,查获一批马克思主义者,罗伯特·拉索竟然也在其中,据称,他早在一九三五年上蒙特克莱州立师范学院时就已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拉索拒绝回答委员会提出的一些问题,为此,纽瓦克教育厅专门召集会议。经研究后决定将其解雇,以示惩罚。在纽瓦克消息报上,我不时读到公民自由同盟的律师试图上诉此案的消息,我本人甚至还上书教育厅,慷慨陈词说,要是我个人品质上有问题,那决不能归咎于我以前的中学老师拉索;说他那时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我决不会相信。我不知道该不该在信中附上一篇有关“星条旗”事件的报道:谁知道在那些在教育厅混吃等死的暴脾气的贵妇人和连锁店老板眼里,这称不称得上证据呢?
再则如果说(对古人的话稍作改动)档案就是一个人的命运,谁敢奢望纽瓦克教育厅会对我写给他们的信感兴趣。我是说,十五年的漫长岁月能掩埋校长召见我的那天下午吗?
……校长是位身材高大、卓尔不凡的绅士,见我走进办公室,便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一小时前倾泻在杜克鬈发上的阳光,这时正透过温德尔先生的百叶窗,斜射到室内,照暖他墨绿色的地毯。“你好吗?”他说。“是的。”我答非所问,局促地把缠了绷带的手藏到没缠绷带的那只手下面。他亲切地对我说:“坐下来,好吗?”我受宠若惊,没顾得上礼节便坐了下来,只见温德尔先生走到金属文件柜前,拉出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白色的大卡片。他将卡片朝桌上一放,示意我过去,好让我读一下打在卡片上的内容。卡片的最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我的全名——我的姓,名和中间名;名字下面是个罗马数字Ⅰ,旁边写着:“在走廊打架,打破窗子。(四二年三月十九日)”已经记录在案,记在一张还留有足够空间的大卡片上。
我转身走回自己的座椅,重又坐下,耳边听见温德尔先生在说,这张卡片将伴随我终身。起先我注意听着,可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竟讲得我走了神,注意力不知不觉为文件柜所吸引。我开始想象柜子里还有哪些卡片,阿尔比的,杜克的。突然,我全明白了——只是不会原谅——为什么他俩匆匆离开,留下我一人当替罪羊。阿尔比,该死的阿尔比,他对文件柜和这些记录卡片了如指掌,而我以前却一无所知。还有拉索,可怜的拉索,他只是最近才发现它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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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oly Roller,在做礼拜时以叫喊或乱动来表示虔诚的成员。
(2)Down Neck,即纽瓦克乐部大型工人阶级社区包铁区(Ironbound)。因为流经北新泽西的帕塞伊克河(Passaic River)在此转向,才有了“下脖子”这一昵称。
(3)Oliver Wendell Holmes(1841—1935),美国著名法学家,被公认为联邦最高法院最杰出的大法官之一。
(4)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民族统一运动领袖。因意大利语阉鸡(Capone)与加里波第的发音相近,故有此喻。
(5)Kefaurer Committee,即调查州际集团商务犯罪的参议院特别委员会。